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五:黑龙潭畔



  杨过见她脸现踌躇之色,心想:「郭伯伯、郭夫人、黄岛主、鲁帮主这四人都是名扬天下的豪杰,这小姑娘说得出他们的名头,原也不足为奇。」于是说道:
  「你只要再说一个,说得对,我便带你同去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郭襄待要说姊夫耶律齐,觉得他武功虽高,终还够不上「大英雄」三字,要说武敦儒、武修文两位师兄吧,那更是谈不到,正自为难,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好,又有一位:解困济急,锄强扶弱,众口称扬,神鵰大侠!这位倘若不算是大英雄,那你便是撒赖。」杨过哈哈大笑,道:「小姑娘说话有趣得紧。」郭襄道:「那你便带我去黑龙潭么?」杨过道:「你既说我是大英雄,大英雄岂能失信于小姑娘?咱们走吧。」郭襄很是高兴,伸出右手便牵住了他的左手。她自幼和襄城中的豪杰为伴,众人都当她是小侄女看待,大家脱略形迹,绝无男女之嫌,这时她心中一喜欢,竟也没将杨过当作外人。
  杨过左手一被她一握住,但觉她的小小柔软娇嫩,不禁微微发窘,若要挣脱,似乎显得无礼,侧目向她望了一眼,只见她跳跳蹦蹦,满脸喜容,实无半分他念,于是微微一笑,手指北方,说道:「黑龙潭便在那边,过去已不在远。」借着这么一指,将手从郭襄手掌中抽了出来。原来杨过少年时风流倜傥,言笑无忌,但自公孙绿萼一死、小龙女一离之后,他深自忏悔,十余年来在江湖间行侠仗义,遇到年轻女子,他竟比道学先生还更守礼自持,虽见郭襄纯洁无邪,但十多年来拘谨惯了,连她的手掌也不敢多碰不下。郭襄丝毫不觉,他并肩而行,走了几步,见那神鵰形貌虽丑,躯体却极雄伟,伸手拍了拍牠的背脊。
  她从小便和一对白鵰玩惯了,常自拍打为戏,那知这神鵰翅膀一展,刷的一下,将她手臂推开。郭襄吃了一惊,「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杨过笑道:「鵰兄勿恼!何必和人家小姑娘一般见识?」郭襄伸了伸舌头,走到杨过右侧,不敢再各神鵰靠近。她那里知道,她家中的双鵰乃是家畜,这神鵰和杨过却是半师半友,若以年岁而论,更属前辈,身份大不相同。
  两人一鵰,向着黑龙潭而去。那所在极易辨认,方圆七八里内,草木不生,那黑龙潭本是一个大湖,后因水源干枯,逐年淤塞,成为一块污泥堆积的大沼泽。只一顿饭功夫,杨过和郭襄已来到潭边,纵目眺望,眼前一片死气沉沉,只是潭心堆着一些枯柴茅草,那九尾灵狐的藏身所在,想必是在这些柴草之中。杨过折了一根树枝,挥手掷入潭中,只见那树枝初时横卧在积雪之上,但过不多时,便渐渐陷落,下沉之势虽甚缓慢,却是绝不停留,眼望着两旁积雪掩上,将那树枝没得踪迹全无。郭襄不禁骇然:「这树枝份量甚轻,尚且如此,这些泥土怎能立足?」怔怔望着杨过,不知他有何妙策。
  杨过折下两根光溜溜的树干,每根长约六尺,缚在脚底,道:「我且试试,不知成与不成?」身子向前一挺,如飞箭般在积雪上滑了开去。但见他一滑一闪,一溜一折,实无一瞬之间的停留,在潭泥上转了一个圈子,回到原地,郭襄拍手笑道:「好本事,好功夫!」杨过见他眼光中充满艳羡之意,知她极盼随已入潭捉狐,但自量又无这等轻身本领,于是笑道:「我答应过,要带你到黑龙潭捕捉九尾灵狐,你有没有胆子?」郭襄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你这般本领,纵有胆子,也是枉然。」杨过微笑不语,又折下两根五尺来长的树干,递给郭襄,说道:「缚在自己脚底下吧!」
  郭襄又惊又喜,依言将树枝牢牢缚在脚底。杨过道:「你身子前倾,脚下不可丝毫使力。」伸出左手握住了她的右手,轻喝:「小心了!」一提一拉,郭襄身不由主,跟着他滑入了潭中,初时心中惊慌,但滑出数丈,只觉身子轻飘飘的有如御风而行,脚下全不着力,连称:「有趣!」比之坐在鵰背飞翔,又是另一种滋味。
  两人滑了一阵,杨过忽然奇道:「咦!」郭襄道:「怎么?」她微一疑神,足下稍重,左脚一沉,污泥没上了足面,她惊叫一声:「啊哟!」杨过伸手一提,将她拉起,说道:「记着,时刻移动,不得有瞬息之间在原地停留。」郭襄道:「是了!你瞧见了什么?
