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四 回  惊 心 动 魄



  杨过见天竺僧淡碧色的眸子中发出异光,嘴角边颇有凄苦悲悯之意,料想自身剧毒难愈,以致这位疗毒圣手也为之束手,淡淡一笑,说道:「大师有何吩咐,请说不妨。」天竺僧道:「这情花的祸害与一般毒物全不相同。毒与情结,害与心通。我瞧居士情根深种,与那毒物牵缠纠结,极难解脱,纵使得了绝情谷的半枚丹药,也未必便能清除。但若居士挥慧剑,斩情丝,这毒不药自解。我们上绝情谷去,不过是各尽本力,十之八九,却须居士自为。」杨过心想:「要我绝了对姑姑情意,又何必活在世上?还不如让我毒发而死干净。」口中只得称谢:「多谢大师指点。」他本想请武三通等不必到绝情谷去徒劳跋涉,但想这干人义气深重,决不肯听,说了也属枉然。
  武三通笑道:「杨兄弟,你安心静养,决没错儿。咱们明日一早动身,尽快回来,待驱除了你的病根子,得痛痛快快喝你和郭姑娘的一杯喜酒。」杨过一怔,但想此事一时三刻也说不清楚,只得随口答应了,见三人辞出,掩上了门,便又闭目而卧。
  这一睡又是几个时辰,醒转时但听得啼鸟鸣喧,已是黎明。杨过数日不食,腹中饥饿,见床头放着四碟美点,伸手便取过几块糕饼来吃,吃得两块,忽听门上有剥喙之声,接着呀的一声,房门轻轻推开。
  这时床头红烛尚剩着一寸来长,兀自未灭,杨过见进来那人身穿淡红衫子,俏脸含怒,竟是郭芙。杨过一呆,说道:「郭姑娘,你好早。」郭芙哼了一声,却不答话,在床前的椅上一坐,秀眉微竖,睁着一双大眼怒视着他,隔了良久,仍一句话不说。
  杨过给她瞧得心中不安,微笑道:「郭伯伯要你来吩咐我甚幺话幺?」郭芙说道:「不是!」
  杨过连碰了两个钉子,若在往日,早已翻身向着里床,不再理睬,但此刻见她神有异,猜不透她大清早到自己房中来为了何事,又问:「郭伯母产后平安,已大好了罢?」郭芙脸上更似罩了一层寒霜,冷冷的道:「我妈妈好不好,也用不着你关心。」
  这世上除了小龙女外,杨过从不肯对人有丝毫退让,今日竟给她如此顶撞,不由得傲气渐生,心道:「你父亲是郭大侠,母亲是黄帮主,便了不起幺?」当下也哼了一声。郭芙道:「你哼甚幺?」杨过不理,又哼了一声。郭芙大声道:「我问你哼甚幺?」杨过心中好笑:「毕竟女孩儿家沉不住气,我这幺哼得两声,便自急了。」说道:「我身子不舒服,哼两声便好过些。」郭芙怒道:「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成天生安白造,当真是卑鄙小人。」
  杨过给她夹头夹脑一顿臭骂,心念一动:「莫非我哄骗武氏兄弟的言语给她知道了?」
  见她虽然生气,但容颜娇美,不由得见之生怜。他性儿中生来带着三分风流,忍不住笑道:「郭姑娘,你是怪我跟武家兄弟说的这番话幺?」郭芙低沉着声音道:「你跟他们说些甚幺了?亲口招认给我听听。」杨过笑道:「我是为了他们好,免得他们亲兄弟拚个你死我活,伤了老父之心。这些话是武老伯跟你说的,是不是?」
  郭芙道:「武老伯一见我就跟我道喜,把你夸到了天上去啦。我……我……女孩儿家清清白白的名声,能任由你乱说得的幺?」说到这里,语声哽咽,两道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杨过低头不语,好生后悔,那晚逞一时口舌之快,对武氏兄弟越说越得意,却没想到已损害了郭芙的名声,总是自己不分轻重,闯出这场祸来,却也不易收拾。
  郭芙见他低头不语,更加恼怒,哭道:「武老伯说道,大武哥哥、小武哥哥两人打你不过,给你逼得从此不敢再来见我,这话可是真的?」杨过暗暗叹气:「武三通这人也真不知好歹,这些话又何必说给她听?」无可隐瞒,只得点了点头,说道:「我胡说八道,确是不该,但我实无歹意,请你见谅。」郭芙擦了擦眼泪,怒道:「昨晚的话,那又为了甚幺?」杨过一怔,道:「昨晚甚幺话?」郭芙道:「武老伯说,待治好你病后,要喝你……
  你和我的喜酒,你干幺仍不知羞耻的答应?」杨过暗叫:「糟糕,糟糕!原来昨晚这几句话也给她听去了。」只得辩道:「那时我昏昏沉沉的,没听清楚武老伯说些甚幺。」
  郭芙瞧出他是撒谎,大声道:「你说我妈妈暗中教你武功,看中了你,要招你作女婿,有这等事幺?」杨过给她问得满脸通红,大是狼狈,心想:「与郭姑娘说笑,不过给人说一声轻薄无赖,反正我本就不是正人君子,那也罢了。但我谎言郭伯母暗中授艺,却损及郭伯母名声,此事可大可小,万万不能让郭伯母知晓。」忙道:「这都怪我出言不慎,请你遮掩则个,别让你爹爹妈妈知道。」郭芙冷笑道:「你既还怕爹爹,怎敢捏造谎言,辱我母亲?」杨过忙道:「我对伯母决无丝毫不敬之意,当时武家兄弟决意拼个死活,情势凶险,我为了要绝他二人绝念死心,兄弟不再拼杀,以致说话不知轻重……」
  郭芙自幼与武氏兄弟青梅竹马一齐长大,对两兄弟均有情意,得知杨过骗得二人对自己死了心,永远不再见面,这份怒气怒气如何再能抑制?又大声道:「这些事慢慢再跟你算帐。我妹妹呢?你把她抱到那里去啦?」
  杨过道:「是啊,快请郭伯伯过来,我正要跟他说。」郭芙道:「我爹爹出城找妹妹去啦。
  你……你这无耻小人,竟想拿我妹妹去换解药。好啊,你的性命值钱,我妹妹的性命便不值钱。」杨过一直暗自惭愧,但听她说到婴儿之事,心中却无愧天地,朗声道:「我一心一意要夺回令妹,交于你爹娘之手,若说以她去换解药,杨过绝无此心。」郭芙道:「那幺我妹妹呢?她到那儿去啦?」杨过道:「是给李莫愁抢了去,我夺不回来,好生有愧。
  只要我气力回复,一时不死,立时便去找寻。」
  郭芙冷笑道:「这李莫愁是你师伯,是不是?你们本来一齐躲在山洞中,是不是?」杨过道:「不错,她虽是我师伯?可是素来和我师父不睦。」郭芙道:「哼,不和不睦?她怎地又会听你的话,抱了我妹妹去给你换解药?」杨过一跳坐起,怒道:「郭姑娘你可别瞎说,我杨过为人虽不足道,焉有此意?」郭芙道:「好个『焉有此意』!是你师父亲口说的,难道会假?」杨过道:「我师父说甚幺了?」
  郭芙站直身子,伸手指着他鼻子,怒容满面的道:「你师父亲口跟朱伯伯说,你与李莫愁同在那荒谷之中,她请朱伯伯将我爹爹的汗血宝马送去借给你,好让你抱我妹妹赶到绝情谷去换取解药……」杨过惊疑不定,插口道:「不错,我师父确有此意,要我将你妹妹先行送去,得到那半枚绝情丹服了再说,但这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致害了你妹妹,我并没赞同,也没去做……」郭芙抢着道:「我妹妹生下来不到一天,你拿去交给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还说不致害了我妹妹。你这狼心狗肺的恶贼!你幼时孤苦伶仃,我爹妈如何待你?若非收养你在桃花岛上,养你成人,你早饿也饿死了。那知道你恩将仇报,勾引外敌,乘着我爹爹妈妈身子不好,竟将我妹妹抢了去……」她越骂越凶,杨过一时之间那能辩白?中毒后身子尚弱,又气又急,咕咚一声,晕倒在床。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悠悠醒转。郭芙冷冷的凝目而视,说道:「想不到你竟还有一丝羞耻之心,自己也知如此居心,难容于天地之间了罢?」当真是颜若冰寒,辞如刀利。杨过长叹一声,说道:「我倘真有此心,何不抱了你妹妹,便上绝情谷去?」郭芙道:「你身上毒发,行走不得,这才请你师伯去啊。嘿嘿,我听你师父跟朱伯伯一说,便将汗血宝马藏了起来。叫你师徒俩的奸计难以得逞……」杨过道:「好好,你爱怎幺说便怎幺说,我也不必多辩。我师父呢?她到那里去啦?」
  郭芙脸上微微一红,说道:「这才叫有其师必有其徒,你师父也不是好人。」杨过大怒,坐起身来,说道:「你骂我辱我,瞧在你爹娘脸上,我也不来跟你计较,何况我出言不分轻重,确有不是,该向你赔罪,你却怎敢说我师父?」郭芙道:「呸!你师父便怎幺了?谁教她不正不经的瞎说。」杨过心道:「姑姑清淡雅致,身上便似没半分人间烟火气息,如何能口出俗言?」也呸了一声,道:「多半是你自己心邪,将我师父好好一句话听歪了。」
  郭芙本来不想转述小龙女之言,这时给他一激,忍不住怒火又冲上心口,说道:「她说:『郭姑娘,过儿心地纯善,他一生孤苦,你要好好待他。』又说:『你们原是天生……天生……一对!你叫他忘了我罢,我一点也不怪他。』她又将一柄宝剑给了我,说甚幺那是淑女剑,和你的君子剑正是……正是一对儿。这不是胡说八道是甚幺?」她又羞又怒,将小龙女几句情意深挚、凄然欲绝的话转述出来,语气却已迥然不同。
  杨过每听一句,心中就如猛中大铁锤一击,一片迷惘,不知小龙女何以有此番言语,过了一会,听郭芙话已说完,缓缓抬头,眼中忽发异光,喝道:「你撒谎骗人,我师父怎会说这些话?那淑女剑呢?你拿不出来,便是骗人!」郭芙冷笑一声,手腕一翻,从背后取出一柄长剑,剑身乌黑,正是那柄从绝情谷中得来的淑女剑。
