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都跟在周仲英身后,跟着他走过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弥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我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他是烧铁胆庄的罪魁祸首,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力强,举刀劈面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快窜出一步。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在刀背上,竟自进不得一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一进厅,见那里竟是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把白幕一掀,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周绮外出未归,所以未把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姊弟再见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这时他心神激动,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中,一时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有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的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来亲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得周仲英实在义气干云,刚才错怪他万分不该,章进第一个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作了一揖,叫道:“老爷子,我刚才得罪你啦,章驼子给您陪罪。”说罢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又笑不出。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杨成协、徐天宏、等都纷纷过来谢罪。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我们到死也不会忘记,各位哥哥,现在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此时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庄丁们大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有一天没风,而且风势最大不过。风助火威,水又不便,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铁胆庄转瞬就要烧成白地。
众人见周仲英痴痴的扶着棺材,神情有点失常。火焰这时已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等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说:“爹,我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所以舍不得离开。章进突一弯腰,说道:“八哥,你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把棺材提了起来,放在章进的驼背上。章进也不长身,就这样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拥着逃到了庄外空地之上。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倒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大家见火势已无法抑制,都围在周仲英身旁观看。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鹰爪孙还在里面!”一纵身,想冲入火场去救万庆澜出来,众人连忙拦住,都说:“不能去,那太危险。”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的那小子。”陈家洛问道:“那是谁?”骆冰把童兆和的事说了。孟健雄把他来探庄和敲诈勒索的事也说了出来。徐天宏叫道:“对,一定是他放火!”众人琢磨,都觉得必定是他,大家纷纷议论。徐无宏偷眼一望周绮,见她也正在偷眼看,两人目光一对,忙都避了开去。陈家洛道:“我们马上要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追到追不到,限一个时辰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大开厮见,互相道了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恩大德,我们真是永世补报不过来。我们一定去把周老太太访寻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完全烧毁,红花会负责重新修造,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一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周仲英眼见铁胆庄已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当然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分明是瞧兄弟不起,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在误会冰释,见红花会众人,奋不顾身的救火救人,对他又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这回事倒反而释然于怀了。
宋善朋和孟健雄查点庄中人数,除了有十数人被火灼伤外,幸喜没人重伤和死亡。宋善朋把陈家洛刚才这番话悄悄说了,庄丁们听说除了赔偿损失外,另外还有赏赐,沮丧痛惜都为之大减。
忙乱了一回,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两人向陈家洛报告,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的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西两路数里内并无一人影,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陈家洛道:“好在我们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慢慢总抓得到。”他转头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到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了,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称做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狠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道:“徐爷请说。”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既然逃走了,敲诈没敲到,那姓万的又没回去,我想鹰爪孙一定要报官,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到赤金卫,恐怕不大稳当。”周仲英阅历极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是武诸葛,明儿我们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什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中老大的不愿意。她现在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所主使的,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总是越瞧越不顺眼。
