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七:恩恩怨怨



  周伯通嘻嘻一笑,心想「无中生有」这拳招之名,真是又怪又有趣,亏这小子想得出来,于是猱身又上,但见杨过手臂下垂,绝无半点防御姿式,待得周伯通拳招攻到近肉寸许,突然间手足齐动,左掌右袖、双足头锤连得胸背腰腹,无一不足以伤敌。周伯通虽然早已防到他必有绝招,却也没料到他竟会全身发动攻势,瞬息之间,十余种招数一齐攻到,说来「无中生有」只是一招,其实中间实蕴十余招变式后着,饶是周伯通武学深湛,也闹了个手忙脚乱。他左臂本来下垂不用,这时不得不举起招架,竭尽全力,才抵挡了这一路掌法,说到还招,竟是不能的了。郭襄叫道:「周老爷子,你两双手齐用也不够,最好是多生一只手。」周伯通也不以为忤,笑道:「小女娃子,你叫我三只手么?」
  杨过见他将自己突起而攻的招式一一化解,无一不是妙到巅亮,不禁暗暗叹服,叫道:「下一招更加厉害,叫做『拖泥带水』!」周伯通和郭襄齐声发笑,喝采道:「好名目!」杨过道:「且慢叫好!看招!」右手云袖飘动,宛如流水,左掌却重滞之极,便似带着几千斤的泥沙一般。周伯通当年曾听师兄王重阳说起黄药师所擅的一路五行拳法,掌力之中暗合五行,此时杨过右袖是北方癸水之象,左掌是中央戊土之象,轻灵沉猛,兼而有之,于是不敢怠慢,左手使「空明拳」中的一招「大伏魔拳」,以轻灵对轻灵,以浑厚对浑厚,两人同时一声呼喝,各自退出数步。
  这四掌一过,一老一少,都是暗自佩服对方,杨过心想:「自练成这黯然销魂掌法以来,所遇强敌当以此翁为最,若要胜他,委实不易。倘欲真分胜负,非以内力比拼不可,那时不是一死一伤,便如洪七公与我义父欧阳锋比武那般,闹一个同归于尽,却又何苦?」于是收起狂傲之气,一躬到地,说道:「周老前辈,佩服佩服,晚辈甘拜下风。」转头向郭襄道:「小妹子,周老前辈是请不动的了,咱们走吧!」
  周伯通忙道:「且慢,且慢!你说这路什么黯然掌共有一十七路,尚有十三路未施啊?怎地便走了?」杨过道:「咱们无怨无仇,何必性命相拼?晚辈认输便是。」周伯通连连摇手道:「不对,不对!你没有输,我也没有嬴,你要出这百花谷,除非把一十七路掌法使全了。」原来周伯通听杨过叫出四路掌法,什么「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名目既趣,掌法更怪,便是常人也欲一窥究竟,何况周伯通一来好武,二来好奇,非得尽见全豹不可。杨过道:「咦,这可好笑了。我既请不动你,那便拍手便走,难道连请客的也得留下吗?」周伯通央求道:「好兄弟,你余下那一十三招掌法,我怎猜想得到。请你大发善心,做做好事,说给我听了,你要学什么功夫,我都教你便是。」
  杨过心里一动,说道:「你要学我这掌法,丝毫不难。我也不用你教武功,只是你学了之后,须得随我走一遭,去见一见那位瑛姑。」周伯通悉眉苦脸,说道:「你便是杀的头,我也不去见她。」杨过道:「既是如此,晚辈告辞。」周伯通双掌一错,纵身拦住去路,跟着呼的一拳打出,陪笑道:「好兄弟,你便施展下一招吧!」杨过举掌格开,使的却是全真派武功。周伯通连变拳法,杨过始终以全真派掌法和九阴真经中所载武功抵敌。
  那「九阴真经」乃是天下武学的总纲,所有正规武功,可说无所不包,杨过以强劲内力一加运使,不论老顽童如何变招,总是攻他不下。
