九三:万兽山庄



  这时大雪兀自下个不停,地下白雪反光之中,郭襄见那数十匹马上,高高矮矮的一共骑着九人,倒有大半数的马匹鞍上无人。那矮子过去牵过两匹马来,将一匹马的缰绳交给了郭襄,自己骑上了一匹,喝道:「走吧!」一声胡哨,数十匹马忽喇喇的便向西北方奔驰而去。郭襄瞧那九人身形,其中两个是女子,一个老态龙钟,是个老妇,另一个身穿大红衣裙,全身如火一般红,在雪地中显得甚是刺眼。
  其余七人面目瞧不清楚,只是一人身材犹如竹杆,又瘦又长,插在马鞍之上,摇摇晃晃,似乎马匹每跨一步,都会将他颠下来一般。
  一行人纵马疾驰,骑了数里,便换过一匹,让坐骑交互歇力。郭襄寻思:「听先前那人呼叫,说什么西山二窟鬼,十者到其九。眼前正是十个人,想来这群人便是西山一窟鬼了。宋大叔说我跟他去了凶多吉少,那人一掌便将宋五叔击得重伤,瞧来确是凶横得紧。
  但他说带我去见神鵰侠,似乎又不是假话。他们既和神鵰侠相识,定然不是歹人。」
  转眼之间,已驰出十余里,当先一人「得儿」一声叫,数十匹马一齐停了下来。当先那人纵马驰上一个小丘,回过马来。郭襄见他的形貌,又是吃惊,又是好笑,原来这人也是一个矮子,坐在马背上的上身不过尺许,胡子却有三尺来长,一直垂过马腹,满脸皱纹,双眉紧锁,生相愁苦忧郁不堪,只听他说道:「此去倒马坪已不过三十里路,那神鵰侠听说武功实在是不弱,咱们先行计议一下,可不能折了西山一窟鬼的锐气。」那老妇人道:「便请大哥下令。」那长胡子道:「咱们跟他车轮大战呢,还是一拥而上?」郭襄吃了一惊:「听他口气,他们是要和神鵰侠为敌。」
  那妇人道:「神鵰侠到底是有真实本领呢,还是浪得虚名?七弟,群鬼之中,只有你跟他朝过相,你且说说明白。」一个身如铁塔的大汉说道:「我虽见过他,可是也没怎么跟他动手,我瞧……我瞧……他很有点儿邪门。」那红衣红裙的少妇说道:「七哥,你到底为何跟神鵰侠结的怨仇,先说个清楚,待会动起手来大家也好心中有数。」那大汉怒道:「西山一窟鬼同生同死,这神鵰侠既然找上门来,难道还有退缩的吗?」那身如竹杆的人阴声阴气的道:「谁说退缩了?但便是九妹不问,我也要问。咱们又没得罪他。他为什么说要将西山一窟鬼赶出山西境内?」那大汉怒道:「你们大家瞧瞧,他割了我一对耳朵。这口气不,还说什么好兄弟、好姊妹?」说着除下头顶的毡帽,淡淡雪光之下,果见他脑袋两侧光秃秃的少了双耳。西山一窟鬼其余九人一齐大怒,有的连声咒骂,有的咆哮如雷,都说要和神鵰侠决一死战。
  那红衣少妇道:「七哥,他又为何割你耳朵?你犯着什么了?你又在调戏良家妇女了,是不是?」一个满脸笑容的人怒道:「七哥便是调戏良家妇女,也用不着旁人来硬出头。」这个人的生相甚是奇特,虽在发怒,脸上笑容丝毫不减,郭襄仔细一看,原来他嘴角上翘,双眼瞇拢,便是伤心哭泣之时,在旁人看来也是笑逐颜开。
  那大汉道:「不是,不是!这一日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争吵,大家动起刀子来,偏生这个什么神鵰侠经过见到了,这人生来多管闲事,竟出言相劝,我第四个小妾不争气,居然向他笑了一笑……」那红衣少妇道:「哈,我知道啦,七哥便呷起醋来,不许她笑。」那大汉道:「什么呷醋?我是不许旁人来管我的家事。我一拳便将我小妾打落了三个门牙,叫那断了胳臂的白脸杂种快滚。」