陈家洛请宋善朋查点了一下人数,庄丁仆妇一共是六十一人。陈家洛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纸笔墨盒,在火把照耀下写了一张字条,交给宋善朋道:“这次各位损失很重,兄弟万分过意不去。各位到了安西,在在都要用钱,这里是一点小意思,请各位赏脸收下。”宋善朋接过那张字条来一看,不由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孟健雄走近一看,见字条上写道:“凭条支文银一万两”八个大字,下面签着一个花押,笔走龙蛇,看不清楚签的是什么字。孟健雄道:“陈当家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这万万不能收。”陈家洛道:“这笔钱请宋爷到安西后到玉虚道观去支取,其中是孟爷和安爷的宝眷各一千两,宋爷五百两,其余六十二人每位一百两,另外的余数供各位路上使费。”孟健雄还要推辞,陈家洛道:“孟爷再不肯收,那就太见外了。”孟健雄望着师父,向他请示,周仲英素性忾慨豪迈,最讨厌这种推来推去的客套,说道:“陈当家的既然有这个意思,你们就领谢吧。”宋善朋这才谢过收下。陈家洛所以不送周仲英和周绮银钱,是特别尊重他们,周仲英对这点老怀甚喜,说道:“陈当家的,你总算瞧得起我老头子。”说着连连拍他肩膀。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我事情料理完毕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我们不到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我们庄上失陷,救人的事,我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周仲英说要出马救文泰来,俱各大喜。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十分感激。只是救文四哥是杀人造反的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的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怕有些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一下方略,至于杀鹰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你要是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我周仲英当朋友。”陆菲青也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也决不敢贸然把身上负着重案的朋友荐到他庄上来啦?”陈家洛沉吟了一下,说道:“周老英雄如此义气,红花会上下众兄弟永感大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的拜了下去,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我们誓不为人。”他转头对陈家洛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我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陈家洛谦让了几句,于是一拱手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说道:“红花会的各位哥哥,我们先拜红花老祖。”他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长袍,把撕去前襟的袍子换下,率领会中群雄,向南跪下,各各拜了三拜,然后亢声施令,分拨人马。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大风把火炬吹得猎猎作响。众人肃静无声,听候号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泰来行踪后,赶回报告。第二拨: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拨:追魂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虎安健刚。第六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冰。
陈家洛分拨已定,说道:“余十四弟,请你马上动身。其余各拨人马,立刻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到赵家堡打尖,分拨进嘉峪关后再行会集。关上鹰爪孙盘查很紧,大家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奔出数步,回头偷眼向骆冰一望,见她正在低头沉思,对他离去似乎并不在意。余鱼同叹了一口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一个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悄悄对徐天宏道:“七哥,周老英雄已被我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去救四哥。你多费点心,最好别让官面上的人再认出他来。四嫂身上受了伤,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留心不要让她拚命。你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了章进、石双英两人首先出发。骆冰一晚始终没合眼,把章进叫过来道:“十哥,你路上可别闹事,别多喝酒。”章进道:“四嫂你放心,在四哥救出来之前,我一滴酒不入口。”章进素来嗜酒如命,喝醉了常常闹事,但在重大关头他却能把持得住,这都是他过人之处。
不久,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也先后走了,最后是周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道铁胆庄失火,纷纷前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打了尖,即与宋善朋分手,纵马向东疾驰。一路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徐天宏低声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道:“我不过顾着你爹爹面,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了就赶路,一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许能把这一向骄横惯了的女儿管教管教,现在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在何方,言念及此,心中很是难过,见徐天宏闷闷不乐的落在后面,又觉很是过意不去。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下来。徐天宏出去了一会,回来对周仲英和骆冰道:“余十四弟还没追上文四哥,也还没遇上西川双侠。”周绮忍不住插嘴道:“你怎会知道?瞎吹!”徐天宏向她白了一眼,一声不响。周仲英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酒最好。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好。”周绮道:“爹,好,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笑什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骆冰笑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什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仲英是豪爽之人,不阻止。四个人到杏花楼上坐下,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西北第一。四人一尝,果然香醇无比。店小二又送了一盘肃州出名的烘饼上来。那烘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不绝口。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的事,四人随口谈论路上景色。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的拳术,真是见所未见。他和我比拳时,最后用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叫作什么名头。徐爷可知道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一问,忙留神倾听。
徐天宏道:“我和陈当家的这次也是初会。我们于老当家把他从小就送到天山北路天池怪侠那里去学艺,一直没到过江南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在他小时候见过。这套拳,我瞧大概是天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竟是一位贵公子般的人,我一见之下心中很是纳罕,觉得透着极不相称。后来和他谈了话、交了手,才知道他不但武艺惊人,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周仲英极口称扬他们领袖,心中也很高兴,四人连连喝酒。只骆冰想到丈夫安危莫测,总是愁眉不能尽展。
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人物出了不少,也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新。就像你老弟这样文武双全,江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好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这答应,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话,周绮鼻孔“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说你好,你还说是呢!”
