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天宏那天晚上在客店宿下,取出从镖师身上搜来的几封书信,在灯下细看,原来是威震河朔王维扬写给韩文冲的,催他即日赴京,护送一批重宝前赴江南,信中还提及大军西征,有数十万两银交他们镖局护送,所以局中人手更加不足云云。徐天宏看了当下也不在意,忽然听见隔房周氏母女大声吵嚷起来,好几次提到自己的名字,一听之后,心中十分不安,自忖周绮如果因救护自己而声名受累,那真是万死莫赎,于是留下一封信,一早就先行走了。
到得河南省境,只见沿河百姓都因黄水大涨而人心惶惶。河江水官平日穷奢极欲,把国家用来治水的公款大都饱入私囊,现在上游水涨的急报如雪片飞来,这批酒囊饭袋事到临头有什么办法。比较好的,还去召集人夫在堤边培点土,加几只麻袋,其余的不是求神拜佛,就是连上表章,夸大水势,以便决堤之后,为他日自己脱罪张本。徐天宏见灾象已成,暗暗叹息,心想:“黄河虽属天灾,但只要当道者以民为心,全力施为,未始没有挽救之道,但自来为官者均视河工为肥缺,一上任就大捞特捞,几时有一刻把灾害放在心上?将来咱们红花会要是能得志于天下,这黄河非好好加以治理不可。”
徐天宏依着记号寻到开封,在汴梁大侠梅良鸣家中遇见了群雄。众人见徐天宏无恙归来,欢忭莫名。梅良鸣与徐天宏本来互相慕名,当晚大张筵席,与他接风。这时章进、卫春华、心砚各人的伤都已将息好了。石双英赴回疆送信未回,常氏双侠还在探听文泰来下落,蒋四根则被陈家洛派到黄河边上查察水势去了。徐天宏对周仲英并不提起周大奶奶与周绮的事,心想反正一两天内她们就会赶到,只对群雄说起途中曾听到余鱼同的消息,他受了重伤,但与一个女扮男装的少女在一起。他道:“我本来以为是四嫂,四嫂既在此地,那么这女子是谁?”众人议论了一会,俱都猜想不出。
第二日清早,周绮一个人来到梅家,与父亲及众人见了,大家又各大喜。厮见后,周绮悄悄对徐天宏道:“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徐天宏心怀鬼胎,心想这位姑娘一定怪他不告而别,要大大责骂一顿了,他打定了主意:“任她怎么骂,我决不顶撞她一句就是。”于是慢慢走到她跟前。
周绮悄声道:“我妈不肯来见我爹,你给我想个法儿。”徐天宏放下了心,说道:“那么请你爹去见她。”周绮道:“妈也不肯见他,他们这次别扭闹得很大。”徐天宏沉吟半晌,说道:“好,我有办法。”轻轻嘱咐了她几句。周绮道:“这成么?”徐天宏道:“一定成,你先去吧。”
徐天宏待周绮出门之后,和众兄弟闲谈了一会,看看时候已到,悄悄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这里铁塔寺旁有一家修竹园酒家,佳酿驰名全省,既然到此,不可不尝。”提到好酒,周仲英兴致极高,笑道:“好,我来作东,请众位兄弟同去畅饮一番。”徐天宏道:“这里省城之地,捕快耳目众多,咱们人多去了不好。就由总舵主和小侄两人陪老爷子去。怎样?”周仲英道:“好,究竟是老弟顾虑周详。”于是约了陈家洛,三人迳投铁塔寺来。
那修竹园果然是一个好去处,杯盘精洁,窗明几净,徐天宏四下一望,找了个雅座。三人一边饮酒吃鱼,一边谈论当年信陵公子大会宾朋、亲迎侯嬴的故事。陈家洛叹道:“大梁今犹如是,而夷门鼓刀侠烈之士安在哉?信陵公子一世之雄,竟以醇酒妇人而终。今日汴梁,仅剩夷山一丘耳。”酒酣耳热,击壶而歌,高吟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杳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三人喝到酒意五分,徐天宏举杯对周仲英道:“周老爷子今日父女大团圆,待小侄敬你一杯。”