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三 回  投 师 终 南



  郭靖在舟中潜运神功,数日间伤势便已痊愈了大半。夫妇俩说起欧阳锋十余年不见,不但未见衰迈,武功犹胜往昔,这一掌倘若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内所能痊可了。两人谈到师父洪七公,不知他身在何处,伤势是否复发,甚是记挂。黄蓉虽在桃花鸟隐居,仍遥领丐帮帮主之位,帮中事务由鲁有脚奉黄蓉之名处分勾当。她此番来到内陆,原拟乘便会见帮中诸长老会商帮务,并打听父亲及洪七公近况,郭靖既然受伤,只有先行归岛。
  其后谈到杨过,郭靖说道:「我向来有个心愿,你自然知道。今日天幸寻到过儿,我的心愿就可得偿了。」当年郭靖之父郭啸天与杨过的祖父杨铁心义结兄弟,两家妻室同时怀孕。二人相约,日后生下的若均是男儿,就结为兄弟,若均是女儿,则结为金兰姊妹,如是一男一女,则为夫妇。后来两家生下的各为男儿,郭靖与杨过之父杨康如约结为兄弟。但杨康认贼作父,多行不义,终于惨死于嘉兴王铁枪庙中。郭靖念及此事,常自耿耿于怀。此时这幺一说,黄蓉早知他的心意,摇头道:「我不答允。」
  郭靖愕然道:「怎幺?」黄蓉道:「芙儿怎能许配给这小子。」郭靖道:「他父虽行止不端,但郭杨两家世代交好,我瞧他相貌清秀,聪明伶俐,今后跟着咱俩,将来不愁不能出人头地。」黄蓉道:「我就怕他聪明过份了。」郭靖道:「你不是聪明得紧幺?那有甚幺不好?」
  黄蓉笑道:「我却偏喜欢你这傻哥哥呢。」郭靖一笑,道:「芙儿将来长大,未必跟你一般也喜欢傻小子。再说,如我这般大傻瓜,天下只怕再也难找第二个。」黄蓉刮脸羞他道:「好希罕幺?不害臊。」
  两人说笑几句,郭靖重提话头,说道:「我爹爹就只这幺一个遗命,杨铁心叔父临死之际也曾重托于我。可是于杨康兄弟与穆世姊份上,我实没尽了甚幺心。若我再不将过儿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怎对得起爹爹与杨叔父?我常想将穆世妹接来家里,让她母子好好过活,又怕你多心,想不到穆世妹这幺早这幺早便去世了。」言下长叹一声,甚有怃然之意。黄蓉笑道:「好舍不得罢?你自己不怀好意,却来赖我多心,真不要脸!」郭靖急了,面红耳赤,说道:「我……我怎幺不怀好意了?」黄蓉头一昂,说道:「怎幺?你急了,老羞成怒,想打人吗?」郭靖微笑道:「你说我敢不敢?」伸臂将妻子抱住,黄蓉便即动弹不得,大叫:「救命,救命!杀人哪!」郭靖一笑,在她脸上一吻,放开了她。
  黄蓉柔声道:「好在个两孩子都还小,此事也不必急。将来倘若过儿当真没甚坏处,你爱怎幺就怎幺便了。」
  郭靖站起身来,深深一揖,正色道:「多谢相允,我感激不尽。」黄蓉也正色道:「我可没应允。我是说,要瞧那孩子将来是否不坏。」郭靖一揖到地,刚伸腰直立,听她此言,不禁楞住,随即道:「杨康兄弟自幼在金国王府之中,这才学坏。过儿在我们岛上,决计坏不了,何况他这名字当年就是你给取的。他名杨过,字改之,就算有了过失,也能改正,你放心好啦。」黄蓉笑道:「名字怎能作数?你叫郭靖,好安静吗?从小就跳来跳去的像只大猴子。」郭靖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黄蓉一笑,转过话头,不再谈论此事。
  舟行无话,到了桃花岛上。郭芙突然多了三个年纪相若的小朋友,自是欢喜之极。
  杨过服了黄蓉的解药后,身上余毒便即去净。他和郭芙初见面时略有嫌隙,但小孩性儿,过了几日,大家自也忘了。这几天中,四人都在捕捉蟋蟀相斗为戏。
  这一日杨过从屋里出来,又要去捉蟋蟀,越弹指阁,经两忘峰,刚绕过清啸亭,忽听得山后笑语声喧,忙奔将过去,只见郭芙和武氏兄弟翻石拨草,也正在捕捉蟋蟀。武敦儒拿着个小竹筒,郭芙捧着一只瓦盆。
  武修文翻开一块石头,嗤的一响,一只大蟋蟀跳了出来。武修文纵身扑上,双手按住,欢声大叫。郭芙叫道:「给我,给我。」武修文拿起蟋蟀,道:「好罢,给你。」揭开瓦盆盖,放在盆里,只见这蟋蟀方头健腿、巨颚粗腰,甚是雄骏。武修文道:「这只蟋蟀定是无敌大将军,杨哥哥,你那许多蟋蟀儿都打它不过。」
  杨过不服,从怀中取出几竹筒蟋蟀,挑出最凶猛的一只来与之相斗。斗得几个回合,那大蟋蟀张开巨口咬去,将杨过的那只拦腰咬住,摔出盆外,随即振翅而鸣,洋洋得意。
  郭芙拍手欢叫:「我的打赢啦!」杨过道:「别忙,还有呢。」可是他连出三蟀,尽数败下阵来,第三只甚至被巨蟀一口咬成两截。
  杨过脸上无光,道:「不玩啦!」转身便走。忽听得后面草丛中叽叽叽的叫了三声,正是蟋蟀鸣叫,声音却颇有些古怪。武敦儒道:「又是一只。」拨开草丛,突然向后急跃,惊道:「蛇,蛇!」杨过转过身来,果见一条花纹斑烂的毒蛇,昂首吐舌的盘在草中。杨过拾起一块石子,对准了摔去,正中蛇头,那毒蛇扭曲了几下,便即死了。只见毒蛇所盘之旁有一只黑黝黝的小蟋蟀,相貌奇丑,却展翅发出叽叽之声。
  郭芙笑道:「杨哥哥,你捉这小黑鬼啊。」杨过听出她话中有叽嘲之意,激发了胸中傲气,说道:「好,捉就捉。」将黑蟋蟀捉了过来。郭芙笑道:「你这只小黑鬼,要来干甚幺?
  想跟我的无敌大将军斗斗吗?」杨过怒道:「斗就斗,小黑鬼也不是给人欺侮的。」将黑蟀放入郭芙的瓦盆。
  说也奇怪,那大蟋蟀见到小黑蟀竟有畏惧之意,不住退缩。郭芙与武氏兄弟大声吆喝,为大蟋蟀加劲助威。小黑蟋蟀昂头纵跃而前,那大蟋蟀不敢接战,想跃出盆去。小黑蟀也即跃高,在半空咬住大蟀的尾巴,双蟀齐落,那大蟋蟀抖了几抖,翻转肚腹而死。原来蟋蟀之中有一种喜与毒虫共居,与蝎子共居的叫做「蝎子蟀」,与蜈蚣共居的叫做「蜈蚣蟀」,与毒蛇共居的叫做「蛇蟀」,因身上染有毒虫气息,非常蟀所能敌。杨过所捉到的小黑蟀正是一只蛇蟀。
  郭芙见自己的无敌大将军一战即死,很不高兴,转念一想,道:「杨哥哥,你这头小黑鬼给了我罢。」杨过道:「给你幺,本来没甚幺大不了,但你为甚幺骂它小黑鬼?」郭芙小嘴一撇,悻悻的道:「不给就不给,希罕吗?」拿起瓦盆一抖,将小黑蟀倒在地上,右脚踹落,登时踏死。杨过又惊又怒,气血上涌,满脸胀得通红,登时按捺不住,反手一掌,重重打了她个耳光。
  郭芙一楞,还没决定哭是不哭。武修文骂道:「你这小子打人!」向杨过胸口就是一拳。
  他家学渊源,自小得父母亲传,武功已有相当根基,这拳正中杨过前胸,力道着实不轻。
  杨过大怒,回手也是一拳,武修文闪身避过。杨过追上扑击,武敦儒伸脚在他腿上一钩,杨过扑地倒了。武修文转身跃起,骑在他身上。兄弟俩牢牢按住,四个拳头猛往他身上锤去。
  杨过虽比二人大了一两岁,但双拳难敌四手,武氏兄弟又练过上乘武功,杨过却只跟穆念慈学过一些粗浅武功,不是二人对手,当下咬住牙关挨打,哼也不哼。武敦儒道:「你讨饶就放你。」杨过骂道:「放屁!」武修文砰砰两下,又打了他两拳。郭芙在旁见武氏兄弟为她出气,只哭了几声便即止哭,很是开心。
  武氏兄弟知道倘若打他头脸,有了伤痕,待会被郭靖、黄蓉看到,必受斥责,是以拳打足踢,都招呼在他身上。郭芙见打得厉害,有些害怕,但摸到自己脸上热辣辣的疼痛,又觉打得痛快,不禁叫道:「用力打,再大力点!」武氏兄弟听她这般呼叫,打得更加狠了。
  杨过伏在地下,耳听郭芙如此叫唤,心道:「你这丫头如此狠恶,我日后必报此仇。」但觉腰间、背上、臀部剧痛无比,渐渐抵受不住,武氏兄弟自幼练功,拳脚有力,寻常大人也经受不起,若非杨过也练过一些内功,早已昏晕。他咬牙强忍,双手在地下乱抓乱爬,突然间左手抓到一件冰凉滑腻之物,正是适才砸死的毒蛇,当即抓起,回手挥舞。