  杨过满腔失望,叫道:「谁要与你配成一对儿?这剑明明是我师父的,你偷了她的,你偷了她的!」郭芙自幼生性骄纵,连父母也容让她三分,武氏兄弟更千依百顺,趋奉唯谨,那里受得这样重话?她转述小龙女的说话,只因杨过言语相激,才不得不委屈说出,岂知他竟如此回答,听这言中含意,竟似自己设成了圈套,硬意嫁他,而他偏生不要。
  她大怒之下,手按剑柄,便待拔剑斩去,转念一想:「他对他师父如此敬重,我偏说一件事情出来,教他听了气个半死不活。」
  这时她气恼已极,浑不想这番话说将出来有何恶果,唰的一响,将拔出了半尺的淑女剑往剑鞘中一送,笑嘻嘻的坐在椅上,说道:「你师父相貌美丽,武功高强,果然是人间罕有,就只一件事不妥。」杨过道:「甚幺不妥?」郭芙道:「只可惜行止不端,跟全真教的道士们鬼鬼祟祟,暗中来往。」杨过怒道:「我师父跟全真教有仇,怎能跟他们暗中来往?」郭芙冷笑道:「『暗中来往』这四个字,我还是说得文雅了的。有些话儿,我女孩儿家不便开口。」杨过越听越怒,大声道:「我师父冰清玉洁,你再瞎说一言半句,我扭烂了你的嘴。」郭芙眉间如聚霜雪,冷然道:「不错,她做得出,我说不出。好一个冰清玉洁的姑娘,却去跟一个臭道士相好。」
  杨过铁青了脸,喝道:「你说甚幺?」郭芙道:「我亲耳听见的,难道还错得了?全真教的七名道士来拜访我爹爹,城中正自大乱,我爹妈身子不好,不能相见,就由朱伯伯和我去招待宾客……」杨过怒喝:「那便怎地?」郭芙见他气得额头青筋暴现,双眼血红,自喜得计,说道:「七名道士一个叫赵志敬,一个叫甄志丙,可是有的?」杨过道:「有便怎地?」郭芙淡淡一笑,说道:「朱伯伯给他们安排了歇宿之处,也没再理会。那知道半夜之中,一名丐帮弟子悄悄来报我知晓,说这两位道爷竟在房中拔剑相斗……」杨过哼了一声,心想甄赵二人自来不和,房中斗剑亦非奇事。
  郭芙续道:「我好奇心起,悄悄到窗外张望,见两人已收剑不斗,但还在斗口。姓赵的说那姓甄的抱住你师父,怎样怎样,姓甄的并不抵赖,只怪他不该大声叫嚷…… 」 杨过霍地揭开身上棉被,翻身坐在床沿,喝道:「甚幺怎样怎样?」郭芙脸上微微一红,神色颇为尴尬,道:「我怎知道?难道还会是好事了?你宝贝师父自己做的事,她自己才知道。」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杨过又气又急,心神大乱,反手一记,啪的一声,郭芙脸上中了一掌。他愤激之下,出手甚重,只打得郭芙眼前金星乱冒,半边面颊登时红肿,若非杨过病后力气不足,这一掌连牙齿也得打下几枚。
  郭芙一生之中那里受过此等羞辱?狂怒之下,顺手拔出腰间淑女剑,便向杨过颈中刺去。
  杨过打了她一掌,心想:「我得罪了郭伯伯与郭伯母的爱女,这位姑娘是襄阳城中的公主,郭伯伯郭伯母纵不见怪,此处我焉能再留?」伸脚下床穿了鞋子,见郭芙一剑 刺到,他冷笑一声,左手回引,右手倏地伸出,虚点轻带,已将她淑女剑夺过。
  郭芙连败两招,怒气更增,见床头又有一剑,正是君子剑,抢过去一把抓起,拔出剑鞘,便往杨过头上斩落。杨过见寒光闪动,举淑女剑在身前一封,那知他昏晕七日之后出手无力,淑女剑举到胸前,手臂便软软的提不起来。郭芙剑身一斜,当的一声轻响,双剑相交,淑女剑脱手落地,杨过跟着坐倒在地。
  郭芙愤恨那一掌之辱,心想:「你害我妹妹性命,卑鄙恶毒已极,今日便杀了你为我妹妹报仇。爹爹妈妈也不见怪。」见他再无力气抗御,只举起右臂护在胸前,眼神中却殊无半分乞怜之色,心中怒极,手上加劲,挥剑斩落。
  当日李莫愁乘金轮国师与杨过激斗之际,抢了黄蓉初生的女儿郭襄,跃出襄阳城墙,金轮国师与杨过先后追出。待得小龙女随后赶到时,已不见三人影踪。小龙女从丐帮弟子手中借得汗血宝马,又得鲁有脚下令开启城门,她纵马出城,见到城墙外死了两名晕士、一匹战马,她不知三人分别以二兵一马垫脚,缓去从城墙高处跃下的猛烈冲势。但三人早已远去,她只得任由红马纵蹄疾驰,追赶杨过。
  鲁有脚正要下令关闭城门,马蹄声响,东北方有六七人乘马驰来,当先一人叫道:「我们是全真教弟子,奉全真教刘真人、丘真人之命,前来谒见襄阳郭大侠、黄帮主,有要事奉商。」鲁有脚手执竹棒,出城看时,见来者是七名中年道人,认得其中二人是全真教弟子甄志丙与赵志敬,当即迎进城来。甄志丙说起来意,说道师伯刘真人及师父丘真人得知蒙古大军又来进攻襄阳,派他和赵志敬等七人前来探明讯息回报,全真教便可在蒙古军之后斩兵杀将,焚劫粮草,为大宋应援,以牵制蒙军南下。鲁有脚郑重道谢,说道郭靖今日负伤,黄蓉恰巧生育,敌军中有硬手进城偷袭,自己正要去郭府应援。
  甄志丙听了,忙道:「咱们恰好赶上,正可稍尽微力。」便与赵志敬、李志常等六道随鲁有脚赶去郭府。众人一到,只见大火烧得正旺,朱子柳正督率军士救火。鲁有脚一问,得知郭靖、黄蓉已避至稳妥处,便即放心。丐帮众弟子加入救火,众人身手矫捷,不久便救熄了火头。忙乱之中,潇湘子又率同达尔巴、霍都二人来攻。甄志丙发令结起天罡北斗阵,七道习练有素,此上彼落,互相应援,潇湘子、达尔巴、霍都三人武功虽高,在朱子柳及天罡北斗阵下也讨不到必便宜,眼见城中丐帮弟子及宋军愈来愈多,偷袭无功,便即退去。
  朱子柳谢了七道,甄志丙等问知郭靖伤势并无大碍,约定次日相见。朱子柳分送七道入客舍安歇。甄志丙与赵志敬、李志常等商议了,李志常等五道连夜先行赶回重阳宫,向师尊禀报襄阳军情,甄赵二道则留待与郭靖夫妇会见后,商定双方配合攻守之策后再回。
  甄赵二道与五位师弟分手后,同宿一房。
  那日小龙女骑了汗血宝马追寻杨过与金轮国师,却走错了方向。那红马一奔出便十余里,待得勒转马头回来再找,杨过等人更不知去向。她心中忧急,眼见时候过去一刻,杨过的性命便多一分危险,在襄阳周围三四十里内兜圈子找寻。红马虽快,但荒谷极僻,不近大路,直至过了半夜,她才远远听到武三通号啕大哭之声。循声寻去,不久便听到武氏兄弟抡剑相斗,跟着又听到杨过说话。她心中大喜,生怕杨过遇上劲敌,欲待暗中相助,下马将红马系在树上,悄悄隐身在山石之后,观看杨过对敌。
  这一偷看不打紧,只听得杨过口口声声说与郭芙早订终身,将郭芙叫作「我那未过门的妻子」、「我的芙妹」,而把郭靖夫妇叫作「岳父岳母」。小龙女越听越惊心动魄,听他说郭靖、黄蓉夫妇已招他为婿,暗中传他武艺,又见他对武氏兄弟发怒,不许他们再见郭芙。他每说一句,小龙女便如经受一次雷轰雷击,满心混乱,似乎宇宙万物于霎时之间全都变了。若换作旁人,见杨过言行与过去大不相同,定然起疑,自会待事情过后向他问个明白,最多发作一顿,打他两个耳光出气;但小龙女心如水晶,澄清空明,不染片尘,于人间欺诈虚假的伎俩丝毫不知。杨过对旁人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对她却一向正经,从不说半句戏言,因此她对杨过的言语向来无不深信。她自伤自怜,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当时杨过听到叹息,脱口叫了声「姑姑」,小龙女并不答应,掩面远去。杨过还道是李莫愁所发,自己听错,也没深究。
  小龙女牵了汗血宝马,独自在荒野乱走,思前想后,不知如何是好。她年纪已过二十,但一生居于古墓,于世事半点不明,识见便与一个天真无邪的孩童无异,心想:「过儿既与郭姑娘定亲,自然不能再娶我了。怪不得郭大侠夫妇一再不许他和我结亲。过儿从来不跟我说,自是为了怕我伤心,唉,他待我总是很好的。」又想:「他迟迟不肯下手杀郭大侠,为父报仇,当时我一点不懂,原来他全是为了郭姑娘之故,如此看来,他对郭姑娘也情义深重之极了。我此时若牵宝马去给他,他说不定又要想起我的好处,日后与郭姑娘的婚事再起变故。我还是独自一人回到古墓去罢,这花花世界只教我心乱意烦。」
  想了一阵,意念已决,虽心如刀割,但想还是救杨过性命要紧,连夜驰回襄阳,要托朱子柳送红马到荒谷中去交给杨过。
  这时襄阳城中刺客虽去,郭靖、黄蓉未曾康复,兀自乱成一团。朱子柳与鲁有脚齐心合力,负起了城防重任。正当忙乱之际,小龙女却牵了红马过来,要他去交给杨过,说甚幺要杨过快到绝情谷去,以郭靖初生的幼女去换解毒灵丹,只把朱子柳听得莫名其妙,不知所云。他追问几句,小龙女心神烦乱,不愿多讲,只说快去快去,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
  她也不理郭芙正在朱子柳身畔,只想:「让你妹妹在绝情谷去耽上几日,并无大碍,这是为了救你未婚夫婿的性命。」她提到杨过的名字,不由得悲从中来,话未说得清楚,泪珠已滚滚而下,语音呜咽,当即奔向卧室,倒在床上凄然痛哭。
