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半山揭开车帐,向里面一看,黑沉沉的瞧不清楚,只见有一个人睡在里面,身上裹着一张被,赵半山叫道:“四弟,是你么?我们救你来啦!”那人“啊”了一声。无尘道:“你送四弟回去,我去找张召重算帐。”说罢纵马又冲入人堆里。镖行人众本来在向东奔逃,忽见无尘回马杀来,发一声喊,转头向西。
无尘大叫:“张召重,张召重,你这小子给我滚出来。”喊了几声,无人答应,又向敌人人群里面冲去。镖师公差见他赶到,吓得魂飞天外,四散乱窜。
红花会群雄见赵半山押着大车回来,无不大喜,纷纷奔过来迎接。骆冰一马当先,驰到大车前面,翻身下马,揭开车帐,颤声叫了声:“大哥!”车里的人却没有声息,骆冰心中一惊,扑入车里把被揭开。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俱跳下马围近看视。
常氏双侠见大车已经抢得,哪里还有心思和这批不明来历的维人恋战,兄弟俩呼哨一声,展开飞抓把一群维人直逼开去,掉转马头便走。那群维人似乎只在阻止旁人走近,见他们退走,也不追赶,返身向中央一团正在恶战的人群那里奔去。
这时无尘道人仍在人群中纵横来去。一个趟子手逃得略慢,被他一剑砍在肩头,跌倒在地。无尘不欲伤他性命,一提马跳过他的身子,高声大叫:“火手判官,给我滚出来!”忽然一骑冲到跟前,马上一个维人身材高大,满腮虬髯,喝问:“哪里来的野道人在此乱闯?”无尘不理,迎面刷的就是一剑。那维人举马刀一架。无尘不待他马刀收回,左右连环两剑,迅捷无比。那维人无法招架,镫里藏身,一足勾住马镫,翻在马腹之下,才算逃过两剑,吓得一身冷汗,仗着骑术精绝,躲在马腹之下,催马逃开。无尘笑道:“你能躲开我三剑,也算一条好汉,我不来伤你性命。”又冲入人群中去。
常氏双侠从东向西返回,只见西边又奔来了八骑,那正是周仲英和陆菲青一干人。两拨人还未驰近大车,骆冰已从车内推出一个人来,摔在地上,喝问:“奔雷手文大爷……在哪里?”话未问毕,两行泪珠流了下来。众人看这人面目苍老黄瘦,公差打扮,右手吊在颈下。骆冰认得他就是赵家堡被文泰来打断右臂的北京名捕头吴国栋,踢了他一脚,又待要问,一口气憋住了说不出话。卫春华单钩指住吴国栋右眼,说道:“文爷在哪里?你不说,我先废了你这只招子?”吴国栋恨恨的道:“张召重这小子早押著文爷走得远啦。这小子叫我坐在车里。我还以为他好心叫我养伤,哪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是用金蝉脱壳之计,要我认命给他顶缸,他自己却到北京去请功。他妈的,瞧他是不是有好死。”他越说越恨,破口大骂张召重。
这时东西路两拨人都已赶到。陈家洛叫道:“把鹰爪孙和镖行的小子们全部拿下来,别叫走了一个!我们分两路包抄。”当下陈家洛与赵半山、常氏双侠、杨成协、卫春华、蒋四根、心砚从南路围上去,周仲英、陆菲青、徐天宏、骆冰、余鱼同、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从北路围上去,有如一把铁钳,把官差、镖行和维人全都围在垓心。那群维人和公差镖师正斗得火炽。赵半山双手扬了一扬,打出一批暗器,刹时之间,两名捕快、一个镖师翻身落马。众维人这时已分清敌我,欢呼大叫。那个虬髯维人纵马上前,高声说道:“不知哪一路英雄好汉拔刀相助,在下先行谢过。”说罢在马上举刀致敬。陈家洛拱手还礼,喊道:“各位哥哥,一齐动手吧。”众英雄齐声答应,刀剑并施。这时公差与镖行中的好手早已死伤殆尽,余下几名平庸之辈哪里还敢反抗,俱都跪地求饶,“爷爷、祖宗”的乱喊。心砚十分高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果真不出你所料,他们叫我爷爷了。”骆冰这时心乱如麻,心砚的话一句也没听进耳去。
纷乱中无尘道人忽然纵马从人丛中奔出来,叫道:“喂!大家来瞧啊,这女娃娃的剑法很有几下子!”众人都知道无尘的追魂夺命剑海内独步,江湖上能挡得住他三招两式的人并不多见,他忽然称许别人剑法,而且那人是个女子,俱都好奇之心大起,迫近观看。那虬髯维人高声说了几句维语,众维人让出道来,与群雄围成一个圈子。无尘对陈家洛道:“总舵主,张召重找不到。你看这使五行轮的小子,身手倒也不弱。”陈家洛向人圈中看去,只见一个黄衫女郎与一个矫健汉子在舍死忘生的恶斗。这时陆菲青走到陈家洛身旁,说道:“这穿黄衫女郎名叫霍青桐,是天山双鹰的弟子。那使五行轮的是关东六魔中的阎世章。”陈家洛听了,心中一动,他知道天山双鹰的秃鹫陈正德和雪雕关明梅是回疆的武林前辈,只是和他师父天池怪侠素有嫌隙,虽不成仇,但向不见面,互相故意回避,久闻天山派“三分剑术”自成一家,这倒要留心一观。他凝神望去,只见那黄衫女郎剑光霍霍,攻势凌厉,然而阎世章双轮展开,也尽自抵敌得住。这时众维人呐喊助威,有数人渐渐迫近,要想加入战团。
阎世章双轮“指天划地”一挡一攻,待霍青桐的剑收转,突然退出一步,叫道:“且慢,我有话说。”众维人迫上前来,兵刃耀眼,眼见就要把阎世章乱刀分尸。阎世章倏地双轮交于左手,右手一扯,把背后的红布包袱拿在手中,双轮高举,叫道:“你们要倚多取胜,我先把这包裹砍烂了。”众维人一见俱都大惊,退了数步。阎世章明知自己身入重围,决讨不了好去,只有凭一身艺业以图背城借一,于是高声说道:“你们人多,要我性命是易如反掌。但我阎六是铁铮铮的汉子,岂能让你们得遂心愿。除非单打独弓,哪一位赢了我手中双轮,我敬重英雄好汉,自会把包裹双手奉上,否则我宁可与这包裹同归于尽。你们想得,哼哼,那是妄想。”
俏李逵周绮听了阎世章这番话,第一个就忍不住,跳出圈子,喝道:“好,我们来比划比划。”雁翎刀一摆,就要上前。周仲英一把将她拉了回来,说道:“眼前有这许多英雄的伯伯叔叔,又要你这丫头来现世?”霍青桐左手向周绮一扬,说道:“这位姊姊的盛情好意,我先谢谢。”周绮道:“那没有什么。”霍青桐道:“我先打头阵,要是不成,请姊姊伸手相助。”周绮道:“你放心,我看你这人很好,我一定帮你。”周仲英低声道:“傻丫头,人家武功比你强,你没见到吗?”周绮道:“难道她冤我?”陆菲青在旁插口道:“这个镖师背上的红布包袱包着他们维族的要物,所以她必须亲手夺回来。”周绮点点头道:“那就是了。”
阎世章双轮一摆,说道:“哪一个上来,商量好了没有?”霍青桐道:“还是我来接接你五行轮的高明招术。”阎世章道:“决了胜负之后怎么说?”霍青桐道:“不论胜负,你都得把经留下。你胜了让你走,你败了,连人留下。”说罢剑走偏锋,斜刺左肩。阎世章的双轮按五行八卦,八八六十四招,专夺敌人兵刃,遮锁封拦,十分严密,两人转瞬拆了七八招。
陈家洛向余鱼同一招手,余鱼同走了过去。陈家洛道:“十四弟,你赶紧动身去寻四哥的下落,我们随后赶来。”余鱼同答应了,退出人圈,回头一望骆冰,见她低垂头在痴痴出神,想过去安慰她几句,转念一想,拍马走了。
众人留神霍青桐的三分剑术,果然迅捷非凡,剑未递到,已经变招。阎世章双轮想锁她宝剑,哪里锁得着。无尘、陆菲青、赵半山几个都是使剑的好手,在一旁指指点点的评论。无尘道:“这一记刺他右胁,快是够快了,还不够狠。”赵半山笑道:“她怎能跟你几十年的功力相比?你在她这年纪时,有没有这样俊的身手?”无尘笑道:“这女娃娃讨人欢喜,大家都帮她。”陈家洛看霍青桐剑法精妙,心中也暗暗钦佩,见她虽然双颊微红,额上见汗,但神定气足,脚步身法丝毫不乱,两人斗到分际,只见霍青桐剑法一变,使出天山派的绝技“海市蜃楼”一柄剑虚虚实实,似真实幻,似幻实真。群雄屏声凝气,都看得出了神。轮光剑影中白刃闪动,阎世章右腕中剑,一声惊叫,右轮突然飞入半空,众人不约而同的齐声叫好。阎世章纵身跳出丈余,说道:“我认输了,这部经书还给你吧!”伸手去拿红布包袱。