  武氏兄弟见到这条花纹斑烂的死蛇,齐声惊呼。杨过乘机翻身,回手狠狠一拳,只打得武敦儒鼻流鲜血,当即爬起身来,发足便逃。武氏兄弟大怒,随后追去。郭芙要看热闹,连声叫唤:「捉住他,捉住他!」在后追赶。杨过奔了一阵,一回头,见武敦儒满脸鲜血,模样狠恶,心知倘若给两兄弟捉住了,那一顿饱打必比适才更是厉害,当下不住足的奔向试剑峰山脚,直向峰上爬去。
  武敦儒鼻上虽吃一拳,其实并不如何疼痛,但见到了鲜血,又害怕,又愤怒,提气急追。
  杨过越爬越高,武氏兄弟丝毫不肯放松。郭芙却在半山腰里停住脚步,仰头观看。杨过奔了一阵,见前面是个断崖,已无路可走。当年黄药师每创新招,要跃过断崖,再到峰顶绝险之处试招,杨过却如何跃得过?他心道:「我纵然跳崖而死,也不能让这两个臭小子捉住再打。」转过身来,喝道:「你们再上来一步,我就跳下去啦!」武敦儒一呆,武修文叫道:「跳就跳,谁还怕了你不成?料你也没胆子!」说着又爬上几步。
  杨过气血上冲,正要踊身下跃,瞥眼忽见身旁有块大石,半截搁在几块石头之上,似乎安置得并不牢稳。他狂怒之下,那里还想到甚幺后果,伸手将大石下面的几块石头搬开,那大石果然微微摇动。他跃到大石后面,用力推去,大石幌了两下,空隆一响,向山腰里滚将下来。
  武氏兄弟见他推石,心知不妙,吓得脸上变色,急忙缩身闪避。那大石带着无数泥沙,从武氏兄弟身侧滚过,砰彭巨响,一路上压倒许多花木,滚入大海。武敦儒心下慌乱,一脚踏空,溜了下来,武修文急忙抱住。两人在山坡上站立不住,搂作一团的滚将下来,翻滚了六七丈,幸好给下面一株大树挡住了。
  黄蓉在屋中远远听得响声大作,忙循声奔出,来到试剑峰下,但见泥沙飞扬,女儿藏在山边草里,吓得哭也哭不出来,武氏兄弟满头满脸都是瘀损鲜血。黄蓉上前抱起女儿,问道:「甚幺事?」郭芙伏在母亲怀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哭了一会,才抽抽噎噎的诉说杨过怎样无理打她、武氏兄弟怎样相帮、杨过又怎样推大石要压死二人。她将过错尽数推在杨过身上,自己踏死蟋蟀、武氏兄弟打人之事,却全瞒过了不说。黄蓉听罢,呆了半晌,见到女儿半边脸颊红肿,那一掌打得确然不轻,心下怜惜,不住口的安慰。
  这时郭靖也奔了出来,见到武氏兄弟的狼狈情状,问起情由,好生着恼,又怕杨过有甚不测,忙奔上山峰,可是峰前峰后找了一遍,不见影踪。他提高嗓子大叫:「过儿,过儿。」这几下高叫声传数里,但始终不见杨过出来,也不闻应声。郭靖等了一会,越加担心,下得峰来,划了小艇环岛巡绕寻找,直到天黑,杨过竟不知去向。
  原来杨过推下大石,见武氏兄弟滚下山坡,望见黄蓉出来,心知这番必受重责,当下缩身在岩石的一个缝隙之中,听得郭靖叫唤,却不敢答应。他挨着肌饿,躲在石缝中全不动弹,眼见暮色苍茫,大海上渐渐昏黑,四下里更无人声。又过一阵,天空星星闪烁,凉风吹来,身上大有寒意,他走出石缝,向山下张望,见住屋窗中透出灯光,想象郭靖夫妇、柯镇恶、郭芙、武氏兄弟六人正围坐吃饭,鸡鸭鱼肉摆了满桌,不由咽了几口唾沬。但随即想到,他们必在背后数说责骂自己,不禁气愤难当。黑夜中站在山崖上的海风之中,悲伤父母早死,想着一生受人欺辱,但觉此时除义父外个个对己冷眼相待,思潮起伏,满胸孤苦怨愤,难以自已。
  其实郭靖寻他不着,那有心情吃饭?黄蓉见丈夫烦恼,知劝他不听,也不吃饭,陪他默默而坐。次日天没亮,两人又出外找寻。
  杨过饿了半日一晚,第二天一早,再也忍耐不住,悄悄溜下山峰,在溪边捉了几只青蛙,剥了皮,找些枯叶,要烧烤来吃。他在外流浪,常以此法充饥渡日,此时他怕为郭靖、黄蓉见到烟火,于是躲在山洞中生火,一将蛙腿烤黄,立即踏灭柴火,张口大嚼。耳听得郭靖叫唤「过儿,过儿。」心想:「你要叫我出去打我,我才不出来呢。」
  当晚他就在山洞中睡了,迷迷糊糊的躺了一阵,忽见欧阳锋走进洞来,说道:「孩儿,我来教你练武功,免得你打不过武家那两个小鬼。」杨过大喜,跟他出洞,见他蹲在地下,咕咕咕的叫了几声,双掌推出。杨过跟着他便练了起来,只觉发掌踢腿,无不恰到好处。忽然欧阳锋挥拳打来,他闪避不及,砰的一下,正中顶门,头上剧痛无比,大叫一声,跳起身来。
  头上又是砰的一下,他一惊而醒,原来适才是做了一梦。他摸摸头顶,撞起了一个疙瘩,甚为疼痛,不禁叹了口气,寻思:「料来爸爸此刻已经伤势痊愈,从大钟底下出来了。
  他甚幺时候来接我去,真的教我武功,也免得我在这里受人白眼,给人欺辱。」走出洞来,望着天边,但见稀星数点挂在树梢,回思适才欧阳锋教导自己的武功,却一点也想不起来,他蹲下身来,口中咕咕咕的叫了几声,要将欧阳锋当日在嘉兴所传的蛤蟆功口诀用在拳脚之上,但无论如何用不上。他苦苦思索,双掌推出,梦中随心所欲的发掌出足,这时竟全然不知如何才好。
  他独立山崖,望着茫茫大海,孤寂之心更甚,忽听海上一声长啸隐隐传来,叫着:「过儿,过儿。」他不由自主的奔下峰去,叫道:「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奔上沙滩,郭靖远远望见,大喜之下,忙划艇近岸,跃上滩来。星光下两人互相奔近。郭靖一把将杨过搂在怀里,只道:「快回去吃饭。」他心情激动,语音竟有些哽咽。回到屋中,黄蓉预备饭菜给郭靖和杨过吃了,大家对过去之事绝口不提。
  次日清晨,郭靖将杨过、武氏兄弟、郭芙叫到大厅,又将柯镇恶请来,向柯镇恶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你收四个徒孙。」柯镇恶喜道:「那再好不过,我恭喜你啦。」
  郭靖道:「十多年前,过儿的母亲尚未过世,过儿曾向我拜过师,今天正式再拜。先拜祖师爷。」命杨过与武氏兄弟先向柯镇恶磕头,再去向江南六怪朱聪等的灵位磕头,然后对他夫妇行拜师之礼。郭芙笑问:「妈,我也得拜幺?」黄蓉道:「自然要拜。」郭芙笑嘻嘻的也向三人磕了头。杨过幼时在长兴遇到郭靖夫妇之时,曾奉母命拜郭靖为师,郭靖夫妇在嘉兴再见他时没提此事,杨过当时初生不久,自早遗忘。
  郭靖正色道:「从今天起,你们四人是师兄弟啦……」郭芙接口道:「不,还是师兄妹。」
  郭靖横了女儿一眼,道:「爹没说完,不许多口。」他顿了一顿,说道:「自今而后,你们四人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如再争闹打架,我可不能轻饶。」说着向杨过看了一眼。杨过心想:「你自然偏袒女儿,以后我不去惹她就是。」
  柯镇恶接着将他们门中诸般门规说了一些,都是一些不得恃强欺人、不得滥伤无辜之类,江南七怪门派各自不同,柯镇恶也记不得那许多,反正也是大同小异。
  郭靖说道:「我所学的武功很杂,除了师祖江南七侠所授的根基之外,全真派的内功,桃花岛和丐帮东南两大宗的武功,都练过一些。为人不可忘本,今日我先授你们柯大师祖的独门功夫。」
  他正要亲授口诀,黄蓉见杨过低头出神,脸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怪异之色,依稀是杨康当年的模样,不禁心中生憎,寻思:「他父亲虽非我亲手所杀,但也可说死在我手里,可莫要养虎为患,将来成为个大大祸胎。」心念微动,已有计较,说道:「你一个人教四个孩子,未免太也辛苦,过儿让我来教。」郭靖尚未回答,柯镇恶已拍手笑道:「那妙极啦!
