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操刀剜肩怜难侣



  且说周绮在乱军之中与众人失散,满眼望去,全是清兵,随手砍翻了几名,那知兵卒愈来愈多,心中慌乱,骑了马乱奔。跑了一程,又遇到一队官兵,她不敢迎战,回头就跑,黑暗中坐骑不知在什么东西上一绊,突然跪倒。周绮此时又疲又怕,坐得不稳,一个倒栽葱跌下马来,头在硬土上重重一撞,竟自昏迷了过去。幸而天色昏暗,清兵并未发现。
  在昏迷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眼前一亮,隆隆巨响,接着脸上一阵清凉,似乎许多水点泼到了头上,周绮张开一看,只见满天乌云,大雨倾盆而下,“啊哟”一声,跳起身来,忽然身旁一人也坐了起来。周绮吃了一惊,忙从地上抓起单刀,正想砍去,突然两人都惊叫起来,原来那人是武诸葛徐天宏。
  徐天宏叫道:“周姑娘,怎么你在这里?”周绮在乱军中杀了半夜,父亲也不知去了何方,突然遇到徐天宏,虽然心中素来不喜此人,专和他拌嘴口角,但竟是遇到了亲人,饶是俏李逵心豪胆粗,不让须眉,这时也不禁要掉下泪来。她咬住嘴唇忍住,说道:“我爹爹呢?”徐天宏忽然打手势叫她伏下,轻声说道:“有官兵。”周绮忙俯下身来,两人慢慢爬到一个土堆后面,露出了四只眼睛往外瞧。这时天已黎明,近处景物已可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数十名清兵在掩埋死尸,一面掘地,一面七张八嘴的咒骂。
  过了一会,大概尸体草草都埋好了,一名把总高声吆喝:“张得标、王升,四下看一下,还有尸首没有?”那两名清兵应了,站上高地四下张望,看见徐天宏和周绮伏在地上,叫道:“还有两个。”周绮听见把他们当死尸,心中大怒,要跳起来去寻晦气。徐天宏一把拖住,低声道:“等他们过来。”那张得标和王井拿了铁锹,走将过来,周绮和徐天宏二人一动不动装死,等那两名清兵走近俯身察看,突然各各刺出一刀,深入敌人肚腹之中。两名清兵连叫也来不及叫,俱各丧命。
  那把总等了半天不见他们回来,口中王八羔子的骂人,骑了马过来查看。徐天宏低声道:“你别作声,我夺他的马。”那把总走到近处,发见两名清兵死在当地,大吃一惊,正待叫人,徐天宏一个箭步,已窜了上去,一刀斜劈。那把总手中未拿兵器,举起马鞭一挡,连鞭带头,都给砍下马来。徐天宏挽住马缰,叫道:“快上马!”周绮一跳骑上了马,徐天宏要避嫌,不肯男女同骑,放开脚步,跟在马后。
  众清兵发见敌踪,各举兵刃追来。徐天宏奔不得几十步,左肩上被金针射中处愈来愈痛,难以忍受,一阵昏迷,跌倒在地。周绮回头观看敌情,忽见徐天宏跌倒,忙勒转马头,奔到徐天宏身旁,俯身伸手,把他提了起来,横放鞍上,刀背敲击马臀,那马如飞而去。众清兵叫了一阵,那里追赶得上?
  周绮见清兵相离已远,把刀插在腰里,看徐天宏时,见他双目紧闭,脸如白纸,呼吸细微,心中很有点害怕,不知道怎么办好,只得把他扶直了坐在马上,左手抱住他的腰,防他跌下马来,尽拣荒僻小路奔驰。
  跑了一会,见前面黑压压的一片森林,催马进林,四周树木茂密,周绮下了马,牵着马走,走了几百步,到了一处林中隙地,看徐天宏时,仍旧神智昏迷,想了一想,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只好把他拖下马来,放在草地上,自己坐下来休息,让马吃草。她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姑娘,孤零零坐在荒林之中,眼前这个人不知是死是活,束手无策之余,不禁悲从中来,抱头大哭起来,眼泪一点一点滴在徐天宏脸上。
  徐天宏在地上躺了一会,神智渐清,以为天又下雨,微微张开眼睛,只见眼前一张俏脸,一对大眼哭得红红的,泪水扑扑的滴在自己脸上。他“哼”了一声,左肩又痛,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啊哟”。周绮见他醒转,心中大喜,忽见自己眼泪又是两滴落在他嘴角边,忙掏出手帕,想给他擦,刚伸出手,骤然惊觉,又缩了回来,怪他道:“你怎么躺在我跟前,也不走开些。”徐天宏“唉”了一声,挣扎着要爬起来。周绮道:“算了,你就躺在这儿吧。咱们怎么办呀?你是武诸葛,爹爹说你鬼心眼儿最多的。”