霍青桐欢容满脸,抢上几步,还剑入鞘,双手去接这部他们族人奉为圣物的可兰经。阎世章脸色一沉,喝道:“拿去!”右手一扬,三把飞锥向霍青桐当胸飞来。
霍青桐见变起仓卒,难以避让,仰面一个“铁板桥”,全身笔直向后弯倒,那三把飞锥堪堪在她脸上掠过。阎世章一不做,二不休,三把飞锥刚脱手,连珠般又是三把飞出,这时霍青桐两眼向天,无法见到大难临头。众维人又急又怒,齐齐抢出。
霍青桐刚一拧身立起,只听见叮、叮、叮三声,三柄飞锥被什么暗器打落地下,刚刚跌在她脚边,霍青桐吓出一身冷汗,忙拔剑在手。阎世章已如疯虎般和身扑上,一柄五行轮当头砍下。霍青桐不及变招,只得举剑硬架,一个利轮下压,一个宝剑上举,一时之间僵持不决。阎世章力大,五行轮渐渐压到霍青桐头上,群雄正要上前抢救,霍青桐突然左手从腰间拔出一柄精光耀眼的短剑,“扑”的一声,直插入阎世章肚腹之中。阎世章大叫一声,向后便倒。众人又是轰天价喝一声采。
霍青桐解下阎世章背后的红布包袱。这时那虬髯维人已走到跟前,连赞:“好孩子!”霍青桐用双手把包袱奉上,微微一笑,叫了声:“爹。”那维人正是她的父亲木卓伦。他也是两手接过,众维人都拥了上来。霍青桐把短剑拔出,看阎世章时早已断气,忽见一个十五六岁僮仆打扮的少年纵下马来,在地上捡起三枚圆圆的白色东西,走到一个青年跟前,托在手中送上去,那青年伸手接了,放入囊中。霍青桐心想:“刚才打落这奸贼暗器,救我性命的原来是他。”不免仔细看了他两眼,只见这人脸如冠玉,目似朗星,轻袍缓带,手中摇着一柄折扇,神采飞扬,气度闲雅。两人目光相接,那人向她微微一笑,霍青桐脸一红,低下头跑到父亲跟前,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木卓伦点点头,走到那青年马前,行了一礼。那青年忙跳下马来还礼。木卓伦道:“承公子相救小女性命,兄弟感激万分,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那青年正是红花会的总舵主陈家洛,当下连声逊谢,说道:“小弟姓陈名家洛,我们有一位结义兄弟,被这批鹰爪和镖行的小子逮去,所以赶来相救,不幸未能救出。贵族圣物已经夺回,可喜可贺。”木卓伦把儿子霍阿伊和女儿叫过来,向陈家洛拜谢。陈家洛看霍阿伊方面大耳,满脸浓须,霍青桐却体态婀娜,娇如春花,美若朝霞,先前只留心她剑法,现在临近当面,想不到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看得痴了。霍青桐低声说:“若不是公子仗义相救,小女子已遭暗算。大恩大德,永不敢忘。”陈家洛道:“久闻天山双鹰三分剑术冠绝当时,今日得见姑娘神技,真乃名下无虚。适才在下献丑,不蒙见怪,已是万幸,何劳言谢?”
周绮听这两人客客气气的说话,听得不耐烦起来,插嘴对霍青桐道:“你的剑法是比我好,不过有一件事我要教你。”霍青桐道:“请姊姊指教。”周绮道:“和你打的这个家伙奸猾得很,你太相信他啦,险些中了他的毒手。有很多男人都是鬼计多端的,以后可千万要小心。”霍青桐道:“姊姊说得是,如不是陈公子仗义施救,那真是不堪设想了。”周绮道:“什么陈公子?啊,你是说他,他是红花会的总舵主。喂,陈……陈大哥,你刚才用来打飞锥的是什么暗器,拿出来给我瞧瞧。”陈家洛从囊中拿出三颗圆圆的东西来,说道:“这是几颗围棋子,打得不好,周姑娘别见笑。”周绮道:“谁来笑你?你打得不错,一路上爹爹老是赞你,他有些话倒也说得对。”霍青桐听周绮说这公子模样的人是什么帮会的总舵主,心中很有点诧异,低声和父亲商量了一阵。木卓伦点点头,说:“好。”
这时红花会群雄已督率着投降的官差和镖行人员掩埋死尸,救护伤者。被无尘削断四指的镖师是钱正伦,被赵半山袖箭打死的镖师是戴永明,被他摔伤的瘦小镖师是童兆和,这时也不知去向。这一仗镇远镖局大败亏输,四位镖头两死两伤。北京、天津、保定各处来的捕快公差也死伤了七八人。
木卓伦走过来对陈家洛道:“承众位英雄援手,我们大事已了。听公子说,有一位英雄尚未救出,我想命小儿小女带同几名伴当供公子差遣,相救这位英雄。他们武艺低微,不过或可稍效奔走之劳,不知公子准许么?”陈家洛心中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当下替群雄引见了,双方互道仰慕。木卓伦对无尘道:“道长剑法迅捷无伦,我平生从所未见,幸亏道长剑下留情,否则……哈哈……”无尘笑道:“多多得罪,幸勿见怪。”众维人向来崇拜英雄,刚才见无尘、赵半山、陈家洛、常氏双侠诸人大显身手,心中都十分钦佩,纷纷过来执手致敬。
正叙话间,忽然西边蹄声急促众人回头观望,只见一个人纵马奔前,翻身下马,竟是一个美貌少年,那人向陆菲青叫了一声“师傅”。此人正是李沅芷,这时又改了男装。她四下一望,没见余鱼同,却见了霍青桐,忙跑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住了她的手,说道:“那天晚上你到哪里去了?我可想死你啦!那部经夺回来没有?”霍青桐欢然道:“刚夺回来,你瞧。”向霍阿伊背上的红包袱一指。李沅芷微一沉吟,道:“你打开看过没有?那经是不是在里面?”霍青桐道:“我们要先祷告阿拉,感谢神他的大能,再来开启圣经。”李沅芷道:“最好先打开来瞧一瞧。”木卓伦一听李沅芷之言,心中惊疑不定,忙把包袱解开,里面竟是一叠废纸,哪里是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众维人一见,俱都气得大骂。霍阿伊把蹲在地上的一个镖行趟子手抓起来,“拍”的一记耳光,喝道:“那部经书哪里去了?”趟子手哭丧着脸,一手按住被打肿的腮帮子,说不出话来。木卓伦拔出马刀,说道:“你不说我先砍死你。”那趟子手道:“他们镖头……干的事,小的不知道。”一面说,一面指着钱正伦。霍阿伊把钱正伦一把拖过来,说道:“朋友,你要死还是要活?”钱正伦闭目不答,霍阿伊怒火上升,伸手又要打人。霍青桐轻轻把他衣角一拉,他举起的一只手登时慢慢垂了下来,原来霍阿伊虽然生性粗暴,但对两个妹子却最是敬服疼爱。大妹子就是霍青桐。小妹子喀丝丽千娇百媚,明艳无双,大漠上人称香香公主,她不会武功,所以这次夺经没有随同出来。
霍青桐问李沅芷道:“你怎知道包裹没有经书?”李沅芷笑道:“我叫他们上过一次当,我想人家也会学乖啦。”木卓伦又向钱正伦喝问,他一口咬定说经书已被另外镖师带走。木卓伦将信将疑,命部下在骡驮子各处仔细搜查,丝毫不见影踪,他担心圣物被毁,双眉紧锁,十分烦恼。
这边李沅芷正向陆菲青询问别来情况。陆菲青道:“这些事将来再对你说,你快回去,你妈又要担心啦。这里的事别对人说起。”李沅芷道:“我当然不说,你当我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吗?这些人是谁啊?师父,你给我引见引见。”陆菲青微一沉吟,说道:“我瞧不必了,你快走吧。”他想李沅芷是将军之女,与这般草莽群豪道路不同,不必让他们相识。李沅芷小嘴一呶,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自己徒弟,宁愿喜欢什么金笛秀才的师侄。师父,我走啦!”说罢拜了一拜,上马就走,驰到霍青桐身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在她的耳边低语了几句。霍青桐“嗤”的一声笑。李沅芷马上一鞭,向西奔去。