  郭襄听到这里,忍不住说道:「他好意相劝,你何以出言无礼?那便是你的不对了。
  人一齐转头望着她,想不到这个年轻姑娘竟敢如此大胆。那大汉果然怒气勃发,喝道:「连你这小东西也敢管起老子来!五哥,这娃儿是你的人么?」那大头矮子道:「她要见神鵰侠,我要带她去瞧瞧,别的我什么都不管。」那大汉道:「好,那我便教训教训她。」马鞭一挥,拍的一响,便往郭襄头上击落。郭襄举起马鞭一格,双鞭相交,两条马鞭卷在一起。那大汉回臂一夺,郭襄只觉一股大力拉扯过去,再也把握不住,只得放手,手掌心已擦得甚是疼痛。那大汉夺过马鞭,又要一鞭击落,那长须老翁喝道:「七弟,时候不早了,快说完了赶路。怎地跟小孩子家一般见识?」
  那大汉的马鞭举在半空,不击下来,那老翁冷笑道:「西山一窟鬼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郭靖黄蓉的名头再响,也吓不到咱们。小女娃娃,你再多说多话,马上便将你宰了。」他侧过头来,说道:「七弟,大丈夫跌得倒爬得起,我长胡鬼的长胡子,当年就曾被敌人剪断过。你的双耳到底是怎样割了的?」那大汉道:「我叫神鵰侠快滚,他倒笑了笑,转身便走。都是那第三个小妾不好,他又哭叫起来,说她是被我霸占强奸的,当时心中便不甘愿,想不到现下又被妇欺侮。那神鵰侠回过头来,脸色大变,问我:『这女人的说话可真?』我道:『真便怎样?假便怎样?老子外号叫作煞神鬼,向来杀人不贬眼,你可知道么?』他沉着脸道:『你若是喜欢她,为何娶了她又娶别个?若是不喜欢她,当初又何必娶她?』我哈哈大笑,说道:『我起初喜欢,厌了我不喜欢。男子汉三妻四妾,有何稀罕?老子还想再娶四个呢?』他道:『如你这般无情无义之徒世上多生几个,岂不教天下女子心寒?』突然欺近身来,拔出我腰间匕首,便将我左右两耳割了,跟着将匕首对准我的胸口,喝道:『挖出你的心肝瞧瞧,到底是什么颜色!』「郭襄只听得眉飞色舞,忍不住便要喝采,但见到西山一窟鬼个个脸色阴沉、貌相凶恶,终于把唇边的一个」好「字缩了回去。只听那大汉续道:「那时候我的婆娘和四个小妾一齐跪下求情,第三、第四小妾还大声哭了起来,嘿,真是丢脸,真是丢脸!我大怒喝骂:『快快下手!你杀了我!
  西山一窟鬼自会缠你个阴魂不散!』他皱了皱眉头,向我五个女人道:『这种无义之辈,你们还为他求情?』我五个女人只是磕头。他道:『好!今日且不杀你,西山一窟鬼那便怎样?月尽之夜,我在倒马坪相候,你去把一窟鬼尽数邀来见我。若是不敢,西山一窟鬼都给我滚出山西,永远不许回来。』「众人听他说完,都是半晌不语,隔了一阵,那老妇道:「他用什么兵刃?武功是那一派的家数?」那大汉道:「他只有一条左臂,空手不使兵刃。武功嘛……………我倒瞧不出来。」那老妇道:「大哥,这人一出手便制了七弟,想是手脚十分灵便,武功也有点邪门。咱们倚多为胜,你带头,我和五弟从旁相助,以三对一,一上去便宰了他,不容他施展功夫。」
  那长须老翁低头寻思片刻,抬起头来,说道:「这神鵰侠名头甚大,今日这一战,实是非同小可。我和二妹正面迎击,五弟六弟从后侧突击,九妹发射暗器,十弟施放毒雾,三弟四弟用地堂刀、地堂鞭攻他盘,七弟八弟以长兵器在外侧游斗,扰乱他的心神。西山一窟鬼结拜以来,从没十人齐上动手,今日是第一次,倘若再宰他不了,教咱们个个自假鬼成为真鬼!」