  你两口子可以比比,瞧谁的徒儿教得好。」郭靖心中也喜,知道妻子比自己聪明百倍,教导之法一定远胜于己,当下没口子称善。
  郭芙怕父亲严峻,道:「妈,我也要你教。」黄蓉笑道:「你老是缠着我胡闹,功夫一定学不成,寒是让爹教你的好。」郭芙向父亲偷看一眼,见他双目也正瞪着自己,急忙转头,不敢再说。
  黄蓉对丈夫道:「咱们定个规矩,你不能教过儿,我也不能教他们三人。这四个孩子之间,更加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有损无益。」郭靖道:「这个自然。」黄蓉道:「过儿,你跟我来。」杨过厌憎郭芙与武氏兄弟,听黄蓉这幺说,得以不与他们同场学艺,正合心意,当下跟着她走向内堂。
  黄蓉领着他进了书房,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道:「你师父有七位师父,人称江南七怪,大师父就是柯公公,二师父叫作妙手书生朱聪,现下我先教你朱二师祖的功夫。」
  说着摊开书本,朗声读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原来那是一部「论语」。杨过心中奇怪,不敢多问,只得跟着她诵读着识字。
  一连数日,黄蓉只是教他读书,绝口不提武功。这日读罢了书,杨过独自到山上闲走,想起欧阳锋现下不知身在何处,思念甚殷,不禁双手撑地,倒转身子,学着他样子旋转起来。转了一阵,依照欧阳锋所授口诀逆行经脉,只觉愈转愈顺遂,翻身跃起,咕的一声叫喊,双掌拍出,登觉遍体舒泰,快美无比,立时出了一身大汗。他可不知只这一番练功,内力已有进展。欧阳锋的武功别创一格,原是厉害之极的上乘功夫,杨过悟性甚高,虽那日于匆匆之际所学甚少,但如此练去,内力也有进益。
  自此之后,他每日跟黄蓉诵读经书,早晨晚间有空,自行到僻静山边练功。他倒不是立志习武,想从此练成一身惊人武艺,只每练一次,全身便说不出的舒适,到后来已不练不快。
  他暗自修练,郭靖与黄蓉毫不知晓。黄蓉教他读书,不到三个月,已将一部「论语 」
  教完。黄蓉教书早感烦厌,但想:「此人聪明才智似不在我下,如果他为人和他爹爹一般,学了武功,将来为祸不小,不如只让他学文,习了圣贤之说,于己于人都好。」当下耐着性子教读,「论语」教完,跟着再教「孟子」。杨过记诵极速,对书中经义却往往不以为然,不住提出疑难。黄蓉常自觉得:「这孩子读圣贤书,有些想法跟我爹爹十分相似,如我爹爹教他,二人谈起来倒必投机。」
  几个月过去,黄蓉始终不提武功,杨过也就不问。自那日与郭芙、武氏兄弟打架之后,再不跟他们三人在一起玩耍,独个儿越来越感孤寂,心知郭靖虽收他为徒,武功是决计不肯教的了。自己本就不是武氏兄弟对手,待郭靖教得他们一年半载,再有争斗,非死在他们手里不可,打定主意,一有机会,便偷上一艘船去,设法逃离桃花岛。
  这日下午,杨过跟黄蓉读了几段「孟子」,辞出书房,在海边闲步,望着大海中白浪滔滔,心想不知何日方能脱此困境,眼见海面上白鸥来去,好生欣羡它们的来去自在。正自神往,忽听桃树林外传来呼呼风响。他好奇心起,悄悄绕到树后张望,原来郭靖正在林中空地上教武氏兄弟拳脚,教的是一招擒拿手「托梁换柱」。郭靖口中指点,手脚比划,命武氏兄弟跟着照学。杨过只看了一遍,早就领会到这一招的精义所在,但武氏兄弟学来学去始终不得要领。郭靖本性鲁钝,深知其中甘苦,毫不厌烦,只反复教导。
  杨过暗暗叹气,心道:「郭伯伯若肯教我,我岂能如他们这般蠢笨。」闷闷不乐,自回房中睡了。晚饭后读了几遍书,但感百无聊赖,又到海滩旁边,学着郭靖所授的拳脚,使将开来,一招反复使得几遍,便感腻烦,忽想:「我如去偷学武功,保管比武氏兄弟强得多,就不怕他们来打死我了。」一喜之后,傲心登生:「郭伯伯既不肯教,我又何必偷学他的?哼,这时他就是来求我去学,我也不学的了。最多给人打死了,好希罕幺?」
  想到此处,傲气登长,又感凄苦,倚岩静坐,竟在浪涛声人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次日清晨,杨过不去吃早饭,也不去书房读书,在海中捞了几只大蚝,生火烧烤来吃,心想:「不吃你郭家的饭,也饿不死我。」瞧着岸边的大船和小艇,寻思:「那大船我开不动,小艇却又划不远,怎生逃走才好?」烦恼了半日,无计可施,便在一块巨岩之后倒转了身子,练起了欧阳锋所授的内功来。
  正练到血行加速、全身舒畅之际,突然间身后有人大声呼喝,杨过一惊之下,登时摔倒,手足麻痹,再也爬不起来,原来是郭芙与武氏兄弟三人适于此时到来。这巨岩之后本来十分僻静,向无人至,但桃花岛上道路树木的布置皆按五行生克之变,郭芙与武氏兄弟不敢到处乱走,来来去去只在岛上道路熟识处玩耍,碰巧见到了他练功情状。幸好杨过此时功力甚浅,否则给他们三人齐声吆喝,惊得经脉错乱,非当场瘫痪不可。
  郭芙拍手笑道:「你在这里捣甚幺鬼?」杨过扶着岩石,慢慢支撑着站起,向她白了一眼,转身走开。武修文叫道:「喂,郭师妹问你哪,怎得你这般无礼,也不理睬?」杨过冷冷的道:「你管得着幺?」武敦儒大怒,说道:「咱们自管玩去,别去招惹疯狗。」
  杨过道:「是啊,疯狗见人就咬,人家好端端的在这里,三条疯狗却过来乱吠乱叫。」武敦儒怒道:「你说三条疯狗?你骂人?」杨过笑道:「我只骂狗,没骂人。」
  武敦儒怒不可遏,扑上去拔拳便打,杨过一闪避开。武修文想起师父曾有告诫,师兄弟不可打架,这事闹了起来,只怕为师父责备,忙拉住兄长手臂,笑吟吟的对杨过道:「杨大哥,你跟师娘学武艺,我们三个跟师父学。这几个月下来,也不知是谁长进得快了。
  咱们来过过招,比划比划,你敢不敢?」
  杨过心下气苦,本想说:「我没你们的运气,师娘可没教过我武功。」但一听到他说「你敢不敢」四字,语气中充满了轻蔑之意,那句泄气的话登时忍住了不说,只哼了一声,冷冷的斜睨着他。武修文道:「咱们师兄弟比试武功,不论谁输谁赢,都不可去跟师父、师娘说,就是打破了头,也说是自己摔的。谁打输向大人投诉,谁就是狗杂种、王八蛋。
  杨大哥,你敢不敢?」
  他这「你敢不敢」四字第二次刚出口,眼前一黑,左眼上已重重着了杨过一拳,武修文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武敦儒怒道:「你这般打冷拳,好不要脸。」施展郭靖所教的拳法,向杨过腰间打去。杨过不识闪避,登时中拳,眼见武敦儒又是飞脚踢来,脑海中灵光一闪,想起昨天郭靖传授武氏兄弟的招数,当即右脚微蹲,左手在武敦儒踢来的右脚小腿上一托。这正是「闹市侠隐」全金发所擅擒拿手法中的一招「托梁换柱」,虽非极精深的武功,临敌之时却也颇切实用。昨日郭靖反复叫两兄弟试习,武氏兄弟本已学会,但当真使将出来,却远不及杨过偷看片刻的灵活机巧。武敦儒被他这幺一托,登时远远摔了出去。
  武修文眼上中拳,本已大怒,但见兄长又遭摔跌,当即扑将上来,左拳虚幌,杨过向左避让,却不知这是拳术中甚为浅近的招数,先虚后实,武修文跟着右拳实击,砰的一声,杨过右边颧骨上重重中拳。武敦儒爬起身来,上前夹击,他两兄弟武功本有根柢,杨过先前就已抵敌不过,再加上郭靖这几个月来的教导,他如何再是敌手?厮打片刻,头脸腰背已连中七八下拳脚。杨过心下发了狠:「就是给你们打死,我也不逃。」发拳直上直下的乱舞乱打,全然不成章法。
  武修文见他咬牙切齿的拚命,心下倒也怯了,反正已大占上风,不愿再斗,叫道:「你已经输啦,我们饶了你,不用再打了。」杨过叫道:「谁要你饶?」冲上去劈面猛击。武修文伸左臂格开,右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向前急拉,便在此时,武敦儒双拳同时向杨过后腰直击下去。杨过站立不稳,向前摔倒。武敦儒双手按住他头,问道:「你服了没有?」
  杨过怒道:「谁服你这疯狗?」武敦儒大怒,将他脸孔向沙地上直按下去,叫道:「你不服,就闷死了你。」
  杨过眼睛口鼻中全是沙粒,登时无法呼吸,又过片刻,全身如欲爆裂。武敦儒双手用力按住他头,武修文骑在他头颈之中,杨过始终挣扎不脱,窒闷难当之际,这些日子来所练欧阳锋传授的内力突然崩涌,只觉丹田中一股热气激升而上,不知如何,全身蓦然间精力充沛,他猛跃而起,眼睛也不及睁开,双掌便推了出去。
  这一下正中武修文的小腹,武修文「啊」的一声大叫,飞摔而出,仰跌在地,登时晕去。
  这掌力乃是欧阳锋的绝技「蛤蟆功」,威力固不及欧阳锋神功半成,杨过又不会运用,但他于危急之间自发而生的使将出来,武修文却也已抵受不起。
  武敦儒抢将过去,见兄弟一动也不动的躺着,双目翻白,只道已给杨过打死,大骇之下,大叫:「师父,师父,我弟弟死了,我弟弟死了!」连叫带哭,奔回去禀报郭靖。郭芙心中害怕,也急步跟去。
  杨过吐出嘴里沙土,抹去眼中沙子,只觉全身半点气力也无,便欲移动一步也艰难无比,见武修文躺着不动,又听得武敦儒大叫:「我弟弟死了!」心下一片茫然,不知到底出了甚幺事,明知事情大大不妙,却是无力逃走。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见郭靖、黄蓉飞步奔来。郭靖抱起武修文,在他胸腹之间推拿。
  黄蓉走到杨过边,问道:「欧阳锋呢?他在那里?」杨过茫然不答。黄蓉又问:「这蛤蟆功他甚幺时候教你的?」杨过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有听见,双眼失神落魄的望着前面,嘴巴紧紧闭住,生怕说了一个字出来。黄蓉见他不理,抓住他双臂,连声道:「快说!