周仲英喝了,叹了一口气。徐天宏道:“周老爷子心头不快,是可惜铁胆庄被烧么?”周仲英道:“家财是身外之物,区区一个铁胆庄,又有什么可惜的?”徐天宏道:“那么一定是思念过世的几位公子了?”周仲英不语,又叹了一口气。陈家洛连使眼色,叫徐天宏别再说这种话触动他的心境,徐天宏只作不见,又道:“当时小公子年幼无知,说出了四哥藏身之所,周老爷子一怒将他处死。在周老爷子是顾全江湖道义,咱们确是万分不安。”陈家洛道:“七哥,咱们走吧,我酒已差不多了。”徐天宏仍对周仲英道:“周大奶奶不知因何离家出走?”周仲英道:“她怪我不该杀死辛子。唉,她一个孤身女子,不知投奔何方。这个逆子她爱若性命,我确是对她不起。待咱们把四哥救出来之后,我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老妻找回来。我这么一把年纪,世上亲人,就只她和女儿两人了。”
周仲英说到此处,忽然门帘一掀,周大奶奶和周绮走了进来。周大奶奶道:“你的话我在隔壁都听见啦,你肯认错就好。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找我啦。”周仲英一见妻子,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周绮对陈家洛道:“陈大哥,这是我妈。”对母亲道:“妈,这位是红花会的陈总舵主。”周绮等他们施礼相见后,命酒保把隔座的杯盏移过来,对周仲英道:“爹,这真巧极啦,我听说这里的酒好,一定要来喝,妈不肯来,给我死拖活拉的缠了来,那知就坐在你们隔座。”五人欢呼畅饮,谈起别来之情形。周绮见父母团聚,言归于好,不由得心花怒放,口没遮拦,兴高采烈的说到杀童兆和、报了害弟烧庄之仇的事。徐天宏连使眼色,叫她别说下去,她只是不觉,仍旧说道:“他的计策真好!那些镖行的小子们都昏倒后,我就跳进窗去把妈救起。他一刀刺进了那姓童的肚子里。”
周仲英和陈家洛都给徐天宏敬酒。周仲英道:“真是英雄出少年,老弟救了老妻,又替我报了大仇,老夫实在感激得很。”徐天宏道:“老爷子说那里话来,这都是周姑娘的功劳。”陈家洛问道:“你们两位怎么在途中遇到的?”徐天宏支支吾吾的敷衍了几句。周绮暗暗叫苦:“糟啦!糟啦!我说杀童兆和时和他在一起,那么以前的事怎么瞒人呢?”脸上一阵飞红,羞得低下头来,神智一乱,无意手中一挥,把一双筷子和一只酒杯都带在地上,叮当一声,酒杯跌得粉碎,更是不好意思。
陈家洛鉴貌辨色,知道两人之间的事决不止这些,又听周绮提到徐天宏时,总是“他”怎样“他”那样,不名个字,心中已料到六七成。结帐回到梅府后,陈家洛把徐天宏叫在一边,说道:“七哥,你瞧周姑娘这人怎么样?”徐天宏何等机灵,一听早知陈家洛意思,说道:“总舵主,刚才周姑娘在酒楼上说的话,请你莫说给别人知道。她心地纯真,光明磊落,可是给别人听了,要是加一点污言秽语,咱们可对不起周老英雄。”陈家洛道:“我也瞧周姑娘的人品好极啦,我给你做一个媒如何?”徐天宏跳了起来,说道:“这个万万不可,我如何配得上她?”陈家洛道:“七哥你不必太谦,你武诸葛文武双全,名闻江湖,周老英雄说到你时也是十分佩服的。”徐天宏呆了半刻不说话。陈家洛连问:“怎样?”徐天宏道:“总舵主你不知道,她不喜欢我。”陈家洛道:“你怎么知道?”徐天宏道:“她亲口说的,她说恨透了我这种刁钻古怪的脾气,以前咱们一路上,老是闹别扭。”陈家洛哈哈大笑,说道:“那么你是肯的了?”徐天宏道:“总舵主你别白操心,咱们不能自讨没趣。”