  那大头矮子道:「大哥,咱们十人打他一人,胜之不武,若是传扬出去,也教江湖上好汉笑话。」那老妇道:「咱们把神鵰侠宰了,除了这小娃儿,今晚之事还有谁人知道?」一言甫毕,手臂微微一扬。那大头矮子袖子一挥,挡在郭襄身前,跟着从衣袖上拈起一枚细针,说道:「二姊,是我带了她来的,不便伤她性命。」回头对郭襄说道:「郭姑娘,你若要去见神鵰侠,今晚之事不许对任何人说起,否则你快快回去吧。」郭襄又是惊惧,又是愤怒,心想:「这老太婆出手好生阴毒,若非矮叔叔相救,我已给这枚无影无踪、无声无息的细针刺死。」于是说道:「我不说就是。」但跟着又补上句:「你们有十兄弟,难道他就没帮手么?」
  那大头矮子哈哈一笑,道:「神鵰侠出没江湖十余年,倒没听说他有什么帮手。他便是有一头不会说话的鵰儿相伴。」说着一提马缰,大声喝道:「走吧!」众人奔出一阵,那矮子对郭襄道:「待会动手之时,你莫离开我身边。」郭襄点点头,她知这西山一窟鬼之中,有很多心狠手辣之辈,说不定会突然对自己猛下毒手,只是这大头矮子嗓门极粗,他虽低声说话,其余九人却没一个不听见。
  郭襄骑在马上随着众人奔跑,心中很为神鵰侠耽心,眼见这一窟鬼个个身怀绝技,神鵰侠武功再强,如何能以一敌十?心想:「倘若爹爹妈妈在这儿就好了,他们决不能见死不救、袖手旁观。」正行之间,忽听得前面黑沉沉的一座大树林中传出几声虎吼,几匹马惊嘶起来,有的站定不动,有的转头想逃。那瘦长的汉子马鞭连挥,当先冲进树林。那老妇人骂道:「不中用的畜生,还怕小野猫子吃了你们么?」马群被各人一阵驱赶,都奔入树林。众人驰出数十丈,忽听得前面一人厉声喝道:「什么人胆大妄为,深夜中擅闯万兽山庄?」
  西山一窟鬼一齐勒马,只见当中站着一人,身旁各蹲着一头猛虎。马群听到双虎呜呜发威之声,又惊扰起来。长须老翁在马上一拱手,说道:「西山一窟鬼道经贵地,没登门拜访,乞恕无礼。」对面那人哦了一声,道:「是西山一窟鬼么?阁下是长须鬼樊爷了?」长须老翁道:「正是。咱们有事赶赴倒马坪,回头再行上门谢罪。」一来他知道万兽山庄的人物不好惹,二来此刻要全力对付神鵰侠,不愿旁生枝节,因此说话很是谦抑。
  对面那人道:「各位少候。」提高声音叫道:「大哥,是山西一窟鬼去倒马坪,说回头上门谢罪。」群鬼一听,都是拂然不悦,心想:「咱们说回头上门谢罪,只是一句客气话。难道西山一窟鬼还能对人低头了?」要知西山一窟鬼个个都有惊人的艺业,各人在结义相聚之前,都已闯下不小的万儿,待得十人聚义,更是声势大盛,近年来在晋陕一带横冲直撞,武林中人对他们忌惮三分,若不是今晚与神鵰侠有约有先,单凭对面那人这一句话,他们便要出手打个落花流水了。
  却听得树林深处有人大刺刺地发话道:「谢罪是不用了,让他们绕过林子走路吧。」
  群鬼一听此言,登时大怒,那高瘦如竹杆之人冷笑道:「西山一窟鬼行路向来不会绕弯儿!」一提马缰,向站在路中那人迎面冲了过去。那人左手一扬,身旁双虎一齐扑上,瘦子的坐骑受惊,人立起来。那瘦子骑术甚精,身子附在鞍上,刷的一响,双手已反持一柄短枪,向两头猛虎刺了下去。左边的猛虎向旁跃开,右边的猛虎却是一掌抓破了他坐骑的肚子,那猛虎跟着一声狂吼,也已受伤。