  是九尾灵狐吗?」杨过道:「不是!那潭中好似有人居住。」郭襄大奇,道:「这地方怎住得人?」杨过道:「我也是不懂了。但这些柴草布置有异,并非天然之物。」这时两人离那些枯草更加近了,郭襄仔细一瞧,说道:「不错,乙木在东,丙火在南,戊土居中,北方不是癸水,却是庚金之象。」
  原来她自幼跟着母亲,听黄蓉谈论阴阳五行之变,也学得了两三成。她与姊姊郭芙性格颇有差异,虽然豪爽,却不鲁莽,可比姊姊聪明得多。黄蓉常说:「你外公若是见了你,定是喜欢到了心坎儿中去。」要知黄药师生平最擅医卜星相,琴棋书画种种玩意,郭襄小小年纪,竟是隐然有外祖之风,只是分心旁鹜,武功进境便不迅速,同时最爱异想天开,我行我素,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靖、黄蓉训责无效,对她便不如对郭芙之钟爱。她在家中有一个外号,叫作「小东邪」。比如这次金钗换酒飨客,跟随一个素不相识的大头鬼来瞧神鵰侠,又跟一个素不相识的神鵰侠去捕捉灵狐,其大胆任性之处,与当年的黄蓉、郭芙均自不同。
  杨过听她道出柴草布置的方位,颇感诧异,问道:「你怎知道?是谁教你的?」郭襄笑道:「我是在书上瞧来的,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但我瞧这潭中的布置也是平平无奇,不见得是什么了不起的高人。」杨过点头道:「嗯,奇怪的是那人如何在污泥潭居住,却不陷没?」于是提一口气,朗声说道:「黑龙潭中的朋友,有客人来啦。」过了一会,潭中寂静无声,杨过再叫一遍,仍是无人应答。杨过道:「看来有人堆柴布阵,却不住在此地,咱们过去瞧瞧。」向前滑出二十余丈,到了堆积柴草之处。
  郭襄忽觉脚下一实,似是踏到了硬地,杨过更是早已试出,笑道:「说来平平无奇,原来潭中有个小岛。」一句话刚说完,突然眼前白影一闪,茅草中钻出两只小兽,却是一对九尾灵狐,一向东北,一向西南,疾奔而远。杨过叫道:「小姑娘,你站在这里别动!」腰间一挺,向奔向东北的那头灵狐追了下去。这时他不用照顾郭襄,在雪泥之上展开轻功滑动,当真是飞鸟亦无其速。可是那灵狐奔得也真迅捷,一溜烟般折了回来,掠过郭襄的身前,突然风声掠过,杨过一闪而至,衣袖一卷,堪堪要击倒灵狐,那灵狐猛地跃起,在空中翻了一个觔斗,这么一来,杨过的衣袖便差了尺许,没有卷到。郭襄连叫:「可惜!」
  但见一人一兽,在茫茫白雪上犹如风驰电掣般追逐,只把郭襄瞧得惊喜交集,不住口的叫嚷为杨过助威:「神鵰侠,再快一点儿!小灵狐,你终于逃不了,不如投降吧!」另一头灵狐东一钻,西一纵,时时奔近杨过身边,但杨过知牠是故意扰乱自己心神,只作不见,始终跟着第一头灵狐追逐,要叫牠跑得筋疲力竭。那知道这灵狐身子虽小,力道却长,自知今日面临大难,舍命狂奔,居然并无衰竭之象。杨过奔得兴发,脚下越来越快,见另一头灵狐为救同类,又奔过来打岔,不由得笑骂道:「小畜生,难道我便奈何你不得。」俯身抓起一团白雪,随手一捏,已是坚如石块,呼的一声掷出,正中那灵狐脑袋,当即翻身栽倒,杨过不欲伤牠性命,是以出手甚轻,那灵狐在地下打了个滚,复又站定,奔入岛上的茅草丛中,再也不敢出来了。杨过若是无法泡制,立时便可将那头亡命而奔的灵狐击倒擒住,但他存心和牠赛一赛脚力,说道:「小狐狸,我若用雪团打你,你死了也不心服。大丈夫光明正大,我若果追你不上,那便饶你性命。」一口气提到胸间,身子向前凌空一扑,借着滑溜之势,竟已赶到露狐之前,回身返手来捞,小灵狐大惊,向右飞窜。杨过早已有备,衣袖挥处,将灵狐卷入袖中,右手拿住牠的头颈,提了起来,得意之下,不禁哈哈大笑。