陈家洛与徐天宏正在谈论,忽然梅家的小厮过来道:“陈少爷,周老爷请你过去说话。”陈家洛向徐天宏笑了一笑,走到周仲英房里,周大奶奶和周绮都退了出去。周仲英道:“我有一件心事,很不便启齿,想请陈当家的作主。”陈家洛道:“老爷子但说不妨,小侄自当效劳。”周仲英道:“小女今年一十九岁了,虽然生来顽劣,但天性倒还淳厚,错就错在老夫教了她一点武艺,寻常人家的孩子她就瞧不顺眼,所以蹉跎到今,还没对亲……”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隔了一会说道:“贵会七当家徐天宏徐爷,江湖上大家仰慕他的英名。他文武双全,人品又好。老夫想请陈当家的作一个媒,将小女许配于他,就是怕小女脾气不好,高攀不上。”陈家洛一听大喜,连连拍胸,说道:“此事包在小侄身上。周老爷子是武林的泰山北斗,既肯垂爱,我们红花会众兄弟都与有荣焉,小侄马上去说。”
他一口气奔到徐天宏房中,把经过一说,把徐天宏喜得心中突突乱跳。陈家洛道:“七哥,我瞧周老英雄脸色,他心中还有一句话,但总是不便出口。我猜是这样,不知你肯不肯?”徐天宏道:“那有什么不肯的?”陈家洛笑道:“我也猜想没什么不肯的。周老英雄三个儿子都死了,眼见周家香烟已断,而且他的小儿子还是因为咱们红花会而死。我意思是委屈七哥一些,不但做他女婿,还做他儿子。”徐天宏道:“你要我入赘周家?”陈家洛道:“不错,将来生儿子,长子姓周,次子姓徐。自古道无后为大,咱们这样也总算报答周老英雄的恩义。”徐天宏深感周绮救命之德,慨然允之。两人同到周仲英房中,陈家洛请周大奶奶过来,把这番话说了。周大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来,周仲英也是喜容满面,连说:“这那里敢当?这那里敢当?”徐天宏跪下叩头,周仲英连忙扶起,笑道:“我们身在外边,没带什么相见之仪,待会我把那手打铁胆的法儿传给你,徐爷你瞧怎样?”周大奶奶笑道:“你老胡涂啦,怎么还叫他徐爷?”周仲英呵呵大笑。徐天宏知道他这手铁胆功夫是他仗以成名的江湖绝艺,今日喜事重重,既得娇妻,又遇明师,忙又跪下叩谢,两人遂以父子相称。
这件事一传出去,大家纷来贺喜。当晚梅良鸣大张筵席庆贺。周绮却躲了起来,骆冰死拉也拉不出来。饮酒之间忽然石双英走了进来,对陈家洛道:“总舵主,你的信已经送到,这是木卓伦老英雄的回信。”陈家洛接了,说道:“十二哥万里跋涉,真辛苦你啦,快来喝一杯……”他话未说完,突然蒋四根从门外飞跑进来,高叫:“黄河决口啦!”
众人一听,俱都停杯起立,询问灾情。蒋四根道:“孟津到铜瓦厢之间,已决了七八处口子,好多地方路上已没法子走啦。”大家听了都很忧闷,既恤民困,同时常氏双侠迄未回报,不知文泰来情状若何。陈家洛道:“众位哥哥,咱们在这里等常氏双侠已等了几天,始终没有消息,前途必有变化,请大家想想该怎么办?”章进叫道:“咱们不能再等,大伙儿赶上北京去。四哥就是下在天牢,咱们也要劫他出来。”卫春华、杨成协、蒋四根等都齐声附和。
陈家洛和周仲英、无尘、赵半山低声商量了几句,说道:“事不宜迟,咱们马上动身。”于是向梅良鸣谢了吵扰,各人结束定当,上马而去。
陈家洛在路上取出木卓伦的信来拆阅,信上对红花会报讯之德再三称谢,并说已召集族人,日夜准备,决与狂虏周旋到底,只以寇众我寡,势难取胜,但全族老小即使人人战死,也决不向清廷屈服。信中词气极为悲壮,陈家洛看了很是动容,问石双英道:“木卓伦老英雄还有什么话么?”石双英道:“他问起救回四哥出来没有?听说没有成功,他很是难过。”陈家洛“呀”了一声。石双英又道:“他们族里的人对咱们情谊很深,听说我是总舵主派去的使者,大家对我好得不得了。”石双英幼时在地主家做牧童,因为两牛相斗,他拆解不开,两牛斗得皮伤角折,鲜血淋漓。他回去被地主痛打了一顿,脸上被鞭子抽伤了七八处,痊愈后脸上肌肉僵硬变形,再无各种喜怒哀乐表情。陈家洛见他眼角之间透露至情,心想:“连鬼见愁十二郎都动了真情,那么这些维人一定待他不错。”问道:“你见了木卓伦老英雄的家人么?”石双英道:“他夫人、儿子和两个女儿都见到了。他大女儿是和总舵主会过的,她问候总舵主安康。”陈家洛道:“她此外没说什么了?”石双英想了一想,说道:“临走时她好像有些话要对我说,但始终没说。”