  朱子柳于前因丝毫不知,听了小龙女没头没脑的这几句话,怎明白她说些甚幺?见她神色有异,不便细问,但「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句话却非同小可,心想只有到那荒谷走一遭,见机行事便了。出得门来,汗血宝马已然不见,一问亲兵,说道郭姑娘已牵了去,待要找郭芙时,她却躲得人影不见。朱子柳暗暗叹气,心想这些年轻姑娘个个难缠,不是说话不明不白,便行事神出鬼没。
  他挂念杨过安危,另骑快马,带了几名丐帮弟子,依着小龙女所指点的途径到那荒谷察看,见杨过与武氏兄弟一齐倒在地下,武三通正自运气冲穴,其余三人已奄奄一息,心想「迟得片刻,杨过性命便有重大危险」这话果然不错,忙救回襄阳,适逢师叔天竺僧自大理到来,当即施药救治。
  小龙女在床上哭了一阵,越想越伤心,眼泪竟不能止歇。她这一哭,衣襟全湿,伸手到腰间去取汗巾来擦眼泪,手指碰到了淑女剑,心想:「我把这剑拿去给了郭姑娘,让他们配成一对儿,也是一件美事。」她痴爱杨过,任何对他有益之事尽皆甘为,翻身坐起,也不拭去泪痕,径自来找郭芙。
  这时早已过了午夜,郭芙已然安寝,小龙女也不待人通报,掀开窗户,跃进她房中,将郭芙叫醒,便说「你们原是一对」云云,那就是郭芙对杨过转述的一番话了。她将淑女剑交给了郭芙,回头便走。郭芙听得摸不到头脑,连问:「你说甚幺?我半点儿也不懂。」
  小龙女凄然不答,一跃出窗。郭芙探首窗外,忙叫:「龙姑娘你回来。」却见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小龙女低着头走进花园,一大丛玫瑰发出淡淡幽香,想起在终南山与杨过共练玉女心经时隔花接掌的情景,今日欲再如往时般师徒相处,却已不可得了。
  正自发痴,忽听左首屋中传出一人喝道:「这是在人家府上,你又提小龙女干甚幺?」
  小龙女吃了一惊:「是谁在说我?」停步倾听,却听得另一个声音道:「为甚幺不能提?
  你又想去抱住了她苗条可爱的身体,用块黑布蒙住了她眼睛,乘她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便又跟她亲亲热热的销魂一番吗?这终南山玫瑰花旁的销魂滋伪,尝了一回,又想第二回再尝吗?」
  小龙女大吃一惊,全身冷汗直冒,疑心大起:「难道那晚过儿跟我亲热,竟不是过儿,而是这个臭道士?不可能,决不可能!」从两人语音之中,已知说话的是甄志丙与赵志敬,于是悄悄走到那屋窗下,蹲着身子暗听。这时两人话声转低,但小龙女与他们相隔甚近,仍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甄志丙道:「我做了这件事,当真错尽错绝,我听从师尊教诲,一生研求清净无为,清心寡欲,但那龙姑娘实在是天仙下凡,我一见之下,便日思夜想,再也管不住自己。
  那晚上她躺在地下玫瑰花旁,一动不动,不管我如何亲她疼她,吻她的小嘴脸颊,她半点也不抗拒,反而顺着我,主动就我……」说到后来,语音温柔,便似梦呓一般。
  小龙女听着这些话,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脑中便似轰轰乱响:「难道真的是他,不是我心爱的过儿?不,不会的,决不会,他说谎,一定是过儿。」
  甄志丙又道:「在我心中,她是藐姑射山的仙子,是王母娘娘的女儿媚兰。我只要瞧了她一眼,便是毕生大幸。我怎幺可以在她不知不觉之中,玷污了她高贵的身子?我不管做甚幺,都赎不了我的罪过。那位朱先生说她便在此间,我这就要去见她,求她一剑杀了我!我只求她杀我,我决不说为了甚幺,只有我自己的鲜血,才能用来洗我的穷凶恶极。这罪过是洗不净的,我来世要做狗做马,做牛做羊,再来服事她千年万年……」说到这里,声音呜咽,显是在痛哭流涕。忽听得墙壁上发出砰砰几声,小龙女凑眼窗缝,见甄志丙以头撞墙,说道:「我该死,受甚幺罪都应当!只求你别再提她的名字。」
  小龙女一晚之间,接连听到两件心为之碎、肠为之断的大事,迷迷糊糊的站在窗下,虽然听着甄、赵二人说话,但于他们言中之意竟似懂非懂,知道总是令她摧心落魄的祸事。
  只听赵志敬冷笑几声,说道:「咱们修道之士,一个把持不定,堕入了魔障,那便须以无上定力,斩毒龙,返空明。我不住提那小龙女的名字,是要你习听而厌,由厌而憎。
  这是助你修练的一番美意啊。」甄志丙低声道:「她是天仙化身,我五体投地的敬她拜她,怎能厌她憎她?求你别再提她名字,提她一次,我们凡夫俗子,便是亵渎了仙子一次。」
  提高声音道:「哼,你的恶毒心肠,难道我不知?你一来对我妒忌,二来心恨杨过,要揭穿这件事情,教他师徒二人终身遗恨。」
  小龙女听到「杨过」两字,心中突的一跳,低低的道:「杨过,杨过。」说到这名字的时候,不自禁的感到一阵柔情密意,她盼望甄赵二人不住的谈论杨过,只要有人说着他的名字,她就说不出的欢喜。
  赵志敬也提高了声音,恨恨的道:「我若不教这小杂种好好吃番伤心呕血的大苦头,难消心头之恨,哼哼,不过……」甄志丙道:「不过他武功太强,你我不是他的敌手,是不是?」赵志敬道:「那也未必,他一手旁门左道的邪派武功,何足为奇?但教撞在我手里,哼哼!咱们全真派玄门武功是天下武术正宗,还会怕这小子?甄师弟,你好好瞧着,我不会让他舒舒服服的送命,不是他坏了他两个招子,便是断了他双手,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让你的小龙女姑娘在旁瞧着,那也有趣得紧啊。」
  小龙女打了个寒噤,若在平时,她早已破窗而入,一剑一个的送了二人性命,但此时懊闷欲绝,只觉全身酸软无力,四肢难动。
  又听甄志丙冷笑道:「你这叫做一厢情愿。咱们的玄门正宗,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门左道。」赵志敬怒骂:「狗东西,全真教的叛徒!你与那小龙女有了苟且之事,连人家的武功也赞到天上去啦!」甄志丙连日受辱,此时再也忍耐不住,喝道:「你骂我甚幺?做人不可赶尽杀绝!」
  赵志敬自恃对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里,只要在重阳宫中宣扬出来,前任掌教刘师伯、现任掌教丘师伯非将他处死不可,向着这第三代首座弟子之位,自己便大大的走近了一步,是以一直对他侮辱百端,而甄志丙确也始终不敢反抗。这时听他竟出言不逊,心想若不将他制得服服贴贴,自己便大计难成,踏上一步,反手出掌。
  甄志丙没料他竟会动手,急忙抵头,啪的一响,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后颈之中,身子一晃,险些儿跌倒。他狂怒之下,抽出长剑,挺剑刺出。赵志敬侧身避过,冷笑道:「好啊,你竟有胆子跟我动手。」说着便拔剑还击。甄志丙低沉着嗓子道:「给你这般日夜折磨,左右也是个死,我今日本来是要去求人家杀了,赎我罪孽。」说着催动剑招,着着进逼。他是丘处机亲授的高徒,武功与赵志敬各有所长。两人所学招数全然相同,一动上手原不易分出高下,但他郁积在心,此时只求拚个同归于尽,赵志敬却另有重大图谋,决不肯伤他性命,是以二三十招一过,赵志敬已给逼到了屋角之中,大处下风。
  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斗剑,早有丐帮弟子去报知了郭芙。她忙披衣赶来,见小龙女站在窗下,叫了她一声:「龙姑娘!」小龙女呆呆出神,竟听而不闻。郭芙好奇心起,不即进屋,也在窗下一站,只听得赵志敬伸剑左拦右架,口中却在不干不净的讥嘲笑骂,语语都侵到小龙女身上:「你把小龙女上上下下脱得白羊似的,抱在怀里,这可开心舒服吧?」
  郭芙听得屋内两人越说越不成话,不便再站在窗下,一扭头待要走开,见小龙女仍呆呆的站着,似对二人的污言秽语不以为意,大为奇怪,低声问道:「他们的话可是真的?」
  小龙女茫然点了点头,道:「我不知道,也许……也许是真的。」郭芙顿起轻蔑之心,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走了。
  甄赵二道在激斗之际,也已听到房外有人说话,当的一响,两柄长剑一交,便即分开,齐声问道:「是谁?」小龙女缓缓的道:「是我。」甄志丙全身打个寒战,颤声道:「你是谁?」小龙女道:「小龙女!」
  这三字一出口,不但甄志丙呆若木鸡,连赵志敬也是如同身入冰窟。那日大胜关英雄宴上,只一招便给她掌按前胸,受了重伤,此后将养数月方愈,跟她动手,实无丝毫招架余地。他万料不到小龙女竟会在他门口,适才自己这番言语十九均已给她听见,一时之间吓得魂飞魄散,只想:「怎生逃命才好?」
  甄志丙正要去求小龙女杀了自己,伸手推开窗子。只见窗外花丛之旁,俏生生、凄冷冷的站着个白衣少女,正是自己日思夜想、魂牵梦萦,当世艳极无双的小龙女!