周仲英喝了一口酒道:“我一向听人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派的高手,和我的门户很近。我总想见他一面,互相印证,但一个在江南,一个在西北,这个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始终没什么头绪。”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以前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从前是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也是在少林寺学的啊。”他一手拿着酒杯,皱眉思索,突然问道:“他相貌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徐天宏道:“他虽然六十多岁了,看上去还是很英俊的,只是右边额角上有一个大伤疤,所以右眉是没有的。”周仲英把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放,眼中忽然流下泪来,哽咽着道:“师兄师兄,我早疑心是你,你瞒得我好苦。”徐天宏等见他神情突然大变,都惊呆了。
周仲英道:“老弟,文奶奶,你们于老当家可并不姓于,你们知道么?”徐天宏道:“哼,他姓沈。”周仲英“啊”了一声道:“不错,他姓沈,真名字叫做沈有榖,他是我师兄。我们师兄弟情谊好不过。后来他犯了门规,被师父逐出少林门,徒此我们就不知道他的音讯,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都没一点消息,总以为他心灰意懒,不再出山,那知他改名换姓,做了这样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出来。从前就听人说红花会总舵主武术是少林派,隐隐约约有点疑心,写了几封信给他,他客客气气的答覆了我,完全当我是未见过面的朋友看待。我想我沈师兄是至性至情之人,决不能如此待我,所以也就没再往这条路猜。师兄师兄,你待你师弟就如此薄情吗?”说着心情十分激动,又道:“要是我早几月知道,一定不顾一切的赶到江南,也好让老兄弟再见一面。现在人鬼殊途,永没相见之日了。”他大口干杯,自怨自艾,感慨无已。
徐天宏劝道:“于老当家如此作法,一定有他难言之隐,他待朋友最是热肠厚道,他不肯和老前辈相认,总有什么异常重大的索连,我想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的。”周绮忽然冷冷掩口道:“红花会的人哪,很爱瞧不起人,未必安着什么好心眼。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周仲英又问:“他临终时有什么遗言?”徐天宏道:“这里人很杂,这件事说来话长。咱们今晚索性多赶几十里路,找一个荒僻之地好好谈一谈。我心中存着很多疑团,周老前辈既然是我们于老当家同门,那么一定知道他少年时候的事,我有几件事也要请教请教。”周仲英道:“好极了!”忙叫柜上算帐。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下楼去了。周绮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子家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鼻孔中“哼”一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骂她,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闭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赶忙出城,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口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黑越越的有七八株大树,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道:“好。”四人把马缚在树上,盘膝而坐。只听见风吹草长,声若低啸。徐天宏正要开口说话,忽听见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伏地贴耳细听,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是奔咱这儿来的。”周仲英打了一个手势,四人把马从树上解下来,牵去隐在大石后面。不一会,蹄声渐近,三骑马顺着大路向东奔去。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穿着直条纹的长袍,都是维人装束,马上挂着马刀。周仲英等待他们去远,又坐下来倾谈。他们连日连夜赶路,始终没机会好好谈一谈,这时周仲英才向骆冰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里一直把我们红花会当作眼中钉,那是不用说了,不过这次他们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出来,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干休,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赶到北京,叫我们夫妻俩同去。到北京,于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比较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说,他去见皇帝老儿这件事关系大得不得了,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也就不言语了。当夜他俩越墙进宫,我在宫外把风,心里急得不得了,过了约莫两个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南。我在路上偷偷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四哥说乾隆是见到了,这件事关系到推翻满清、光复汉家天下的大业。他说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肯对我说。我也就不再问他。”周仲英赞道:“师兄的抱负真是不小。”
骆冰继续说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湖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周仲英暗暗点头,轻轻叹道:“这几十年来始终不能忘情。”周绮道:“不能忘什么情?”周仲英道:“你不懂的。”周绮道:“所以我问你呀!”周仲英不理她,周绮依稀见徐天宏似笑非笑的模样,赌气就不问了。骆冰道:“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像忽然老了十多岁,整日不见笑容,过不了几日就一病不起。四哥悄悄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的人逝世,所以伤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不禁唏嘘。骆冰拭了眼泪说道:“老当家临终时,召集内三堂外三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件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要紧之至。”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是海宁陈相国的公子,十五岁就中了解元。中举之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出来,送到回部天池怪侠那里去。这件事江湖上知道的人很多。至于宰相府中的公子怎会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那我们就不知道了。”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他好像不大清楚。老当家死时,似乎有一番重大心事未了,很想和少舵主见一面,但路这么远,那里赶得及。老当家遗命红花会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要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竟会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假使四哥有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有一个人知道了。”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伤?”骆冰道:“我们分批到塞外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然有八名大内侍卫到客店来找们,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赶赴北京。四哥说要见过少舵主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对四哥很客气,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夫妻俩渐落下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去。一场恶战,他用单刀砍翻了两个,用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中了我的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全身也受了六七处伤。在厮拚时,他自始自终挡在我身前,所以我一点也没有受伤。”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的叹了口气。