陈家洛沉吟不语,拔出霍青桐所赠短剑在手把玩。这把短剑精光耀眼,刃长八寸,剑柄金丝缠绕,磨损很多,看来是数百年前的古物。据霍青桐说,故老相传,这把短剑中蕴藏着一个极大秘密,可是他翻来覆去细细看视,始终瞧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
众人走了一夜,天明时已近黄河决口之处,只见前面浊浪滔天,奔流滚滚,再走几个时辰,大片平原已成泽国。低处人家田舍早已漂没。灾民都露宿在山野高处,有些被困在屋顶树巅,遍地汪洋,野无炊烟,到处都是哀鸣求救之声,时见成群浮尸,夹着箱笼木料,随浪飘流。
群雄绕道从高地上向东而行,当晚在山地上露宿了一宵,次日兜了个大圈子才到杜良寨,真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周绮一直和骆冰在一起,这时再也忍不住了,纵马追上徐天宏,说道:“你鬼心眼儿最多,想法子救救这些老百姓啊。”徐天宏自与周绮定婚之后,未婚夫妇为避嫌疑,两日来没说一句话,现在周绮开口第一句话,就出了一个天大难题,当下好生为难,说道:“话是不错,可是灾民这样多,有什么办法呢?”周绮道:“要是我有办法,干么要来问你?”徐天宏道:“赶明儿我对大伙说,不许再叫我“武诸葛”这外号,免得你老是跟我为难。”周绮急道:“我几时跟你为难啊?我话说错了,好不好?我不说就是。”说罢嘟起了嘴,一声不响。徐天宏道:“妹子,咱们现在是一家人呢,咱们不能再吵嘴。”周绮不理他。徐天宏道:“是我错了,你饶我这次。你笑一笑吧。”周绮把头转开,一张俏脸仍旧板着。徐天宏道:“啊,你不肯笑,原来是见了新姑爷怕羞。”周绮忍耐不住,“噗哧”的笑了出来,举起马鞭笑道:“你再胡说八道,瞧我打不打你?”
骆冰在他们后面,见周绮天真烂漫地和徐天宏说笑,想起自己丈夫,更增愁思。未牌时分大伙到了招讨营,这是黄河沿岸的一个大镇,郊外灾民都逃到镇上来。骆冰把身上带的黄金在银铺中换了银子,买了粮食散发。灾民蜂涌上来,不一会全数发完,受到救济的人连十分之一都不到。众人出得镇去,许多灾民恋恋不舍的跟在后面,只盼能得到一点点粮食果腹。群雄心中不忍,可是那里救济得这许多,只得硬起心肠,上马驰走。
奔出四五里路,陈家洛把手一挥,教大家停下来,说道:“咱们红花会以救民为己任,眼见这许多百姓遭受大难,虽然咱们身上有事,可是总不能见死不救。各位哥哥有何高见?”徐天宏道:“小弟一路盘算,只有一条路可行。”众人忙问是何办法。徐天宏道:“劫官府,逼大户。”陈家洛道:“不错,前面就是兰封。兰封素称殷实,府库积贮一定不少,为富不仁之徒也必众多,咱们到那里相机行事。”众人上马又行。周绮向徐天宏点头微笑,意示嘉许。
沿路灾民络绎不绝,拖儿带女,哭哭啼啼。群雄正行之间,忽然迎面一骑马急奔而来。山路狭窄,那骑马却横冲直撞,一下子把一个怀抱小孩的灾民妇人撞下路旁水中,马上的人丝毫不顾,依旧猛驰过来。群雄俱各大怒。卫春华首先窜出,侧身抢了过去,左掌一翻,拉住骑者左脚,一扯就把他拉下马来,劈面一拳,结结实实打在他门面之上。那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水、三只门牙。