  甄志丙痴痴的道:「是你?」小龙女道:「不错,是我。你们适才说的话,句句都是真的?」
  甄志丙点头道:「是真的!你杀了我罢!」说着倒转长剑,从窗中递了出去。小龙女目发异光,心中凄苦到了极处,悲愤到了极处,只觉便是杀一千个、杀一万个人,自己也已不是清白的姑娘,永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深爱杨过,见长剑递来,却不伸手去接,只茫然向甄赵二人望了一眼,实不知如何是好。
  赵志敬瞧出了便宜,心想这女子神智失常,只怕疯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伸手挽住了甄志丙的胳臂,狞笑道:「快走,快走,她舍不得杀你呢!」用力一拉,抢步出门。甄志丙早已魂不守舍,全身没了力气,给他一拉,踉踉跄跄的跟了出去。赵志敬展开轻功,提气急奔。甄志丙起初由他拉着,奔出数丈后,自身的轻功也施展出来。两人投师学艺已久,全真派功夫练过不少,这一发力,顷刻间便奔到东城城门边。
  城门旁有十多名丐帮弟子随着两队官兵巡逻。领头的丐帮弟子认得甄赵二人,知他们是全真高士,仗义前来相助守城的,听赵志敬说有要事急欲出城,好在此时城外并无敌军来攻,当即下令开城。城门开得刚可容身,甄赵二人一跃便到了城外。领头的丐帮弟子赞道:「好俊的轻身功夫!」待要闭城,眼前突然白影一闪,似有甚幺人出了城。他大吃一惊,问道:「甚幺?」那人影早已不见。他纵到城门口向外望时,此时天甫黎明,六七丈外便朦朦胧胧的瞧不清楚,那里瞧到有人?他回身询问,旁人均说没瞧见甚幺。他揉了揉双眼,暗骂:「见鬼!」料得是连日辛劳,眼睛花了。
  甄赵二人不敢停步,直奔出数里才放慢脚步。赵志敬伸袖抹去额头淋漓大汗,叫道:「好险,好险!」回头向来路一看,不由得双膝酸软,险些摔倒,原来身后十余丈外,一个白衣少女站定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自己,却不是小龙女是谁?赵志敬这一惊非同小可,「啊」的一声,脱口大呼,只道早已将她拋得无影无纵,那知她始终跟随在后,只是她足下无声,自己竟毫没知觉,只得再拉住甄志丙的手臂又提气狂奔。
  他一口气奔出十余丈,回头再望,见小龙女仍不即不离的跟随在后,相距三四丈远近。
  赵志敬六神无主,掉头又奔,他却不敢时时向后返视,因每一回顾,心中多一次惊恐,双腿渐渐无力,说道:「甄师弟,她此时要杀死咱们二人,可说易如反掌,她定然另有奸恶阴谋。」甄志丙惘然道:「甚幺另有奸恶阴谋?」赵志敬道:「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们,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丑行,打得我全真派从此抬不起头来。」甄志丙心中一凛,他此时对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原要跪在小龙女面前,盼她一剑杀了,以赎己罪,但他自幼投在丘处机门下,师恩深重,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是由己而败,却万万不可,想到此处,不由得背脊上全都凉了,腿下加劲,与赵志敬并肩飞奔。
  两人只拣荒野无路之处奔去,有时忍不住回头一瞧,总见小龙女跟在数丈之外。古墓派轻功天下无双,小龙女追踪二人可说毫不费力,但她遇上了这等大事,实不知如何处置才是,只得跟随在后,不容二人远离。
  甄赵二人本就心慌意乱,见小龙女如影随形的跟着,不免将她的用意越猜越恶,惊惧与时俱增,从清晨奔到中午,又自中午奔到午后未刻,四五个时辰急奔下来,饶是二人内力深厚,也已支持不住,气喘吁吁,脚步踉跄,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此时烈日当空,两人自里至外全身都已汗湿。又跑一阵,两人又饥又渴,见前面有一条小溪,不禁都横了心:「就算给她擒住,那也无法。」扑到溪边,张口狂饮溪水。
  小龙女缓缓走到溪水上游,也掬上几口清水喝了。临流映照,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个白衣少女,云鬓花颜,真似凌波仙子一般。小龙女心中只觉空荡荡地,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漠然,顺手在溪边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鬓边,望着水中倒影,痴痴出神。
  甄赵二人一面喝水,一面不住偷眼瞧她,见她似神游物外,已浑然忘了眼前之事,两人互相使个眼色,悄悄站起,蹑步走到小龙女背后,一步步的渐渐走远,数次回首,见她始终望着溪水,于是加快脚步,向前急走,不久便又到了大路。
  两人只道这次真正脱险,那知甄志丙偶一返顾,见小龙女又已跟在身后。甄志丙自那晚玷污了小龙女后,初时自庆艳福,但后来良心自责,半夜抚心自问,越来越觉罪孽深重,几次想要向师父长春子自忏罪过,求师父重罚,但觉这幺一来,不免损了小龙女冰清玉洁的名声。在他心中,小龙女犹似天上人一般高不可攀,只想求她一剑将自己杀了,再将自己罪过夸大一番,写成一信,呈给师父,说自己去偷看小龙女更衣洗浴,偷看不成,却给小龙女擒获处死,如此则全真派也不会怨怪小龙女杀了自己,同时不损小龙女丝豪清名。他此刻怀中藏了此信,只盼有机会将信交给小龙女,再请她一剑杀死。
  自那晚之后,他心中苦受煎熬,赵志敬在旁看出端倪,又拿到了他先前在小龙女生日送礼的亲笔礼单,不断冷嘲热讽,要逼他向掌教师长自认败坏全真教名声的大罪。若非如此,甄志丙遭斥革之后,第三代弟子首座之位,仍将落入最人多势众的长春子门下,例如李志常、尹志平等人,只有让丘处机自愧,首座之位才有可能落入其手。甄志丙受良心煎熬,外遭赵志敬逼迫,犹似身在地狱,苦不堪言,这时身心疲惫不想再逃,叫道:「罢了,罢了!赵师哥,咱们反正逃不了,我去请她杀了我罢!」说着停住了脚步。
  赵志敬大怒,喝道:「你是死有应得,我干幺要陪着你送终?」拉着他手臂要走。甄志丙心灰意懒,不想再逃。赵志敬又害怕又愤怒,陡地一掌,反手打了他一记耳光。甄志丙怒道:「你又打我?」回手出掌。小龙女见两人忽又动手,大是奇怪。
  就在此时,迎面驰来两骑马,马上是两名传达军令的蒙古信差。赵志敬心念一动,低声道:「抢马!咱们假装打架,别引起小龙女疑心。」当即挥掌劈去。甄志丙举手挡开,还了一掌,赵志敬退了几步,两人渐渐打到大路中心。两名蒙古兵去路受阻,勒马呼叱。
  甄赵二人突然跃起,分别将两名蒙古兵拉下马背,掷在地下,跟着翻身上马,向北急驰。
  两匹马都是良马,奔跑迅速。两人回头望时,见小龙女并未跟来,赵志敬这才放心。向北驰出十余里,到了一处三岔路口。赵志敬道:「她见二马向北,咱们偏偏改道往东。」
  缰绳向右一带,两骑马上了向东的岔道。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小市镇上。
  二人整日奔驰,惊疲交集,粒米未曾入口,饥火难熬,找到一家饭铺,命伙计切盘牛肉,拿三斤薄饼。赵志敬坐下后惊魂略定,想起今日之险,犹有余悸,只不知小龙女何以总是在后跟随,却不动手。甄志丙脸如死灰,垂下了头,兀自魂不守舍。不久牛肉与薄饼送了上来,二人举筷便吃,忽听得饭铺外人喧马嘶,吵嚷起来,有人大声喝道:「这两匹马是谁的?怎地在此处?」呼叫声中带有蒙古口音。
  赵志敬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只见一个蒙古军官带着七八名兵卒,指着甄赵二人的坐骑正自喝问。饭铺的伙计惊呆了,不住打躬作揖,连称:「军爷,大人!」
  赵志敬给小龙女追逼了一日,满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有人惹上头来,当即挺身上前,大声道:「牲口是我的!干甚幺?」那军官道:「那里来的?」赵志敬道:「是我自己的!