陈家洛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个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当场呆呆的出了神。徐天宏走过来道:“总舵主,我们商量一下怎么救四哥啊。”陈家洛不由得一惊,定了一定神,说道:“正是。心砚,你骑文四奶奶的马,去请章十爷回来。”心砚接令去了。陈家洛又道:“卫九哥,你到峡口会齐十二郎,四下哨探鹰爪行踪,今晚回报。”卫春华也接令去了。陈家洛向众人道:“我们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宵,等他们探得消息回来,明儿一早继续追赶。”
众人一日奔驰,半日战斗,俱都又饥又累。木卓伦指挥维人把帐篷搬到路旁搭起,分出几个帐篷来给红花会群雄,又煮了牛羊肉送过来。
众人吃过东西,陈家洛把吴国栋叫来仔细询问。吴国栋一味痛骂张召重,说文泰来一向坐在这大车里,后来大概张召重发现了敌踪,知道有人要来抢车,所以叫他坐在车里顶缸,施了金蝉脱壳之计。陈家洛再叫钱正伦等人来盘问,也是丝毫没有结果。徐天宏等俘虏带出帐外之后,对陈家洛道:“总舵主,这姓钱的目光闪烁,神情很是狡猾,咱们今晚试他一试。”陈家洛道:“好!”两人低声商量定当。
到得天黑,卫春华与石双英两人没有一个回来报信,大家挂念不已。徐天宏道:“他们多半发现了四哥的踪迹,所以掇下去了,这倒是好消息。”群雄点头称是,谈了一会就在帐篷中席地而卧。镖行人众和官差都被绳子缚了手脚,睡在帐篷外面,上半夜由蒋四根看守,下半夜由徐天宏看守。
月到中天,徐天宏从帐篷中出来,把蒋四根叫进去睡,自己四周走了一圈,就坐了下来,用一条毯子裹住身体。钱正伦恰恰躺在徐天宏身旁,刚才他坐下来时不小心在上踏了一脚,一痛就痛醒了,他正要迷迷糊糊再睡,忽听见徐天宏发出微微鼾声,敢情已经睡熟,心中大喜,双手一挣缚着他的绳子竟未缚紧,被他挣扎几下就挣脱了。他屏气停了一会,听见徐天宏鼾声更重,睡得极熟,于是轻轻把脚上的绳子解开,待血脉流通,慢慢站起身来,一步步走了出去。
钱正伦走到帐篷后面,把缚在木桩上的一匹马解了下来,蹑手蹑脚的走到大路旁,凝神一听,四下完全没有声息,心中暗喜,知道无人知觉,牵着马走到那辆吴国栋坐过的大车旁。车上骡子已被人解下,大车翻倒在地。
正在这时,一个帐篷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影来,悄没声息跟在后面,那人正是俏李逵周绮。她和霍青桐、骆冰睡一个帐篷里,那两人都有重重心事,翻来覆去的老睡不着。周绮睡梦中好像跌进一个陷坑,好容易有人把她拉上来,一看那人正是徐天宏,心中有气,和他大吵大闹,一吵就吵醒了,一醒就听见帐篷外有人马走动之声,抓帐篷一看,正是钱正伦正偷走向大路,忙拿起单刀,追出帐来。追了几步,张口想叫,忽然背后一人扑了上来,把她的嘴按住。周绮吃了一惊,反手一刀,那人手脚敏捷,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刀翻了开去,低声道:“别嚷,周姑娘,是我。”周绮一听是徐天宏的声音,刀是不砍了,可是左手一拳打了出去,结结实实,正打在徐天宏右胸。徐天宏一半真痛,一半假装,“哼”了一声,向后便倒。周绮吓了一跳,俯身下去,低声说道:“喂,谁叫你按住我的嘴,有人要逃走,你瞧见么?”徐天宏低声道:“别作声,我们盯着他。”两人伏在地上,慢慢爬过去,只见钱正伦把车里的垫子掀起,“格格”两声,似乎是撬开了一块木板,从里面拿出一只木盒来,塞在怀里,正要上马,徐天宏在周绮背后急推一把,叫道:“快拦住他。”周绮一纵身直窜出去。
钱正伦听见人声,一足刚踏上马镫,来不及上马,右足先在马臀上猛踢一脚,那马受痛,奔出数丈。周绮一提气,随后急追。钱正伦翻身上马,把手一扬,喝道:“照镖!”周绮一凝神,哪知钱正伦这一下是虚招,他身边的兵刃暗器在受缚时早被人搜去了。待周绮呆了一呆,那马又向前一窜。周绮心中大急,眼见已追赶不上。钱正伦哈哈大笑,笑声未毕,忽然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
周绮又惊又喜,奔上去在钱正伦背上一脚踏住,把刀尖对准他的后心。这时徐天宏也赶了上来,说道:“你看他怀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周绮一把将木盒掏了出来,打开一看,里面厚厚一叠羊皮,装订成一本书的模样,在月光下翻开来看去,那是古怪的文字,一个也不识,周绮道:“又是你们红花会的怪字,我不识得。”随手向徐天宏一丢。徐天宏接来一看,喜道:“周姑娘,你这功劳不小,这多半是他们维人的可兰经,我们快找总舵主去。”
两人刚转过身来,只见陈家洛已迎了上来。周绮奇道:“咦!陈大哥,你怎么也出来了?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徐天宏把木盒递过去。陈家洛接来一看,说道:“这九成就是那部可兰经。幸亏你拦住了那个家伙,我们十几个男人都不及你。”周绮听陈家洛和徐天宏两人都称赞他,十分高兴,想谦虚几句,可是不知说什么好,隔了半晌,问徐天宏道:“刚才打痛了你么?”徐天宏一笑,说道:“周姑娘好大力气。”周绮道:“是你自己不好。”转身对钱正伦道:“站起来,走回去。”把脚一松,将刀放开,那知钱正伦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周绮骂道:“我又没伤你,装什么死?”轻轻踢了他一脚,钱正伦仍旧不动。陈家洛微微一下,伸手在他胁下捏按,喝道:“站起来!”钱正伦“哼”了两声,慢慢爬了起来,周绮一楞,恍然大悟,四下注目一看,拾起一颗白色的棋子,交给陈家洛道:“你的围棋子!你飞镖打穴的功夫很不错啊。你们串通了来哄我,哼,我早知道你们不是好人。”
陈家洛道:“我们怎么是串通了来哄骗你?是你自己听见这家伙的声音才追出来的。再说,要不是你这么一拦,他心不慌,自然会躲开了我打穴的棋子。”周绮听他的话理由十足,就高兴起来,说道:“那么我们三人都有功劳。”徐天宏道:“你功劳最大。”周绮低声道:“你别告诉爹爹,说我打你一拳。”徐天宏笑道:“告诉了他也不要紧啊!”周绮怒道:“你说了我就永远不跟你说话。”徐天宏一笑不答。
三人押着钱正伦,拿了经书,走到木卓伦帐篷前。守夜的维人一传报,木卓伦忙披衣出来,把他们迎了进去。陈家洛把经过一说,将那部经书交了过去。木卓伦喜出望外,双手接过,一翻果然是那部他们奉为圣物的手抄可兰经。这时在旁观看的维人把喜讯报了出去,不一会,霍阿伊、霍青桐和众维人全都拥进帐来,纷对徐陈周三人叉手抚胸,俯首致敬。木卓伦打开经文诵读:
“奉至仁慈的阿拉之名,一切赞颂,全归阿拉,全世界的主,至仁至慈的主,报应日的君主。我们只崇拜你,只求你佑助,求你引导我们上正路,你所佑助者的路,不是受谴责者的路,也不是迷误者的路。”