  那瘦子一纵下地,喝道:「亮兵刃吧!」左枪高,右枪低,摆个「双龙伏渊势」,却不向前递出。对面那人冷冷的道:「你伤了我家的守夜猫儿,便要绕道而过,也由不得你了。无常鬼,把手中双枪留下吧!」无常鬼见他知道他的外号,说道:「尊驾是谁?万兽山庄一向是在西凉,怎地移到了晋南?你要留我手中双枪,那也容易得紧。」那人道:「万兽山庄要搬家,可不用禀报西山一窟鬼吧?西凉住得厌了便,便到晋南来玩玩。我大哥叫你们绕过林子已是万分客气了。我三哥有病在身,不喜欢外人骚扰,知不知道?」说到这里,突然间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了无常鬼双枪尖处的杆子。无常鬼万没料到他出手如此迅捷,急忙运力里夺,那人使劲一压一抖,拍拍两响,双枪齐断。这枪杆子是镔铁所铸,两人力道均大,谁也没能夺得对方兵刃脱手,却将两条枪杆崩断了。
  这一来,西山一窟鬼群情耸动。那外号叫作「长须鬼」的老翁说道:「尊驾是八手仙猴史爷了?金甲狮王身子不适么?此刻咱们有事在身,明日此时,再在此相会。」
  原来万兽山庄主人共是兄弟五人,大哥白额山君史伯威、二哥管见子史仲猛、三哥金甲狮王史叔刚、四哥大力神史季强、最小一个便是眼前这个八手仙猴史孟捷。五兄弟的祖先世代相传以驯兽为生,传到五人手中,各人均具异禀,不但驯兽的本事出神入化,而且从各种猛兽纵跃扑击的行动之中,悟得了武功的法门。我国武术原本取法于禽兽的搏斗,史氏兄弟自幼和猛兽为伍,竟是以兽为师,无师自通的各自练就了一身本领。到史叔刚二十余岁之时,冬日入山捕兽,得遇奇人,又学会了极精深的内功,他回家后转授兄弟,五个人野兽越养越多,武功也是越来越强。万兽山庄的名头渐渐扬于江湖,武林中人给他五兄弟取了个总外号,叫作「虎豹狮象猴」。五人之中,又以金甲狮王史叔刚超逸绝伦。这时长须鬼听说叔刚有病,心中先自一宽,暗想他史氏兄弟纵然厉害,我西山山窟鬼也不畏惧,何况去了「虎豹狮象猴」中的狮王,那是更加不足道哉,于是订下了明晚决斗的约会。
  八手仙猴史孟捷道:「好,明晚子时,咱兄弟在林外相候大驾。」说着双手一拱,噗噗两响,两个折断的枪尖一齐射入长须鬼身旁的树干之中。长须鬼一怔:「他为何定是不嚷咱们穿过树林?史氏兄弟在这林中有何勾当?」于是也拱手说道:「西山十鬼告辞!」
  双腿一挟,拍马向前。史孟捷大声道:「且慢!我大哥请各位绕道过林,难道各位没生耳朵么?」
  长须鬼一勒马缰,待要答话,只听得树林东北角和西北角同时有人哈哈大笑,跟着浓烟冒起,两个人叫道:「在树林中捣什么鬼?这可瞒不了一窟鬼,这叫做捣鬼遇上鬼祖宗了。」原来是群鬼中排行第八的丧门鬼和第十的笑脸鬼,乘史孟捷和长须鬼说话之际,绕到他身后放起火来。火头刚刚窜起,跟着听得丧门鬼和笑脸鬼失声惊叫,奔了回来,似乎是遇上什么极恐怖的物事。长须鬼道:「什么?」丧门鬼叫道:「老虎,老虎!一百头,两百头……」史孟捷见到林中火起,满脸惊怒,纵声叫道:「大哥,二哥,救火要紧,让群鬼走吧!那里找怹他们不到。」突然之间,众人眼前一花,一只小狗般的野兽从密林中钻了出来,一瞬眼便跑到了林外。这野兽身子不大,四条腿极长,周身雪白,尾巴却是漆黑,猫不像猫,狗不像狗。史孟捷大叫:「九尾灵狐出来啦!」飞身追出,他这一声叫喊之中,充满着惶急惊恐之情。
  猛听得树林后一声高呼,似虎啸而非虎啸,似狮吼而非狮吼,更如是一人纵声大叫,但人声却又无此威猛响亮。郭襄一听得这呼号,背上隐隐感到一阵寒意。这一声响过,四下里百兽齐吼,狮子、老虎、豹子、豺狼、大象、猿猴、猩猩……一时也分辨不清,跟着蹄声杂沓,群兽一齐冲出树林去。只听一人叫道:「大哥往东北,二哥往西北,四弟赶向西南……」这语声正和适才啸声相似。郭襄但见几个黑影闪了几闪,已出了密林。她明知危险,但好奇心起,忙也纵马追出树林,那大头鬼叫道:「郭姑娘,不可乱走!」纵马追了上来。