  杨过要将周伯通击败,原非易易,但只求自保,老顽童却也奈何他不得。不论周伯通如何故露破绽,如何假意示弱,杨过终不上当,那「黯然销魂掌」中新的招式再不显示,偶而却又将「心惊肉跳」、「杞人忧天」、「无中生有」、「拖泥带水」这四招略加变化,使将出来,更令周伯通心痒难搔。两人激斗将近半个时辰,周伯通究竟年老,气血已衰,渐渐中力不如初斗之时,他知再难诱逼杨过使出黯然销魂掌来,双掌一吐,身子借力向后跃出,说道:「罢了,罢了!我向你磕八个响头,叫你一声师傅,你总肯教我了吧!」
  杨过暗暗好笑,心想世间竟有此好武成癖之人,说道:「这个那里敢当?那黯然销魂掌余下一十三招的名目,我可说与你知。」周伯通大喜,连声叫:「好兄弟!」郭襄道:
  「大哥哥,他不肯跟咱们去,你别教他。」杨过却知这老顽童是个「武痴」,他听了一十三招的名目之后,更是无可抗拒,势须磨着自己演式,于是微微一笑,说道:「听个名目并不打紧。」周伯通忙道:「是啊,听听名目有什么要紧?」杨过坐在大树下的一块石上,说道:「周兄你请听了,那黯然销魂掌余下的一十三招,叫作:莫名其妙,若有所失,倒行逆施,隔靴搔痒,力不从心,行尸走肉,庸人自扰,文不对题……」说到这里,郭襄已是笑弯了腰,周伯通却是一本正经的喃喃记诵,只听杨过续道:「六神不安,穷途末路,面无人色,画饼充饥,想入非非!」
  这一十三招名称说将出来,只把老顽童听得如痴如狂,隔了良久,才道:「想那『面无人色』这一招,如何用以克敌制胜?」杨过道:「这虽是一招,其实中间变化多端,脸上喜怒哀乐,怪状百出,敌人一见,登时心神难以自制,我喜敌喜,我忧敌忧,终至听命于我。此乃无声无影的胜敌之法,比之以长啸尖叫镇慑敌人又是高出一筹。」周伯信道:
  「这是从九阴真经的慑心大法中变化出来的么?」周伯信道:「正是!」周伯信道:「那么『倒行逆施』呢?」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过身子,拍出一掌,说道:「这是『倒行逆施』的三十七种变化之一。」周伯通点头道:「那是源自西毒欧阳锋的武功了。」杨过站直身子,道:「不错,不过我这掌法逆中有正,正反相合,自相矛盾,不能自圆其说。」
  周伯通想了片刻,不明其中之理,问道:「那是什么?」杨过道:「此中详情,可不足为外人道了。」周伯通「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心知再问下去,杨过是决计不肯再说的了。
  郭襄在一旁瞧着,见他搔耳摸腮,神情惶急,不由得生了怜悯之心,走到他的身边,低声道:「周老爷子,到底你为什么定然不肯去见瑛姑?咱们一齐想个法儿,求大哥哥把这套掌法教你,好不好?」
  周伯通叹了一口长气,说道:「这是我少年时的胡涂事,说出来实在难以为情。」郭襄道:「怕什么啊?你说了出来,比藏在心中还舒服些。我跟你说,我做错了事,爹爹妈妈问起,我从不隐瞒,给爹妈责骂一场,也就完了,否则撒个谎儿骗了过去,自己反而蹩得难过。这一次我悄悄出来,爹妈知道了一定要生气,可是已经出来了,我也不会瞒着不说。」周伯通见她脸上一派天真无邪的神色,又望了望杨过,说道:「好,我把少年时的胡涂事跟你说了,你可不许笑话。」郭襄说道:「谁笑话你了?」拉着他的手,亲亲热热的挨在他身旁,道:「你就当是说旁人的事,要不然就当是说个故事。待会儿,我也说一件我做过的坏事给你听。」