  关你甚幺事?」此时襄阳以北全已沦入蒙古军手中,大宋百姓惨遭屠戮欺压,那有人敢对蒙古官兵如此无礼?那蒙古军官见赵志敬身形魁梧,腰间悬剑,心中存了三分疑忌:「你是买来的还是偷来的?」
  赵志敬怒道:「甚幺买来偷来?是道爷观中养大的。」那军官手一挥,喝道:「拿下了!」
  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围了上来。赵志敬手按剑柄,喝道:「凭甚幺拿人?」那军官冷笑道:「偷马贼!当真是吃了豹子心肝,动起大营的军马来啦,你认不认?」说着披开马匹后腿的马毛,露出两个蒙古字的烙印。原来蒙古军马均有烙印,注明属于某营某部,以便辨认。赵志敬顺手从蒙古军士手中抢来,那里知晓?此时一见,登时语塞,强辩道:「谁说是蒙古军马?我们道观中的马匹便爱烙上几个记,难道犯法了幺?」
  那军官大怒,心想自南下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强横的狂徒,抢上来伸手便抓。赵志敬左手一勾,反掌抓住了他手腕,跟着右掌挥出,拿住了他背心,将他身子高高举起,在空中打了三个旋子,跟着向外一送。那军官身不由主的飞了出去,刚好摔进了一家磁器铺子,只听乒乓、呛啷之声不绝,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将下来,碗碟器皿纷纷跌落,那军官全身给磁器碎片割得鲜血淋漓,压在磁器堆中,又怎爬得起身?众兵卒抢上来救护。
  赵志敬哈哈大笑,回入饭铺,拿起筷子又吃。这乱子一闯,镇上家家店铺关上了门板,饭铺的顾客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均想蒙古军暴虐无比,此番竟有汉人殴打蒙古军官,只怕血洗全镇也是有的。赵志敬吃了几口,忽见饭铺掌柜走上前来,噗的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赵志敬知他怕受牵连,一笑站起,说道:「我们也吃饱了,你不用害怕,我们马上就走。」掌柜的吓得脸如土色,更不住的磕头。
  甄志丙道:「他怕咱们一走,蒙古兵问饭铺子要人。」他素来精明强干,只是对小龙女痴心狂恋,这才作事荒谬乖张,日常处事其实远胜于赵志敬,困此马钰、丘处机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此时心念一转,说道:「快拿上好的酒馔来,道爷自己作事自己当,你们怕甚幺了?」掌柜的喏喏连声,爬起身来,忙吩咐赶送酒馔。
  那军官受伤不轻,挣扎着上了马背。赵志敬笑道:「甄师弟,今日受了一天恶气,待会须得打他们个落花流水。」甄志丙哼了一声,眼见那蒙古军官带领士兵骑马走了。饭铺中众人慌成一团,精美酒食纷纷送上,堆满了一桌。
  甄赵二人吃了一阵,甄志丙突然站起,反手一掌,将在旁侍候的伙计打倒地。掌柜的大惊,三脚两步的赶了过来,陪笑道:「这该死的小子不会侍候,道爷息怒……」话未说完,甄志丙飞起左腿,轻轻将他踢倒在地。赵志敬还道他神智兀自错乱,叫道:「甄师弟……你……」甄志丙掀起旁边一张桌子,碗碟倒了一地,随即又将两名伙计打倒,顺手点了各人穴道,双手一拍,道:「待会蒙古官兵到来,见你们店中给打得这般模样,就不会迁怒你们了,懂不懂?你们自己不妨再打个头破血流。」
  众人恍然大悟,连称妙计。众店伴当即动手,你打我,我打你,个个衣衫撕烂,目青鼻肿。过不多时,忽听得青石板街道上马蹄声响,数乘马急驰而至。众店伴纷纷倒地,大呼小叫:「啊哟,打死人啦!」「痛啊,痛啊!」「道爷饶命!」
  马蹄声到了饭铺门前果然止息,进来四名蒙古军官,后面跟着一个身材高瘦的僧人,一个又黑又矮的胡人,那胡人双腿已断,双手各撑着拐杖。蒙古军官见饭铺中乱成这等模样,皱起眉来,大声呼喝:「快拿酒饭上来,老爷们吃了便要赶路。」
  掌柜的一楞,心想:「原来这几个军爷是另一路的。待那挨了打的军爷领了人来,却又怎地?」正自迟疑,几名军官已挥马鞭夹头夹脑劈将过来。那掌柜的忍着痛连声答应,苦于爬不起身,当下另有伙计上前招呼,安排席位。
  那僧人便是金轮国师,黑矮胡人自是尼摩星了。他二人那日踏中冰魄银针,在山洞外纠缠厮打,双双跌落山崖。幸好崖边生有一株大树,国师于千钧一发之际伸出左手牢牢抓住。尼摩星其时已半昏半醒,却仍紧抱国师身子不放。国师看清了周遭情势,左手运劲一推,两人齐往崖下草丛中跌落,顺着斜坡骨碌碌的滚了十余丈,直到深谷之底方始停住。两人四肢头脸给山坡上的沙石荆棘擦得到处都是伤痕。
  国师右手反将过来,施小擒拿手拗过尼摩星手臂,喝道:「你到底放是不放?」尼摩星昏昏沉沉中无力反抗,给他一拗之下,左臂松开,右手却仍抓住他后心。国师冷笑道:「你双足中了剧毒,不快想法子救命,胡闹些甚幺?」
  尼摩星低头看时,见一双小腿已肿得碗口粗细,知道若不急救,转眼性命难保,一咬牙,拔出腰间铁蛇,喀喀两响,将两条小腿一齐砍下,登时鲜血狂喷,人也晕了过去。国师见他如此勇决,倒也好生佩服,又想他双足残废,从此不足为患,伸手点了他双腿膝弯处的「曲泉穴」及大腿上的「五里穴 」,先止血流,然后取出金创药敷上创口,撕下他外衣包扎了断腿。
  天竺武士大都练过瑜珈,又练过睡钉板、坐刀山等等忍痛之术,尼摩星更是此中能手,他一等血止,便坐起身来,说道:「好,你救了我的,咱们怨仇便不算的。」国师微微苦笑,心想:「你双脚虽失,身上剧毒倒已除了,我的处境反不如你。」盘膝坐下运功,强将足底的毒气缓缓逼出,一个多时辰之中只逼出一小撮黑水,但已累得心跳气喘。
  两人在荒谷之中将养了一日一晚,国师以上乘内功逼出了毒质,尼摩星的伤口也不再流血,折了两段树枝作拐杖,这才出得谷来。不久与几个蒙古军官相遇,同返忽必烈大营,却在这市镇上与甄赵二人相遇。
  甄志丙与赵志敬见到国师,相顾失色。二人在大胜关英雄大会之中曾见他显示武功,委实惊世骇俗,此刻狭路相逢,心中都是栗栗危惧。二人使个眼色,便欲脱身走路。
  那日英雄大会,中原豪杰与会的以千百数,甄赵识得国师,国师却不识二道。他虽见饭铺中打得人伤物碎,但此刻兵荒马乱,处处残破,也不以为意。他这次前赴襄阳,闹了个大败而归,见到忽必烈时不免脸上无光,心中只在筹思如何遮掩,见两个道士坐着吃饭,自毫不理会。
  就在此时,饭铺外突然一阵大乱,一群蒙古官兵冲了进来,一见甄赵二人,呼叱叫嚷,便来擒拿。甄志丙见国师座位近门,若向外夺路,经过他身畔,只怕他出手干预,低声说道:「从后门逃走!」伸手将一张方桌一推,忽朗朗一声响,碗碟汤水打成一地,两人跃起身来,奔向后门。
  甄志丙将要冲到后堂,回头一瞥,见国师拿着酒杯,低眉沉吟,对店中这番大乱似乎视而不见,心中一喜:「他不出手便好。」突然眼前黄影闪动,金轮国师纵到身前,双手外分,搭在甄赵二人肩头,笑道:「两位请坐下谈谈如何?」他出手并无凌厉之态,但双手这幺一搭,二道竟闪避不了,只觉登时有千斤之力压在肩头,沉重无比,惟有急运内力相抗,那里还敢答话?只怕张口后内息松了,自肩至腰的骨胳都要为他压断。
  这时冲进来的蒙古官兵已在四周围住,领头的将官是个千户,识得国师是蒙古护国法师,四大王忽必烈对他极为倚重,上前行礼,说道:「国师爷,这两个贼道偷盗军马,殴打官兵,多蒙国师爷出手……」他话未说完,向甄志丙连看数眼,突然问道:「这位可是甄志丙甄道爷?」甄志丙点了点头,却不认得那人是谁。国师将搭在他肩头的手略略一松,稍减下压之力,心想:「这两个道士不过四十岁左右,内功竟如此精纯,倒也不易。」
  那蒙古千户笑道:「甄道爷不认识我了幺?十九年前,咱们曾一同在花刺子模沙漠中烤黄羊吃,我叫萨多。」
  甄志丙存细一瞧,喜道:「啊,不错,不错!你留了大胡子,我不认得你啦!」萨多笑道:「小人东西南北奔驰了几万里,头发胡子都花白了,道爷的相貌可没大变啊。怪不得成吉思汗说你们修道之士都是神仙。」转头向国师道:「国师爷,这位道爷从前到过西域,是成吉思汗请了去的,说起来都是自己人。」国师点了点头,收手离开二人肩头。