  徐天宏道:“我现在肩上痛得厉害,什么也不能想。姑娘,求你给我瞧瞧。”
  周绮道:“我不高兴瞧。”她口中这样说,终究还是俯身去看,看了一会,说道:“好端端的,没有什么,又没血。”徐天宏坐了起来,右手用单刀刀尖把肩头衣服挑开了一条口子,自己斜眼细看,说道:“这里中了三枚金针,打进肉我骨里去了。”周绮道:“怎么办呢?咱们到市镇上找医生去吧?”徐天宏道:“这不成。昨晚这一闹,四厢城镇谁不知道?咱们这一身打扮,又找医生治伤,那还不是自投罗网。这本来要用吸铁石吸出来,但这到那里找去?请你用刀把肉剜开,拔出来吧。”
  周绮半夜恶斗,杀了不少官兵,但现在要她去剜徐天宏臂上的肉,反倒踌躇起来。徐天宏道:“我挺得住,你动手吧……等一下。”他在上衣上撕下几条布条,交给周绮,问道:“身边有火折子么?”周绮一摸囊中,道:“有的,干么呀?”徐天宏道:“请你捡些枯草树叶来烧点灰,待会把针拔出,用灰按着创口,再用布条缚住。”周绮照他的话做了,烧了很大的一堆灰。徐天宏笑道:“成了,这足你止得住一百个伤口的血。”周绮气道:“我是笨丫头,那么你自己来吧!”徐天宏笑道:“是我说错了,你别生气。”周绮道:“哼,你也会知道自己错?”她右手拿起了刀,左手在他肩上细细的针孔旁一按。她第一次接触到男人的肌肤,手一碰到,马上缩了回来,只羞得满脸发烧,直红到耳根子中去。
  徐天宏见她忽然害羞,很是不解,说道:“你怕什么?”周绮道:“我怕什么?你自己才怕呢!转过头去,别看。”徐天宏依言转过了头。周绮把针孔旁的肉捏紧,挺刀尖刺入肉里,轻轻一转,鲜血直流出来。徐天宏咬紧牙齿,一声不响,满头都是黄豆般大的汗珠。周绮把肉剜开,露出了针尾,右手拇指食指紧紧捏住,力贯双指一提,提了出来。徐天宏脸如白纸,仍强作言笑,说道:“可惜这枝针没针鼻,不能穿线,否则倒可给姑娘绣花。”周绮道:“我才不会绣花呢,去年妈教我学,我弄不了几下,就把针折断了,又把绸子弄破啦,妈骂我,我说:“妈,我不成,你给教教。”你猜她怎么说?”徐天宏道:“她说:“拿来,我教你。””周绮道:“哼,她说:“我没空。”后来给我琢磨出来啦,原来她自己也不会。”徐天宏哈哈大笑,说话之间又拔了一支针出来。周绮笑道:“我本来不爱学,可是知道妈不会,就磨着要她教。妈给我缠不过,她说:“你再胡闹,告诉爹打你。”她又说:“你不会针线哪,哼,将来瞧你……””说到这里突然止住,原来她妈妈当时说:“将来瞧你找不找得到婆家。”她斗然想到这句话不能说给徐天宏听。徐天宏问道:“将来瞧你怎么啊?”周绮道:“别罗唆,我不爱说了。”
  周绮口中说话,手里不停,三枚金针都拔了出来,用灰按住创口,拿布条缚好,她见徐天宏虽然身受剧痛,仍旧脸露笑容,和她有说有笑,也不禁暗暗钦佩,心想:“瞧不出他身材虽矮,倒也是个英雄人物,要是人家剜我的肉,我会不会大叫妈呢?”她想到爸爸妈妈,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这时她满手是血,于是对徐天宏道:“你躺在这里别动,我去找点水喝。”
  她望了一望地势,奔出林来,走了数百步,找到一条小溪,因为刚下过大雨,溪中水流湍急,她把手上的血在溪中洗干净了,俯身溪上时突然看见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只见头发蓬松,身上衣服既湿且皱,脸上又是血又是泥污,简直不成个人样,心想:“糟糕,这副鬼样子全教他看去了。”于是映照着溪水,洗净了脸,十指权当梳子,把头发梳好编了辫子,在溪里掏些水喝了,心想徐天宏一定口渴,可是没有盛水之具,当下大费踌躇,忽然灵机一动,从背上包里取出一件衣服来,在溪里洗干净了,浸得湿透,预备拿回去把水挤出来给他喝。
  徐天宏刚才和周绮说笑,强行忍住,这时肩上剧痛难当,等周绮来时,已痛得死去活来,周绮见他脸上模样,虽然装得并不在乎,实在是一定很不好受,怜惜之念,油然而生,叫他把嘴张开,把衣上的水挤到他口里,轻轻问道:“痛得厉害么?”