  但笑声忽然中歇,只见那灵狐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竟已死了。杨过心道:「糟糕,我袖子一卷之力使得太大,这小东西原来如此脆弱,但不知死狐狸的血是否能够治得史老三的内伤?」他提着死狐,滑到郭襄身边,说道:「这只狐狸死了,只怕不中用,咱们再捉那头活的。」说着将死狐往地下一掷。他生怕狐狸装死,虽将牠掷出,衣袖后甩,只待牠一动,立时挥出将之卷回,但那灵狐动也不动,显是死得透了。郭襄道:「这小狐狸生得倒也可爱,想是奔得累死了的。」她提起一根枯柴,说道:「我去赶那头小狐狸出来,你在这里候着。」说着走前数步,将枯柴往草丛中打了下去。
  一下打落,待要提起再打第二下,说也奇怪,竟是提不起来,似乎被草中什么野兽牢牢咬住了。郭襄「咦」的一声惊呼,用力一夺,那柴枝反而脱手落入了草丛,跟着瑟的一响,草丛中钻出一个人来,一头白发,满头皱纹,衣衫褴褛,却是个年老婆婆,恶狠狠的望着郭襄,举起柴枝,作势欲打。郭襄大惊,向后一纵,退到了杨过身旁便在此时,地下那头死狐狸翻身跃起,窜向那老妇的怀抱之中,一对小眼骨溜溜望着杨过,原来牠毕竟是装死。
  杨过见这情景,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今日居然输给了一只小畜生,看来这对小狐狸,只怕还是这老婆婆养的。这人不知是谁,江湖上从没听人说起有这么一号人物,若是要那小狐,只怕尚有周折。」于是垂手唱喏,说道:「晚辈冒昧进谒,请前辈恕罪。」那老妇瞧了两人脚下的树枝,脸上微有惊异之色,但这惊奇的神情一现即逝,挥手说道:「老妇人隐居倨地,不见外客,你们去吧!」说话声音阴恻恻的又尖又细,眉梢眼角之间,隐隐有一股戾气。杨过见这老妇容颜令人生怖,但眉目清秀,年轻时显是一个美人胎子,实在想不起这是何人,于是又施一礼,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受了内伤,须九尾灵狐之血方能医治,伏望老前辈开恩赐予,救人一命,在下和敝右同感大德。」那老妇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嘿嘿!」良久不绝,但笑声中却充满着凄惨狠毒之意,笑了一阵,这才说道:「受了内伤,须得救他性命,好啊,为什么我的孩儿受了内伤,旁人却死也不肯救他性命?」杨过悚然而惊,说道:「不知前辈的令郎是谁?这时施救还来得及么?」那老妇又是哈哈大笑,说道:「还来得及么?还来得及么?他死了几十年啦,尸骨都已化作了尘土,你说还来得及么?」
  杨过知她忆及往事,心情异常,不便多说什么,只得说道:「咱们昧然来此求这灵狐原是不该,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老前辈若有所命,只教在下力之所及,自当遵办。」