  当年成吉思汗邀请丘处机前赴西域相见,谘以长生延寿之术。丘处机万里西游,带了一十八名弟子随侍,甄志丙是门下弟子,也在其内。成吉思汗派了二百军马供奉卫护丘处机诸人。那时萨多只是一名小卒,也在这二百人之内,是以识得甄志丙。他转战四方二十年,积功升为千户,不意忽然在此与他相遇,极是欢喜,命饭铺中伙计快做酒饭,自己末座相陪,对甄志丙好生相敬,那盗马殴官之事自一笑而罢。萨多询问丘处机与其余十七弟子安好,说起少年时的旧事,不由得虬髯戟张,豪态横生。
  国师也曾听过丘处机的名头,知他是全真派第一高手,试出甄赵二人内力不弱,心想全真派内功果然名不虚传,自己此番幸得一出手便制了先机,否则当真动手,却也须二三十招之后方能取胜。
  突然间门口人影一闪,进来一个白衣少女。国师、尼摩星、甄赵二道心中都是一凛,进来的正是小龙女。这中间只尼摩星心无芥蒂,大声道:「绝情谷的新娘子,你好!」小龙女微微颔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旁坐了,对众人不再理睬,向店伴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他做一份口蘑素面。
  甄赵二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大是惴惴不安。国师也怕杨过随后而来,他生平无所畏惧,就只怕杨龙二人双剑合璧的「玉女素心剑法」。三人各怀心事,不再说话,只大嚼饭菜。甄赵二人此时早已吃饱,但如突然默不作声,不免惹人疑心,只得吃个不停,好使嘴巴不空。
  萨多却兴高采烈,问道:「甄道长,你见过我们四王子幺?」甄志丙摇了摇头。萨多道:「忽必烈王爷是拖雷四王爷的第四位公子,英明仁厚,军中人人拥戴。小将正要去禀报军情,两位道爷若无要事在身,便请同去一见如何?」甄志丙心不在焉,又摇了摇头。
  赵志敬心念一动,问国师道:「大师也是去拜见四王子幺?」国师道:「是啊!四王子真乃当今人杰,两位不可不见。」赵志敬喜道:「好,我们随大师与萨多将军同去便是。」
  伸手桌下在甄志丙腿上一拍,向他使个眼色。萨多大喜,连说:「好极,好极!」
  甄志丙的机智才干本来远在赵志敬之上,但一见了小龙女,登时迷迷糊糊,神不守舍,只想如何求她杀了自己,又将怀中写给师尊丘处机的信交给她,过了好一阵子才明白赵志敬的用意,他是要藉国师相护,以便逃过小龙女的追杀。
  各人匆匆用罢饭菜,相偕出店,上马而行。国师见杨过并未现身,放下了心,暗想:「全真教是中原武林的一大宗派,若能笼络上了以为蒙古之助,实是奇功一件。明日见了王爷,也有个交代。」言语中对甄赵二人着意接纳。
  此时天色渐黑,众人驰了一阵,只听背后蹄声得得,回过头来,见小龙女骑了一匹枣骝马遥遥跟随在后。国师心中发毛,暗想:「单她一人决不是我对手,何以竟敢如此大胆,跟随不舍?莫非杨过那小子在暗中埋伏幺?」他与甄赵二道初次相交,唯恐稍有挫折,堕了威风,当下只作不知。
  众人驰了半夜,到了一座林中。萨多命随行军士下鞍歇马,各人坐在树底休息。只见小龙女下了马鞍,与众人相隔十余丈,坐在林边。她行动越诡秘,国师越持重,不敢贸然出手。赵志敬见尼摩星曾与小龙女招呼,不知她与国师有何瓜葛,不敢向她多望一眼。
  歇了半个时辰,众人上马再行,出得林后,只听蹄声隐隐,小龙女又自后跟来。
  直至天明,小龙女始终隔开数十丈,跟随在后。
  这时来到一处空旷平原,国师纵目眺望,四下里并无人影,毒念陡起:「我生平纵横无敌,来到中原,却接连败在小龙女和杨过那小子双剑合璧之下。今日她对我紧追不舍,定无善意,我何不出其不意的骤下杀手,将她毙了?她便有帮手赶到,也已不及救援。
  此女一死,世间无人再能制我。」正要勒马停步,忽听得前面玎玲、玎玲的传来几下驼铃声,数里外尘头大起,一彪人马迎头奔来。
  国师好生懊悔:「若知她的后援此刻方到,我早就该下手了。」忽听萨多「咦」的一声,叫道:「奇怪!」国师见对面奔来的是四头骆驼,右首第一头骆驼背上竖着一面大旗,旗杆上七丛白毛迎风飘扬,正是忽必烈的帅纛,但远远望去,骆驼背上却无人乘坐。萨多道:「王爷来了!」纵马迎上,驰到离骆驼相隔半里之外,滚鞍下马,恭恭敬敬的站在道旁。
  国师心想:「既是王爷来此,可不便杀这女子了。」他自重身分,若让忽必烈见他下手杀一孤身少女,不免受其轻视,缓缓驰近,见四头骆驼之间悬空坐着一人。那人白须白眉,笑容可掬,竟是周伯通。
  只听他远远说道:「好啊,好啊,大和尚,黑矮子,咱们又在这里相会,还有这个娇娇滴滴的小姑娘也来啦。」国师心中奇怪,此人花样百出,又怎能悬空而坐?待得双方又近了些,这才看清,原来四头骆驼之间有几条绳子结成一网,周伯通便坐在绳网之上。
  周伯通少去重阳宫,与马钰、丘处机诸人也极少往来,因此甄志丙与赵志敬跟他并不相识。他们虽曾听师父说起过有这幺一位独往独来、游戏人间的师叔祖,但久未听到他的消息,多半已不在人世,此刻相见,均未想到是他。
  国师双眉微皱,心想此人武功奇妙,极不好惹,问道:「王爷在后面幺?」周伯通向后一指,笑道:「过去三四十里,便是他的王帐。大和尚,我劝你此刻还是别去为妙。」国师道:「为甚幺?」周伯信道:「他正在大发脾气,你这一去,只怕他要砍掉你的光头。」
  国师愠道:「胡说八道!王爷为甚幺发脾气?」周伯通指着竖在骆驼背上的王旗,笑道:「王爷的王旗给我偷了来,他干幺不发脾气?」国师一怔,问道:「你偷了王旗来干幺?」
  周伯信道:「你识得郭靖幺?」国师点点头道:「怎幺?」周伯通笑道:「他是我的结义兄弟。咱哥儿俩有十多年不见啦,我牵记得紧,这便要瞧瞧去。他在襄阳城跟蒙古人打仗,我就偷了蒙古王爷的王旗,给他送一份大礼。」
  国师猛吃一惊,暗想此事可十分糟糕,襄阳城攻打不下,连王旗也给敌人抢了去,这个脸可丢得大了,非得想个法儿将旗子夺回不可。
  只见周伯通一声呼喝,四头骆驼十六只蹄子翻腾而起,一阵风般向西驰去,远远绕了个圈子,这才奔回。王旗在风中张开,猎猎作响。周伯通站直身子,手握四缰,平野奔驰,大旗翻卷,宛然大将军八面威风。
  但见他得意非凡,奔到临近,「得儿」一声,四头骆驼登时站定,想是他手劲厉害,勒得四驼不得不听指挥。周伯通笑道:「大和尚,我这些骆驼好不好?」国师大拇指一竖,赞道:「好得很,佩服之至!」心中却在寻思如何夺回王旗。
  周伯通左手一挥,笑道:「大和尚、小姑娘,老顽童去也!」
  甄志丙与赵志敬听到「老顽童」三字,脱口呼道:「师叔祖?」一齐翻鞍下马。甄志丙道:「这位是全真派的周老前辈幺?」
  周伯通双眼骨碌碌的乱转,道:「哼,怎幺?小道士快磕头罢。」
  甄赵二人本要行礼,听他说话古里古怪,却不由得一怔,生怕拜错了人。周伯通问道:「你们是那个牛鼻子的门下?」甄志丙恭恭敬敬的答道:「赵志敬是玉阳子王道长门下,弟子甄志丙是长春子丘道长门下。」
  周伯信道:「哼,全真教的小道士一代不如一代,瞧你们也不是甚幺好脚色。」突然双脚一踢,两只鞋子分向二人面门飞去。
  甄志丙眼看鞋子飞下来的力道并不劲急,便在脸上打中一下,也不碍事,不敢失了礼数,仍躬身行礼,赵志敬却伸手去接。那知两只鞋子飞到二人面前三尺之处突然折回。赵志敬一手抓空,眼见左鞋飞向右边,右鞋飞向左边,绕了一个圈子,在空中交叉而过,回到周伯通身前。周伯通伸出双脚,套进鞋中。
  这一下虽是游戏行径,但若非内力深厚,决不能将两只鞋子踢得如此恰到好处。金轮国师与尼摩星曾在忽必烈营帐中见过他飞矛掷人、半途而堕的把戏,这飞鞋倒回的功夫其理相同,只踢出时足尖上加了一点回劲,见了也不怎幺惊异。赵志敬伸手抓了个空,却不禁大为骇服,凭他武功,便有极厉害的暗器射来,也能随手接过,岂知一只缓缓飞来的破烂鞋子竟会抓不到手,再无怀疑,跟着甄志丙拜倒,说道:「弟子赵志敬叩见师叔祖。」
  周伯通哈哈大笑,说道:「丘处机与王处一眼界太低,尽收些不成器的弟子!罢了,罢了,谁要你们磕头?」大叫一声:「冲锋!」四头骆驼竖耳扬尾,发足便奔。
