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异事叠见赠异宝



  陈家洛此时酒意已有七八分了,猛抬头,只见皓月斜照,在湖中残荷菱叶间映成片片碎影,心中一惊,问徐天宏道:“今儿是十几,这几天忙得日子也忘啦!”徐天宏道:“今儿十七,前天不是咱们一起过中秋的么?”陈家洛微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道长、众位哥哥,今儿大家忙了一晚,总算没失面子,文四哥的下落也有了消息。现在请大家回去休息。明天我有点私事,后天咱们就着手打救四哥。”徐天宏道:“总舵主,要不要那一位兄弟陪你去?”陈家洛道:“不必了,这件事没危险的,我独个儿在这里定一定神,要想想事情。”众人把船靠岸,与陈家洛别过,上岸回去。杨成协、卫春华、章进、蒋四根等都已喝得半醉,在杭州街上,一路挽臂高唱,欢呼而行。玉如意等人,自有杭州本地的兄弟去打赏不提。
  陈家洛眼望众人去远,跳上一艘小船,木桨拨动,小船在其平如镜的湖面上轻轻的滑了过去,船到湖心,陈家洛收起木桨,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泪来。原来八月十八是陈家洛生母徐氏的生辰。他离母十年,这次重回江南,生母却已亡故,竟不能赶上相见一面,想起母亲慈容笑貌,从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从中来。适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众人已去,忍不住放声恸哭。在船中放声大哭起来。他刚才听徐天宏一说日子,但自己是总舵主身份,不便当众悲泣,等众人走后,才在湖心恸哭。
  这边哭声正悲,那边忽然传来格格轻笑。陈家洛一听,忙止哭声,回头一望,只见一艘小船缓缓划来,待船驶近,月光下见一人从船尾站了起来,身上穿着浅灰长袍,把手一拱,叫道:“陈公子,一个人还在赏月吗?”
  陈家洛看得明白,那人竟是陆菲青那姓李的徒弟,刚才就是站在乾隆身后的,不知他一人重回又有何事,忙拭干眼泪,抱拳回礼,说道:“是李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李沅芷轻轻一纵,落在陈家洛船头,笑道:“你要知道你那金笛秀才兄弟的消息吗?”
  陈家洛心中一惊,道:“请李大哥坐下细谈。”李沅芷一笑坐下,伸手到湖中弄水。这时月亮倒影刚巧映在船边,李沅芷拨动湖水,水中月亮都被弄得碎乱了。陈家洛问道:“咱们的余兄弟你可见到了吗?他在那里?”李沅芷笑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偏不告诉你。”陈家洛听她这句话,一时怔住了,心想这姓李的小子简直古怪,说话倒像一个刁蛮女郎。李沅芷那天搂着霍青桐肩膀的那副亲热神态,这时又涌上心头,不知怎的,对她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之感。
  李沅芷玩了一阵水,右手湿淋淋的伸上来,不住向空中弹水,月光下见陈家洛眼圈红红的,泪痕未干,奇道:“咦,你哭过了吗?刚才我听到一个人哭,原来是你。”陈家洛别过了头,不去睬她。李沅芷心中一软,柔声说道:“你是不是牵记你文四哥和余十四弟呢?你别难过,我告诉你,他们两人都好好活着。”陈家洛本想细问,但听她一副劝慰小孩子的语气,很是不快,心想:“就是不靠你报信,我们也能查得出来。”仍旧闷声不响。李沅芷问道:“我师父呢?他也到杭州了吗?”陈家洛道:“怎么?陆老前辈没和你在一起吗?”李沅芷道:“当然啦,那晚在黄河渡口一阵大乱,就没再见他。”陈家洛道:“陆老前辈武功惊人,一定不会有什么错失,你放心好啦。”李沅芷道:“你们红花会势力这么大,干么不派人去找找他?”陈家洛听她说话很没礼貌,更是不喜,但他究竟极有涵养,说道:“李大哥说的是,明儿我就派人去打听。”
  李沅芷隔了一会,说道:“我听余师哥说,你的武艺好得了不得。我不信,他说你做我师父都可以,难道你比我师父强么?”陈家洛听她说话不知轻重,微微一笑,道:“陆老前辈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手,我给他做徒弟,他还不见得肯收呢。他要收徒弟,一定得收资质聪明的人。”李沅芷笑道:“啊哟,别当面捧人家啦。我刚才见你抛了四只酒杯,内劲用得好极啦。不过你们红花会的人对你这么服服贴贴,比见老子还恭敬,我可有点不服气。”陈家洛“哼”了一声,心想:“要人敬服又不是靠武功来压人,这点你不懂,我也懒得跟你多说。”他见李沅芷又稚气又刁钻,不觉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当下说道:“天快亮啦,我要上岸去,再见吧!”说罢举起桨来,等她跳回自己船上去。李沅芷大不高兴,说道:“虽然别人都服你,你可不必对我这么骄傲!”