  徐天宏自十二三岁起浪荡江湖,人情鬼蜮,世态炎凉,无不冷暖遍尝,一身受过千辛万苦,在愤世嫉俗之余,不免玩世不恭。他生来机变百出,事到临头,每每先发制人,真可说是料无不中,算无遗策,所以得了个“武诸葛”的名号。他在江湖上常见许多英雄人物误于女色,每因勘不破情关,到头来弄得身败名裂,二哥无尘道人一番伤心事迹,他更引为大戒,所以虽然年过而立,一见女人就避之惟恐不及。周绮一路上和他醒小孩脾气,他总是故意想点小计谋来作弄她,每次都是他占上风,把周绮呕得愈来愈气。他一直把周绮当作是个斗智的对手,心中未存男女之见,那知自己受伤,偏偏是这个朋友中的唯一大对头来救护他,心中对她所怀厌憎之情一时尽除,这时周绮软语慰问,他一生不是在刀山枪林中厮混,就是在阴谋诡计中打滚,几时消受过这般温柔词色,心中一动,望着周绮怔怔的说不出话来。
  周绮见他发呆,还以为他神智又胡涂了,忙问:“怎么,你怎么啦?”徐天宏定了一定神,笑道:“好些了,多谢你。”周绮道:“哼,我也不要你谢。”徐天宏道:“咱们在这里不是办法。去找一家人家买些东西吃,你身边有银子没有?”周绮道:“我不带钱,银子都在爹爹那里。你呢?”徐天宏眉头一皱,说道:“我的包裹在混战中丢了。咱们别上市镇,找一个偏僻的农家,就说咱们是兄妹俩……”周绮道:“我叫你哥哥?”徐天宏道:“你要是觉得我年纪大,那么就叫我叔叔。”周绮道:“哼,你像么?就叫你哥哥好啦。不过只在有人的时候叫,没人的地方我可不叫。”徐天宏道:“那当然啦。在没人的地方你叫我什么啊?”周绮一想,自己素来不叫他什么,两人一见面就闹别扭,从来就没客客气气过,于是说道:“叫什么?我压根儿就不叫你。”徐天宏笑道:“好,不叫我。咱们对人说,在路上遇到大军,把咱们的行李包裹都抢去了,还把咱们打了一顿,诬赖咱们是土匪。”两人商量好了说话,周绮把徐天宏扶了起来。
  徐天宏道:“你骑马,我脚上没伤,走路不碍。”周绮道:“爽爽快快的你骑上去。你瞧不起女人,是不是?”徐天宏笑笑,只好上了马。两人出得树林,面对着太阳拣小路走。
  西北是荒僻之地,不像南方处处桑麻,处处人家,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又饥又累,好容易才见到一缕炊烟在一所屋上升起,两人奔到屋前,徐天宏下马拍门,过了半晌,出来了一个老婆婆,见两人装束奇特,不住的打量。徐天宏把刚才编的话说了,向她讨一点东西充饥。
  那老婆婆叹了一口气,说道:“害死人的官兵。客官,你贵姓?”徐天宏道:“姓周。”周绮望了他一眼,没有言语。那老婆婆把他们迎进去,拿出几个山薯来给他们吃。两人大半天没东西了,虽然山薯又黑又粗,也吃得十分香甜。
  那老婆婆说是姓唐,儿子因为交不出地租,给地主一顿打,回家来又是伤又是气,不久就死了。媳妇少年夫妻,一时想不开,在丈夫死后的当夜也自己吊死了,留下了老婆子孤苦伶仃一人。老婆婆一边说,一边淌眼泪。周绮一听大怒,问那地主叫什么,住在那里。老婆婆说:“这老杀才也姓唐,人家当面叫他唐六爷唐秀才,背后都叫他糖里砒霜。我也不知道他真的叫什么名字。他住在镇上,镇上就数他的房子最大。”周绮问道:“什么镇?怎样走法。”老婆婆道:“那个镇啊,这里往北走五里路,过了坡,上大路,向东再走二十里路,那就是了,那叫文光镇。”周绮忽的站起,抄起单刀,对天宏道:“喂……哥……哥……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休息。”徐天宏见她要去杀那糖里砒霜,说道:“要吃糖末,晚上吃最好。”周绮一楞,明白了他的意思,点点头,又坐了下来。
  徐天宏道:“老婆婆,我身上受了伤,行走不得,想借你这里过一夜。”那老婆婆道:“住是不妨山野里就是没什么吃的,客官莫怪。”徐天宏道:“老婆婆肯收留咱们,那是感激不尽。咱妹子全身都湿了,老婆婆有旧衣服,请借一套给她换换。”老婆婆道:“我媳妇留下来的衣裳,姑娘要是不嫌弃,就对付着穿穿,怕还合身。”周绮换了衣服,出来时,见徐天宏已在老婆婆儿子房里的炕上睡着了。
  到得傍晚,徐天宏忽然胡言乱语起来,周绮在他额角一摸,烧得烫手,想是伤口化脓。她知道遇到这种情形十分危险,可是束手无策,不知怎么办好,心中一急,也不知是生徐天宏的气,还是生自己的气,举起了刀在地上乱剁,剁了一会,伏在炕上哭了起来。那老婆婆见这情形又是可怜又是害怕,也不敢来劝。周绮哭了一会,问道:“镇上有大夫吗?”老婆婆道:“有,有,曹司朋大夫的本领是最好的了,不过他架子很大,向来不肯到这种乡下地方来看病。我儿子病了,我老婆子和媳妇向他磕了十七八个响头,他也不肯来看……”周绮不等她说完,抹了抹眼泪,便道:“我这就去请。我……哥哥在这里,请你好好招呼他。”老婆婆道:“姑娘你放心,唉,那大夫是不肯来的。”
  周绮不再理她,把单刀藏在马鞍旁,骑马往文光镇奔去。