  那白发老妇眼珠骨溜溜一转,说道:「老妇人孤居泥塘,无亲无友,全仗这对灵狐为伴。你要拿去,那也可以,你便把这小姑娘留下,陪伴老妇人十年。」杨过眉头一皱,尚未回答,只听郭襄笑道:「这地方都是烂泥枯柴,有什么好玩,我才不喜欢在这儿呢。你若嫌寂寞无聊,便到我家去,住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我爹爹妈妈定对老前辈款以上宾之礼,岂不是好?」那老妇脸一沉,怒道:「你爹妈是什么东西,便请得到我?」郭襄性子溪达大量,别人纵然莽撞失礼,她总是一笑便罢,极少生气。那老妇这一句话重重得罪了郭靖、黄蓉,若是给郭芙听到了,立时便起风波,郭襄却只是微笑向杨过伸了伸舌头,不以为意。
  杨过觉得这小姑娘随各可亲,丝毫没替他招惹麻烦,向她略一点头,意示嘉许,转头向那老妇道:「前辈对这小妹妹赐垂青目,原是她难求的机缘,但她未得父母允可,自己宋便作主……」那老妇厉声道:「她父母是谁?你是她什么人?」杨过微一踌躇,对这两句话倒感难以回答,郭襄已接口说道:「我爹爹妈妈是乡下人,说来老前辈也不会知道。
  他……他么?他是我的…大哥哥!」说了眼望杨过,这时杨过双目也正瞧着她,两人眼光一触。杨过脸上戴着人皮面具,死板板、阴沉沉的不现喜怒之色,但是眼光之中,却流露出亲近回护的暖意,郭襄心中一动,不禁想道:「倘若我真有这么一位大哥哥,他一定会处处照顾我、帮着我,决不像姊姊那样,成日价便是啰唆骂人,这个不对,那个不许的。」想到此处,脸上充满着温柔敬服的神色。杨过道:「是啊。我这个小妹子年幼不懂事,我便带她出来阅历阅历……」郭襄本来还担心杨过出言否认,这时听他如此说,不由得满脸喜色,又听他道:「她见这九尾灵狐如此神异,知道必是一位了不起的前辈高人所养,是以随晚辈同来拜见。得睹尊范,实是有幸。」
  那老妇冷笑道:「你们如此追逐击打我的灵狐,便是尊重前辈之道么?快快给我滚了出去,永远休再见我!」说着双掌一挥,一掌推向杨过,一掌推向郭襄。三人相隔一丈有余,那老妇凌空出掌,原是击不到杨郭二人身上,但她掌力阴狠厚实,郭襄但见她手掌一动,一股势如冰雪的寒风便袭了过来。杨过衣袖微摆,将她推向郭襄的那股掌风化解于无形,对推向自己的掌风却不理睬。
  那老妇原本不想伤害二人,只求将杨郭逐出黑龙潭去,因此掌上只使了五成力,但见眼前二人竟是浑若闲事,不由得又惊又怒,气凝丹田,手掌上加了一倍力量,仍是两掌推出,这时已顾不得对方的死伤了。郭襄一觉掌风袭到,胸口立时苦闷窒滞,但杨过衣袖一挥,寒气登消,心知两人正自比拼内功,眼见那老妇箭拔弩张,神色可怖,杨过却是意定神闲,自是占了上风。
  那老妇身形一闪,倏地窜前,这一下真是快得出奇,只听蓬的一声响,双掌已结结实实的击在杨过胸前。她一击即退,不让杨过还手,已退出在两丈以外。郭襄大惊,拉着杨过的手问道:「你……你可有受伤么?」那老妇厉声道:「他已经中了我的『寒阴箭』掌力,活不到明天此刻,这可是自作自受,须怪不得旁人。」
  当十五年之前,杨过的武功已非这老妇所能及,这时他内外兼修,渐臻入神坐照的化境,那老妇「寒阴箭」掌力虽然狠毒凌厉,却如何伤得了他?只不过他与这老妇无怨无仇,又是为求她心爱之物而来,贸然捕捉灵狐,终是自己理亏,因此便任她拍击三掌,竟不还手。