  陈家洛听了她这句话,气往上冲,当时就要发作,但转念一想,自己领袖群伦,为红花会众豪杰之长,不能随便动怒,而且这姓李的年纪比自己小,未免不值,当下强抑怒气,举桨划船。李沅芷也是自小被顺惯了的人,陈家洛越不理睬她,心中也越不高兴,闷在船头,一时下不了台。
  一艘小船将近划到三潭印月,李沅芷冷笑了一声道:“你不必神气。你要是真狠,干么一个人偷偷的躲在这里哭?”陈家洛仍旧不理。李沅芷道:“我跟你说话,难道你没听见?”陈家洛呼了一口气,侧目斜视,心想:“你这小子真是不识好歹,连你师父都对我客客气气,你竟敢对我这样无礼。”李沅芷冷冷的道:“我一片好心来告诉你消息,你却不理人家。没我帮忙,看你救不救得出你的文四哥。”陈家洛秀眉一扬,道:“凭你就有这样大本领?”李沅芷道:“怎么?你瞧不起人?那么咱们就比划比划。”手腕一翻,从腰间拔出宝剑。
  陈家洛本来瞧在陆菲青面上,对她一再忍让,见她忽然拔剑出鞘,心中突然一动,她刚才站在乾隆背后,和统兵的将军神态很是亲热,难道竟是敌人不成?一方面又觉得奇怪,平素自己气度雍容,不知怎样,对这人却是说不出的厌憎,只见她容颜秀雅,俊目含嗔,一时倒捉摸不定她到底是何等样人,于是说道:“你刚才站在皇帝背后,是假意投降呢,还是在朝廷做了什么官职?”李沅芷道:“全不是。”陈家洛道:“难道那些清廷走狗之中有你的亲人不成?”
  李沅芷一听骂他父亲是走狗,怒火大炽,迎面的就是一剑,骂道:“你这小子怎么出口伤人?”陈家洛见她当真动手,心想这人果然和清廷官员有所牵连,这时不必再行客气,喝道:“好哇,我找你师父算帐去。”身子一偏,让开了刺来的一剑。李沅芷使开在师门所学的柔云剑术,待陈家洛刚站起身,一剑平刺他的胸膛。陈家洛不避不让,待剑尖刚沾胸衣,突然一吐气,胸膛向后陷进三寸。其时李沅芷力已用足,剑尖已刺他不到,她见陈家洛功力深湛,心中大骇,怕他随手进击,双足一点,反身跳到湖中三潭印月石墩之上。那石墩离船很远,顶上又光又滑,李沅芷居然稳稳的站在那里,陈家洛心想此人造诣也自不凡,倒也不可轻敌。他本想空手进招,一见她施展武当派上乘轻功,自己与张召重对敌过,深知武当派武功十分厉害,于是斜身纵起,从垂柳梢下穿了过去,等到站上另一个石墩时,手中已执着一条柳枝。
  李沅芷见他身法奇快,自己竟看不出他怎样攀折柳枝,不由得暗暗吃惊,但到此地步,也只得硬起头皮和他一拼,娇叱一声:“看剑!”左掌护身,纵向陈家洛所站的石墩上来,同时剑走偏锋,向他左肩刺去。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习俗用五色彩纸把潭上小孔蒙住。此时中秋已过,但彩纸尚在,月光从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缤纷奇丽。月光映潭,分塔为三,空明朗碧,就似湖下别有一湖。只见一个灰色人影,疾如飞鸟般在湖面上掠过,剑光闪处,与湖中彩影交相辉映。
  陈家洛身子微偏,柳枝挥向对方后心。李沅芷一击不中,右脚在石墩上一点,“凤点头”让过挥来的柳枝,斜刺里抢到另一个石墩之上,稍一凝神,使招“玉带围腰”,先将宝剑接连不断的绕身挥动,再和身纵了过去,心想这一下非把你逼到左边石墩上不可。陈家洛居然不退,待她扑到,身子突然拔高丈余,头下脚上,柳枝当头挥下。李沅芷举剑一撩,那知柳枝顺着剑身平面弯了下来,在她脸上一拂,有如吃了一记耳光,热辣辣的十分难受,不暇思索,低头又窜到左边石墩之上,待得站定,见陈家洛也已落下,衣襟当风,柳枝轻摇,显得十分潇洒。