那人一身军官打扮,站起身来,居然丝毫不惧,破口大骂:“你们这批土匪流氓,老子有紧急公事在身,回来再跟你算帐。”催马欲行。章进在他右边一扯,又将他拉下马来,喝道:“什么紧急公事,偏教你多等一会。”陈家洛道:“十哥,搜搜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章进在那军官身上一搜,搜出一封公文。交了过去。陈家洛见是一封插鸡毛、烧焦了角的文书,知道那是急报公文,是要驿站连日连夜递送的,封皮上写著「六百里加急呈定边大把军兆”的字样,随手把火漆印一撕,把公文取了出来。
那军官见陈家洛撕开公文,大惊失色,高叫起来:“这是军中密件,你不怕杀头吗?”心砚笑道:“要杀头也只杀你的。”陈家洛见公文上署名的是运粮总兵官孙克通,禀告兆惠,大军粮饷已经运到兰封,因黄河泛滥,恐要稽延数日,方能到达云云。陈家洛把公文交给徐天宏,说道:“这件公文虽然重要,可惜对咱们救四哥之事没什么关系。”徐天宏一看,喜容满面,说道:“总舵主,这真是送上门来的大宝贝。咱们相助木老英雄,救济黄河灾民,都着落在这件公文身上。”他跳下马来,走到那军官面前,把那公文撕得粉碎,笑道:“你不论到兆惠那里,还是回到兰封?失落了军文书,都是杀头的吧罪名?要命的自己逃吧。”那军官又气又吓,说不出话来,想想徐天宏的话确是实情,无可奈何,脱下身上军装往水里一抛,混在灾民群中去了。
陈家洛已明白了徐天宏的意思,说道:“劫粮救灾,确是一举两得之事,只是大军粮饷必有重兵护送,咱们人少,如何干这大事,愿闻七哥妙计。”徐天宏在他耳旁轻轻说了几句,陈家洛大喜,说道:“好,就这么办。”当下分拨人手。周仲英率领周大奶奶、周绮、徐天宏混入兰封西门,只待城中火起,就杀死守城官兵,放灾民入城;无尘率领杨成协、章进、蒋四根在北门行事;赵半山率领卫春华、骆冰、石双英在南门行事;陈家洛率领孟健雄、安健刚、心砚在城中心放火。各人化装灾民,分头向四处灾民宣称明日午后兰封城内发赈济钱粮,每人银子一两,麦子一斗。次日傍晚大伙混入城中举事。
各人接了号令,自去化装,散布谣言。到得次日上午,兰封城内已涌进数万灾民,混乱不堪。县令王伯道见情势有异,叫捕快抓了几名灾民来问话,都说今日发放赈济钱粮,所以赶来领取。王伯道忙下令关闭城门。此时十传百,百传千,四乡灾民大集,城内城外黑压压一片,万头耸动。王伯道差人传谕并无此事,众人那里肯信?
那知县王伯道见灾民愈聚愈多,心中着慌,亲到东城石佛寺去拜见驻扎在寺中的总兵官孙克通,请他调五百名兵丁在城内弹压。孙克通道:“小将奉兆将军军令,克日将粮饷运赴回疆,只要稍有失闪,就是灭族的罪名。不是小将不肯帮忙,实在军务重大,请王大人原谅。”王伯道再三恳求,孙克通只是不允。王伯道无奈,只好辞了出来,到得街上,有些灾民已在鼓噪起来。刑名师爷冯山苍道:“东翁,这件事非这个不行。”他双手拱起,做了一下元宝的姿势,王伯道道:“只好如此。”回衙拨了一千两银子,叫冯山苍送到孙克通那里,说是慰劳士兵,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五百名兵丁就在各处巡逻起来。
天将入夜,忽然县衙、监狱、和街上几间大商号同时起火。王伯道忙督率衙役捕快救火,正乱之间,一名公差气急败坏的奔来报道:“大……人。不好了,西门被灾民打开,成千成万的人都涌进城来了。”王伯道心中只是叫苦,手足无措,忙叫:“备马。”带了衙役往西城察看,走不了半条街,道路已被灾民塞住,无法通行。只听见灾民中有人叫道:“在东城石佛寺发钱粮,大家到石佛寺去啊!”众灾民迎面蜂涌而来。王伯道大怒,喝道:“奸民散布谣言,给我抓来审问。”两名衙役应了,呛啷啷抖出铁链,往一名身裁瘦小、口中大嚷大叫的领头灾民头上套去。