  那老妇二十余年来苦练「寒阴箭」掌力,已能一掌连碎十七块青砖,而每块青砖外表似能显得完整无缺,实是阴狠强劲,兼而有之。她见杨过中了自己双掌,定已内脏震裂,但仍是笑吟吟的浑若无事,心道:「这小子临死还是硬挺。」说道:「乘着还未倒毙,快快带了小娃儿出去吧,莫要死在我黑龙潭中。」杨过抬起头来,朗声说道:「老前辈僻处荒地,岂知世间武学之奇,非老前辈所能想象。」说着纵声长笑。那笑声雄浑豪壮,真有裂石破云之势,显是中气沛然,内力深湛。那老妇一听,知他竟是丝毫未受损伤,不由得脸如死灰,身子摇晃,这时才知他明让自己三掌,说到武功,自己绝非他的对手。
  那老妇不等他笑完,提起怀中灵狐,撮唇一吹,另一头灵狐也从草丛中钻出,跃入老妇怀中。那老妇厉声说道:「尊驾武学惊人,佩服佩服,但若要恃强抢夺老婆子这对灵狐却是休想。你只要走上一步,老婆子先捏死了灵狐,教你空手而来,空手而归。」杨过见她说得斩钉截铁,知道这老妇性子极硬,宁死不屈,不由得大费踌躇,若是抢着出手先点了她的穴道,再夺灵狐,瞧来她竟会一怒自戕,这样史叔刚纵然救活,岂不是另伤了一条性命?
  便在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佛号:「阿弥陀佛!」接着有人说道:「老僧一灯求见,盼瑛姑赐予一面。」郭襄四顾无人,心中大奇,听这声音并不响亮,明明是从近处发出,但四下里并无藏身之处,这说话之人却在那里?她曾听母亲说起,知道一灯大师是前辈高人,曾救过母亲之命,又是氏兄弟之父武三通伯伯的师傅,只是她从未见过这位高僧,这时忽然听到有人自称「一灯」,自是又惊又喜,杨过听到一灯的声音,也是十分喜欢,他知一灯所使的是上乘内功的千里传音之法。这功夫虽然号称「千里传音」,自然不能当真声闻千里,但只要中间并无大山之类阻隔,功夫高深之人可以音送数里,而且听来如同人在身侧,越是内功深湛,传音越是柔和。杨过只听了他这两句话,心下便大为钦服,自叹这位高僧功力之浑厚,自己远远不及,心中又想:「这老妇原来叫作瑛姑,但不知一灯大师要见她何事?有他出面调处,灵狐或能到手。」
  原来黑龙潭中这个老妇,正是瑛姑。当年一灯大师在大理国为皇之时,瑛姑是他宫中贵妃,老顽童与之私通,生下一子。后来裘千仞以铁掌功将孩儿震伤,段皇爷因妒不救,孩儿因之死亡,段皇爷悔而出家,是为一灯(请阅拙作「射鵰英雄传」)。瑛姑在华山绝顶杀裘千仞不得、追周伯通未获,其后漫游江湖,终于在黑龙潭定居。这时一灯到黑龙潭外已有二十余日,每天均于此时传声求见,但瑛姑记着数十年前他狠心不救孩儿的恨事,心中怨毒难解,始终不愿和他相见。
  杨过见瑛姑缓缓退了几步,坐在一堆枯柴之上,目光中却流露出恶狠狠的神色,过了一会,听得一灯又道:「老僧一灯千里来此,但求瑛姑赐予一面。」瑛姑提着一对灵狐,毫不理会。杨过心想:「一灯大师武功高出她甚多,若要过来相见,非她能拒,何必如此苦苦相求?」只听得一灯又说一遍,随即声音寂然,不再说了。郭襄道:「大哥哥,这位一灯大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咱们去见见他可好?」杨过道:「好!我正要去见他。」但见瑛姑缓缓站起,目灵凶光,自己虽不惧她,见着这副神情,心中却是极不舒服,于是握着郭襄的手,说道:「走吧!」两人身形一起,从雪地上滑了出去。