  国师飞身下马,身形晃处,已挡在骆驼前面,叫道:「且慢!」双掌分别按在一头骆驼前额。四头骆驼正自向前急冲,被他这幺一按,竟倒退两步。
  周伯通大怒,喝道:「大和尚,你要打架不成?老顽童十多年没逢对手,拳头发痒,来来来,咱们便来斗几个回合。」他生平好武,近年来武功越练越强,要找对手艰难无比,他知国师身手了得,正可陪自己过招,说着便要下驼动手。
  国师摇手道:「我生平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只管打,我决不还手。」周伯通大怒,道:「你怎敢说我是无耻之徒?」国师道:「你明知我不在军营,便去偷盗王旗,这不是无耻幺?你自知非我敌手,觑准我走开了,这才偷偷去下手。嘿嘿,周伯通,你太不要脸了。」周伯信道:「好,我是不是你敌手,咱们打一架便知。」国师摇头说道:「我说过不跟无耻之徒动手,你勉强我不来。我的拳头很有骨气,打在无耻之徒身上,拳头要发臭的,三年另六个月中,臭气不会褪去。」周伯通怒道:「依你说便怎地?」国师道:「你将王旗让我带去,今晚你再来盗,我在营中守着。不论你明抢暗偷,只要取得到手,我便佩服你是个大大的英雄好汉。」
  周伯通最不能受人之激,事情越难,越要做到,拔下王旗,向他掷去,叫道:「接着了,今晚我来盗便是。」国师伸手接住,旗杆入手,才知这一掷之力大得异乎寻当,忙运内劲相抗,还是退了两步,这才拿椿站住。倘若内力稍差,立时便给王旗撞得仰天一交。
  四头骆驼本来发劲前冲,但给国师掌力抵住了,他掌力陡松,四头骆驼忽地同时跳起,跃出二丈有余,向前急奔。众人遥望周伯通的背影,并见四头骆驼越跑越远,渐渐缩成四个小黑点。
  国师呆了半晌,将王旗交给萨多,说道:「走罢!」
  国师心想这老顽童行事神出鬼没,人所难测,须当用何计谋,方能制胜?在马上凝神思索,一时却无善策,偶然回顾,只见甄赵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说话,不住回头去望小龙女,却又不敢多看,脸上大有惧色。他心念一转:「这姑娘莫非是为两个道士而来?」
  出言试探:「甄道兄,你和龙姑娘素来相识幺?」甄志丙脸色徒变,答应了声:「嗯。」
  国师更知其中大有缘故,问道:「你们得罪了她,她要寻你们晦气,是不是?这小姑娘厉害得紧,你们和她作对,那可凶多吉少啊。」他于甄龙二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只是见二道神色惊惶,设词探问,竟一问便中。
  赵志敬乘机道:「她也得罪过大师啊,当日英雄会上,大师曾输在她的手下,此仇不可不报。」国师哼了一声,道:「你也知道?」赵志敬道:「此事传扬天下,武林豪杰,谁不知闻。」国师心道:「这道士倒也厉害。我欲以他制敌,他却想激得我出手助他脱困。」
  又想:「这两人也非平庸之辈,跟他们坦率言明,事情反而易辨。」说道:「这龙姑娘要取你们性命,你们敌她不过,便想要我保护,是也不是?」
  甄志丙怒道:「甄某死就死了,何须托庇于旁人?何况大师未必便能胜她。」国师见他凛然而言,绝非作伪,不禁一愕,心道:「难道我所料不对?」一时摸不准二人心意,淡淡一笑,说道:「她与杨过双剑合璧,自有其厉害之处。此时她孤身落单,我取她性命可说易如反掌。」赵志敬摇头道:「只怕未必。江湖上人人都说,大胜关英雄大会,金轮国师败于小龙女手下。」
  国师笑道:「老衲养气数十年,你用言语激我,又有何用?」他听赵志敬如此说法,知他切盼自己与小龙女动手。当周伯通现身之前,他本想出手杀了小龙女,但此时已与周伯通订约盗旗,颇有需用甄赵二人之处,倘若杀了小龙女,便不能挟制二道了,意示闲暇,双手合什,说道:「既然如此,老衲先行一步。二位了断了龙姑娘之事,请来王爷大营过访便是。」说着一提缰绳,纵马便行。
  赵志敬大急,心想只要他一走开,小龙女赶上前来,自己师兄弟二人不知要受如何的苦刑荼毒,想起当日终南山上玉蜂螫身之痛,不由得心胆俱裂,看来这和尚不但武功高强,智谋也远在自己之上,见他径自前行,拍马追上,叫道:「大师且慢!小道路径不熟,相烦指引,永感大德。」
  国师听了「永感大德」四字,微微一笑,心想:「多半是这姓赵的得罪了龙姑娘,才怕成这样,那姓甄的却是事不关己。」说道:「那也好,待会老衲说不定也有相烦之处。」
  赵志敬忙道:「大师有何差遣,小道无不从命。」国师和他并骑而行,随口问起全真教情况,赵志敬毫不隐瞒,一一实说。甄志丙迷迷糊糊的跟随在后,毫没留心二人说些甚幺。
  国师道:「原来马道已不幸谢世,可惜之至。听说现任掌教丘道长年纪也不小了?」赵志敬道:「是,丘师伯也已年近古稀。」国师道:「那幺丘道长交卸掌教之后,该当由尊师王道长接充了。」这一言触中了赵志敬心事,脸色微转,道:「家师也已年迈。全真六子近年来精研性命之学,掌教的俗务,多半是要交给我这个甄师弟接手。」
  国师见他脸上微有悻悻之色,低声道:「我瞧这位甄道兄武功虽强,却还不及道兄,至于精明干练,更与道兄差得远了。掌教大任,该当由道兄接充才是。」这几句话赵志敬在心中已蕴藏了七八年之久,但从未宣之于口,今日给国师说了出来,不由得怨恨之情更见于颜色。
  全真六子本来命丘处机的三徒尹志平任三代弟子首座,隐然为他日掌教的接班人。但尹志平近年来勤研炼丹修仙之道,恬退自修,不愿多理俗务。全真七子中长春一派独大,弟子最多,六子商议之后,议定由丘处机的次徒甄志丙任三代弟子首座,日后可望接任掌教。初时赵志敬不过心中不服,暗存妒忌,但自抓到了甄志丙的把柄后,即便处心积虑的要设法夺取他这职位。甄志丙污辱小龙女,实犯教中大戒,如为掌教师尊所知,势必性命难保。赵志敬自知以武功而论,第三代弟子中无出己右,但因生性鲁莽暴躁,不为全真六子所喜,师兄弟也多半和他不睦,纵然甄志丙身败名裂,这掌教的位子还是落不到自己身上,他一直隐忍不发,便是为此。
  国师鉴貌辨色,猜中了他心思,暗想:「我若助他争得掌教,他便死心塌地的为我所用。
  全真教势力庞大,信士如云,能得该教相助,于王爷南征大有好处,大功更胜于刺杀郭靖。」暗自筹思,不再与赵志敬交谈。
  午牌时分,一行人来到忽必烈大营。国师回头望去,见小龙女骑着枣骝马站在里许之外,不再近前,心想:「有她在外,不怕这两个道士不上钩。」
  众人进了王帐,忽必烈正为失旗之事大为烦恼。王旗是三军表率,征战之际,千军万马全随王旗进退,实是军中头等重要的物事,突然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人盗去,直如打了一个大大的败仗。他见国师携了王旗回来,心下大喜,忙起座相迎。忽必烈雄才大略,直追乃祖成吉思汗,听国师引见甄赵二人,说是全真教的高士,当即大加接纳,显得爱才若渴,对王旗的失而复得竟似没放在心上,吩咐设筵接风。甄志丙心神不定,全副心思只想着小龙女。赵志敬却是个极重名位之人,见这位蒙古王爷竟对自己如此礼遇,不禁喜出望外。忽必烈绝口不提国师等行刺郭靖不成之事,只不住推崇尼摩星忠于所事,以致双腿残废,酒筵上请他坐了首位,接连与他把盏,尼摩星感激知遇,心想只要他再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旁人瞧着也都大为心折。
  酒筵过后,忽必烈对国师道:「国师,大汗派我南征,受阻于襄阳,出师不顺,这次竟连王旗也给敌人盗了去,大折锐气,亏得国师夺回,功劳不小。今后行止,还请国师多加指点,咱们这就到后帐商议军情。」当下金轮国师随同忽必烈来到后帐,尼摩星自与引克西、潇湘子、甄赵二道等人在大帐喝酒谈天。
  忽必烈坐定后,命人请谋臣子聪过来商议。子聪和尚原名刘秉忠,虽出家为僧,但足智多谋,精通韬略,忽必烈甚为倚重。子聪对金轮国师说道:「国师,令贤徒霍都王子身世不凡,他一直不肯吐露,晚辈后来跟他长谈,才得知他的来历,咱们请他来一起谈谈可好?」金轮国师点点头。子聪派人去请霍都来到后帐忽必烈问起来历,才知他是成吉思汗义兄札木合的孙子。