众维人伏地虔诚祈祷,感谢真神阿拉。祷告已毕,木卓伦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你将敝族圣物从奸人手中夺回,我们也不敢言谢。以后陈当家的但有所使,只要传来一信,虽千山万水,亦必赶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陈家洛拱手逊谢。木卓伦又道:“明日兄弟奉圣经回去,小儿小女就请陈当家的指挥教导,等救回文爷之后再让他们回来。那时陈当家的与众位英雄,如能抽空到敝地盘桓一时,让敝族族人得以瞻仰丰采,更是幸事。”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夺回圣经,周姑娘和我们侥幸撞上,我们岂敢居功言德?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在愧不敢当。”
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木卓伦又说了几遍,陈家洛只是辞谢。霍青桐叫了声:“爹!”轻轻微微摇头,示意不必再说了。这时红花会群雄也都赶到帐来,向木卓伦道喜。
徐天宏见周仲英进来说道:“这次夺回圣经,周姑娘的功劳最大。”周仲英心下得意,望了女儿几眼,意示奖许。徐天宏忽然按住右胸,叫声:“啊唷!”众人目光都注视在他身上。周绮大急,心想:“他要是在许多人面前把自己打他的事说了出来可怎么办?”周仲英问道:“怎么?”徐天宏道:“刚才这里给人打了一拳。”周仲英道:“谁打的?受伤了么?”徐天宏道:“没伤,不过是有点痛,还不是这个坏蛋打的。这人下手好狠。”大家以为他说钱正伦,杨成协走去,抓住他的衣领一把提了起来,喝道:“你还敢打人?”钱正伦道:“我……我没有呀!”徐天宏道:“八弟,算了,谁打了,自己肚里明白。”杨成协把钱正伦在地上一扔,“呸”了一口。周绮横眼看着徐天宏,心道:“好,你这小子,又绕了弯来骂我。”
众人告辞出去,各自安息。次日清晨,木卓伦率领众维人与群雄道别。双方相聚虽只半日,但大家肝胆相照情投意合,临别时互相殷殷致意,众维人才纵马西行。周绮牵着霍青桐的手,对陈家洛道:“这位姊姊人又好,武功又强,人家要帮我们救文四爷,你干什么不答应啊?”陈家洛一时语塞。霍青桐道:“陈公子不肯教我们冒险,那是他的美意。我离家已久,着实想我妈妈和妹子,很愿早点儿回去。周姊姊,我们再见了!”说罢一举手,拨转马头就走。周绮对陈家洛道:“你不要她跟我们在一起,你看她眼泪都要流下来啦!你瞧人家不起,得罪人,我可不管。”陈家洛望着霍青桐的背影,一声不响。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转马来,见陈家洛在呆呆的望着自己,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我们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把腰间的短剑解下,说道:“这短剑是家师所赐,据家师说,剑里面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详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许能解得其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靦颜收下。”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顿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所以瞧不起我。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仔细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陈家洛手中托着那柄短剑,呆呆的出神,望着霍青桐追上维人大队,渐渐隐没在远方大漠与蓝天相接之处,心中突然一震,正要回去请问陆菲青,忽见前面一骑马如一溜烟般奔来,越到前面越快,原来是心砚回来了。他见到陈家洛,远远下了马,牵了马走到跟前,兴高采烈的道:“少爷,章十爷随后就来,我们逮到了一个人。”
陈家洛问道:“逮到了一个什么人?”心砚道:“我骑了白马赶到破庙那边,章十爷在和一个人合口,那人要过来,章十爷叫他等一会。两人正在争闹,那人忽然看见我骑的马,就大骂我偷马贼,一刀向我砍来。我和章十爷合力给他干上了。那人武功很好,可是没有兵刃,不知哪里偷来了一把劈柴刀,当然使不顺手啦。打了二十多个回合,章十爷才用斧头把他的柴刀砍飞,那人手下真是来得,空手斗我们两个,后来被我使了一个诡计,他一不留神,腿上被章十爷砍了一斧,这才给我们逮住。”陈家洛道:“你使什么诡计”。心砚笑道:“我在章十斧绊住他的当口,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丢到他眼睛去。他躲开了,张口骂我,那知我左手还有一把,这一下他可躲不开啦。”陈家洛笑骂:“你这小鬼就是鬼鬼祟祟的不干好事。那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心砚道:“我们问他,他不肯说。”不过章十爷说他是洛阳韩家门的人,因为他跟我们打时,使的是铁琵琶手。
说到这里,章进也赶到了,下马向陈家洛行礼,随手把马鞍上的人提了下来,那人双手双脚都被绑住,站在地上,神态倨傲。陈家洛问道:“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尊姓大名,可否见告?”那人昂头不答。陈家洛道:“心砚,你把这位爷解了绑。”心砚拔出刀来,把绑住他手脚的绳子割断,挺刀站在他背后,防他有什么异动。陈家洛道:“他二人得罪阁下,请勿见怪,请到帐篷里坐下说话。”
四人到得帐中,陈家洛和那人席地而坐,群雄陆续进来,都站在陈家洛身后。那人看见骆冰进来,不由得大怒,站起来戟指而骂:“你这婆娘抢我的马,原来你们是一伙!”骆冰笑道:“你是韩文冲韩大爷,是么?我们换一匹坐骑,我还补了你一锭金子,你已经赚了钱啦,干什么还生气?”陈家洛问起情由,骆冰把抢夺白马的事笑着说了,众人听得都笑了起来。陈家洛道:“既是如此,四嫂你把那匹马还给韩爷吧。那锭金子韩爷不用还了,算是她租用尊骑的一点敬意。韩爷腿上的伤不碍事吧?心砚,你把金创药给韩爷敷上。”韩文冲见陈家洛这样处理,怒气渐平,正想交待几句场面话,忽然骆冰说:“总舵主,那不成,你道他是谁?他是镇远镖局的人。”
陈家洛问道:“当真?”骆冰把王维扬那封信取出来,交给陈家洛,说道:“你请看。”陈家洛把那封信接过来,打开一看,只看了开头一个称呼,就把信一折,递给韩文冲,说道:“这是韩爷的信,在下不便观看。”韩文冲心想:“横竖你的同党已经看过,落得大方一点。”于是说道:“我是镇远镖局的,那不错,不知哪一点冒犯各位了,倒要请教。我韩文冲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阁下请看吧。”说着把信摊开,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是解元之才,读书一目十行,只眼粗粗一瞥,已知信中意思,朗然说道:“威震河朔王维扬王老镖头的威名,在下是如雷贯耳,只是无由识荆,实为恨事。阁下是洛阳韩家门的,不知和韩五娘是怎样称呼?”韩文冲道:“那是我的先婶娘。请教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是否识得先婶娘?”