  周伯通瞧着她文秀的小脸,笑道:「你也做过坏事么?」郭襄道:「自然,你以为我不会做。」周伯信道:「好,那你说一件给我听听。」郭襄道:「岂止一件,连十件八件也有。嗯,有一个军士在城头守夜睡着了,爹爹叫人绑了,说要斩首示众,我见他可怜,半夜里悄悄将他放了。爹爹很是生气,我招了出来,爹爹将我打了一顿。又有一次,一个穷家女孩子羡慕我妈妈腕上的金钏儿好看,我就偷了送给她,妈妈找来找去找不着,我肚里暗暗好笑,可没说出来。因为说了出来之后,妈妈不在乎,姊姊却会去向那女孩子要回来。」
  周伯通叹了口气,道:「这些事情比起我那件来,可都算不了什么。」于是将他如何随师兄王重阳赴大理拜会段皇爷,如何刘贵妃随他学习武艺,如何两人做下了胡涂之事,如何刘贵妃向他追踪痴缠,他又如何回避不见,段皇爷如何一怒而舍弃皇位,出家为僧之事,一五一十的都向郭襄和杨过说了。郭襄怔怔的听着,直到周伯通说完,眼见他满脸愧容,便问:「那段皇爷除了刘贵妃外,还有几位妃子?」周伯信道:「他虽不如大宋天子那么后宫三千,但三宫六院,数十位后妃总是有的。」郭襄道:「照啊!他有数十位后妃,你连一位夫人也没有,他顾全朋友之义,该将刘贵妃送了你才是啊。」杨过向她点了点头,心道:「这小姑娘不拘于世俗礼法之见,出言深获我心。」周伯信道:「他当时虽然也有此言,但刘贵妃是他极心爱之人,他为此连皇帝也不做而去做和尚,可见我实是对不起他之极了。」
  杨过突然插口道:「一灯大师所以出家,是为了对你不起,不是你对他不起,难道你不知道么?」周伯通奇道:「他有什么对我不起?」杨过道:「只为旁人害你儿子,他忍心见死不救。」周伯通数十年来,始终不知瑛姑曾和他生有一子,一听杨过之言,不由得大奇,忙问:「什么我的儿子?」杨过道:「我所知亦不详尽,只是听一灯大师这般说。」于是转述了一灯在黑龙潭畔所说的言语。
  周伯通猛然听说自己生过一个儿子,宛似五雷轰顶,不禁惊得呆了,半晌做声不得,心中一时悲,一时喜,想起瑛姑数十年来的含辛茹苦,更是大起怜惜歉仄之情。杨过见他如此,心想:「这位前辈亦是性情中人,正是我辈,我又何惜那一十七招黯然销魂掌?」
  于是说道:「周老前辈,我将全套掌法,一一演与你瞧吧,不到之处,尚请指点。」当下将一十七路掌法,口讲手比,从头至尾演了出来,只是「面无人色」那一招,因他脸上戴了人皮面具,未予显示,但周伯通熟知九阴真经,杨过一说其中变化,周伯通即能心领神会。反是「六神不安」、「穷途末路」各招,他却悟不到其中的要旨。
  杨过反复讲了几遍,周伯通总是不懂。杨过叹道:「周老前辈,十五年前,内子和我分手,晚辈想思良苦,心有所感,方有这套掌法之创。老前辈无牵无挂,快乐逍遥,自是无法领悟其中忧心如焚的滋味。」周伯信道:「啊,你夫人为何和你分手?她人又美,心地又好,你钟情相思,原也怪你不得。」杨过不愿再提小龙女被郭芙毒针误伤之事,只简略说她中毒难愈,被南海神尼救去,须隔十六年衣得相见,随后叙述自己夜夜不寐,虔诚祷祝她平安归来,最后说道:「我只盼能再见她一面,便是要我身受千刀万剐之苦,也是心甘情愿。」郭襄从不知思念之深,竟有如斯苦法,不由得怔怔的流下两行情泪,握着杨过的手,柔声道:「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再和他相见。」