  郭襄被杨过拉着滑出数十丈,问道:「大哥哥,那一灯大师是在那里啊?我听他说话,好似便在身旁一般。」杨过被她连叫两声「大哥哥」,听她语声温柔亲切,心中一凛,暗想:「我对龙儿坚贞不二,决不能再惹人堕入情障。这小姑娘年幼无知,天烂漫,还是早早和她分手,免得多生是非。」但在这污泥之中,却是瞬息之间也停留不得,更不能松开她手。郭襄道:「大哥哥,我问你啊,你没听见么?」杨过道:「一灯大师在东北角上,离这里尚有数里,他说话似近实远,用的是『千里传音』之术。」郭襄道:「你也会这法子么?教教我好不好?日后咱们相隔千里,我便用这法儿跟你说话,岂不有趣?」杨过笑道:「说是千里传音,其实能够声闻里许,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了。要练到一灯大师这等功力,便如你这般聪明,也得等头发白了才成呢。」
  郭襄听他称赞自己聪明,很是高兴,说道:「我聪明什么啊?我能及得上我妈十分的一分,就心满意足了。」杨过心中一动,见她眉目之间,隐隐和黄蓉有三分相似,寻思:「我生平所见人物,不论男女,说到聪明机变,再无一人及得上郭伯母,难道她竟是郭伯母的女儿么?」但随即哑然失笑:「世上那有这等巧事?倘若她真是郭伯母的女孩儿,郭伯伯决不能任她在外面乱闯。」于是问道:「令堂是谁?」
  郭襄笑道:「我妈妈便是妈妈了,说出来你又不认得。大哥哥,你的本事大呢,还是一灯大师的大?」杨过这时人近中年,又经历了与小龙女分手的惨苦磨练,虽是豪气不减,但少年时飞扬跳脱的性情,却已收敛了大半,说道:「一灯大师望重武林,五六十年以前,便已和桃花岛主等齐名,是当世五大高人中的南帝,我如何能及得上他老人家?」郭襄道:「如果你早生几十年,当世便有六大高手了。他们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那你叫做什么呢?嗯,你是神鵰大侠。啊,还有一位郭大侠郭夫人。」杨过忍不住又问:「你见过郭大侠和郭夫人么?」郭襄道:「我自然见过的,他们喜欢我得很呢。大哥哥,你识得他们么?待万兽山庄这事一了,我同你一起去瞧瞧他们好不好?」
  杨过对郭芙砍断自己手臂的怨气,经过这许多年后已渐淡忘,但小龙女身中剧毒以致迫得分隔十六年,此事却不能不使他恨极郭芙,于是淡淡的道:「到得明年,或者我会去拜见郭大侠夫妇,但须得等我见到我妻子以后,那时咱夫妻俩一同去。」他一说到小龙女,忍不住心头的兴奋之情。郭襄也觉得他手掌心突然潮热,问道:「你夫人一定极美,武功又好。」杨过叹道:「世上再没一人能有她这么美了。嗯,说到武功,此时一定也已胜过我许多。」郭襄心中大起敬慕之心,道:「大哥哥,你一定要带我见见你的夫人,你答应我,肯不肯?」
  杨过笑说道:「为什么不肯?内人一定也会喜欢你的,那时候你才真的叫我大哥哥吧。」郭襄一怔,道:「为什么现下叫不得?」
  便这么一停,她一足陷入了污泥,杨过拉着她一跃,向前急窜十余丈,远远望见雪地上有一人站着,长须垂胸,身披灰布僧袍,正是一灯大师,当下朗声说道:「弟子杨过,叩见大师。」带着郭襄,提气奔到他的身前。一灯所站之处,已在黑龙潭的污泥之外,他乍闻「弟子杨过」四字,心头一喜,见他拜倒在地,忙伸手扶起,笑道:「杨世兄别来无恙,神功进境若斯,可喜可贺。」杨过站起身来,只见一灯身后地下横卧着一人,脸色腊黄,双目紧闭,似乎是具死尸,不禁呆了一呆,凝目一看,却是慈恩。