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到赵家堡时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里养伤,只盼少舵主和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来了。以后的事,你们就都知道了。”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目前越是没有性命之忧。因为官府和鹰爪知道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到赵家堡那就好了,把那些鹰爪孙早早料理了,四爷既没有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什么?”徐天宏道:“因为少舵主很谦虚,一定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搁了日子。而且四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武诸葛,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被她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不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他转头问骆冰道:“他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女侠?”骆冰道:“陈当家的还没有攀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上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她啊?我瞧她陪我老头子一辈子算啦!”骆冰笑道:“等我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我和他跟绮妹妹做个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一个儿要先走了。”大家微笑着不响。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什么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周绮是性直的人,心中最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什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宰相的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上客客气气,心中的鬼主意才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也不嫁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连忙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的女婿是个心直口快的英雄。你称心了吗?”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不怕七爷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明了好赶路。”四人从马上拿下毡被来盖在身上,在大树下睡倒了。周绮轻声对父亲道:“爹,你可带着什么吃的?我饿得慌。”周仲英道:“没带呀。我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会,鼾声微闻,已经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看身旁的骆冰也已迷迷糊糊的入了睡乡,这时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周绮好奇心起,偷眼瞧他做什么,黑暗中也看不清楚,大概是从包袱拿了什么过来,只见他回来坐下,把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了一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徐天宏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不住偷眼瞧他吃什么吃得这样有滋味,她不看倒也罢了,一看更是垂涎欲滴,饥火难忍,原来见他手中拿着白白的一块,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明明是肃州的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到楼下去转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里能开口问他要来吃,心想:“快些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那徐天宏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酒葫芦中喝酒。
周绮这时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什么酒?要喝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他这人可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并不塞住,把葫芦放在头边,让酒香顺着风一阵阵送到周绮鼻子里。徐天宏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见周绮杯到酒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所以这样作弄她一下。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没理由,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把眼睛、鼻子、嘴巴都埋在垫起来当枕头的毡被里,但这样闷得更是难受,再翻过身来,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周绮一想,这是这样办,悄悄伸过手去取了一个铁胆过来,对准徐天宏的酒葫芦掷了过去,“扑”的一声,把葫芦打成数片,葫芦里的酒都流在徐天宏的毡被上。徐天宏这时似已睡着了,丝毫没理会。周绮见周仲英睡得正香,骆冰也毫无声息,偷偷爬了起来,想把那铁胆拿回来,哪知她刚伸手出去,徐天宏忽地翻了一个身,把铁胆压在身下,同时鼾声大作。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一个年轻姑娘,那里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拿那铁胆?可是不拿吧,第二天这矮子把铁胆拿在手里,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何,只好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然骆冰“嗤”的一声笑,周绮羞得脸上直热到脖子里,敢情刚才自己走到徐天宏身边去,都给她瞧见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有好睡。
第二日周绮一早就醒了,一声不响,缩在被里,眼见天色明亮,周仲英和骆冰都起来了,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了,只听得他“啊哟”了一声,道:“硬硬的一个是什么啊?”周绮更把头缩进被去,又听见他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啦!啊哟,不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一定是山里的小猴子闻到酒香想喝酒,见到你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把葫芦打了个粉碎。这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老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里有猴子?”骆冰笑道:“要是不是猴子,那一定是天上的仙女了。”两个人说了一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把昨晚的事说出来,总算放了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说她猴子,心中更恨。路上徐天宏把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到了双井,四个到一家小店买了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骆冰忽俯身,到一所屋子的墙脚里去细看。周绮也凑近去看,见墙脚上用木炭画着一些符号和乱七八糟的文字,就与顽童的乱涂没什么分别,周绮正在奇怪,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四哥的行踪,一路掇下去了。”
周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什么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红花会互通消息的记号,那是西川双侠画的。”她说罢就用脚把墙脚上的记号擦去,说道:“我们赶快走吧!”四个人知道文泰来已有踪迹,无不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之后后,上马又行。次日中午,在七道沟又见到余鱼同留的记号,说已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走起路来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丈夫,哪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泼刺刺的向东跑去。