  杨过自和小龙女分别以来,今日第一次听到别人这般真心诚意的安慰,心中大是感激,一言之恩,自此终身不忘,当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向周伯通行了一礼,说道:「周老前辈告辞了!」和郭襄并肩自来路出去。郭襄行出数步,回头向周伯信道:「周老前辈,我大哥哥这般思念他的夫人,你的瑛姑亦这般思念于你。你始终不肯和她相见,于心何忍?」周伯通一惊,脸色大变。杨过低声道:「小妹子,不要再说了。人各有志,多言无益。」两人一鵰自来路缓缓而回。
  郭襄道:「大哥哥,我若问你夫人的事,你不会伤心吧?」杨过道:「不会的,反正没过几个月,我便可和她相见了。」郭襄道:「你怎么跟她识得的?」杨过于是将自己的幼时怎样孤苦伶仃,怎么在重阳宫学艺、受师傅及同门的欺侮,怎样逃入古墓、为小龙女收容,怎样日久情生,怎样历尽艰辛方得结成夫妇等情,细细对郭襄说了。郭襄默默的听着,对杨过用情之专且深,大有所感,终于又说了一句:「但愿老天爷保佑,你终能和她平平安安的重会。」杨过道:「多谢你,小妹子,我永远记得你这番好心。日后见了我妻子,我也会告诉她。」郭襄道:「我每年生日,妈妈和我烧香拜天,妈妈总是叫我暗中说三个心愿,我常常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今年生日时我早就想好了,我会说盼望大哥哥和他美貌贤慧的夫人早早团聚。」杨过道:「还有两个心愿呢?」郭襄微笑道:「我可不能跟你说。」
  便在此时,忽听得身后有人大呼:「杨兄弟,等我一等!杨兄弟,等我一等。」听声音正是周伯通。杨过大喜,回过身来,只见周伯通如飞赶至,叫道:「杨兄弟,我想过啦,望你快带我去见瑛姑。」郭襄喜道:「那才是呢,你不知人家想你多苦。」周伯信道:
  「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不是味儿。倘若我不去见一见她,我这一生别想再睡得着,因为我有一句话要亲口问她。」杨过和郭襄见此行不虚,都是十分欢喜。
  依着周伯通的性子,立时便要去和瑛姑相见,但其时天色已晚,郭襄星眼困饧,大见倦色,于是三人一鵰,在树林中倚树而睡。次日清晨再行,未过已时,已来到黑龙潭边。
  瑛姑和一灯见杨过果真将周伯通请来,实是喜出望外。瑛姑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问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喜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道:「可惜死了,可惜死了!」瑛姑心中悲喜交集,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周伯通用力拍她背脊,大声安慰道:「别哭,别哭!」又向一灯道:「段皇爷,我诱你妻子,你不肯救我儿子,大家扯个直,前事不咎,都不用提了。」一灯指着躺在地下的慈恩道:「这是杀你儿子的凶手,你一掌打死他吧!」周伯信道:「瑛姑,你来下手!」
  瑛姑向慈恩望了一眼,低声道:「若不是他,我此生再不能和你相见,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且尽今日之欢,昔年怨苦,都忘了他吧!」周伯信道:「这话也说得是,咱们便饶了他啦!」慈恩伤势极重,全仗一口真气维系,此时听周伯通和瑛姑都说宽恕他杀子之仇,心中大慰,再无挂怀之事,向一灯道:「多谢师傅成全!」又向杨过道:「多谢施主辛苦。」双目一闭,就此逝去。