那人一将铁链一把夺过,反手一挥,一名衙役的脊骨登时打折,大叫:“咱们要吃饭啊,又犯了什么罪哪?”王伯道见不是路,回马就走,绕到南门,迎面又是一群灾民拥来。冯山苍道:“东翁,这些人饿极啦,狗急跳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咱们还是到孙总兵那里去避一避,他有兵!”王伯道点头称是,正行之间,只见在城中巡逻的兵丁纷纷逃窜,一个道人手执宝剑,一个胖子挥动铁鞭,一个驼子舞起双斧,一名大汉挺着铁桨,随后赶杀过来。那些兵丁逃得慢的,都被砍瓜切菜般杀了。
王伯道混在兵丁中间,逃向石佛寺去。兵士认得是知县大人,开门放他进去。那时寺外灾民重重叠叠,围了数层。灾民中有人大叫:“咱们的救济钱粮都被狗官吞了。发钱粮哪,发钱粮哪!”众灾民齐声高呼,声震屋瓦。王伯道不住发抖,连说:“造反了,造反了!”孙克通究竟是武官,颇有胆量,叫兵士把一道梯子架在墙上,他爬上梯去,高声叫道:“是安份良民,快快退出城去,莫信谣言。再不退去,我可要放箭了。”这时两名副将已带领弓箭手布在寺墙之上。
灾民纷纷鼓噪,孙克通叫道:“放箭。”一排箭射了出去,登时有十多名灾民中箭倒地。众灾民大骇,转身就逃,只见践踏妇孺,呼娘叫儿,乱成一片。
孙克通在墙头哈哈大笑,笑声未毕,灾民中有人捡起两块石子,投了上来。孙克通身体一侧,避开了一块,另一块却从腮边擦过,只感到一阵痛楚,伸手一摸,满手是血,不由得大怒,大叫:“放箭,放箭!”弓箭手一排箭射出去,又有十多名灾民中箭。
灾民惊叫声中,忽听两声呼啸,只见两个又高又瘦的汉子纵上墙去,也不知他们怎样,三四名弓箭手随即被他们掷下地来。灾民愤恨弓箭手接连伤人,涌上去按住狠打,有些妇女更是乱撕乱咬。
这时红花会群雄早已混在灾民群中。徐天宏本意让官兵多作一些威福,使灾民愤怒不可遏止,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寺中。忽见常氏双侠跳上墙头,不禁又惊又喜。骆冰舞开双刀,跟着跳了上去,挨到常赫志身旁,问道:“五哥,见到四哥了么?他怎样?”常赫志了骆冰上来,很是惊奇,道:“咦,四嫂你也来了?四哥见到了,你放心。”骆冰一听,精神大振,可是因为欢喜过度,反而没有力气厮杀了,跳在墙外坐倒,扶住了头一定神。章进和心砚忙来看视,连问:“怎样?受伤了么?”骆冰笑道:“没事,五哥说见到四哥了。”
再看墙头时,只见卫春华、杨成协、周绮、孟健雄都已攻了上去,正在与官兵恶斗。不一会寺门打开,蒋四根和孟健雄从寺中奔出来,向灾民连连招手,大叫:“大家进来啊!”众灾民一涌而入。寺中官兵先还挥动兵刃乱斩乱杀,后来见灾民愈来愈多,又有一批武艺高强的人混在中间,统兵长官接连被杀死了好几名,大家乱了手脚。但仗着人多,手中又有兵器,灾民们倒也不敢十分逼近。
孙克通舞动大刀,带着几名亲兵在墙头拚死恶斗,边打边退,忽觉耳旁风生,后背心一阵酸麻,大刀当啷啷跌落墙下,自己双手不知怎的已被人反背擒住,又觉得项颈中一阵冰凉,一个声音在脑后喝道:“你下令叫官兵抛下兵器,退出庙去。”孙克通稍一迟疑,项颈中一阵剧痛,原来竟是一把刀架在颈上,那人轻轻把刀拖动,在他项颈中划破了一层皮。到这地步,孙克通那敢不依,只得高声传令。官兵们见总兵被一个白衣少年擒住,动弹不得,他既有有令,何必再拚性命,各自抛下兵器,退出庙去。众灾民齐声欢呼。
陈家洛抓住孙克通,跳下墙头,走进大殿,只见五开间的殿上堆满了一袋袋的粮食,再到里殿看时,一车车的都是银鞘子。