傍晚时分,四人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我们人不怕累,马不成啊!”骆冰无奈,只好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骆冰想到当初与丈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府去搭救一个被土豪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文泰来手携新妇之手,刀击土豪的头颅,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景,在雨声中都兜上心来。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人,不肯贪赶路程,我何不先走?”此念一起,已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对徐天宏说明原由,要他向周氏父女代为致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了出去,到马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向前疾驰,雨点打在火热的面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一路奔驰,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马实在跑不动了,只好休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蹶。骆冰吃了一惊,忙把缰绳一提,那马总算没有跌倒,知道再赶下去那马非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缓缓而行。走不多时,忽听得后面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着赶了上来。方才听见蹄声,那骑马已奔至身后,骆冰忙向左一让,只见一匹白马从身旁一阵风般飞跑过去。这匹马跑得迅速异常,马上的人是何模样完全没看清楚。骆冰心里一惊,暗想:“怎么有如此好马?”念头方才转完,那匹白马和马上之人都已变成一个黑点,瞬息间已跑得无影无踪。
骆冰见马力渐复,又快跑了一阵,到了一个小村,只见一户人家的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雪白,长须飘然,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把骆冰的坐骑吓得倒退了几步。骆冰一看,嘶叫的正是方才追上自己的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正在刷马,骆冰心中一动,暗想:“要是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上大哥?这种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骑这种好马的必非平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骆冰自幼随父亲神刀骆元通浪荡江湖,一切巧取豪夺的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心中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直向那匹白马冲去,堪堪将到,飞刀脱手,“扑”的一声,钉在屋柱之上,方才将系着白马的缰绳割断。这时自己的坐骑也已奔到白马之旁,好骆冰左手把火绒塞在自己坐骑耳朵之中,随手提起行囊,右手在马鞍上一按,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了白马马背。白马一惊,长嘶一声,如箭离弦,向前直奔出去。
骆冰掷刀换马,干净利落,迅捷异常。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那时骆冰的马耳中猛受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也是一副好身手,一纵身跃过癫马,直追出去。这时骆冰早已去得远了,见有人追出,勒住了,从囊里拈出一锭金子,回身掷了过去,叫道:“我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那人气得大叫大骂,撒腿追来。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就是数十丈,只觉见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奔驰了大几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会见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个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离开她夺马之地已有一百多里了。骆冰对着那匹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忽见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因为急于跑路,并未发见,用手一提,重甸甸的的似乎装着什么兵器,忙把布囊打开,只见里面装着一个铁琵琶。
骆冰暗道:“这匹马是洛阳铁琵琶手韩家门的人所有,这事将来恐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到囊中去,摸出来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缄”几个字,那封信已经拆开了,骆冰把信纸抽出来,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两字,微微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了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王维扬那老儿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镖局的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出了一口小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他。”再看信中文字,原来是催韩文冲赶快回去,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请他快回与阎氏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重大生意,要他护送到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害的事,要他暂时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骆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弟子,江湖上传言,说他被红花会所杀,其实哪里这回事?总舵主本来就派十四弟到洛阳去解明这个过节,以免我们红花会白白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知要保护什么要紧东西到江南去?等我们大哥出来之后,我们夫妻俩伸手把这枝镖拾下来。报一报那鬼镖头引人来捉我大哥之仇。”骆冰想得高兴,吃过了面条,上马跑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始终未停。
方才骆冰对那白马抚摸爱惜,那马似乎也解人意,跑得又快又稳,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心想:“马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幌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举手一扬。那马居然并不立起,斗然之间倒退数步。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这里呢。”原来那人是陈家洛的书童心砚。心中大喜,忙下马来。心砚过来把马牵过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的这样一匹好马?我老远看见是你,哪知一瞬间就奔到了面前?差点没有把你拦住。”骆冰一笑,没答他的话,问道:“文四爷有什么消息没有?”心砚道:“常五爷常六爷说已见过文四爷,大伙儿都在里面呢。”他边说边把骆冰引到道旁的一座破庙里去。
骆冰抢过了心砚的头,回头说:“你给我招呼这马。”直跑进庙里,见大殿上陈家洛、无尘、赵半山、常氏兄弟等几拨人都聚在那里。大家见骆冰进来,都站起来欢然迎接。骆冰见过陈家洛,说明自己因为心急等不得,所以先追上来,请总舵主恕罪。陈家洛道:“四嫂牵记四哥,那也是情有可原,不遵号令之罪,待救出四哥后再行论处。十二哥,请你记下了。”石双英答应了。骆冰心想:“只要把我大哥救回来,你怎样处罚我都愿意。”忙问常氏双侠:“五哥六哥,你们见到四哥了?他怎样?有没受苦?”常赫志道:“昨晚我们兄弟在双井追上那批押着四哥的鹰爪孙,他们人多,我们怕打草惊蛇,没有动手。夜里我在窗外张了张,见四哥睡在炕上养神,他没见到我。屋里龟儿子守得很紧,我就退出来了。”常伯志道:“镇远镖局那批龟儿和鹰爪孙混在一起,我数了一下,武功好的一共总有十个人的样子。”常氏兄弟是四川人,骂人爱骂“龟儿子”说话之间,余鱼同从外面走进来,见骆冰在庙里,怔了一怔,叫了声“四嫂”,向陈家洛禀告道:“那些维人在前边溪旁搭了篷帐,守望的人手执刀枪,看得很严。白天不便走近,等天黑了再去探。”正在这时,忽然外面车声辚辚,骡马嘶鸣,有一队人马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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