  一灯大师口诵佛号,合什躬身,说道:「慈恩慈恩,你我名虽师徒,实乃良友,相交数十载,攻过切磋,无日或离,今日你往生极乐,老衲既喜且悲。」当下与杨过、郭襄一齐动手,将慈恩就地葬了。周伯通和瑛姑四目对视,千言万语,真不知从可说起。杨过瞧着慈恩的新坟,不自禁又想起了那日在雪谷木屋之中,他与小龙女燕尔新婚,初遇慈恩发疯的种种情景,这一位以铁掌轻功驰名江湖的一代武学大师,终以默默归于黄土,心中不胜感慨。
  瑛姑从怀中提出两只灵狐,说道:「杨公子,大德深重,老妇人愧无以报,这两只畜生便请持去吧。」杨过接过一只,谢道:「蒙赐一头,已领盛情。」一灯忽道:「杨公子,你两只灵狐都取了去,但不必伤害牠们性命,只须割开灵狐腿上血脉,每日取血一小杯,两狐轮流割血,共服二杯,令友纵有多大的内伤也能痊愈。」杨过和瑛姑一齐大喜,说道:「能保得灵狐性命,那是再好不过。」当下杨过提了灵狐,向一灯、周伯通、瑛姑拜别。瑛姑道:「你取完狐血之后,就地放了,两只小畜生自能归来。」周伯通突然插口道:「段皇爷,瑛姑,你们一齐到我百花谷盘桓几日。杨兄弟,你治了令友之后,和你小妹子也一齐来玩玩。」杨过笑道:「其时若无俗事牵绊,自当来向三位前辈请聆教益。」说着躬身施礼而别。两头灵狐光溜溜的小眼望着瑛姑,啾啾而鸣,哀求乞怜。瑛姑喝道:「杨公子会饶了你们性命,吵些什么?」郭襄伸手抚摸狐头,微笑安慰。
  杨过促使周伯通和瑛姑团聚,令慈恩安心而死,又取得灵狐,无意间连做三件好事,自是十分高兴,和郭襄、神鵰一齐回到万兽山庄。史氏兄弟见杨过连得两头灵狐,喜感无已,当即割破狐腿取血,史叔刚服后,自行运功疗伤。是晚万兽山庄大排筵席,公推杨过上座,席上所陈,尽是狮吻虎腿、态掌象鼻,种种珍异兽肉,旁人一生从未尝得一味的,这一晚筵席中却有数十种之多。席旁放了一只大盒,盛满山珍,供神鵰享用。史氏兄弟和西山一窟鬼对杨过也不再说什么感恩戴德之言,各人心中明白,自己性命乃杨过所赐,日后不论他有什么差遣,万死不辞,当晚各人高谈阔论,说的都是江湖上的奇闻轶事。郭襄自和杨过相见以来,一直兴高采烈,但这时却默默无言,静听各人的说话。杨过偶尔向她望了一眼,但见她脸上似乎微带困色,只道这小姑娘连日奔波劳碌,不免疲倦,当下也不以为意。他那想到郭襄因分手在即,良会无多,因而悄悄发愁。
  喝了几巡酒,突然间外面树林中一只猿猴高声啼了起来,跟着此应彼和,数十只猿猴一齐啼鸣。史氏兄弟微微变色,史孟捷道:「杨大侠和西山诸兄且请安坐,小弟出去瞧瞧。」说着匆匆出厅。各人均知林中来了外敌,但眼前有这许多好手聚集,再强的敌人也不足惧。大头鬼道:「最好是那霍都王子到来,大伙儿跟他斗斗,也好让史三哥出了这口恶气……」话犹未了,只听得史孟捷在厅外喝道:「那那一位夜临敝庄?且请止步!」跟着一个女子声音说道:「有没一个大头矮子在这屋里?我要问他,把我妹子带到那里去了?」郭襄听得姊姊寻了前来,又惊又喜,一瞥眼,只见杨过双眼精光闪烁,神情特异,心中暗暗奇怪,喉咙那一声「姊姊」,到了嘴边却没再呼出来。
  只听史孟捷怒道:「你这姑娘好生无礼,怎地不答我的问话,擅自乱闯?」又听郭芙喝道:「让开!」接着当当两响,兵刃相交,显是郭芙硬要闯进,史孟捷却在外拦住,两人动起手来。