陈家洛微微一笑,说道:“我只是慕名而已。我姓陈名家洛。”韩文冲听了,蓦然站了起来,惊道:“你……是红花会的少舵主?”常赫志插口道:“他现在是总舵主了。跟你说了半天话,你还不知道说话的是谁。”韩文冲慢慢坐下来,不住打量陈家洛。陈家洛道:“江湖上近日不知是谁造谣,说贵同门焦文期之死与敝会有关,其实这事我们完全不知。在下本来派了一位兄弟要到洛阳来说明这个过节,因为临时有事走不开,所以暂缓一步,韩爷今日到此,那是再好没有。不知何以有此谣言,韩爷能否明白见告?”韩文冲道:“你……你就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陈家洛道:“既然阁下知道在下的身世,那也不必瞒你。”韩文冲道:“自从公子离家之后,相府出了重赏找寻,后来有人访知公子在红花会,又说公子到了回部。我师兄焦文期受相府之聘亲到回部来访公子,哪知突然不明不白的失了踪。此事已隔五年,直到最近,有人在陕西山谷里发见焦师兄所用的铁牌和琵琶钉,才知他已不幸被害。虽然他已死无对证,当时又无人亲目睹他遭难情形,但如不是红花会下的毒手,又有何人?……”
他话未说完,章进猛然喝道:“们你师兄这种人,贪财卖命,死了也没有什么可惜。我们红花会要是杀了他,难道不敢认账?老子老实告诉你,这个人,我们没有杀。不过你要是找不到人报仇,就算老子杀了,也没有关系。”韩文冲斜眼看他,心中将信将疑。无尘拔剑在手,叫道:“我们红花会众当家说话说一句是一句,几时骗过人来?你不信他的话,就是瞧我不起。今日先吃我一剑。”
纷乱中陆菲青突然高叫:“焦文期是我杀的,这与红花会无干。”众人一听,都不觉一楞。陆菲青站起身来,把当年焦文期怎样黑夜寻仇、怎样以三敌一、怎样狠施毒手、怎样命丧荒山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众人听了这番话,都骂焦文期不要脸,让杀。韩文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陆菲青道:“韩爷如要给令师兄报仇,现在动手也无不可。这事与红花会无关,他们要是帮了我一拳一脚,就是瞧我不起。”他转头向骆冰道:“文四奶奶,你把韩爷的兵刃还给他吧。”
骆冰把铁琵琶取出来,交给陆菲青。陆菲青接了过来,说道:“韩五娘当年手创铁琵琶门,名闻江湖,也算得是女中豪杰。唉……”言下不胜慨叹,他一面说一面双手暗使内力。铁琵琶肚腹中空,被陆菲青一按,登时变成一块扁平的铁板。陆菲青又道:“我们武林中人,就算不能舍身报国,和满虏鞑子拚个死活,也应当行侠仗义,救困扶危,否则空学了一身武艺,又有何用?”他边说边把铁板半用双手搓成一个铁筒,捏了几下,变成一根铁棍,他又道:“至不济,也当洁身自好,隐居山林,做一个安分良民。我陆菲青生平最痛恨的是朝廷鹰犬、保镖护院的走狗,仗着自己有一点武艺,帮官家欺压良民,给豪门富室卖命。这种人要是给我遇上了,哼哼,我陆菲青虽然去死不远,也要和他们周旋周旋。”说到这里不禁声色俱厉,手中的铁棍也已变成了一个铁环。这一番话把韩文冲只听得怦然心动。他平素自恃武功精深,目中无人,哪知这一番出来连遭挫折,他失败在骆冰、章进、心砚等人手里,还觉得是对方使用诡计,现在陆菲青在言谈之间,把他的独门兵器弯弯捏捏,如弄湿泥,如搓软面,不由得又敬又怕。
蒋四根见陆菲青弄得有趣,童心顿起,把铁环接过来,双手一拉,又变成铁棍,自己拿一端,另一端伸到杨成协面前。杨成协笑道:“你要和我比比力气?”蒋四根点点头,杨成协也握住了铁棍一端,两人用力一拉,各不相下,铁棍却越拉越长。众人都看得呆了。陈家洛怕两人分出输赢,伤了和气,笑道:“两位哥哥力气一样大,把这铁琵琶给我吧。”周绮和骆冰听他把这个东西仍旧叫作铁琵琶,都笑了起来。
杨成协和蒋四根停手不拉,把铁棍交给陈家洛。陈家洛笑道:“道长、周老前辈、常五哥,你们三个一边。赵三哥、常六哥,我们三个一边,我们来练一个功夫。”周仲英等都笑嘻嘻的走拢来,听陈家洛指挥,三个一边,站在铁棍两端,各伸单掌,抵住铁棍。陈家洛笑道:“他们两位把铁棍拉长了,我们把它缩短。一、二、三!”六人一齐用力,铁棍果然渐渐粗短,旁观的人不由得都高声喝起采来。
韩文冲这一下心灰意懒,心道:“罢了,罢了,这叫做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我韩文冲今日要是留得一命在,明天回乡耕田去了。”
陈家洛笑道:“好了。”周仲英等五人一笑停手。陈家洛道:“我们弄坏了韩兄的兵刃,很是抱歉,请勿见怪。”这时韩文冲满头大汗,哪里还答得出话来?陈家洛道:“在下奉劝韩兄一句话,不知韩兄肯接纳否?”韩文冲道:“请说。”陈家洛道:“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结,令师兄命丧荒山,是他自取其祸,怨不得陆老前辈。韩兄看在下薄面,和陆老前辈揭过这层过节,大家交个朋友如何?”韩文冲怒道:“难道我师兄一条性命就此白白送了不成?”陈家洛道:“焦三爷此事,其实由我身上而起,这样吧,在下这里写一封信给家兄,就说焦三爷已寻到我,不过我不肯回家。焦三爷在途中遭受意外逝世,请家兄将赏格抚恤,付给焦三爷家属。”韩文冲沉吟不语。陈家洛双眉一扬,说道:“韩爷要是一定要报仇,就由在下接接韩家门的铁琵琶手。”随手一掷,那根铁棍直插入土中,没得影踪全无。
韩文冲见对方个个武功惊人,知道今日无论如何讨不到便宜去,说道:“那么就请陈公子吩咐吧。”陈家洛道:“这才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英雄好汉。”于是叫心砚取出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写了一封书信。韩文冲接了,说道:“王总镖头本来叫兄弟协助送一支镖到北京,到了北京,再护送一批御赐的珍宝到江南贵府上去。今日见了各位神技,兄弟这一点点庄家把式,真算得是班门弄斧。公子府上的珍宝,谁敢动一根毫毛?兄弟这就告辞。”陈家洛一听,说道:“韩兄本来要护送的物品是舍下的?”韩文冲道:“镖局来给我送信的趟子手说,皇上对公子府上的恩宠厚得了不得,过不了十天半月就赏下一批珍珠宝贝来,现在积得多了,要送到江南老宅去,府上就叫我们镖局护送。兄弟今日栽在这里,哪里还有面目在武林中混饭吃?我把焦师兄的家属安顿好之后,回家种田打猎,决不能再到江湖上来了。”陈家洛道:“韩兄肯听陆老前辈的金玉良言,那真是再好不过。在下索性交交你这位朋友。心砚,你把镇远镖局的各位请进来。”心砚应声出去,把钱正伦等一干人都带了进来。韩文冲一见,双方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陈家洛道:“我们冲着韩爷的面子,这几位朋友都请韩爷带去。不过以后要是再见到他们不干好事,可休怪我们手下无情。”韩文冲给陈家洛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显功夫,套交情,弄得哑口无言,那里敢再向陆菲青提一句报仇的话。陈家洛道:“我们先走一步,各位请在此休息一日,明天再动身吧。”红花会群雄纷纷上马动身,一干镖师官差呆在当地,做声不得。
群雄走出一程路,陆菲青对陈家洛道:“陈当家的,镖行的这些小子们留在后面,小徒不久就会和他们遇着。他们吃了亏没处报仇,说不定会找上小徒,我想迟走一步,照应一下,随后赶来。”陈家洛道:“好,陆老前辈请便,最好是和令贤徒一起来,我们也好多得一臂之力。”陆菲青笑道:“这个人就会闯祸淘气,哪里会帮什么忙?”一拱手,掉转马头,向来路而去。群雄继续赶路,陈家洛没能询问陆菲青关于他徒弟的事,心中老大纳闷。
且说余鱼同奉命侦查文泰来等一行人踪迹,沿路暗访,没有丝毫线索,不一日到得凉州。凉州民丰物阜,是甘肃省的一个大郡。余渔同住下客店,踱到南街积翠楼上自斟自饮,感叹身世,想起骆冰声音笑貌,思潮起伏,这番相思明明无望,万万不该,然而总是割舍不下,见满壁都是某某到此一游的字句,诗兴忽起,命店小二取来笔砚,在壁上题诗一首:“金笛纵横一去来,秋风愁绪不能排,人言九转肠应断,我已为君转十回。”下面写了“鱼题”两字。