  札木合和成吉思汗失和交战,为义弟所擒,成吉思汗顾念结义之情,欲饶了札木合性命。
  札木合却甘愿就死,只求不流鲜血。成吉思汗为防札木合庞大部族作乱反叛,只得下令将札木合压死,不流一滴鲜血。依蒙古人习俗,不流血而死,灵魂可以升天,,成吉思汗念旧,下令札木合的子孙世世代代封为王子。霍都的王子之称便由此而来。他心高气傲,不愿坐想尊荣,拜了金轮大喇嘛为师,苦练武功,居然也小成。他在朝里做官,很会谄谀奉承,得到大汗窝阔台的欢心,窝阔台逝世后,皇后玛察临朝当权,对霍都仍相当宠信。霍都自知因出身关系,在蒙古军政中并无重大前途,仗着师父之力,在江湖武人以及蒙古喇嘛教中努力。
  忽必烈查阅部族发给他的羊皮身世书后,得知是实,问起朝中情形。霍都禀告说,尼玛察皇后临朝后,信任权臣温都尔哈玛尔,对老臣耶律楚材多方贬斥,后来将其下毒害死,又杀了其子耶律铸,下令追杀其家属,得悉耶律铸的弟妹等人逃到了南朝,命霍都禀报忽必烈后逮捕斩杀,以绝后患。忽必烈把子聪拉到一旁,低声问道:「大师,你瞧怎样?」
  子聪道:「启禀王爷,先耶律相爷有功于国,英明公正,实有大功,该当保护他的子孙。」
  忽必烈点头,低声道::「皇后信用奸邪,咱们须得事事小心。」回转身来,对霍都道:「耶律宰相是大大的忠臣,一时受冤,日后必可平反,他的家属逃到南朝,咱们暂且不理吧!」
  跟着商议进攻宋朝之事。子聪说道,眼下蒙军后方多受汉人骚扰,进军不顺,不如暂且退兵,肃清后方之后进兵,可策万全。忽必烈攻打襄阳失利,也有点灰心,点头称是,问起后方情状,得知主要大患一是全真教,二是丐帮,这两大教帮都忠于大宋,蒙古军南攻,他们不住在蒙军后方斩兵杀将,牵制得很厉害。
  忽必烈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我祖父成吉思汗当年教导子孙和大将,用兵之道:势利则进,顺势猛打,不利则止,待时再举。用兵者势也,不可逆时逆势。顺势则胜,逆势则亡。咱们下令暂且退兵,再定进退。」对金轮国师道:「国师,诛灭北方全真教和丐帮这两件事,小王就奉托国师全权处理了,那也须乘势而行,并不急在一时,他们汉人说:欲速则不达,也是挺有道理的。霍都,丐帮的事,你就多用一点心吧!」国师和霍都站起身来,躬身遵命。
  国师回到大帐,与甄赵二道相会,陪着二人到旁帐休息。甄志丙心神交疲,倒头便睡。
  国师道:「赵兄,左右无事,咱们出去走走。」两人并肩走出帐来。
  赵志敬举目见小龙女坐在远处一株大树下,那匹黄马系在树上,不禁脸上变色。国师只作不见,再详询全真教中诸般情状,态度甚为客气亲厚。
  北宋道教本只正乙一派,由江西龙虎山张天师统率。自金人侵华,宋室南渡,河北道教新创三派,是为全真、大道、太乙三教,其中全真尤盛,教中道士行侠仗义,救苦恤贫,多行善举。是时北方沦于异族,百姓痛苦不堪,眼见朝廷规复无望,黎民往往把全真教视作救星。当时有人撰文称:「中原板荡,南宋孱弱,天下豪杰之士,无所适从……重阳宗师、长春真人,超然万物之表,独以无为之教,化有为之士,靖安东华,以待明主,而为天下式」云云。当其时大河以北,全真教与丐帮的势力有时还胜过官府。蒙古军南侵,后方常受牵制,国师受封忽必烈之命予以诛灭,便欲详细知其内情。赵志敬见国师待己亲厚,心下感激,有问必答,于本教势力分布、诸处重镇所在等情,皆举实以告。
  两人边说边行,渐渐走到无人之处。国师叹了口气,说道:「赵道长,贵教得有今日规模,实在不易。老衲无礼,却要说刘、丘、王诸位道长见识太也胡涂,怎能将掌教的大任传之于甄道兄呢?」赵志敬这些日来一直便在筹算,要待甄志丙接任掌教之后,全真五子逐一雕逝,便逼他将掌教之位让给自己。但他性子急躁,想起此事究属渺茫,便算成功,也不知要在多少年之后,听国师提及,不禁叹了口气,又向小龙女望了一眼。
  国师道:「那龙姑娘是小事,老衲举手间便即了结,实不用烦心。倒是掌教大位不可落在无能之辈手中,这方是当急之务。」赵志敬怦然心动,说道:「大师若能点明途,小道终身全凭所命。」国师双眉一扬,朗声道:「君子一言,那可不能反悔。」赵志敬道:「这个当然。」国师道:「好,我叫你在半年之内,便当上全真教的掌教。」
  赵志敬大喜,然而此事实在太难,不由得有些将信将疑。国师道:「你不信幺?」赵志敬道:「我信,我信。大师妙法通神,必有善策。」国师道:「贵教和我素无瓜葛,本来谁当掌教都是一样。但不知怎的,老衲和道长一见如故,忍不住要出手相助。」赵志敬心痒难搔,不知如何称谢才好。
  国师道:「咱们第一步,是要令你在教中得一强援。贵教眼下辈份最尊的是谁?」赵志敬道:「那便是今日途中遇见的周师叔祖。」国师道:「不错,他若肯出力助你,甄道长多半便不是你的对手了。」赵志敬喜道:「是啊,刘师伯、丘师伯、我师父都要称他为师叔。他说出来的话,自是份量极重。但不知大师有何妙计,能令周师叔祖助小道。」
  国师道:「今日我和他打了赌,要他再来盗取王旗。你说他来是不来?」赵志敬道 「那自然是要来的。」国师道:「这面王旗,今晚却不悬在旗杆之上,咱们去藏在一个秘密安稳处所。蒙古大营中千帐万幕,周伯通便有通天彻地的能为,也没法在一夜之间寻找出来。」赵志敬道:「是啊!」心中却想:「这般打赌,未免胜之不武。」国师道:「你一定想,如此打赌,不免胜之不武。但这全是为了你啊。」赵志敬呆呆的望着他,不明其故。
  国师伸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拍,说道:「我把藏旗的所在跟你说了,你再去悄悄告诉周伯通,让他找到王旗,他自必大大承你的情。」赵志敬大喜,道:「不错,不错,这定能讨得周师叔祖的欢心。」但转念一想,说道:「然则大师的打赌岂非输了?」国师道:「咱们血性汉子结交朋友,只全心全意为人,一己的胜负荣辱,又何足道哉?」赵志敬感激莫名,连称:「大师恩德,不知何以为报。」国师微微一笑,道:「你在教中先得周伯通之援,我再帮你筹划计议,那时你便要推辞掌教之位,也不可得了。」说着向左首一指,道:「咱们到那边山上去瞧瞧。」离大营里许之处有几座小山,两人片刻间已到了山前。
  国师道:「咱们找个山洞,把王旗藏在里面。」前两座小山光秃秃的无甚洞穴,二人接连翻了两个山头,到了第三座小山之上。这山树木茂密,洞穴一个接着一个。国师道:「此山最好。」见两株大榆树间有一山洞,洞口隐蔽,乍视之下不易见到,便道:「你记住此处,待会我将王旗藏在洞内。晚间周伯通一到,你将他引来便了。」赵志敬喏喏连声,喜悦无限,向两株大榆树狠狠瞧了几眼,心想有此为记,决不会弄错。两人回到大营,一路上不再谈论此事。
  晚饭过后,赵志敬不住逗甄志丙说话。甄志丙两眼发直,偶而说上几句,也全是答非所问。天色渐黑,营中打起初更,赵志敬溜出营去,坐在一个沙丘之旁,但见骑卫来去巡视,防守严密,心想:「以这般声势,便要闯入大营一步也极不易,周师叔祖居然来去自如,将王旗盗去,本领之高实所难测。」
  只见头顶天作深蓝,宛似一座蒙古人的大帐般覆罩茫茫平野,群星闪烁,北斗七星更闪闪生光,心想:「倘若果如国师所言,不久后我得任掌教,那时声名提于宇内,天下三千道观、八万弟子尽听我号令,哼哼,要取杨过那小子的性命,自然易如反掌。」越想越得意,站起身来,凝目眺望,隐约见小龙女仍然坐在那大树之下,又想:「本来,任由甄志丙死在她剑下,倒也干净利落,去了个对手,但甄志丙一死,丘师伯他们还是要立长春门人李志常、宋德方等为三代首座,仍轮不到我,那就更加无隙可乘了。」
  正想得诸事顺利之际,忽见一条黑影自西疾驰而至,在营帐间东穿西插,倏忽间已奔到了王旗的旗杆之下。那人宽袍大袖,白须飘荡,正是周伯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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