石双英把县令王伯道掀到陈家洛面前来听他发落。陈家洛道:“你这狗官,我问你一句话。”王伯道颤抖着声音道:“大王请问。”陈家洛笑道:“你瞧我像大王吗?”王伯道道:“我该死,说错了,不知公子尊姓大名?”陈家洛微微一笑,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两榜出身吗?”王伯道道:“不敢,不敢。”陈家洛道:“不敢什么?你既是进士,胸中必有才学,我出一个对子给你对对。”他折扇一挥,秀眉一扬,笑道:“你对得出,饶你一条狗命,对不出呢,嘿嘿,那就不客气了。”众灾民听红花会群雄告谕,说不久就可分发钱粮,俱都安静了下来,这时又听说知县被擒,红花会总舵主正在考较他的才学,都觉好奇,围成一圈,千百双眼睛集中在王伯道脸上。陈家洛道:“你听着,这上联是这样:“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却问河清易?官清易?””王伯道满头大汗,想了半天,说道:“公子,你这上联太难了,我……我对不出。”陈家洛答道:“也好,不对也罢。我问你,是黄河清容易呢,还是官吏清容易?”王伯道忽然福至心灵,说道:“我瞧天下的官都清了,黄河也就清呢。”陈家洛呵呵大笑,说道:“说得好!这样,你快召集吏役,把这些钱粮散发给灾民。喂,总兵官,你也帮着点。”
孙克通和王伯道两人好生为难,军粮散失已是杀头的罪名,怎么还能由自己手里散发出去?可是不听命令吧,眼见当场就要丧命,万般无奈,只得督率兵卒吏役,把军粮军饷发给灾民。灾民欢声雷动,向红花会群雄纷纷称谢,在领钱粮时不住对孙克通和王伯道揶揄取笑,两人只当不闻不见。陈家洛叫道:“各位父老兄弟姊妹听着,下次衙门里要是派人查问,只说是知县大人和总兵官亲手发给你们的。”众灾民哗然叫好,连说:“正是如此。”陈家洛等在一旁监视,直到深夜,眼见粮饷散发已尽。徐天宏叫道:“各位父老,你们把这些军器都拿去藏在家里,狗官知道好歹,那就罢了,要是我们走了之后,他们再来逼你们交还钱粮,大伙就给他们拚了。”众灾民这时对红花会群雄的话,说一句听一句,那些精壮男子就把兵丁手中的兵刃都缴了去。官兵见灾民势大,总兵又落入敌人手中,那里还敢抵抗?
陈家洛道:“大事已了,各位哥哥,跟我走吧!”一手拖着孙克通,抢先出寺,群雄在众灾民轰谢声中跟着奔出庙门,上马出城。驰了七八里,陈家洛把孙克通往马下一推,说道:“总兵大人,咱们后会有期。”双手一拱,哈哈大笑,在群雄拱卫中绝尘而去。
陈家洛奔出数里,问常氏双侠道:“两位得到了四哥的消息?”常赫志道:“我们在前面看到十四弟留的记号,说四哥已被送到杭州。”陈家洛吃了一惊,说道:“送到杭州干么?怎么不到北京?不是皇帝老儿要亲审么?”常伯志道:“咱们也觉得奇怪。不过十四弟做事素来精细,他一定探到了确讯。”陈家洛请大家下马,围坐商议。徐天宏道:“四哥既到杭州,咱们大伙就去江南设法搭救。杭州是咱们的地盘,朝廷的势力也没北京大,相救起来比较易于着手。不过另外还得请一位哥哥到北京去打探消息。”众人俱各称是。陈家洛望着石双英,说道:“那么再请十二郎辛苦一趟。”石双英道:“好。”商议已毕,石双英一人北上,群雄连骑南下。
陈家洛再问起余鱼同伤势情况。常氏双侠说并不知情,他哥儿俩见到他留下的记号,马上赶回报信,经过兰封时见灾民大集,就随着灾民到铁塔寺看看热闹,碰上官兵放箭,两人侠义心肠,按捺不住,所以跳上墙去动起手来,不意群雄都已到达。众人得到了文泰来和余鱼同的消息,虽未脱险,但已知安然无恙,均感欣慰,谈起刚才劫粮救灾之事,痛快不已。周绮道:“西征大军没了粮饷,霍青桐姊姊一定可以打一个胜仗。”无尘笑道:“那女娃子剑法不错,人缘又好,大伙儿都帮她。打个胜仗好让大家都欢喜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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