酒入愁肠,更增郁闷,吟哦了一会,正要会帐下楼,忽听楼梯响,上来了两人,余鱼同眼尖,见当先一人似乎那里见过,忙把头转开,才一回头,猛然想起,那是在铁胆庄交过手的官差。幸喜那人和同伴谈得起劲,没见到余渔同。他们上得楼来,四下一望,拣了靠窗一个座坐下,正在余渔同桌子旁边。余鱼同十分机伶,伏在桌上,假装醉酒。店小二来叫他,只是不应。那两人先谈了一些不关紧要事,只听见一个人道:“瑞大哥,你们这番拿到这点子,真是奇功一件,皇上不知会赏什么给你。”那姓瑞的道:“赏什么我也不想了,只求太太平平把点子送到杭州,也就罢了。我们八个侍卫一齐出京,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去。肃州这一战,不是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到现在想起来,还有点汗毛凛凛。”另一人道:“现在你们张大人在一起,决失不了手。”那姓瑞的道:“话是不错,不过这一来,功劳都是御林军的了,我们御前侍卫还有什么面子?老朱,这点子干么不送北京,送到杭州去做什么啊?”那姓朱的低声道:“我姊姊是刘大学士府里的人,那你是知道的了。我听她传出消息来说,皇上就要到江南去。把点子送到杭州,大概皇上亲自要审。”那姓瑞的唔了一声,喝了一口酒,说道:“你们六个人巴巴从京里赶来,就为了下这道圣旨?”那姓朱的道:“还做你们帮手啊?江南红花会的势力大,我们不可不特别小心。”
余鱼同听到这里,心中暗叫惭愧,如果不是碰巧听见,那么他们把文四哥偷偷改道送到江南,大伙却扑北京去救,岂非误了大事?这时又听那姓朱的侍卫道:“瑞大哥,这点子到底犯了什么事,皇上要亲自御审?”那姓瑞的道:“这个我们怎么知道?上头交待下来,要是抓不到他,我们回去全是革职查办的处分,脑袋保得牢保不牢,还得走着瞧呢。嘿!你道御前侍卫这碗饭是好吃的吗?”那姓朱的笑道:“现在瑞大哥立了大功,我来敬你三杯。”两人欢呼饮酒,后来谈呀谈的就谈到女人身上了,什么北方女人脚小,江南女人皮色白腻。酒醉饭饱之后,那姓瑞的会了钞下楼,看见余鱼同伏在桌上,笑骂道:“读书人有屁用,三杯落肚,就醉猫般爬不起来。”余鱼同等他们下楼之后,忙掷了一两银子在桌上,就跟下楼去,远远在人丛中盯着那两人,只见他们一迳进了凉州府台衙门,半天不见出来,余渔同料定他们就在府衙之中,回到店房,闭目静养,到得三更时分,换了夜行衣靠,手持金笛,悄悄跳出窗去,径奔府衙。他绕到府衙后院,越进墙去,只见四下黑沉沉的,东厢厅的窗中却出光亮来,他蹑足走近,附耳一听,厅中有人说话的声音,于是用右手食指沾了一点唾沫,轻轻在窗纸上湿了一个洞,往里一张,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厅里坐满了人,张召重坐在居中,两旁都是侍卫和公差,一个人反背站着,正在破口大骂,听声音正是文泰来。余鱼同知道里面都是江湖好手,不敢再看,伏下身子凝神静听,只听见文泰来骂道:“你们这批给鞑子做走狗的奴才,文大爷落在你们手中,自有人给我报仇。瞧你们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下场。”又听见一个人阴森森的道:“好,你骂的痛快!你是奔雷手,我的手掌没有你厉害,但今日教你尝尝吃我一掌的滋味。”
余鱼同一听不好,心想:“四哥怕要受辱。他是四嫂最敬最爱之人,岂能受宵小之侮?”忙在破孔中一张,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穿一身青布长袍的中年男子举起了手,正走到文泰来身边去。文泰来双手被捆,动弹不得,怒得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那人正待手掌下落,余鱼同金笛刺破窗纸,一吐气,金笛中一枝短剑笔直飞去,正插在那人左眼之中。那人非别,乃辰州言家拳掌门人言伯干是也。
言伯干眼眶中箭,痛得倒在地下,厅中一阵大乱,余鱼同一箭又射在一名侍卫的右颊之上,跟着一抬腿,踢开厅门,直窜进去,喝道:“鹰爪子别动,红花会救人来啦!”一笛把站在文泰来身旁的官差点中了软麻穴,从绑腿上拔出匕首,把文泰来手脚上绳索割断。张召重久经大敌,并不慌乱,也不理会文泰来和余渔同,拔剑在厅门一站,内阻逃犯,外扑援兵。文泰来手一脱绑,精神大振,这时一名御前侍卫正和身扑上,文泰来身体一侧,反背一掌,打在他右胁之下,“喀喇”一声,打断了两根肋骨。其余的侍卫见他身手如此厉害,一时都不敢走拢来。余鱼同道:“四哥,快冲出来!”文泰来道:“大伙都来了吗?”余鱼同道:“他们还没到,就是小弟一人。”文泰来一点头,他右臂和腿上伤势仍很厉害,行走不便,右臂靠在余鱼同身上,并肩向厅门走去。四五名侍卫一涌而上,余鱼同手挥金笛挡住。
两人走到厅口,张召重走上一步,喝道:“给我留下。”单剑向文泰来小腹上刺来。文泰来脚下不便,退避不及,以攻为守,左手食中两指疾如流星,直取张召重双眼。张召重回剑一挡,不由得赞了一声:“好!”两人身手奇快,转瞬拆了七八招。文泰来只有一只左手,下盘又如钉住般趋退不灵,再拆数招,被张召重在肩头上一推,立脚不稳,坐倒在地。余鱼同边打边想:“我活着今后一辈子也只是痛苦,今日舍了这条命把四哥救出去,借这鹰爪之手了结自己残生,也好让四嫂知道,我余鱼同并非无义小人。我以一死报她,死也不枉。”胸中计算已定,正见文泰来被张召重推倒,反身一笛向张召重打去。文泰来缓得一缓,挣扎着爬了起来,回身大喝一声,那些侍卫和官差一呆,不由得退了数步,余鱼同道:“四哥,快出去。”一面金笛飞舞,完全不招不架,尽向对方要害攻去。张召重一时倒被他这种拚死打法逼得退出数步。文泰来见露出空隙,闪身出了厅门。众侍卫都大声叫起来。
余鱼同挡在厅门,身上已连中张召重两剑,仍旧丝毫不加防守,一味是进手招数。张召重喝道:“你不要命么?这种打法是谁教你的?”余鱼同凄然笑道:“你打死我最好。”数招之后,右臂又中一剑,他笛交左手,丝毫不退。这时众侍卫纷纷赶出来,余鱼同向当头一人扑过去,那人一刀砍来。余鱼同置之不理,金笛在对方乳下重穴一点,那人顿时晕死过去,同时,自己左肩却也被那人砍中了一刀,他势如疯虎,浑身血污,挥笛恶战,剑光刀影中只听见一声响,一名侍卫的颚骨又被打碎。众侍卫围了拢来,刀剑鞭棍,一时齐上。混战中,余鱼同腿上被打中一棍,跌倒在地,他把笛子一抛,一声长笑,闭目待死,一停手,登时晕了过去。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大喝:“住手!”众人回头一望,见文泰来慢慢走进,神态威猛,对别人眼不看,直走到余鱼同身边,见他全身是血,不由得眼中垂下泪来,俯身一探余渔同鼻息,见他尚有呼吸,稍稍放心,伸左臂将他抱了起来,喝道:“快给他止血救伤。”众侍卫为他威势所慑,果然有人去取金创药来。文泰来见他们替余鱼同裹好了伤,抬入内堂,这才双手往后一并,说道:“你们绑吧!”一个侍卫看了一下张召重的眼色,慢慢走近。文泰来道:“怕什么?我要伤你,早就动手了,难道用得着骗你过来。”那侍卫见文泰来双手当真不动,这才将他绑起,送到府衙狱中监禁。两名侍卫自在狱中守夜。
折腾了半夜,张召重传下命令,当夜之事决不能向外泄漏半字,否则重办。次日清晨起来,张召重亲自去看余鱼同,见他昏昏沉沉的睡着,问了服侍的小厮,知道医生开的药已煎了给他服过。下午余鱼同略见清醒,张召重问他:“你师父姓陆还是姓马?”余鱼同道:“我恩师是千里独行侠,姓马名真。”张召重道:“这就是了,我是你师叔张召重。”余鱼同微微点了一点头。张召重道:“你是红花会的吗?”余鱼同也点了点头。张召重叹道:“怎么好好一个人,堕落到这步田地。文泰来是什么人?干么你这样舍命救他!”余鱼同闭目不答,隔了半晌,道:“我终于救了他出去,死也暝目。”张召重道:“哼,在我手里你想救人出去?”余鱼同惊问:“他没逃走?”张召重道:“他逃得走吗?别妄想啦!”张召重继续盘问,余鱼同闭上眼睛给他个不理不睬,不一会竟呼呼打起鼾来。张召重微微一笑,道:“好倔强的少年。”转身出去。张召重到得厢房,把叫瑞大林、言伯干、成璜、以及新从京里来的御前侍卫朱祖荫等人请来,密密的商议了一番,暗中传下命令,各人回房安息养神。晚饭过后,又把文泰来从狱中提出,在厢厅中点起晃晃的蜡烛,假装审问。张召重昨天是真审,不意被余鱼同闯进来闹了一番,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安排强弓硬弩,只待捉拿红花会的救兵,哪知空等了一夜,连耗子也没见到一只。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黄河猛涨,渡口水势汹涌。张召重下令即刻动身,各人都收拾停当,辞别了凉州知府和首县,将文泰来和余鱼同放在两辆大车里,正要出门,忽然吴国栋、钱正伦、韩文冲等一干人奔进衙门。张召重见他们样子狼狈异常,忙问原由。吴国栋气愤愤的把经过情形说了。张召重道:“阎六爷武功很硬,怎么会死在一个女子手里,倒真是奇闻。”一举手,说道:“我们京里见。”吴国栋敢怒而不敢言,强自把一口气咽了下去。