  一口气奔到文光镇,天已入夜,骑马经过一家小酒店,一阵阵酒香送将出来,不由得酒瘾大起,心想:“先请医生把他的病医好再说,酒末,将来还怕没得喝么?”正在这样自己安慰自己,只见迎面来了一个小厮,周绮问明了他曹司朋大夫的住处,迳向他家奔去。
  到得曹家,雪白粉墙,黑漆大门,门上一对铜环擦得晃亮,打了半天门,才有一个家人出来开门,大剌剌地问:“天都黑了,这样急的干么?报丧吗?”周绮一听大怒,但想既然是来求人,也不好马上发作,忍住了一口气道:“来请曹大夫去看病。”那家人一听,说道:“不在家。”也不多话,转身就要关门。
  周绮急了,一把拉住他手臂,提出门来,拔出单刀,说道:“他在不在家?”那家人吓得魂不附体,颤声道:“是真的不在家啊”。周绮道:“到那里去啦?快说。“那家人道:“到白玫瑰那里去了。”周绮把刀在他脸上一擦,喝道:“白玫瑰是什么东西?在那里?”那家人道:“白玫瑰是一个人。”周绮道:“胡说!那有好端端的人叫白玫瑰?”那家人急了,道:“大……王……姑娘。我不骗你,白玫瑰是个妓女。”周绮怒道:“妓女是坏人,到她家去干么?”那家人心想这女人强凶霸道,可是世事一窍不通,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不言语了。
  周绮怒道:“我问你啊。你怎么不说话?”那家人道:“她是我们老爷的相好。”周绮这才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道:“你快领我去,别再罗唆啦!”那家人心想:“我几时罗唆过啦,都是你在问。”但冷冰冰的刀架在头颈里,不敢不依。于是说道:“我回去拿一盏灯笼。”周绮道:“拿什么灯笼?快走快走,人家是急病,你知不知道?”那家人心中暗暗打算,待会见了老爷,当然关照他不去看病,就是被那恶女人逼去,也得故意不把病看好。
  不一会,两人到了一家小户人家门口,那家人道:“这就是了。”周绮道:“你打门,叫大夫出来。”那家人只好依言打门,一个鸨婆出来开门。那家人道:“有人要我们老爷瞧病,我说老爷没空,她不信,把我逼着来瞧。”那鸨婆白了他一眼,拍的一声把门关了。周绮站在后面,抢上去拦阻已然不及,在门上擂鼓价一阵猛敲,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心中大怒,在那家人背上踢了一脚,喝道:“你快滚,别在姑娘眼前惹气。”那家人被她踢了个狗吃屎,口里唠唠叨叨的爬起来走了。
  周绮等他走远,一纵身,跳进了院子,见一间房的纸窗中透出灯光来,轻轻的走了过去,伏下身来,只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在说话,她用手指沾了唾沫,湿破窗纸,附眼一看,见房里明晃晃的点了蜡烛,一个男子身材粗壮,另一个是瘦瘦的长条子,两人靠在一张睡榻上说话。一个妖艳的女子在给那瘦子捶腿,周绮正想喝问:“那一个是曹司朋,快走出来!”她“那”字尚未出口,只见那壮汉把手一挥。她怔得一怔,那妖艳的女子已站了起来,笑道:“哥儿俩又要商量什么害人的花样啦,给儿孙积积德吧,回头别生个没屁眼的小子。”那壮汉笑道:“放你娘的臭屁。”那女子笑着走了出来,把门带上,转到内堂去了。周绮心想:“敢情这女子就是白玫瑰,真不要脸。不过她的话倒说得有理,我就不杀她也罢。”
  这时那壮汉拿了四只元宝出来,放在桌上,说道:“曹老哥,这里是二百两银子,咱们是老交易,老价钱。”那瘦子道:“唐六爷,这几天大军过境,征集军粮,你六爷又要大大发一笔财啦。”周绮一听又喜又怒,喜的是那糖里砒霜竟在此地,不必另去找他,怒的是大军害得她吃了这许多苦,原来此人还供应大军军粮。又听见那壮汉道:“那些泥腿们刁钻得很,你道他们肯乖乖的缴粮出来么?这几天我东催西逼,人都累死了。”那瘦子笑道:“这两包药你拿回去,有得你乐的了。这包红纸包的给那娘儿吃,不上一顿饭功夫,她就人事不知,你爱怎样摆布她就怎样摆布,这用不着兄弟教了吧?”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那瘦子又道:“这包黑纸包的给那男人服,你只说给他医伤,吃后不久,他就伤口流血而死。别人只道他创口破裂,谁也疑心不到你身上。你说兄弟这着棋怎么样?”那壮汉连说:“高明,高明。”那瘦子又道:“六爷,你人财两得,酬劳兄弟二百两银子,似乎少一点吧?”那壮汉道:“曹老哥,我们自己哥儿,明人不说暗话,那雌儿相貌的确标致。她穿了男装,我已经按捺不住了,后来看出来她是女子扮的,嘿嘿,送到嘴边的肥肉不食,人家不骂我唐六祖宗十八代没积阴功么?至于那个男人,真的并没多少油水,只是他们两人一路,我要了那雌儿,总不能让那男人再活着。”那瘦子道:“你不是说他有一枝金子打的笛子?单是这枝笛子,也总有几斤重吧?”那壮汉道:“好了,好了,我再添你五十两。”又拿出一只元宝来。那瘦子笑道:“事成之后,这是你第十五房姨太太了吧?”