  郭襄一出树林,眼前登时出现一片奇景,只见五个人各率一群野兽,在白雪铺盖的平原之上向中间合围。这些野兽显是训练有素,非但互相并不撕打抓咬,而且或东或西,奔跑得毫不混乱。郭襄又是害怕,又觉好玩。只见五队野兽渐渐接近,围成一个大圆圈,斗然间白影一闪,那只小狗似的野兽从兽群中钻了出来,在郭襄面前一掠而过,身法之快,当真是有如电闪。郭襄吃了一惊,俯身伸手去捉,那小兽早已奔在她身前数丈之外。牠一站定,忽地回头,望着郭襄,圆圆的眼珠如火般红,骨溜溜转个不停,黑夜之中,宛如两点火星,史氏兄弟叫道:「九尾灵狐,九尾灵狐,在那边,在那边!」跟着群兽便如山崩地裂般冲了过来。
  郭襄催马向旁闪避,但那马见到这许多猛兽,吓得全身酥软,双腿一弯,竟尔跪倒在地。郭襄大惊:「群兽向我奔来,一踏便作肉泥!」当即跃离鞍,斜刺里奔出,鼻管中只闻到阵阵腥风,兽群便如一条大河般从她身边流过,不多时便已远去。
  这时西山一窟鬼也已驰马出林。长须鬼道:「史氏兄弟纵有惊人武功,咱们也不相惧,只是这许多畜生却不易打发。今晚且不撩拨,留下力气去对付神鵰侠,大伙儿走吧!」
  那老妇道:「好,今晚杀神鵰侠,明日再来烧狮子、烤老虎!」说着一提马缰,便欲绕林而行。猛听得狮吼虎啸之声大作,群兽分道归来。这一次的吼声并不猛恶,奔跑也不迅捷,长须鬼陡然变色,叫道:「不好,大伙儿快走!」但四面八方都有野兽叫声,各人显已陷入兽群包围之中。长须鬼一声胡哨,十个人一齐跃下马来,分站了五个方位,各自抽出兵刃,默不作声的待敌攻到。
  大头鬼低声道:「郭姑娘,你快些回去吧,犯不着在这儿涉险。」郭襄道:「神鵰侠呢?你答应带我去见他的。」大头鬼皱眉道:「这许多恶兽你没见到吗?」郭襄道:「你跟野兽的主人说道理啊,便说你们跟神鵰侠有约,没工夫多耽搁。」大头鬼皱眉说道:「哼,西山一窟鬼向来不跟人家说道理。」
  说话之间,史氏五兄弟已率领野兽回来。这五人都是身穿兽皮缝的裘袍,离开西山一窟鬼约有六七丈,站定了脚步。仍是五弟史孟捷发话道:「万兽山庄和西山一窟鬼向来没有梁子,各位何以林中纵火,赶走了九尾灵狐?」郭襄听他说话的语音之中,恨恶愤怒之意极深,心想:「那头小兽固然生得可爱,却也不见得有什么了不起,何必这么大惊小怪?她明明只有一条尾巴,又怎地叫作九尾灵狐?」那穿红衣红裙的女子说道:「今日之事,起因在于史氏昆仲。万兽山庄素来在甘凉一带立业,突然间来到咱们山西,黑夜之中,又不许人经过官路大道。似这等横法,还来责怪别人么?」
  白额山君史伯威喝道:「今日之事,无理可说。西山一窟鬼一个也不能活着。」一声怒吼,赤手空拳的便向长须鬼扑过来,双掌握成虎爪之势,人未到,风先至,便是活生生的猛虎,也没这般威风。
  长须鬼一个滑步,向左侧退开丈许,呼的一声,一件长兵刃向史伯威横扫过去。史伯威虎爪伸出,已将长兵刃之端抓在手中,原来是一根鸡蛋粗细的钢杖。他手掌尚未握紧,猛听得手臂一热,急忙撒手,左掌急运神功将钢杖格开,若不是他见机得快,胸口已被杖端点中。史伯威心中一惊:「西山一窟鬼近来声名极响,果然并非等闲之辈。」当下不敢托大,呛啷啷兵刃出手,却是一对虎头双钩,这对钓钩右手钩重十八斤,左手钩重十七斤,实是极沉猛的利器,双钩化作两道黄光,和长须鬼的钢杖恶斗起来。