强召重听吴国栋说起红花会群雄个个武功精强,又有大队维人相助,自己虽然艺高胆大,但究竟好汉敌不过人多,于是去和驻守凉州的总兵商量,要他调四百名精兵,帮同押解钦犯。总兵一听事关重大,哪敢不答应,调齐兵马,派副将曹能、参将平旺先两人领兵卒押送,到了皋兰省城后,再由省方另派人马接替。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凉州,一路上奸淫掳掠,偷鸡摸狗,把百姓弄得个个叫苦连天,不必细表。走了两日,在双子井打尖,走到离镇二三十里,正当未时,只见大路边两个汉子袒胸坐在树下,树枝上系着两匹骏马。两名清兵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走到那两个汉子跟前,喝道:“喂,这两匹马你们那里偷来的?”那面目英秀的汉子笑道:“我们是安份良民,那里会去偷马?”一个清兵道:“我们走得累了,借我们骑骑。”另一个清兵笑道:“又骑不坏的,怕什么?”那汉子道:“行,总爷赏脸要骑,有什么不成?”那清兵道:“嘿,瞧你不出,倒懂得好歹。”那两个汉子都站起来,走到马旁,解下缰绳,说道:“总爷小心,别摔着了。”那个清兵道:“骑马会摔交,那什么话?”大模大样的走过来,正要去接缰绳,忽然一个屁股上吃了一脚,另一个被人一记耳光,拉起来直抛出去,两名清兵都摔在大路之上。大队中兵卒都鼓噪起来。那两个汉子翻身上马,冲到车旁。那脸上全是伤疤的汉子一手撩起大车前面的帐幕,一手举起单刀,“哗”的一声,把帐幕割了下来,叫道:“四哥在里面么?”车里的人说道:“啊,十二郎!”那汉子道:“四哥,我们去了,你放心,大伙就来救你。”这时成璜和曹能双双来攻,被面目白净的汉子挥双钩拦住,清兵纷纷涌来。两人忽哨一声,纵马落荒而走。成璜和曹能追了一阵赶不上。
当晚宿在清水铺,次日清晨,忽听见兵卒惊叫,乱成一片。曹能与平旺先出去查看,只见十多名清兵胸口都为兵刃所伤,死在炕上,也不知是怎么弄死的。
众兵丁交头接耳,疑神疑鬼。走了一日,宿在横石。这是一个大镇,大队把三家店房都住满了,还占了许多民房。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四下喊声大作。张召重命令各侍卫只管守住文泰来与余鱼同,闲事一概不理,以防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这火越烧越大,曹能奔进来道:“有土匪!已和弟兄们动上了手。”张召重道:“请曹大人出去指挥督战,兄弟这里不能离开。”曹能应声出去。
外面惨叫声、奔驰声、火烧声、屋瓦堕地声乱了半日。张召重命瑞大林与朱祖荫在屋顶上守望,只要敌人不攻到店房来,不必出手。又骚扰喧哗了好一会,人声才渐渐静下来,只听见马蹄声杂沓,一群人骑马向东奔去。曹能满脸煤烟血迹,奔进来报告:“土匪已被我们杀退了。”张召重道:“弟兄们伤亡了多少?”曹能道:“约摸有六七十名。”张召重道:“土匪逮到几个?杀伤多少?”曹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没有。”张召重“哼”了一声,并不言语。曹能道:“这批土匪脸上都用布蒙住,个个武功厉害,可也真奇怪,他们并不抢财物,只是朝我们的弟兄砍杀。临走时丢了三百两银子给客店老板,说烧了他房子,赔他的。”张召重道:“你道他们是土匪吗?曹大人,你吩咐大家休息,明天一早上路。”曹能答应了,退了出来,忙去找客店老板,说他勾结土匪,杀害官兵,吓得客店老板不住磕头求饶,终于把那三百两银子双手献上,还答应负责安葬死者,救治伤兵,曹能才作罢。
第二日忙乱到午牌时分,方才动身,一路山青水绿,草树茂密,走了两个时辰,道路渐陡,两旁尽是高山。参将平旺先骑了马当先领路,眼见道路如一条长蛇般蜿蜒上山,走不多时,迎面一骑马从山上冲下来,离大队十多步外勒定马。骑者高声叫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定睛瞧那人时,只见他一身粗麻布衣衫,腰中缚着一根草绳,脸色焦黄,双眉倒竖,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那人说罢,纵马下山,从大队人马旁边擦过,奔驰而去。忽然殿后一名清兵大叫一声,倒在地下,顿时死去。众人大骇,围拢来看视,只见这名清兵身上并无伤痕,都心中惊惧,纷纷议论起来。
曹能派两名兵丁留下掩埋死者,大队继续上山,走不多时,迎面又是一乘马过来,马上就是刚才那人,只听他高声说道:“喂,大家听着,你们冲撞了恶鬼,赶快回头,还有生路,再向东走,一个个都要死于非命。”众人俱都吓了一跳,怎么这个人又回到前面了?明明见他下山,这里一眼望去,并无捷径可以绕道上山,而且即使返回来赶到前面,也决没这样快,难道是空中飞过、地下钻过不成?那人说完,又纵马下山。众兵丁真如见到恶鬼一般,远远避开。朱祖荫待他走到身旁,伸出单刀一拦,说道:“朋友,慢来!”那人犹如不闻不见,右掌在朱祖荫肩头一按,朱祖荫手中单刀铛琅琅跌落在地下。那人竟不回头,马蹄翻飞,下山而去,刚刚走过大队,末后一名清兵又惨叫一声,倒地身亡。
众兵丁都吓得呆了。张召重命侍卫们守住两辆大车,自己到后队去察看。朱祖荫道:“张大人,这家伙到底是人是鬼?”一面按住受伤的右臂,脸色泛白。张召重叫他解开衣服,只见右肩一大块乌青,肿得很高,张召重眉头一皱,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叫他赶快吞服护伤,又命兵丁把死去的清兵衣服脱光验伤,翻过来,后背也是一大块乌青,五指掌形隐约可见。众兵丁都喧哗起来,叫道:“鬼摸,鬼摸!”张召重叫留下两名兵丁埋葬死者。平旺先派了人,但吓得没有人敢接令,张石重无奈,只好叫大伙马上动手,埋葬后大队再走。瑞大林道:“张大人,刚才这家伙实在古怪,他怎么能过去了又回到前面?”张召重心中也是疑惑不解,沉吟了半晌,道:“朱兄弟和这两名士兵,明明是被黑沙掌所伤,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数,怎么我会认不出来?”瑞大林道:“说到黑沙掌,当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侣道人海内独步,不过慧侣道人已死去多年,难道真是他的鬼魂出现不成?”张召重一拍大腿,叫道:“是了,是了,这是慧侣道人的徒弟,人称黑无常、白无常的常氏兄弟。我总往一个人身上想,所以想不出来,原来他们这对双生兄弟扮鬼吓人。”瑞大林、成璜等人也久闻西川双侠大名,现在忽然在西北道上遇到,心中很有点嘀咕,但大家不甘示弱,只好默不作声。
这晚住在黑松堡,曹能命兵丁在镇外四周放瞭哨,严密守望。但次日清晨,放哨士兵一个都不见回报,派人一查,所有放哨兵全都死在当地,颈里都挂了一串纸钱。士兵们全都害怕异常,有十多个人偷偷溜走了。这天要过乌鞘岭,那是甘凉道上有名的险峻所在,曹能命兵士饱餐了,鼓起精神上岭。走了半日,气候越来越冷,道路愈来愈险,九月天气,竟自飘下雪花来。走到一处,一边高山,一边尽是峭壁,山谷深不见底,众兵士手拉手的走,惟恐雪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那就跌得尸骨无存。众人正在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走道之际,忽然前面发出一阵啾啾唧唧之声,过了一会,变成高声长啸,声音惨厉,山谷回声,令人毛发直竖,众兵丁都停住了脚步。这时隐约听见前面的声音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哪里还敢向前?平旺先带了十多名卫兵,下马冲上前去,刚转过一个弯,对面的一箭射来,一名卫兵当胸中箭,大叫一声,跌下山谷。平旺先身先士卒,一鼓作气向前,对方箭无虚发,又有三名兵士中箭。