  周绮越听越怒,把房门一脚踢开,直抢进去。那壮汉叫了声“啊哟”,飞脚来踢周绮握刀的手腕。周绮单刀一翻,顺手把他右脚劈了下来,跟着一刀,刺进心窝。
  那瘦子在一旁已吓得呆了,一声不作。周绮拔出刀来,在那壮汉身上拭干了血迹,一把抓住瘦子胸口衣服,喝道:“你就是曹司朋么?”那瘦子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说道:“求……姑娘………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周绮道:“谁要你的性命?起来。”曹司朋颤巍巍的站起来,不住的发抖。周绮顺手把桌上五双元宝和两包药都放在怀里,说道:“出去。”
  曹司朋不知她什么用意,只好慢慢走出房门,开了大门。鸨婆听见声音,在里面问:“谁呀?”曹司朋不敢做声。周绮叫他去牵了他自己的坐骑,两人上马驰出镇去。周绮拉住他坐骑的缰绳,喝道:“你只要叫一声,我就取了你的狗头。”曹司朋连说:“不敢。”
  不到一个时辰,两人已奔到那老婆婆家门前。曹司朋一路心中惴惴不安。不知这女强盗要掳他到什么地方去。进了门,老婆婆点了灯迎出来,见周绮和曹司朋同来,不禁大为惊奇,她想到曹司朋当时拒医她儿子伤病的情形,满腔悲愤,对他不加理睬。周绮走到徐天宏炕前,见他昏昏沉沉的,烛光下现得满脸通红,想是发烧得厉害。
  周绮一把将曹司朋揪进来,说道:“我这位……哥哥受了伤,你快给他医好。”曹司朋一听是叫他治病,这才放下了五分惊疑忧急之心,他看了徐天宏的脸色,替他诊了脉,把他肩上的布条解下来看了伤口,皱了皱眉头,说道:“这位爷现在血气甚亏,虚火上冲……”周绮道:“谁跟你说这一套,你快给他治好,不治好,你休想离开。”曹司朋道:“我到镇上去拿药,没有药也是枉然。”
  这时徐天宏比较宁定了一点,听他们两个说话。周绮道:“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子?你开药方,我去赎。”曹司朋知道今日遇到了克星,无可奈何,道:“那么请姑娘拿出纸笔来,我来开方。”
  可是在这种贫苦的山野之居,那里来的纸笔?周绮皱起了眉头,无计可施。曹司朋颇为得意,说道:“这位爷的病耽搁不起,我看还是让我回镇取药最好。”徐天宏道:“妹子,你拿一条细柴烧成炭,写在粗纸上就行了,再不然写在木板上也成。”周绮喜道:“究竟还是你花头多。”依言烧了一条炭,老婆婆找出一张拜菩萨的黄表纸来。曹司朋只好开了方子。
  周绮等他写完,找了一条草绳把他双手反背缚住,双脚也捆住了,放在徐天宏炕边,再把徐天宏的单刀放在他枕边,对老婆婆道:“我到镇上赎药,这大夫要是想逃,你就叫醒我哥哥,先把他砍死再说。”
  周绮嘱咐已毕,又骑马往镇上赎药,待得找到药材店,叫开门配了十多帖药出来,东方已现微明,只见街上乡勇来往巡查,想是糖里砒霜被杀之事已经发觉。她缩在街角,待巡查队过去,才放马奔驰,回到老婆婆家时天已大明,忙和老婆婆合力把药煎好,盛在一只粗碗里,拿到徐天宏炕边,把他推醒喝药。
  徐天宏见周绮满脸汗水煤灰,头发上又是柴又是草,想到她出身富家,从未做过这些烧火煮汤之事,心中十分感激,忙坐起来把碗接过,忽然心念一动,把药碗递到曹司朋口边,说道:“你喝两口。”曹司朋稍一迟疑,周绮已明白徐天宏的意思,连说:“对对,要他先喝,你不知道这人可有多坏。”曹司朋只好张嘴喝了两口。徐天宏道:“妹子,你歇歇吧,这药过一会再喝。”周绮道:“干么?”徐天宏道:“瞧他死不死。”周绮道:“对啦,要是他死了,这药就不能喝。”她把油灯放在曹司朋脸旁,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目不转瞬的瞧着他脸上的变化,曹司朋苦笑道:“医生有割股之心,那里会害人?”周绮怒道:“你和糖里砒霜鬼鬼祟祟的商量,要害人家姑娘,谋人家的金笛子,都给我听见了。你还说得嘴硬?”徐天宏一听金笛,忙问原因。周绮把听到的话说了一遍,并说已把那糖里砒霜杀了。她说到这里,忙出去告诉老婆婆,说已替他儿子媳妇报仇雪恨。那老婆婆眼泪鼻涕,又哭又谢,不住念佛。
  徐天宏等周绮回进来,问曹司朋道:“那拿金笛的是怎样一个人?女扮男装的又是谁?”周绮拔出单刀,在一旁威吓:“你不说个明明白白,一刀先搠死你。”曹司朋心中恐惧异常,说道:“小……小人照说就是……昨天唐六爷来找我,说他家里有两个人来借宿,一个人身受重伤,话都不会说,另一个是个美貌少年。他本来不肯收留,但见这少年标致得出奇,就留他们住了一宿,后来听这少年说话细声细气,行动神情都像是个女子,而且他不肯和那男子同住一房,所以断定他是女扮男装的。”周绮道:“于是他就来向你买药是不是?”曹司朋道:“小人该死。”徐天宏道:“那男人是怎么个样子?”曹司朋道:“唐六爷叫我去瞧过,他大约二十三四岁,文士打扮,身上腿上受了七八处剑伤棍伤。”徐天宏道:“伤得厉害吗?”曹司朋道:“伤是很重,不过都是外伤,好好调养,还是可以复元的。”徐天宏见再问不出什么道理来,就把药端起来喝了。
  徐天宏喝了药后,睡了一觉,出了一身大汗,傍晚又喝了一碗。那曹司朋人品虽坏,医道却极高明,居然药到病除。再过一天,徐天宏好了大半,已能走下炕来。
  又过了一日,徐天宏自忖已能勉强骑马上路,对周绮道:“那拿金笛子的是我余十四弟,不知他怎么会投在恶霸家里。那恶霸虽已被你杀死,想无大碍,但我总不放心,今夜咱们去探一探。你瞧怎样?”周绮道:“他是你十四弟?”徐天宏道:“他到你庄上来过的,你也见过,就是我们总舵主他第一个派他出去打探消息的那人。”周绮道:“哦。原来是他,我不知道他有一枝金笛,早知是他,把他接到这里来和你一起养伤,倒也很好。”徐天宏笑了笑。过了一会,说道:“那女扮男装的却又是谁?难道是四嫂?”