  杨过自在绝情谷中,和郭芙一别,十余年未见,这时蓦地里听到她的声音,不由得百感交集,但听得厅外兵刃相交之声渐渐远去,似是史孟捷已将郭芙引开。大头鬼道:「她是冲着我而来,我去会会。」说着奔出厅去,跟着史季强和樊一翁也跟了出去。
  郭襄站起身来,说道:「大哥哥,我姊姊找我来啦,我得走了。」杨过一惊,道:「那……那是你姊姊么?」郭襄道:「是啊,我想见见神鵰大侠,那位大头鬼叔叔便带我来见你。我……我……很喜欢……」她话没说完,头一低便奔了出去。杨过见她一滴泪水落在酒杯之中,心想:「她深夜前来寻我,必有要事,怎地一句话不说便去了?瞧她满怀心事,我可不能不管。」当下飘身离厅,追了出去,只见她背影正没入林中,于是身形一晃,三个起伏,已赶到她的身后,说道:「小妹子,你有何为难之事但说不妨。」郭襄微笑道:「没有啊,我没有为难之事。」淡淡的月光正照在她雪白秀美的脸上,杨过看得清楚,她眼中兀自含着一泓清泪,于是柔声道:「原来你是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姑娘,是你姊姊欺侮你吗?」他想郭靖、黄蓉名满天下,威震当世,他们的女儿决无解不了的难事,多半是郭芙横行霸道,欺侮了这个小妹妹。
  郭襄强笑道:「我姊姊便是欺侮我,我也不怕她。她骂我,我便跟他斗嘴,反正她也不敢打我。」杨过道:「那你前来找我,为了何事?但说不妨。」郭襄道:「我在风陵渡口听人说起你的侠义事迹,心下好生生羡,甚想见你一面,除此别无他意。今晚饮宴之时,我想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句话,心下郁郁,那知道筵席未散,我我却不得不走了。」说到这里,语言中竟是大为哽咽。
  杨过心头一震,想起她生下当日,自己便曾怀抱过她,后来和金轮法王,李莫愁等数番争夺,又曾捕缚母豹,喂她乳吃,其后携入古墓,养育多时,想不到此时重见,竟然已是如此一个亭玉立的少女!回思往事,在月光下不由得痴痴怔住。
  过了片刻,郭襄道:「大哥哥,我得走啦!我托你一件事。」杨过道:「你说吧。」
  郭襄道:「你夫人和你在什么时候相会啊?」杨过道:「是在今年冬天。」郭襄道:「你会到你夫人后,叫人带一个讯到襄阳给我,也好让我代你喜欢。」杨过大是感激,心想这小姑娘和郭芙虽是一母所生,性情却是大相径庭,问道:「你爹爹妈妈都安好吧?」郭襄道:「爹爹妈妈都好。」她心头突然涌起一念,道:「大哥哥,待你和夫人相会后,到襄阳咱们家来作客,好不好?我爹妈和你夫妇都是当世豪杰之士,自必意气投合,相见恨晚。」杨过道:「到时再说罢!小妹子,你我相会之事,最好别跟你姊姊说……嗯,最好也别跟你奓爹妈妈说起。」郭襄奇道:「为什么?」她忽地想当在风陵渡口夜说神鵰侠之时,姊姊对他颇有微词,说不定他们曾结有梁子,当即又道:「我不说便是。」
  杨过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脑海中却出现了十五年多以前,怀中所抱的那个婴儿的小脸,郭襄被他瞧着微微有点害羞,低下了头去。杨过胸中涌起了一股要保护她照顾她的心情,便似对待十多年前那个稚弱无助的婴儿一般,说道:「小妹子,你爹爹妈妈是当代大侠,人人都是十分敬重的,你有什么事,自也不用我来效劳。但世事多变,祸福难料,你若有不愿跟爹妈说的缓急之情,要什么帮手,尽管带个讯来,我杨过自会给你办得妥妥贴贴。」