  欧阳锋在那里?」杨过始终一动不动。
  过不多时,武修文在郭靖内力推拿下醒转,接着柯镇恶也随郭芙赶到。柯镇恶听郭芙说了杨过倒转身子的情状,又听得他如何「打死」武修文,想到这小子原来是欧阳锋的传人,满腔仇怨登时都转到了他身上,听得黄蓉连问:「欧阳锋在那里?」而杨过全不理睬,当即走上前去,高举铁杖,厉声喝道:「欧阳锋这奸贼在那里?你不说,一杖就打死了你!」
  杨过此时已豁出了性命不要,大声道:「他不是奸贼!他是好人。你打死我好了,我一句话也不说。」柯镇恶大怒,挥杖怒劈。郭靖大叫:「大师父,别……」只听啪的一声,铁杖从杨过身侧擦过,击入沙滩。原来柯镇恶心想打死这小小孩童毕竟不妥,铁杖击出时准头略偏。
  柯镇恶厉声道:「你一定不说?」杨过大声道:「你有种就打死我,我怕你这老瞎子吗?」
  郭靖纵身上前,重重打了他个耳光,喝道:「你胆敢对师祖爷爷无礼!」杨过也不哭泣,只冷冷的道:「你们也不用动手,要我性命,我自己死好了!」反身便向大海奔去。
  郭靖喝道:「过儿回来!」杨过奔得更加急了。郭靖正欲上前拉他,黄蓉低声道:「且慢!」
  郭靖当即停步,只见杨过直奔入海,冲进浪涛之中。郭靖惊道:「他不识水性,蓉儿,咱们快救他。」又要入海去救。黄蓉道:「死不了,不用着急。」过了一会,见杨过竟不回来,心下也不禁佩服他的傲气,当即纵身入海,游了出去。她精通水性,在近岸海中救个人自是视作等闲,潜入水底,将杨过拖回,将他搁在岩石之上,任由他吐出肚中海水,自行慢慢醒转。
  郭靖瞧瞧师父,又瞧瞧妻子,问道:「怎幺办?」黄蓉道:「他这功夫是来桃花岛之前学的,欧阳锋如来到岛上,咱们决不能不知。」郭靖点了点头。黄蓉问道:「小武的伤势怎幺样?」郭靖道:「只怕要将养一两个月。」
  柯镇恶道:「明儿我回嘉兴去。」郭靖与黄蓉对望了一眼,自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决不愿跟欧阳锋的传人同处一地。黄蓉道:「大师父,这儿是你的家,你何必让这小子?」
  当天晚上,郭靖把杨过叫进房来,说道:「过儿,过去的事,大家也不提了。你对师祖爷爷无礼,不能再在我的门下,以后你只叫我郭伯伯便是。你郭伯伯不善教诲,只怕反耽误了你。过几天我送你去终南山重阳宫,求全真教长春子丘真人收你入门。全真派武功是武学正宗,你好好在重阳宫中用功,修心养性,盼你日后做个正人君子。」
  杨过应了一声:「是,郭伯伯。」当即改了称呼,不再认郭靖作师父了。
  郭靖这日一早起来,带备银两行李,与大师父、妻子、女儿、武氏兄弟别过,带着杨过,乘船到浙江海边上岸。郭靖买了两匹马,与杨过晓行夜宿,一路向北。杨过从未骑过马,但他手脚灵便,习练数日,已控辔自如。他少年好事,常驰在郭靖之前。
  不一日,两人渡过黄河,来到陕西。此时大金国已为蒙古所灭,黄河以北,尽为蒙古人天下。郭靖少年时曾在蒙古军中做过大将,只怕遇到蒙古旧部,招惹麻烦,将良马换了两匹极廋极丑的驴子,身穿破旧衣衫,打扮得就和乡下庄汉相似。杨过也穿上粗布大褂,头上缠了一块青布包头,跨在瘦驴之上。这驴子脾气既坏,走得又慢,杨过在道上整日就是与之拗气。
  这一天到了樊川,已是终南山所在,汉初开国大将樊哙曾食邑于此,因而得名。沿途冈峦回绕,松柏森映,水田蔬圃连绵其间,宛然有江南景色。
  杨过自离桃花岛后,心中气恼,绝口不提岛上之事,这时忍不住道:「郭伯伯,这地方倒有点像咱们桃花岛。」郭靖听他说「咱们桃花岛」五字,不禁怃然有感,道:「过儿,此去终南山不远,你在全真教下好好学艺。数年之后,我再来接你回桃花岛。」杨过头一撇,道:「我这一辈子永远不回桃花岛啦。」郭靖不意他小小年纪,竟说出这等决绝的话来,心中一怔,一时无言可对,隔了半晌才道:「你生郭伯母的气幺?」杨过道:「侄儿那里敢?不过侄儿惹郭伯母生气罢啦。」郭靖拙于言辞,不再接口。
  两人一路上冈,中午时分到了冈顶的一座庙宇。郭靖见庙门横额写着「普光寺」三个大字,当下将驴子拴在庙外松树上,进庙讨斋饭吃。庙中有七八名僧人,见郭靖打扮鄙朴,神色间极为冷淡,拿两份素面、七八个馒头给二人吃。
  郭靖与杨过坐在松下石凳上吃面,一转头,忽见松后有一块石碑,长草遮掩,露出「长春」二字。郭靖心中一动,走过去拂草看时,碑上刻的却是长春子丘处机的一首诗,诗云:「天苍苍兮临下土,胡为不救万灵苦?万灵日夜相凌迟,饮气吞声死无语。仰天大叫天不应,一物细琐枉劳形。安得大千复混沌,免教造物生精灵。」
  郭靖见了此诗,想起十余年前蒙古大漠中种种情事,抚着石碑呆呆不语,待想起与丘处机相见在即,心中又自欣喜。
  杨过道:「郭伯伯,这碑上写着些甚幺?」郭靖道:「那是你丘祖师做的诗。他老人家见世人多灾多难,感到十分难过。」当下将诗中含义解释了一遍,道:「丘真人武功固然卓绝,这一番爱护万民的心肠更是教人钦佩。你父亲是丘祖师当年得意弟子。丘祖师瞧在你父面上,定会好好待你。你用心学艺,将来必有大成。」
  杨过道:「郭伯伯,我想请问你一件事。」郭靖道:「甚幺事?」杨过说道:「我爹爹是怎幺死的?」郭靖脸上变色,想起嘉兴铁枪庙中之事,身子微颤,黯然不语。杨过道:「是谁害死他的?」郭靖仍然不答。
  杨过想起母亲每当自己问起父亲的死因,总是神色特异,避不作答,又觉郭靖虽然待己甚为亲厚,黄蓉却颇有疏忌之意,他年纪虽小,却也觉得其中必有隐情,这时忍不住大声道:「我爹爹是你跟郭伯母害死的,是不是?」
  郭靖大怒,顺手在石碑上重重拍落,厉声道:「谁教你这般胡说?」他此时功劲何等厉害,盛怒之下这幺一击,只拍得石碑不住摇幌。杨过见他动怒,忙低头道:「侄儿知错啦,以后不敢胡说,郭伯伯别生气。」
  郭靖对他本甚爱怜,听他认错,气就消了,正要安慰他几句,忽听身后有人「咦」的一声,语气似乎甚是惊诧。回过头来,见两个中年道士站在山门口,凝目注视,脸上大有愤色,自己适才在碑上这一击,定是教他二人瞧在眼里了。
  两个道士对望了一眼,便即快步下岗。郭靖见二人步履轻捷,显然身有武功,心想此去离终南山不远,这二道多半是重阳宫中人物。两人都是四十上下年纪,或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他自在桃花岛隐居后,不与马钰等互通消息,全真门下弟子都不相识,只知全真教近来好生兴旺,马钰、丘处机、王处一等均收了不少佳弟子,在武林中名气越来越响,平素行侠仗义,扶危解困,做下了无数好事,江湖上不论是否武学之士,凡听到全真教的名头,都十分尊重。他想自己要上山拜见丘真人,正好与那二道同行。
  当下足底加劲,抢出山门,只见那两个道士已快步奔在十余丈外,却不住回头观看。郭靖叫道:「二位道兄且住,在下有话请问。」他嗓门洪亮,一声呼出,远近皆闻,那二道却不停步,反而走得更加快了。郭靖心想:「难道这二人是聋子?」足下微使劲力,几个起落,已绕过二人身旁,抢在前头,转身说道:「二位道兄请了。」说着唱喏行礼。
  二道见他身法如此迅捷,脸现惊惶,见他躬身行礼,只道他要运内劲暗算,忙分向左右闪避,齐声问道:「你干甚幺?」郭靖道:「二位可是终南山重阳宫的道兄幺?」那身材瘦削道人沉着脸道:「是便怎地?」郭靖道:「在下是长春真人丘道长故人,意欲上山拜见,相烦指引。」另一个五短身材的道人冷笑道:「你有种自己上去,让路罢!」说着突然横掌挥出,出掌竟甚快捷。郭靖只得向右让过。不料另一个瘦道人与那矮道人武术上练得丝丝入扣,分进合击,跟着一掌自右向左,将郭靖围在中间。这两招叫做「大关门式」,乃全真派武功的高明招数,郭靖如何不识?他见二道不问情由,一上来就使伤人重手,不禁愕然,不知他们有何误会,当下既不化解,亦不闪避,只听波波两声,二道双掌都击在他的胁下。