  这时管见子史仲猛手持银管,以一敌二,和催命鬼的地堂刀、丧门鬼的双枪相斗。大力神史季强和老妇人吊死鬼手中的一根长索相拼,他力气虽巨,但吊死鬼的长索软绵绵的无着力之处,但听他吼叫连连,空有一身神力,却是无法施展。八手仙猴史孟捷的对手则是使八角巨锯的大头鬼。眼见史孟捷的判官笔招数精奇,大头鬼有些招架不住,红衣红裙的俏鬼提刀上前相助。雪地之中,十个人分成四团厮杀,大雪纷纷而下,一时难分胜败。
  西山一窟鬼之中,尚有六人未曾出手,对方却只有金甲狮王一人空手掠阵,但见他靠在一头雄狮身上,病奄奄的有气无力。这一仗一窟鬼以众敌寡,显是占了胜势,但史氏兄弟只要纵声一呼,群兽咆哮而上,十窟鬼立时便从上风转为下风。笑脸鬼望着四周群兽绿油油的眼睛,心中惴惴不案,寻思:「待会只有施放毒雾,毒倒一些畜生,方能冲出重围。」
  十人斗了良久,长须鬼和史伯威始终旗鼓相当。老婆婆吊死鬼的长索招数变幻奇妙,化成一个个大圈小圈,史季强稍不留神,便险险给她绳圈套入项颈之中,幸好他力大招猛,吊死鬼也有顾忌。大头鬼和俏鬼一刚一柔,相辅相成,但史孟捷出招奇快,常言道一快打三慢,三人团团而斗,但听得大头鬼雷震般的声音轰轰而吼,悄鬼却是阴声阴气的说笑,意图分散敌人心神,史孟捷充耳不闻,凝神接战,三个人招数越来越是凶险。
  这一边催命鬼和丧门鬼却已抵敌不住史仲猛的银管。他那银管较齐眉棍略短而中空,招数甚是古怪,三人斗到分际,丧门鬼一枪刺出,史仲猛对准了他枪尖也是一管刺到,那银管直通下来,原来竟是将枪杆套在管子之中。丧门鬼大骇,急撤左手枪,右手枪抖起枪花护身。讨债鬼跃出圈子,一牌砸出,打向史仲猛的银管。他的兵刃似是一块铁牌,其实却是一本用精铁铸成的帐簿,共有五张,每一张可以翻动,薄张之边锋锐比于刀剑,实是一件奇门利器。
  西山一窟鬼每人本来各有各名姓,但自「西山一窟鬼」的名号在江湖上大响以来,十个鬼索性拾却真名姓,各以一鬼为号。十人的长相行事,原本各有其奇特之处,十兄弟相互说道:「江湖上的好汉叫咱们为鬼,咱们便居之不疑,且看是人厉害呢,还是鬼猛恶?」如那讨债鬼本使镔铁双牌,只因他再细微的怨气也必报复,从来不肯放过一个小小得罪他之人,武林中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讨债鬼」。他反而欣然色喜,将兵刃铸成帐簿之形,而每一张铁片之上,用尖针刺上了仇人的姓名和罪状,务须要等报仇雪怨之后,帐簿上才一笔勾销。
  银管是件奇形兵刃,铁帐簿的形状更是奇特,五张铁片相互撞击,当当作响,催命、丧门、讨债鬼合斗史仲猛,情势才渐见有利。
  郭襄站在一旁,眼见天色已是微明,但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兀自剧斗不休,心想神鵰侠的约会早已过时,只怕他等得不耐烦,自行走了,她越想越是焦急,却又无力阻止各人厮拼。
  只见那些猛兽一齐蹲伏在地,围成一个密密实实的圈子,西山一窟鬼纵是将史氏五兄弟尽数打死,若要冲出兽圈,却也艰难之极。这情势群鬼早已瞧得明白,那老妇吊死鬼只是想用绳索缠住大力神史季强,但教擒住了他,便能胁迫史氏兄弟召回群兽,让出道来。