  郭襄嫣然一笑,道:「你待我真好。姊姊常对人自称是郭大侠、郭夫人的女儿,我有时听得真为她害羞,爹爹妈妈虽然名望大,咱们也不能一天到晚挂在咀角上啊,我若对人家说,神鵰大侠是我的大哥哥,我姊姊便学不来。」这话虽一半是说笑,但以结识杨过而感自豪的心情,却是灼然可见。杨过微笑道:「令姊那里瞧得起我这种人?」他顿了一顿,屈指数着,说道:「你今年十六岁啦,嗯,到九月、十月……十月廿一,廿三,廿四…
  …你生日是十月廿四,是不是?」郭襄大是奇怪,大声叫了一下:「咦!」说道:「是啊,你怎知道?」杨过微笑不答,又道:「你生在襄阳,所以单名一个『襄』字,是不是?」郭襄道:「你什么都知道了,却装作不识得我。你一定是我爹爹的朋友。」杨过悠然神往,不答她的问话,仰起头说道:「十月廿四那一天,在襄阳城大战金轮法王,龙儿抱着那孩儿…」
  郭襄不懂他说些什么,隐隐听得树林中传来兵刃相交之声,有些焦急,生怕姊姊为史孟捷等所伤,说道:「大哥哥,我真的要走啦。」杨过喃喃的道:「十月廿四,十月廿四,真快,快要十六年了。」他忽地惊觉道:「啊,你要走了……嗯,到今年十月廿四,你要烧香祷祝,向上天求三个心愿。」她记起她曾说过,烧香求愿之时,将求上天保佑他和小龙女相会。郭襄道:「大哥哥将若是我向你也求三件事,你肯不肯答应?」
  杨过慨然道:「但教力之所及,无不从命。」于是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拈了三枚小龙女平素所用的金针暗器,递给郭襄,说道:「我见此金针,如见着你面,你若不能亲自会我,托人持针传命,我也必给你办到。」郭襄道:「多谢你啦!」接过金针,道:「我先说第一个心愿。」当即将一枚金针还了杨过,道:「我要你取下面具,让我瞧瞧你的容貌。」杨过笑道:「这件事未免太过轻而易举,我因不愿多见旧人,是以戴了面具。你这么随随便便的使了一枚金针,岂不可惜?」要知古时侠士最重言诺,杨过既然亲口许下,再无翻悔,郭襄持了金针便是要他去干天大的难事,他也是义无反顾。郭襄道:「若你真面目也没见过,怎能算是识你?这可不算是小事。」杨过道:「好!」左手一起,揭下了脸上的面具。
  郭襄眼前登时现出一张瞿俊的美脸容,剑眉入鬓,凤眼生威,只是日常的戴着面具,脸色苍白,颇形憔悴,郭襄情不自禁,「啊」的一声叫。杨过道:「什么?」郭襄俏脸一红,低声道:「没什么。」心中却说:「想不到你生得这般俊。」
  她定一定神,又将第二枚金针递给杨过,说道:「我要说第二个心愿啦。」杨过微笑道:「你再过几年说,也还不迟,小女姑娘家,不懂事,尽说些孩子气的心愿。」并不伸手接针。郭襄却将金针塞在他的手,说道:「我这第二个心愿是今年十月廿四日,我生日那天,你到襄阳来见一见我,跟我说一会子话。」这心愿虽比第一个心愿费事些,可仍是孩子气极重。杨过笑道:「我答应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我只见你一人,你爹妈姊姊他们,我却不见。」郭襄笑道:「这自然由你。」她白嫩的纤手拈着第三枚金针,在月光下闪闪生辉,说道:「这第三个心愿嘛……」杨过微微摇头,心想:「我杨过岂是轻易许人的?小姑娘不知轻重,将我的许诺视作玩意。」只见她突然间脸上一阵红晕,笑道:
  「这第三个心愿,我现在还想不出,日后再跟你说。」说着转身窜入林中,叫着:「姊姊,姊姊!」奔向郭芙和史孟捷等人所斗之处。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