  到得傍晚,周绮拿出一只元宝来送给老婆婆,她千恩万谢的收了。周绮把曹司朋一把提起,飕的单刀出手,把他一只右耳割了下来,喝道:“你把我这位哥哥医好,才饶你一条狗命,以后要是再见到你为非作歹,嘿嘿,那糖里砒霜就是你的榜样。”曹司朋按住创口,连说:“不敢。”徐天宏道:“咱们过三个月还要回来,那时再来拜访曹大夫。”曹司朋又说:“不敢。”
  周绮道:“你骑他的马,咱们走吧。”两人上马往文光镇奔去。走了四五里路,周绮问道:“你说咱们过三个月再回来,干么呀?”徐天宏道:“我骗骗那鬼大夫的,叫他不敢和那老婆婆为难。”周绮点点头,又骑了一段路,说道:“你对人干么这样狡猾?我不喜欢。”徐天宏一时答不出话来,隔了半晌,说道:“姑娘不知道江湖上人心险恶。待朋友当然处处以仁义为先,但对付小人,你要是真心待他,那就吃亏上当了。”周绮道:“我爹爹说宁可自己吃亏,决不能欺负别人。”徐天宏道:“这就是你爹爹过人之处,所以江湖上提到铁胆庄周老爷子,不论是白道黑道、官府绿林,无人不说他是位大仁大义的英雄好汉,我们都是万分钦佩。”周绮道:“你干么不学我爹爹?”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天性淳厚,像我这种刁钻古怪的人只怕学不上。”周绮恨道:“我就最讨厌你这种刁钻古怪脾气。我爹爹说,你好好待人家,人家自然会好好待你。”徐天宏心中很是感动,周绮道:“怎么?你又不高兴了?又在想法子作弄我是不是?”徐天宏道:“你别瞎疑心。”
  两人谈谈说说,颇不寂寞。经过这一次患难,徐天宏对她自是衷心感激,而周绮也怕自己有恩于人,人家故意相让,所以处处反而谦退一步。周绮道:“以前我只道你坏到骨子里去了,那知……”徐天宏道:“那知怎样?”周绮道:“我瞧你从前那些坏,是故意做出来的。你干么老是存心呕我呀?我这人教你瞧着生气,是不?”
  徐天宏道:“一个人是好是坏,初相识常常看错。我当初那里知道姑娘是这样一副好心肠。”周绮笑道:“你那时以为我又骄傲又小气,是不是?”徐天宏笑笑不言语。
  两人赶到文光镇,把马匹系在僻静处,找到了糖里砒霜的宅第,翻进墙去探看。徐天宏抓到一名更夫,持刀威吓,问他余鱼同的踪迹。那更夫说唐六爷那天在白玫瑰家里被曹司朋大夫杀死,家里乱成一团,借宿的那两人一早就走了。周绮道:“咱们赶上他们去。”
  不一日过了皋兰,再走两日,徐天宏在路上发现了陈家洛留下的标记,知道大伙要在开封会齐,忙对周绮说了。周绮听说众人无恙,大喜不已,打了三斤酒喝了个痛快,次日催徐天宏赶路。这时徐天宏肩上创伤已经收口,身体也已复原。两人在路上随意闲谈,徐天宏尽把江湖上的轶闻掌故说给她听,又把道上一切禁忌规矩,沿路详细解释。她闻所闻,听得津津有味,说道:“你早告诉我这些不好么?以前老跟人家拌嘴。”
  这一日来到潼关,两人要找客店,一打听是“悦来老店”最好,到得客店一问,上房只剩下一间了。徐天宏拿出一串钱塞给店小二,要他设法多找一间。那店小二十分为难,张罗了半天,回来说:“别的店房确实住满了。这位爷和这位姑娘不知是什么称呼?”徐天宏道:“她是我妹子。”店小二道:“既然是亲兄妹,住一间房也不打紧呀!”周绮怒道:“要你多罗唆……”他话未说完,徐天宏突然把她衣角一扯,嘴一努,说道:“好,一间就一间。”周绮一路跟徐天宏行来,见他对待她彬彬有礼,确是个志诚君子,现在他忽然要和她同住一间房,又害羞,又疑心,在店小二面前只好闷声不响。
  到得房里,徐天宏随即把门带上,打手势叫她不要作声,轻声说道:“你刚才见了镇远镖局那坏蛋么?”周绮惊道:“什么?带了人来捉文四爷、害死我弟弟的那个东西?”徐天宏道:“刚才我瞥见一眼,认不真,我怕他瞧见咱们,所以赶紧进屋,待会咱们去探一探。”这时店小二进来泡茶,问要点什么吃的,徐天宏嘱咐后,说道:“北京镇远镖局的几位达官爷也住在这里,是不是?”店小二道:“是啊,他们路过潼关,总是照顾小店的生意。”
  徐天宏等店小二出去后说道:“据四嫂和十四弟说,这童兆和是元凶首恶,咱们今晚先干掉他,好替你弟弟和文四哥报仇。”周绮想到兄弟惨死,铁胆庄被烧,气往上冲,不是徐天宏极力劝阻,早已拔刀闯了出去。徐天宏道:“你躺一会儿,养一下神。到半夜里再动手不迟。”周绮只得沉住气,好容易挨到二更时分,实在按捺不住了,拔出单刀,说道:“走吧。”徐天宏打开窗子,跳了出去,周绮跟着出来。徐天宏低声道:“他们人多,怕有好手。咱们先探一探,想法子把那小子引出来,单独对付他。”周绮点点头。两人飞身上屋,见东边一间上房中透出灯光,徐天宏一打手势,两人跳下来分路包抄过去,周绮在窗上找到一条隙缝,附眼往里窥视。