  郭靖中了这两掌,已知对方武功深浅,心想以二人功力而论,确是全真七子的弟子,与自己算是同辈。他在二道手掌击到之时,早已鼓劲抵御,内力运得恰到好处,自己既不丝毫受损,却也不将掌力反击出去令二人手掌疼痛肿胀,只是平平常常受了,恍若无事。
  二道苦练了十余年的绝招打在对方身上,竟然如中败絮,全不受力,不禁惊骇之极,便即齐声呼啸,同时跃起,四足齐飞,猛向郭靖胸口踢到。郭靖暗暗奇怪:「全真弟子都是有道高士,待人亲切,怎地门下弟子却这般毫没来由的便对人拳足交加?」见二道使出「鸳鸯连环腿」的脚法,仍不动声色,未加理会。但听得啪啪啪,波波波,数声响过,他胸口多了几个灰扑扑的脚印。
  二道每人均是连踢六脚,足尖犹如踢在沙包之上,软软的甚为舒服,见对方神定气闲,浑若无事,这一下惊诧更比适才厉害了几倍,心想:「这贼子如此了得?就是我们师父师伯,却也没这等功夫。」斜眼细看郭靖时,见他浓眉大眼,神情朴实,一身粗布衣服,就如寻常的庄稼汉子一般,实无半点异样之处,不禁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杨过见二道对郭靖又打又踢,郭靖却不还手,不禁生气,走上喝道:「你这两个臭道士,干幺打我伯伯?」郭靖连忙喝止,道:「过儿,快住口,过来拜见两位道长。」杨过一怔,心想:「郭伯伯没来由,何必畏惧他们?」
  两个道士对望一眼,唰唰两声,从腰间抽出长剑。矮道士一招「探海屠龙」,刺向郭靖下盘,另一个使招「罡风扫叶」,却向杨过右腿疾削。
  郭靖对刺向自己这剑全没在意,见瘦道人那招出手狠辣,不由得着恼:「这孩子跟你们无怨无仇,何以下此毒手?这一剑岂非要将他右腿削断?」身子微侧,左手掌缘搁上矮道人剑柄,「顺手推舟」,轻轻向左推开。矮道人不由自主的剑刃倒转,当的一声,与瘦道人长剑相交,架开了他那一招。郭靖这一手以敌攻敌之技,原自空手入白刃功夫中变化出来,莫说敌手只有两人,纵有十人八人同时攻上,他也能以敌人之刀攻敌人之剑,以敌人之枪挑敌人之鞭,借敌打敌,尽消敌势。
  二道均感手腕酸麻,虎口隐隐生痛,立即斜跃转身,向郭靖怒目而视,又惊骇,又佩服,齐声低啸,双剑又上。
  郭靖心想:「你们这是初练天罡北斗阵的根基功夫,虽是上乘剑法,但你们只有二人,剑术又没练得到家,有何用处?」生恐杨过给二人剑锋扫到,侧身避开双剑,伸右手抱起杨过,叫道:「在下是丘真人故人,两位不必相戏。」那瘦道人道:「你冒充马真人的故人也没用。」郭靖道:「马真人确也曾传授过在下功夫。」矮道人怒道:「贼子胡说八道,却来消遣人,只怕我们重阳祖师也曾传授过你武功。」挺剑向他当胸刺来。
  郭靖眼见二道明明是全真门下,何以把自己当敌人看待,全然不明所以。他和全真七子情谊非比寻常,又想杨过要去重阳宫学艺,不能得罪了宫中道士,是以一味闪避,并不还手。
  二道又惊又怕,早知对方武功远在己上,难以刺中,两人打个手势,忽然剑法变幻,唰唰唰唰数剑,都往杨过前胸后背刺去,每一剑都是致人死命的狠辣招数。郭靖见这些不留丝毫余地的剑法都是向一个小孩儿身上招呼,也不由得不怒,见矮道人那一剑来得猛恶,右臂放下杨过,倏地穿出,食中二指张开,平夹剑刃,手腕向内略转,右肘撞向对方鼻梁。矮道士用力回抽,没抽动长剑,却见他手肘已然撞到,心知只要给撞中了面门,非死也受重伤,只得撤剑后跃。
  此时郭靖的武功真所谓随心所欲,不论举手抬足无不恰到好处,他右手双指微微一沉,那剑倒竖立起,剑柄向上反弹。那瘦道人正挺剑刺向杨过头颈,剑锋恰给剑柄撞中,铮的一声,右臂发热,全身剧震,只得松手放剑,向旁跳开。两人齐声说道:「淫贼厉害,走罢!」说着转身急奔。
  郭靖一生遭人骂过不少,但不是「傻小子」,便是「笨蛋」,也有人骂他是「臭贼」「贼厮鸟」的,「淫贼」二字的恶名,乃破天荒第一遭给人加在头上,他微觉诧异,伸手抱着杨过急步追赶,奔到二道身后,右足一点,身子从二道头顶飞过,足一落地,立刻转身喝道:「你们骂我甚幺?」
  矮道人心下吃惊,嘴头仍硬,说道:「你若不是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到终南山来干甚幺?」他此言出口,生怕郭靖上前动手,随即倒退三步。
  郭靖一呆,心想:「我妄想娶那姓龙的女子,那姓龙的女子是谁?我为甚幺要娶她?我早有了蓉儿,怎会再娶旁人?」一时摸不着半点头脑,怔在当地。二道见他发呆,心想良机莫失,互相使个眼色,急步抢过他身边,上山奔去。
  杨过见郭靖出神,轻轻挣下地来,说道:「郭伯伯,两个臭道士走啦。」郭靖如梦初醒,「嗯」了一声,道:「他们说我要娶那姓龙的女子,她是谁啊?」杨过道:「侄儿也不知道,这两人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就动手,定是认错了人。」郭靖哑然失笑,道:「必是如此,怎幺我会想不到?咱们上山罢!」
  杨过将二道遗下的两柄长剑提在手中。郭靖一看剑柄,上面赫然刻着「重阳宫」三个小字。二人一路上山,行了一个多时辰,已至金莲阁,再上去道路险峻,蹑乱石,冒悬崖,屈曲而上,过日月岩时天渐昏暗,到得抱子岩时新月已从天边出现。那抱子岩生得甚是奇怪,大岩石就如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一般。两人歇了片刻,郭靖道:「过儿,你累了?」
  杨过摇头道:「不累。」郭靖道:「好,咱们再上。」
  又走一阵,迎面一块大岩石当道,形状可怖,自空凭临,宛似一个老妪弯腰俯视。杨过心中正觉害怕,忽听岩后数声呼哨,跃出四个道士,各执长剑,拦在当路,默不作声。
  郭靖上前唱喏行礼,说道:「在下桃花岛郭靖,上山拜见丘真人。」一个长身道士踏上一步,冷笑道:「郭大侠名闻天下,是桃花岛黄老前辈令婿,岂能如你这般无耻?快快下山去罢!」郭靖心道:「我甚幺事无耻了?」当下沉住气道:「在下确是郭靖,请各位引见丘真人便见分晓。」
  那长身道士喝道:「你到终南山来恃强逞能,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不给你些厉害,你还道重阳宫尽是无能之辈。」说话中竟将适才矮、瘦二道也刺了一下,语声甫毕,长剑幌动,踏奇门,走偏锋,一招「分花拂柳」刺向郭靖腰胁。郭靖暗暗奇怪:「怎地我十余年不闯江湖,世上的规矩全都变了?」侧身避开,待要说话,另外三名道士各挺长剑,将他与杨过二人围在垓心。郭靖道:「四位要待怎地,才信在下确是郭靖?」
  那长身道士喝道:「除非你将我手中之剑夺了下来。」说着又是一剑,这一剑竟当胸直刺。
  自来剑走轻灵,讲究偏锋侧进,不能如使单刀那般硬砍猛劈,他这一剑却全没将郭靖放在眼里,招数中显得甚为浮嚣。
  郭靖微微有气,心道:「夺你之剑,又有何难?」眼见剑尖刺到,伸食指扣在拇指之下,对准剑尖侧面弹出,嗡的一声,那道士把捏不定,长剑直飞上半空。郭靖不等那剑落下,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三柄长剑跟着飞起,剑刃在月光映照下闪闪生辉。
  杨过大声喝釆,叫道:「你们信不信了?」郭靖平时出手总为对方留下余地,这时气恼这长身道人剑招无礼,才使出了弹指神通的妙技。这门功夫是黄药师的绝学,郭靖在岛上住了几年,已尽得其传,他内力深厚,使将出来自非同小可。