清兵一时冲不过去,只见山腰边转出一个人来,阴森森的喊道:“过来的见阎王──回去的有活路。”众兵丁一看,就是昨天那个神出鬼没无常鬼般的人物,胆小的发一声喊,转身就逃,曹能拚命约束,哪里约束得住?平旺先抽出腰刀,当场砍死一名兵士,军心才又稳了下来。当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却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张召重对瑞大林道:“你们各位守住大车,我去会会这两位名闻西川的常家兄弟。”说罢越众上前,朗声说道:“前面可是常氏双侠吗?在下张召重有礼了。”那人冷冷一笑,说道:“哈,今日是双鬼会判官。”“呼”的一声,右掌当面劈来。当地地势狭隘异常,张召重无法左右闪避,左手一沉,运用内力接了他这一掌,右掌轻飘飘的向敌人按去。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声架开,双掌相遇,两人较量了一下功夫。张召重变招奇快,左腿“横云断峰”,掠地扫去。那人躲避不及,双掌合抱,猛向张召重左右太阳穴击来。张召重一侧身,左腿倏地收住,向前跨出两步,那人也是侧身向前。双方在峭壁旁交错而过,各挥双掌猛击,四只手掌在空中一碰,两人都退出数尺。这时位置已经互移,张召重在东,那人已在西端。
两人一凝神,正待再打。平旺先弯弓搭箭,“飕”的一箭向那人射去。那人左手架开张召重一掌,右手揽住箭尾,百忙中转身向平旺先甩了过来。平旺先低头一躲,只听见一名清兵“啊唷”一声,那枝箭射中了他的肩头。张召重赞了一声:“常氏双侠,名不虚传!”手下拳势丝毫不缓,忽然背后“呼”的一声,又是一掌劈来。张召重闪身让开,见又是一个黄脸瘦子,面貌与前人一模一样,双掌如风,招招迅捷的攻来,将张召重夹在当中。这时成璜、朱祖荫等人已赶上来观战,只见三人挤在一小块地方,简直毫无回旋转侧余地,只要稍一不慎,就跌入万丈深谷。成璜等一面空有两百余人,但无法上前协助,只好呐喊壮威。这时三人愈打愈紧,见敌人两人四只手使开来呼呼风响,声威夺人,张召重凝神屏气,见招拆招,酣斗声中敌方一人一掌打空,击在山石之上,只见石壁上泥沙扑扑的乱落。
恶战良久,敌方一人忽然斜肩向张召重撞来,张召重一退,另一人抢得空档,背靠石壁,大喝一声,右掌反背向张召重挥去。同时左面那人左脚飞出。两人拳脚并施,硬要把张召重逼入深谷之中。
但见一脚踢来,张召重退出一步,半双脚踏在崖边,半双脚已经悬空。官兵们瞧见这危险形势都惊叫起来。那时另一人的掌风已扑面而来,张召重既不能退,也不能接,因为双方一抵一退,对方不过在石壁上一撞,自己可势必堕入深谷,人急智生,施展擒拿法,左手突地挽住对方手腕,喝一声“起”把对方提了起来。那人手掌一翻,也拿住张召重的手腕,但身体离地,气力施展不出,被张召重奋起神威,一下掷入山谷,那人正是常氏双侠中的常赫志。官兵们又是齐声惊呼。
常赫志身体临空,心神不乱,在空中双脚一缩,打了一个筋斗,把下跌之势一缓,就在翻筋斗之际,已把腰中飞抓取出,一扬手,飞抓笔直窜上来,此时常伯志飞抓也已出手,两人飞抓对飞抓如握手般紧紧握住,常伯志不等兄长下跌之势堕足,双手向外一挥,把常赫志挥了起来,落在十余丈外的山路上。
常伯志回身一拱手,说道:“火手判官武艺高强,佩服佩服。”也不见他弯腰用手劲,忽然平空拔起,倒退着窜出数丈,挽了常赫志的手,兄弟俩双双走了。
众官兵纷纷围拢来,有的赞扬张召重武功,有的惋惜没把常赫志摔死。张召重一语不发,扶着石壁慢慢坐了下来。瑞大林过来道:“张大人好武功。”低声问道:“没受伤么?”张召重不答,调匀呼吸,过了半晌,才道:“没事。”一看自己手腕,五个乌青的手指印嵌在肉里,有如绳扎火烙一般,心下也骇然。
大队过得乌鞘岭,当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张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议道:“大路是奔皋兰省城,但点子一定不甘心,前面麻烦正多,我们不如绕小路到红城过黄河,让点子们扑个空。”曹能一听,不由得高兴起来,原来按军营惯例,阵亡的官兵可以领到抚恤,这笔银子自然落入了统兵官的腰包。
将到黄河边上,远远已听到轰轰的水声,又整整走了大半天,才到红城渡口,这时天色已晚,暮霭苍茫中但见黄水浩浩东流,波涛拍岸,一大片混浊的河水,如沸水般,翻翻滚滚。张召重道:“我们今晚就过河,瞧这水势险恶,一耽搁怕要出乱子。”兵卒去找渡船,找了半天找不到半双,天再黑下来了。张召重正在焦躁,忽上游箭也似的冲下两艘小船来。众兵丁高声大叫,那两只小船傍近岸来。平旺先叫道:“喂,稍公,你把我们渡过去,赏你银子。”
只见一只船上后梢站起来一个大汉,把手摆了一摆。平旺先道:“你是哑巴。”那人道:“丢那么,上就上,唔上就唔上喇,费事理你咁多。”他一口广东话别人丝毫不懂,平旺先不再理会,请张召重与众侍卫押着二辆大车先上船。张召重打量那个梢公,见他头上光秃秃的没几根头发,手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显得膂力惊人,手中提着一柄桨,黑沉沉的似乎并不是木材所造。他心念一动,自己不会水性,可别着了别人道儿,于是说道:“平大人,你先领二十名兵士过去。”平旺先答应了,上了船,另一艘船上也有二十多兵士上去。那梢公用斗笠遮住了半边脸,看不清楚面目。
水势湍急,两艘船笔直先向上游划去,划了数十丈,才转向河心。两个艄公水性精熟,安安稳稳的把数十名兵士送到对库,第二渡又来接人。这次是曹能领兵,船刚离岸,忽然后面一声长啸,胡哨大作。张召重忙命兵士散开,把大车团团围住,各人弯弓搭箭,严阵戒备。此时新月初升,只见东、西、北三面疏疏落落的出来了十几骑马,张召重一骑当先,喝问:“干什么的?”
对方一字排开,渐渐逼近。中间一人越众而出,手中不持兵器,一柄白折扇缓缓挥动,朗声说道:“前面可是火手判官张召重?”张召重道:“正是在下,阁下何人?”那人笑道:“我们四哥多蒙阁下护送到此,现在不敢再行烦劳,特来相迎。”张召重道:“你们是红花会的?”那人笑道:“江湖上多称火手判官武艺盖世,哪知还能料事如神。不差,我们是红花会的。”那人说到这里,忽然提高嗓子,长啸一声。张召重出其不意,倒吓了一跳,又听见各船上的梢公也是一声长啸。
曹能坐船中,见岸上来了敌人,心中正打不定主意,一听梢公长啸,吓得脸如士色。梢公把桨一扳,停住了船,说道:“你们一班契弟,哼八郎畀我落水去。”曹能哪里懂得他的广东话,睁大了眼发楞,又听见那边船上一个清脆的声音唱起歌来:“自幼生长在太湖,杀人从来不怕多,刀砍贪官除恶霸,船翻清兵落黄河。”曹能心中更是害怕,只听见歌声一停,那边船上的梢公叫道:“十三弟,动手吧!”这边船上梢公道:“嗤晒!”曹能一枪向梢公刺去。梢公扑的跳入河中,那边的梢公也已落水,两艘船水中团团打转。曹能和众清兵大喊大叫。
岸上官兵有的戒备敌人,有的忍不住望着急流中的船只呼叫,只见两船晃了几晃,斗然翻转,船底向天,官兵在惊叫声中一齐落水,随波逐流飘去。两个梢公水性极好,不一会已游近岸边。水流湍急,那两个梢公上得岸时已在下游百丈之外,清兵纷纷放箭,相距既远,黑暗之中又没准头,哪里射得着?但说也奇怪,那两个梢公并不逃避反而向大队清兵迎了上来。
这边张召重暗叫惭愧,自幸小心谨慎,否则此时已成黄河水鬼,当下定了一定神,高声喝道:“你们一路上杀害官兵,十恶不赦,现在来得正好。你是红花会什么人?”那人笑道:“你们不用问我姓名,你识得这件兵刃,就知道我是谁了。”说罢轻飘飘的纵下马来,说道:“心砚,拿过来。”心砚打开包裹,把两件兵器放在那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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