  徐天宏握住兵刃,站在她身后望风,见她忽然站起,右腿飞起往窗上踢去,徐天宏大骇,忙闪身挡在她面前,周绮一脚踢出,刚刚踢到徐天宏胸前。急忙缩转,这一踢势道过猛,连忙缩转,只因去势过猛,用力收回,不由得倒跌数步。徐天宏跟着纵过来,低声问道:“怎么?”周绮道:“快动手。我妈妈在里面,被他们绑住了。”徐天宏一听大惊,忙道:“快回房商量。”
  回到房中,周绮气急败坏的道:“还商量什么?我妈妈被这些小子抓住啦。”徐天宏心中沉吟不决。周绮道:“怕什么?你不去,我就一个人去。”徐天宏道:“不是怕,我在想办法,又要救你妈妈,又要杀那小子,这两件事总要同时办到才好。”周绮道:“先救妈妈。那小子杀不到就算啦。”正在此时,忽然门外一阵脚步声,徐天宏忙摇手示意,只听见一个人走过门口,口中唠唠叨叨的抱怨:“三更半夜的,不早早挺尸,还喝什么烧刀子?他妈的,菩萨保祐教这班保镖在半路遇到强人!”徐天宏听口气,知道是店小二因为保镖的要他弄酒,所以满肚子不高兴,灵机一动,对周绮道:“那曹司朋有两包药给你拿来啦,是吗?有一包他说吃了便人事不知,快给我。”周绮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还是拿了出来,问道:“干么?”徐天宏不答,向她招招手,又跳出窗去,周绮跟了出去。
  徐天宏走到过道,悄声道:“伏下,别动。”周绮满腹狐疑,不知他捣什么鬼,等了一阵,不见动静,正要想问,忽然看见火光晃动,原来是店小二拿了烛台、托了一只盘子过来。徐天宏在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子,“扑”的一声把蜡烛打灭。店小二吃了一惊,口中骂道:“真是见了鬼,好端端的又没风,蜡烛也会熄。”放下盘子,转身去点火。徐天宏等他转了弯,疾忙穿出,火折子一闪,看清盘中有两把酒壶,把那包药分成两份,在两把壶中各倒了一份,对周绮道:“到他们屋外面去。”
  两人绕到镖师房的窗外伏定,徐天宏往窗缝里张去,果见一个中年妇人双手被缚在背后,坐在地上。几个人大刺刺的坐在炕上桌边高谈阔论,他识得其中一个是被章进擒过的铁琵琶手韩文冲,一个是被周绮擒住过的钱正伦,另一个就是在铁胆庄会过的童兆和,此外还有三个不曾见过的镖师。只听见童兆和道:“人家说起铁胆庄来,总是铜墙铁壁,那知被老子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周绮在窗外听得清楚,知道烧庄的果然是他。那韩文冲神气抑郁,说道:“老童,你别胡吹啦,那周仲英我会过,这里咱哥儿们一齐上,也未必准是他对手。他将来找上镖局子来,有你乐的啦!”童兆和道:“照哇!咱们是福星照命,偏偏铁胆周的婆娘会找上咱们来。现在有这个人押着,他还敢对咱们怎的?”说到这里,店小二托着盘子,送进酒菜来。
  众镖师登时大吃大喝起来。韩文冲似乎意兴萧索,童兆和不住劝他喝酒,说道:“韩大哥,好汉敌不过人多,你栽在他们手里,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咱们约齐了人,跟他们红花会一对一的见个高下。”一个镖师道:“别人一对一那倒也罢了,老童你跟谁对?”童兆和道:“我找他们的娘儿……”他话未说完,突然“咕咚”一声,跌在炕下,众人吃了一惊,忙去扶时,各人忽然手酸脚软,都动弹不得。
  徐天宏单刀伸进窗里一撬,把窗撬开,飞身进内。周绮跟着跳进,只叫得一声“妈”,眼泪已流了下来,忙割断缚着她双手的绳索。周大奶奶乍见爱女,恍在梦中,那里还说得出话来?徐天宏把童兆和提起,一刀刺进肚子,登时了帐。此人一生为非作歹,兴波作浪,也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今日命丧于徐天宏之手,也算是罪有应得。
  周绮挺刀又要去杀其余镖师,徐天宏道:“他们罪不至死,饶了他们罢。”周绮点点头,收回单刀。周大奶奶知道爱女脾气,除了对父亲的话有时还听听之外,她要怎样便怎样,任谁都劝她不动,见她对徐天宏的话很是遵从,心中不禁暗暗纳罕。徐天宏在众镖师身上一搜,搜到了几封信,也不暇细看,就放在怀内,说道:“咱们快回房去,收拾东西就走。”三人跳回房去,徐天宏执了包裹,在桌上留下一小锭银子作房饭钱,到马厩去牵了三匹马,向东而去。
  周大奶奶见女儿和徐天宏同行,而且同住一房,更是疑心大起,她也是火爆霹雳的脾气。连问:“你爹呢?这位爷是谁?怎么跟他在一起?又和爹闹了脾气出来,是不是?”周绮道:“你才是跟爹闹脾气出来的。妈,你待会再问好不好?”