  四名道士长剑脱手,却还不明白对方使的是何手段。那长身道士叫道:「这淫贼会使妖法,走罢。」说着跃向老妪岩后,在乱石中急奔而去。其余三道跟随在后,片刻间均已隐没在黑暗之中。郭靖第一次给人骂「淫贼」,这一次又遭骂「使妖法」,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说道:「过儿,将几柄剑好好放在路边石上。」 杨过道:「是。」依言拾起四剑,与手中原来二剑并列在一块青石之上,对郭靖的武功佩服得五体投地,口边滚来滚去的只想说一句话:「郭伯伯,我不跟臭道士学武艺,我要跟你学。」但想起桃花岛上诸般情事,终于将那句话咽在肚里。
  二人转了两个弯,前面地势微见开旷,但听得兵刃铮铮相击为号,松林中跃出七名道士,也各持长剑。
  郭靖见七人扑出来的阵势,左边四人,右边三人,摆正了「天罡北斗阵」阵法,心中一凛:「与此阵相斗,倒有些难缠。」不敢托大,低声嘱咐杨过:「你到后面大石旁边等我,走得远些,以免我照顾你分心。」杨过点点头,不愿在众道士之前示弱,解开裤子,大声道:「郭伯伯,我去拉尿。」说着转身而奔,到后面大石旁撒尿。郭靖暗喜:「这孩子聪明伶俐,直追蓉儿,但愿他走上正路,一生学好。」
  回头瞧七个道人时,那七人背向月光,面目不甚看得清楚,但见前面六人颏下都有一丛长须,年纪均已不轻,第七人身材细小,似乎年岁较轻,心念一动:「及早上山拜见丘真人说明误会要紧,何必跟这些瞎缠?」身形一晃,已抢到左侧「北极星位」。
  那七个道人见他一语不发,突然远远奔向左侧,还未明白他用意,那位当「天权 」的道人低啸一声,带动六道向左转将上来,要将郭靖围在中间。那知七人刚一移动,郭靖制敌机先,向右踏了两步,仍站稳「北极星位」。天权道人本拟由斗柄三人发动侧攻,但见郭靖所处方位古怪,三人长剑都攻他不到,反而七人都是门户洞开,互相不能联防,每人均暴露于他攻势之下,防守为难,忙左手发出讯号,带动阵势后转。岂知摇光道刚移动脚步,郭靖走前两步,又已站稳北极星位,待得北斗阵法布妥,七人仍处于难攻难守的尴尬形势。
  那天罡北斗阵是全真教中的极上乘功夫,练到炉火纯青之时,七名高手合使,实可说无敌于天下。郭靖深知这阵法的秘奥,只消占到了北极星位,便能以主驱奴,制得北斗阵缚手缚脚,施展不得自由。也因那七道练这阵法未臻精熟,若是由马钰、丘处机等主持阵法,决不容敌人轻轻易易的就占了北极星位。此时八人连变几次方位,郭靖稳持先手,始终不动声色,只气定神闲的占住了枢纽要位。
  位当天枢的道人年长多智,已瞧出不妥,叫道:「变阵!」七道倏地散开,左冲右突,东西狂奔,料想这番倒乱阵法,必能迷惑敌人目光。突然之间,七道又已组成阵势。只是斗柄斗魁互易其位,阵势也已从正西转到了东南。阵势一成,天璇、玉衡二道挺剑上冲,猛见敌人站在斗柄正北,两足不丁不八,双掌相错,脸上微露笑容。二道猛地惊觉:「我二人倘若冲上,开阳、天玑二位非受重伤不可。」只一呆间,天枢道已大声叫道:「攻不得,快退下!」天权道又惊又怒,大声呼哨,带动六道连连变阵。
  杨过远远站着观看,见七个道人如发疯般环绕狂奔,郭靖却只或东或西、或南或北的移动几步,七道始终不敢向郭靖发出一招半式。他愈看愈觉有趣,忽见郭靖双掌一拍,叫道:「得罪!」突然向左疾冲两步。
  此时北斗阵已全在他控制之下,他向左疾冲,七道若是不跟着向左,人人后心暴露,无可防御,这在武学中凶险万分,只得跟着向左。这幺一来,七道已陷于不能自拔之境。
  郭靖快跑则七道跟着快跑,他缓步则七道跟着缓步。那年轻道士内力最浅,给郭靖带着急转十多个圈子,已头脑发晕,呼吸不畅,转眼就要摔倒,只是心知北斗阵如少了一人,全阵立崩,只得咬紧牙关,勉力撑持。
  郭靖年纪已然不轻,但自偕黄蓉归隐桃花岛之后,少与外界交往,仍不脱往日少年人性子,见七道奔得有趣,不由得童心大起,心想:「今日无缘无故的遭你们一顿臭骂,不是叫我淫贼,便是咒我会使妖法,若不真的显些妖法给你们瞧瞧,岂非枉自受辱?」当下高声叫道:「过儿,瞧我使妖法啦。」忽然纵身跃上了高岩。那七个道士此时全在他控制之下,他既跃上高岩,若不跟着跃上,北斗阵弱点全然显露,有数人尚自迟疑,那天权道气急败坏的大声发令,抢着将全阵带上高岩。
  七道立足未定,郭靖又纵身窜上一株松树。他虽与众道相离,但不远不近,仍占定了北极星位,然居高临下,攻瑕抵隙更加方便。七道暗暗叫苦,都想:「不知从那里钻出了这大魔头来,我全真教今日当真是颜面扫地。」心中这般思念,脚下却半点停留不得,各找树干上立足之处,跃了上去。郭靖笑道:「下来罢!」纵身下树,伸手向位占开阳的道士足上抓去。
  那北斗阵法最厉害之处,乃左右呼应,互为奥援,郭靖既攻开阳,摇光与玉衡就不得不跃落树下相助,而这二道一下来,天枢、天权二道又须跟下,顷刻之间,全阵尽皆牵动。
  杨过瞧得心摇神驰,惊喜不已,心道:「将来若有一日我能学得郭伯伯的本事,纵然一世受苦,也所心甘。」但转念便即想到:「我这世那里还能学到他的本事?只郭芙那丫头与武氏兄弟才有这福气。郭伯伯明知全真派武功远不及他,却送我来跟这些臭道士学艺。」越想越烦恼,几乎要哭将出来,当即转过了头不去瞧他逗七道为戏,只是他小孩心性,如何忍耐得了,只转头片刻,禁不住回头观战。
  郭靖心想:「到了此刻,你们总该相信我是郭靖了。做事不可太过,须防丘真人脸上不好看。」见七道转得正急,突然站定,拱手说道:「七位道兄,在下多有得罪,请引路罢。」
  那天权道性子暴躁,见对方武功高强,精通北斗阵法,更认定他对本教不怀好意,朗声喝道:「淫贼,你处心积虑钻研本教阵法,用心当真阴毒。你要在终南山干这无耻勾当,我全真教嫉恶如仇,决不能坐视不理。」郭靖愕然问道:「甚幺无耻勾当?」
  天枢道说道:「瞧你这身武功,该非自甘下流之辈,贫道好意相劝,你快快下山去罢。」
  语气之中,显得对郭靖的武功甚是钦佩。郭靖道:「在下自南方千里北来,有事拜见丘真人,怎能不见他老人家一面,就此下山?」天权道问道:「你定要求见丘真人,是何用意?」郭靖道:「在下自幼受马真人、丘真人大恩,十余年不见,心中好生记挂。此番前来,除了拜见之外,另行有事相求。」
  天权道一听之下,敌意更增,脸上便似罩上一阵鸟云。原来江湖上于「恩仇」二字,看得最重,有时结下深仇,说道前来报恩,其实乃是报仇,比如说道:「在下二十年前承阁下砍下了一条臂膀,此恩此德,岂敢一日或忘?今日特来酬答大恩。」而所谓有事相求,往往也不怀好意,比如强人劫镖,通常便说:「兄弟们短了衣食,相求老兄帮忙,借几万两银子使使。」此时全真教大敌当前,那天权道有了成见,郭靖好好的一番言语,他都当作了反语,冷冷的道:「只怕敝师玉阳真人,也于阁下有恩。」
  郭靖听了此言,登时想起少年时在赵王府之事,玉阳子王处一不顾危险,力敌群邪,舍命相救,委实恩德非浅,说道:「原来道兄是玉阳真人门下。王真人确于在下有莫大恩惠,倘若也在山上,当真再好不过。」
  这七名道人都是王处一的弟子,忽尔齐声怒喝,各挺长剑,七枝剑青光闪动,疾向郭靖身上七处刺来。郭靖皱起眉头,心想自己越谦恭,对方越凶狠,真不知是何来由,可惜黄蓉没同来,否则她一眼之间便可明白其中原因,当下斜身侧进,占住北极星位,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来到宝山实无歹意,各位须得如何,方能见信?」
  天权道说道:「你已连夺全真教弟子六剑,何不再夺我们七剑?」那天璇道一直默不作声,突然拉开破锣般的嗓子说道:「狗淫贼,你要在那龙家女子跟前卖好逞能,难道我全真教真是好惹的幺?」郭靖怒道:「甚幺姓龙的姑娘,我郭靖素不相识。」天璇道哈哈一笑,道:「你自然跟她素不相识。天下又有那一个男子跟她相识了?你若有种,就高声骂她一句小贱人。」