  杨过惊道:「慈恩大师怎么了?」一灯叹道:「他为人掌力所伤,老衲虽已竭尽全力,却也回天乏术。」杨过俯身按了按他的脉搏,只觉跳动既缓且弱,相隔良久,方始轻轻一动,若非他内功深厚,早已死去多时。杨过道:「慈恩大师这等武功,不知如何竟会遭人毒手?」一灯道:「我和他在湖南隐居,近日来风声频传,说道蒙古大军久攻襄阳不下,意欲绕道南攻大理,这才回军迂回,还拔襄阳。慈恩见老衲心念故国,于是出去打探消息,途中和一人相遇,二人激斗三日三夜,慈恩终于伤在他的手下。」杨过顿足道:「咳,原来金轮法王这老贼又来到中原!」
  郭襄奇道:「大哥哥,你怎知道是金轮法王,一灯大师又没说是他?」杨过道:「大师说他连斗三日三夜,那么慈恩大师自不是中了旁人的奸计暗算。当今之世,能用掌力伤得了慈恩大师的,屈指算来不过三数人而已,而这数人之中,又只金轮法王一人,才是奸恶之辈。」郭襄道:「大哥哥,你我这奸徒算帐去啊,也好替这位大和尚报了这一掌之仇。」慈恩横卧地下,双目紧闭,气息奄奄,这时突然睁开眼来,望着郭襄摇了摇头。郭襄道:「怎么?你不要报仇么?啊,你是说那金轮法王很厉害,生怕我大哥哥不是他的敌手。」
  一灯道:「小姑娘错了。我这徒儿生平造孽甚多,这十余年中力求补过,业已消去大半,但有一件事使他耿耿于怀,临死之际不得瞑目。这决不是盼望有人代他报仇,将仇人打死,而是但愿能获得一人饶恕,使他安心而逝。」郭襄道:「他是来求这烂泥塘中的老太婆么?这个人心肠硬得很,你如果得罪了她,她是决不肯轻易饶人的。」一灯叹了口气,道:「正是如此!咱们已在此求恳了七日七夜,她连相见一面也都不愿。」杨过心中一凛,突然想起那老妇人所说孩儿受伤、别人不肯医治那一番话,说道:「那是为了她的孩儿受伤不治之事了。」一灯上身微微颤动,点了点头,道:「原来你都已知道了。」杨过道:「弟子不知。只是曾听泥潭中那位前辈提起过两句。」于是将自己为追九尾灵狐而与那老妇相遇的经过简略说了。一灯轻轻的道:「她叫瑛姑,从前是我的妻子,她……她的性子向来是十分刚强的。唉,再拖下去,慈恩可要支时不住了。」郭襄心头立时生出许多疑团,但一时也不敢多问。
  杨过慨然道:「人孰无过,既知自悔,前事便当一笔勾销,这位瑛姑,胸襟也未免太放不开了。」他见慈恩去死不远,不由得大起侠义之心,说道:「大师,弟子放肆,要硬她出来,当面说个明白。」一灯沉吟半晌,心想:「慈恩和自己此来是为求瑛姑宽恕,自是万万不能用强。但苦苦哀求多日,她始终不肯见面,瞧来再求下去也是枉然,杨过若有别法,试一试也好,便是无效,也不过不见面而已。」于是说道:「世兄能劝她出来,那是再好不过,只是千万不可伤了和气,反增他们的罪孽。」
  杨过点头答应,取出一块手帕,撕成四片,将两片塞在慈恩耳中,另两片递给郭襄,做个手势。郭襄会意,塞在耳内。杨过气凝丹田,沉吟片刻,对一灯道:「弟子班门弄斧,要教大师见笑了。」一灯合什道:「世侄妙悟神功,世所罕见,老衲正要领教。」杨过又谦了几句,左手抚腰,仰首纵声长啸。
  这啸声初时清亮明澈,远远传送出去,渐渐的越啸越响,有如雷声隐隐,突然间忽喇喇、轰隆隆一声急响,正如半空中猛起个焦雷霹雳,郭襄耳中虽是塞了布片,仍是给这响声震得心魂不定,花容失色。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