  母女两人都是急性子,说着就要争吵起来。徐天宏忙来劝解。周绮嗔道:“都是为了你,你还要说呢!”徐天宏听了这话,心中甜甜的,一笑走开。母女两人鼓起了嘴,各想各的心事。当晚在一家农家借宿,母女俩同枕共话,周绮才把经过情形一一向母亲说了。她不善说辞,周大奶奶又听得性急,两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个赌气不说,一个骂女儿不听话,两人闹到半夜,才把别来情况说了个粗枝大叶。
  原来周大奶奶痛惜爱子丧命,一怒离家,奔到皋兰去投奔亲戚许家。偏生主人出远门去了,主人娘子虽然殷勤款客,但她心中有事,闲居了几日,实在闷不过,留了一封信,自行骑马走了。这日来到潼关,在悦来客店见到镇远镖局的镖旗,想起大弟子孟健雄曾说,累她爱子死于非命的是镇远镖局的镖头童兆和,于是拿了单刀,半夜跳进店里查看。无巧不巧,那童兆和正在其内,周大奶进去报仇,镖局中人多,铁琵琶手韩文冲又是好手,终于失手被擒。她满想自己孤身一人,这番决无幸免,那知女儿竟会将她救出。周绮说起这番报仇救人全是徐天宏用的计谋,周大奶奶心中对他好生感激。
  次日上路,周大奶奶细细盘问徐天宏的出身家世。徐天宏道:“我在十二岁上,全家就给官府陷害死光了,只逃出了我一个人。”周大奶奶道:“官府干么害你呀?”徐天宏道:“府台的儿子看中了我姊姊,要讨她做小,我姊姊早就许了人家,我爹爹当然不答应。府台说我爹爹勾结土匪,把我爹爹、妈妈、哥哥都下在监里,教人传话给我姊姊,说只要她答应,就放我爹爹出来。我那未过门的姊夫去行刺府台,反而被捕快打死了。我姊姊得到讯息,投河自尽。这一来,我爹爹、妈妈、哥哥还有活路么?”周绮听得怒不可遏,说道:“你报了仇没有?”徐天宏道:“等到我长大,学了武艺,回去找那府台,那知他早就升官调到别的地方去了。这几年来我到处找寻,始终没得到消息。”周绮道:“这狗官叫什么名字?我决放他不过。”徐天宏道:“我只知道他姓方,至于叫什么名字,就不大清楚了。他左脸上有一大块黑记,一见面就知道。”周绮“喔”了一声。
  周大奶奶又问他结了亲没有,在江湖上这多年,难道没看中那一个姑娘吗?周绮笑道:“他这人太刁滑,没那一家姑娘会喜欢他。”周大奶奶骂道:“大姑娘家,风言风语的,像什么样子!”周绮笑道:“你问得仔仔细细的,要给他做媒是不是?那一家姑娘呀?是不是许家妹妹?”
  当晚在客店中宿下,周大奶奶埋怨周绮道:“你一个闺女,和人家青年男子同路走,同房宿,难道还能嫁给别人吗?”周绮道:“他受了伤,我救他救错了吗?他为人虽然鬼计多端,可是对我一向规规矩矩的。”周大奶奶道:“这个你知道,他知道。我相信,你爹爹相信。但别人能相信么?除非你一辈子不嫁人。否则给丈夫疑心起来,你别想好好做人。这就是咱们做女人的难处。”周绮道:“那我就一辈子不嫁人。”两人越说越大声,又要争吵起来。周大奶奶道:“那位徐爷就住在隔房,别教人家听见了不好意思。”周绮道:“怕什么?我又没做亏心事,干么要瞒他?”
  次日母女俩起来,店小二拿了一封信进来,说道:“隔房那位徐爷叫我拿给奶奶的。”周绮忙问:“他人呢?”店小二道:“他说有事先走一步,今儿一早骑马走了。”周绮抓住他领口,喝道:“你干么不来叫我们?”店小二道:“徐爷说不必了,他的话都写在信上。”周绮放下店小二,去抢信来看,只见信上写道:
  “周大奶奶、周姑娘赐鉴:天宏不幸受伤,承周姑娘义加援手,微命得以生还,感激之情,不必多说。现在两位母女团圆,此去开封,路程已近,天宏先走一步,请勿见怪。周姑娘相救之事,天宏自己当然终身不忘,但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请两位放心可也。徐天宏上。”
  周绮看了,呆了半晌,把信一丢,回房躺在炕上重又睡倒。周大奶奶叫她吃饭动身,她不言不语,不理不睬。周大奶奶急道:“我的大小姐,咱们不是在铁胆庄哪,怎么还发大小姐脾气?”周绮仍旧不理。周大奶奶道:“你怪他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了,是不是?”周绮气道:“他是为我好,我怎能怪他?”周大奶奶道:“那么你在怪我了?”周绮翻身向里,把被蒙住了头。周大奶奶道:“你怪我什么呀?”周绮霍的坐起,说道:“你昨晚说的话,一定都让他听见啦。他怕人家说闲话,害我嫁不了人,所以一个人先走。他信上不是说“决不对人提起片言只字”吗?我嫁不嫁人,你操什么心?我偏不嫁人,偏不嫁人!”周大奶奶对女儿是从小宠惯了的,见她边说边流下泪来,心中又疼又悔,知道她对徐天宏已有真情,虽然她自己未必明白,但不知不觉中已把感情流露了出来,于是低声安慰:“妈现在只有你一个女儿,妈难道还不疼你?咱们到开封府见了你爹,要他作主,将你许配给这位徐爷。你放心,一切包在妈的身上。”周绮急道:“谁说要嫁他了?我有什么不放心?下次人家就是死在我的面前,我也不去救他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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