  但史季强的武功本在吊死鬼之上,只因她用的兵刃奇特,占了便宜,这才勉强打成平手,要说擒他,真是谈何容易?笑脸鬼知道今日之事实是极为凶险,迫不得已,只有施展奸计,叫道:「二姊,我来助你。」从腰间抽出兵刃,向史季强扑去。
  史季强正和吊死鬼斗得焦躁,见笑脸鬼扑上,正合心意,叫一声:「来得好!」青铜杵猛向他头顶盖了去。笑脸鬼侧过身子,横过双鞭一挡,噗的一声,双鞭登时断折,断截处冒出一股淡红色的薄雾,史季强一怔,脚步摇晃,立时摔倒。吊死鬼长绳卷处,已套住了他的双腿。原来笑脸鬼的双鞭中空,内藏见风化雾的毒粉,他本是在鞭柄处一按机括,毒粉喷出伤人,但史季强力气太大,一杵便将铁鞭击断,笑脸鬼利器虽损,终于还是擒住了敌人。
  郭襄叫道:「你们干什么?诡计伤人,算什么好汉?」史伯威、史仲猛、史孟捷三人见大力神失手,都是又惊又怒,苦于被群鬼缠住,无法分身来救。郭襄对交斗双方谁也不帮,只是笑脸鬼这一招太不光明,忍不住出声指斥。便在此时,忽听得身旁一声低吼,金甲狮王史叔刚缓缓站了起来,低沉着嗓子喝道:「放下四弟!」
  史季强昏晕不醒。吊死鬼用长绳连他手臂也缚上了,还怕他突然醒转,伸手点了他胁下穴道,笑道:「你驱开畜生让道,咱们便放人!」眼见史叔刚双目凹进,满脸腊黄,走路也是摇摇晃晃,显是患病已深,心中毫不畏惧。郭襄见史叔刚缓缓走向群鬼,觉得他手足情深,扶病迎敌,倒是个硬汉子,忙道:「喂,你有病在身,不可动手。」史叔刚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多谢!」脚下却并不停住,仍是一步步走向史季强。笑脸鬼向吊死鬼使个眼色,两人分从左右抢上,要想连这痨病鬼一起擒住。
  两人扑到史叔刚身边,四手一齐探出,猛听得史叔刚一声吼叫,左手在吊死鬼肩头一拍,右手在笑脸鬼背上一托,两人只觉一股巨力突然压在身上,都是脚步一个踉跄,险险跪倒,急忙提气跃开,幸好史叔刚并未追来,两人相顾骇然,都是吓出了一身冷汗,想不到这痨病鬼模样的人竟是如此厉害。
  史叔刚俯身解开四弟的穴道,轻轻一拉,已将吊死鬼的长索拉得断为数截。但史季强中了毒雾,始终不醒。史叔刚皱起眉头,喝道:「取解药来!」笑脸鬼道:「你收回众畜生,我自将解药给你。」史叔刚「哼」了一声,摇摇晃晃的向笑脸鬼走去。笑脸鬼不敢和他正面为敌,快步闪开。史叔刚似乎由于身上有病,纵跃不得,仍是有气没力的向他走去。站在一旁的四鬼一齐拥上,笑脸鬼也回身而斗。史叔刚出掌甚缓但,但掌力极是沉雄,五鬼围着他你刺他一枪、我砍一刀,却是不敢近身。
  郭襄心想:「这大个子中了诡计,甚是可怜!」从地下掀起一团雪,在史季强额头磨擦,又将一团雪花塞在他的口里。那毒雾的药力本来不能持久,史季强体魄又壮,头上一冷,悠悠醒转,猛地翻身站起。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见五鬼围攻史叔刚,大声叫道:「三哥退开!」一伸手便往笑脸鬼腰上抱去。史伯威的双钩和长须鬼的钢杖斗得正紧,一见史季强醒转,心下大喜,纵声一啸。蹲伏着的猛兽一听得啸声,立时都站了起来,作势欲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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