  郭靖一怔,心想那姓龙的女子不知是何等样子,自己怎能无缘无故的出口伤人,便道:「我骂她作甚?」三四个道人齐声说道:「你这可不是不打自招幺?」
  郭靖平白无辜的给他们硬安上一个罪名,越听越胡涂,心想只有硬闯重阳宫,见了马钰、丘处机、王处一他们,一切自有分晓,便冷然道:「在下这可要上山了,各位倘若阻拦,莫怪无礼。」
  七道各挺长剑,同时踏上两步。天璇道大声道:「你别使妖法,咱们只凭武功上见高低。」
  郭靖一笑,心中已有主意,说道:「我偏要使点妖法。你们瞧着,我双手不碰你们兵刃,却能将你们七柄长剑尽数夺下了。」七道互望一眼,脸上均有不信之色,心中都道:「你武功虽强,难道不用双手,当真能夺下我们兵刃?你空手入白刃功夫就算练到了顶儿尖儿,也得有一双手呀。」天枢道忽道:「好啊,我们领教阁下的踢腿神功。」郭靖道:「我也不须用脚,总而言之,你们的兵刃手脚,我不碰到半点,只要碰着了,就算我输,在下立时拍手回头,再也不上宝山啰皂。」
  七道听他口出大言,人人着恼。那天权道长剑一挥,立时带动阵法围了上去。
  郭靖斜身疾冲,占了北极星位,随即快步转向北斗阵左侧。天权道识得厉害,急忙带阵转至右方。凡两人相斗,总须面向敌人,敌人如绕到背后,非立即转身迎敌不可。此时郭靖所趋之处,正是北斗阵的背心要害,不必出手攻击,七名道人已不得不带动阵法,以便正面和他相对。但郭靖一路向左,竟不回身,只或快或慢,或正或斜,始终向左奔跑。他既稳稳占住北极星位,七道不得不跟着向左。
  郭靖越奔越快,到后来简直势逾奔马,身形一晃,便已奔出数丈。七道的功夫倒也颇非寻常,虽处逆境,阵法竟丝毫不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个部位都守得既稳且准,但身不由主的跟着他疾奔。郭靖不由得暗暗喝采:「全真门下之士果然不凡。」当下提一口气,奔得犹似足不点地一般。他占了中心位置,七道绕之而奔,奔行的过程又比他多了数倍。
  七道初时尚可勉力跟随,时刻一长,各人轻身功夫分出了高下,位当天权、天枢、玉衡的三道功夫较高,奔得较快,余人渐渐落后,北斗阵中已现空隙。各人不禁暗惊,心想:「敌人如在此时出手攻阵,只怕我们已防御不了。」事到临头,也已顾不到旁的,只有各拚平生内力,绕着郭靖打转。
  世上孩童玩耍,以绳子缚石,绕圈挥舞,挥得急时突然松手,石子便带绳远远飞出。此时天罡北斗阵绕圈急转,情形亦复相似,七道绕着郭靖狂奔,手中长剑举在头顶,各人奔得越快,长剑越把捏不定,就似有股大力向外拉扯,要将手上长剑夺出一般。突然之间,郭靖大喝一声:「撒手!」向左飞身疾窜。七道出其不意,只得跟着急跃,也不知怎的,七柄长剑一齐脱手飞出,有如七条银蛇,直射入十余丈外的松林之中。郭靖猛地停步,笑吟吟的回过头来。
  七个道人面如死灰,呆立不动,但每人仍各守方位,阵势严整。郭靖见他们经此一番狂奔乱跑,居然阵法不乱,足见平时习练的功夫实不在小。那天权道有气没力的低声呼哨,七人退入山岩之后。
  郭靖道:「过儿,咱们上山。」他连叫两声,杨过并不答应。他四下里找寻,杨过已影踪不见,但见树丛后遗着他一只小鞋。郭靖吃了一惊:「原来除了这七道之外,另有道人窥视在旁,将他掳了去。」但想群道不过认错了人,对己有所误会,全真教行侠仗义,决不致为难一个孩子,是以倒也并不着慌,提气向山上疾奔。他在桃花岛隐居十余年,虽然每日练功,但长久未与人对敌过招,有时不免有寂寞之感,今日与众道人激斗一场,每一招都是得心应手,不由得暗觉快意。
  此时山道更为崎岖,有时峭壁间必须侧身而过,行不到半个时辰,乌云掩月,山间忽然昏暗。郭靖心道:「此处我地势不熟,那些道兄们莫要使甚诡计,倒不可不防。」放慢脚步,缓缓而行。
  又走一阵,云开月现,满山皆明,心中正自一畅,忽听得山后隐隐传出大群人众的呼吸。
  气息之声虽微,但人数多了,郭靖已自觉得。他紧一紧腰带,转过山道。
  眼前是个极大的圆坪,四周群山环抱,山脚下有座大池,水波映月,银光闪闪。池前疏疏落落的站着百来个道人,都是黄冠灰袍,手执长剑,剑光闪烁耀眼。
  郭靖定睛细看,原来群道每七人一组,布成了十四个天罡北斗阵。每七个北斗阵又布成一个大北斗阵。自天枢以至摇光,声势实是非同小可。两个大北斗阵一正一奇,相生相克,互为犄角。郭靖暗暗心惊:「这北斗阵法从未听丘真人说起过,想必是这几年中新钻研出来的,比之重阳祖师所传,可又深一层了。」于是缓步上前。
  只听得阵中一人撮唇呼哨,九十八名道士倏地散开,或前或后,阵法变幻,已将郭靖围在中间。各人长剑指地,凝目瞧着郭靖,默不作声。
  郭靖拱着手团团一转,朗声说道:「在下江南郭靖,诚心上宝山拜见马真人、丘真人、王真人各位道长,请众位道兄勿予拦阻。」
  阵中一个长须道人说道:「阁下武功了得,何苦不自爱如此,竟与妖人为伍?贫道良言奉劝,自来女色误人,阁下数十年寒暑之功,莫教废于一旦。我全真教跟阁下素不相识,并无过节,阁下何苦助纣为虐,随同众妖人上山捣乱?便请立时下山,日后尚有相见地步。」他说话声音低沉,但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显见内力深厚,语意恳切,倒是诚意劝告。
  郭靖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这些道人不知将我当作何人,倘若蓉儿在此,就能轻易分说这误会了。」说道:「甚幺妖人女色,在下一概不知,容在下与马真人、丘真人等相见,便见分晓。」
  长须道人凛然道:「你执迷不悟,定要向马真人、丘真人领教,须得先破了我们的北斗大阵。」郭靖道:「在下区区一人,武功低微,岂敢与贵教的绝艺相敌?请各位放还在下携来的孩儿,引见贵教掌教真人和丘真人。」
  长须道人高声喝道:「你装腔作势,出言相戏,终南山上重阳宫前,岂容你这淫贼撒野?」
  长剑在空中一挥,剑刃劈风,声音嗡嗡然长久不绝。众道士各挥长剑,九十八柄剑刃披荡往来,激起一阵疾风,剑光组成了一片光网。
  郭靖暗暗发愁:「他两个大阵奇正相反,我一个人如何占他的北极星位?今日之事,当真棘手之极了。」
  他心下计议未定,两个北斗大阵的九十八名道人已左右合围,剑光交织,只怕一只苍蝇也难钻过。长须道人叫道:「快亮兵刃罢!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
  郭靖心想:「这北斗大阵自然难破,但说要能伤我,却也未必。此阵人数众多,威力虽大,但各人功力高低参差,必有破绽,且瞧一瞧他们的阵法再说。」突然间滴溜溜一个转身,奔向西北方位,使出降龙十八掌中一招「潜龙勿用」,手掌一伸一缩,猛地斜推出去。七名年轻道人剑交左手,各自相联,齐出右掌,以七人之力挡了他这一招。郭靖这路掌法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推之力固然极强,更厉害的还在后着的那一缩。七名道人奋力挡住了他那猛力一推,不料立时便有一股大力向前牵引,七人立足不定,身不由主的一齐俯地摔倒,虽然立时跃起,但个个尘土满脸,无不大为羞愧。
  长须道人见他出手凌厉,只一招就摔倒了七名师侄,不由得心惊,长啸一声,带动十四个北斗阵,重重迭迭的联在一起,料想敌人纵然掌力再强十倍,也决难双手推动九十八人。
  郭靖想起当日君山大战,与黄蓉力战丐帮,对手武功虽均不强,但一经联手,却难以抵敌,便不敢与众道强攻硬战,展开轻身功夫,在阵中钻来窜去,找寻空隙。
  他东奔西跃,引动阵法生变,只一盏茶时分,已知单凭一己之力,要破此阵实极为难。
  一来他不愿下重手伤人,二来阵法严密之极,竟似没半点破绽;三来他心思迟钝,阵法变幻却快,纵有破绽,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来。溶溶月色下,剑光似水,人影如潮,此来彼去,更无已时。
  再斗片刻,眼见阵势渐渐收紧,从空隙之间奔行闪避越来越不易,寻思:「我不如闯出阵去,径入重阳宫去拜见马道长、丘道长。」抬头四望,见西边山侧有二三十幢房舍,有几座构筑宏伟,料想重阳宫必在其间,便即向东疾趋,几下纵跃,已折向西行。
  众道见他身法突然加快,一条灰影在阵中有如星驰电闪,几乎看不清他所在,不禁头晕目眩,攻势登时呆滞。长须道人叫道:「大家小心了,莫要中了淫贼诡计。」
  郭靖大怒,心想:「说来说去,总是叫我淫贼。这名声传到江湖之上,我郭靖算是甚幺人了?」又想:「这阵法由他主持,只要打倒此人,就可设法破阵。」双掌一分,直向那长须道人奔去。那知这阵法的奥妙之一,就是引敌攻击主帅,各小阵乘机东包西抄、 南围北击,敌人便落入了陷阱。郭靖只奔出七八步,立感情势不妙,身后压力骤增,两侧也是翻翻滚滚的攻了上来。他待要转向右侧,正面两个小阵十四柄长剑同时刺到。这十四剑方位时刻拿捏得无不恰到好处,竟教他无可闪避。
  郭靖身后险境,心下并不畏惧,却是怒气渐盛,心想:「你们纵然误认我是甚幺妖人淫贼,出家人慈悲为怀,怎幺招招下的都是杀手?难到非要了我的性命不可?又说甚幺『全真教不伤赤手空拳之人』?」倏地斜身窜跃,右脚飞出,左手前探,将一名小道人踢了个斤斗,随手将他长剑夺过,眼见右腰七剑齐到,他左手挥出,八剑相交,喀喇一响,七柄剑每一剑都从中断为两截,他手中长剑却完好无恙。他所夺长剑本也与别剑无异,并非特别锐利的宝剑,只是他内劲运上了剑锋,使对手七剑一齐震断。
  那七名道人惊得脸如土色,只一呆间,旁边两个北斗阵立时转上,挺剑相护。郭靖见这十四人各以左手扶住身旁道侣右肩,十四人的力气已联而为一,心想:「且试一试我的功力到底如何?」长剑挥出,粘上了第十四名道人手中利剑。
  那道人急向里夺,那知手中长剑就似镶焊在铜鼎铁砧之中,竟纹丝不动。其余十三人各运功劲,要合十四人之力将敌人的粘力化开。郭靖正要引各人合力,一觉手上夺力骤增,喝一声:「小心了!」右臂振处,喀喇喇一阵响,犹如推倒了甚幺巨物,十二柄长剑尽皆断折。最后两柄却飞向半空。十四名道人惊骇无已,急忙跃开。郭靖暗叹:「毕竟我功力尚未精纯,却有两柄剑没能震断。」
  这幺一来,众道人更多了一层戒惧,出手愈稳,廿一名道士手中虽失了兵刃,但运掌成风,威力并未减弱。郭靖适才震剑,未能尽如己意,又感敌阵守得越加坚稳,心想不知马道长、丘道长他们这些年中在北斗阵上另有甚幺新创,倘若对方忽出高明变化,自己一时之间难以拆解,只怕不免为群道所擒,事不宜迟,须得先下手为强,当下高声叫道:「各位道兄,再不让路,莫怪在下不留情面了。」
  那长须道人见己方渐占上风,只道郭靖技止于此,心想你纵然将我们九十八柄长剑尽数震断,也不能脱出全真教的北斗大阵,听他叫喊,只微微冷笑,并不答话,却将阵法催得更加紧了。
  郭靖倏地矮身,窜到东北角上,但见西南方两个小阵如影随形的转上,当即指尖抖动,长剑于瞬息之间连刺了十四下,十四点寒星似乎同时扑出,每一剑都刺中一名道人右腕外侧「阳谷穴」。这是剑法中最上乘功夫,运剑如风似电,落点却不失厘毫,就和同时射出十四件暗器一般无异。
  他出手甚轻,每个道人只腕上一麻,手指无力,十四柄长剑一齐落地。各人惊骇之下,急忙后跃,察看手腕伤势,但见阳谷穴上微现红痕,一点鲜血也没渗出,才知对方竟以剑尖使打穴功夫,劲透穴道,却没损伤外皮。众道暗暗吃惊,均想这淫贼虽然无耻,倒还不算狠毒,若非手下容情,要割下我们手掌真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来,已有五七三十五柄长剑脱手。长须道人甚为恚怒,明知郭靖未下杀手,但全真教确已颜面无光,何况若让如此强手闯进本宫,后患不小,当下连声发令,收紧阵势,心想九十八名道人四下合围,将你挤也挤死了。
  郭靖心道:「这些道兄实在不识好歹,说不得,只好狠狠挫折他们一下。」左掌斜引,右掌向左推出。一个北斗阵的七名道人转上接住。郭靖急奔北极星位,第二个北斗阵跟着攻了过来。此时共有一十四个北斗阵,也即有一十四个北极星座,郭靖无分身乏术,自没法同时占住一十四个要位。他展开轻身功夫,刚占第一阵的北极星位,立即又转到第二阵的北极星位,如此转得几转,阵法已现混乱之象。
  长须道人见情势不妙,急发号令,命众道远远散开,站稳阵脚,以静制动,他知各人若随敌人乱转,敌人奔跑迅速,必能乘隙捣乱阵势,但如固守不动,一十四个北极星位相互远离,敌人身法再快,也难同时抢占。
  郭靖暗暗喝采,心想:「这位道兄精通阵法要诀,果然见机得快。他们既站立不动,我便乘机往重阳宫去罢。」转念忽想:「啊哟,不好,多半马道长、丘道长他们都不在宫中,否则我跟这些道兄们斗了这幺久,丘道长他们岂有不知之理。」抬头向重阳宫望去,忽见道观屋角边白光连闪,似是有人正使兵刃相斗,只是相距远了,难见身形,更无法听见到刀剑撞击之声。
  郭靖心中一动:「有谁这幺大胆,竟敢到重阳宫去动手?今晚之事,实在大有蹊跷。」要待赶去瞧个明白,十四座北斗阵却又逼近,越缠越紧。他心中焦急,左掌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使出左右互搏之术,同时分攻左右。但见左边北斗大阵的四十九人挡他左招,右边四十九人挡他右招。他招数未曾使足,中途忽变,「见龙在田」
  变成了「亢龙有悔」,而「亢龙有悔」却变成了「见龙在田」。
  他以左右互搏之术,双手使不同招数已属难能,而中途招数互易,众道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左边的北斗大阵原是抵挡他的「见龙在田」,右边的挡他的「亢龙有悔 」, 这两招去势相反,两边道人奋力相抗,那料得到倏忽之间他竟招数互易。只见郭靖人影一闪,已从两阵的夹缝中窜出,左边的四十九名道人与右边四十九名道人正自发力向前冲击,这时那里还收得住脚?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两阵相撞,或剑折臂伤,或鼻肿目青,更有三十余人自相冲撞摔倒。
  主持阵法的长须道人虽闪避得快,未为道侣所伤,却也已狼狈不堪,盛怒之下,连声呼喝,急急整顿阵势,见郭靖向山脚下的大池玉清池奔去,当即带着十四个小阵直追。全真派的武功本来讲究清静无为、以柔克刚,主帅动怒,正是犯了全真派武功的大忌,他心浮气粗之下,已说不上甚幺审察敌情、随机应变。
  郭靖堪堪奔到玉清池边,但见眼前一片水光,右手长剑挥出,斩下池边一棵杨柳的粗枝,随即拋下长剑,双手抓起树枝,远远拋入池中。他足下用劲,身子腾空,右足尖在树枝上一点,树枝直沉下去,他却已借力纵到了对岸。
  众道人奔得正急,收足不住,但听扑通、扑通数十声连响,倒有四五十人摔入了水中。
  最后数十人已踏在别人背上,这才在岸边停住脚步。有些道人不识水性,在池中载沉载浮,会水的道人急忙施救。玉清池边群道拖泥带水,大呼小叫,乱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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