  李沅芷这时动了真怒,剑交左手,右手从囊中掏出一大把芙蓉金针,连挥三挥,三批金针分上中下三路向陈家洛打去。陈家洛在石墩上无处可避,双腿外挺,整个人平卧湖面之上,左臂平伸,手掌按住石墩顶上,全身临空,三批金针从他手臂上掠过,嗤嗤嗤的落入湖中。他左掌一用劲,人已跃起,身上居然没溅着一点水,李沅芷三招没将他逼离石墩,知道自己决非敌手,她古灵精怪,何等乖巧,叫道:“咱们后会有期,再见吧!”就要窜入小瀛洲亭中。
  陈家洛叫道:“你给我三招,我瞧你师父份上,只还你一招,接着。”语声刚毕,人已跃起,柳枝向她脸拂来。李沅芷吃过苦头,举剑在面前挽了一个平花,想削断他的柳枝。那知这柳枝就如生了眼睛一般,待剑削到,已随着变势,把剑身裹住,当时只感到一股大力要把她的剑夺出去,同时对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来。
  李沅芷又惊又羞,右手只好松开剑柄,左掌一挡,与陈家洛左掌相抵,借着他一捺之劲,跳到右边石墩之上。这时她的宝剑也已飞上天空,落下来时陈家洛伸手接住。李沅芷羞骂:“还亏你是总舵主呢,用这种下流招数!”陈家洛一怔,说道:“胡说八道,我那里下流?”
  李沅芷一想,自己是女子对方又不知道,他用这一招是出于无心,当下更不打话,一提气便纵向小瀛洲的亭子。陈家洛见她身子一动,已知其意,他身法更快,随着纵去。李沅芷跳到时,已见陈家洛站在身前,双手托住宝剑,脸色温和,把剑递了过来。李沅芷鼓起了腮帮,接住了还剑入鞘,掉头就走。
  过了半夜,其时天已微明,陈家洛把襟上红花取下,放入袋中,缓步走向东门。到城边时城门已开,守门的清兵向陈家洛凝视一下,突然双手交叉胸前,俯身致敬,原来他是红花会中人。陈家洛点点头,走出了城门。那清兵道:“总舵主出城,可要一匹坐骑?”陈家洛道:“好吧!”那清兵欢天喜地的去了,不一刻牵了一匹马来,后面跟着两名小官,齐向陈家洛弯腰致敬。他们有机会向总舵主效劳,都觉万分光荣。
  陈家洛上马奔驰,八十多里快马两个多时辰也就到了,巳牌时分已到达海宁西门。陈家洛离家十年,此番重来,只见景色依旧,自己幼时在上面嬉游的城墙也毫无变动。他怕撞见熟人,掉过马头向北郊走了五六里路,找一家农家歇了,吃过中饭,索性放头便睡。他折腾了一夜,此时睡得十分香甜。那农家夫妇见他是公子打扮,说的又是本乡土话,所以招呼得十分殷勤,晚上杀了一只鸡请他。陈家洛问起近年情形,那农人说:“皇上不知为了什么,连免了海宁全县三年钱粮,大概都是瞧着陈阁老的面子。”陈家洛想父亲陈相国逝世已经多年,实在猜不透皇帝何以对他家近年忽然别加恩宠起来,吃过晚饭,拿十两银子谢了农家,纵马入城。
  他先到南门,坐在海塘上望海,回忆儿时母亲多次携了他的手在此观潮,眼眶又不禁湿润起来。他在回疆十年,每日见的尽是无垠黄沙,现在重见海波,心胸爽朗无比,披襟当风,望着大海看得呆了。
  眼见天色渐黑,海中白色泡沫都已变成模糊一片,陈家洛把马系在海塘的柳树上,施展轻身功夫,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到得家门,忽然一呆,原来自己相国府宅第本大,这时旧宅之旁又盖了一大片新屋,月光下只见亭台楼阁,气派雄伟,宅前一个大区,写著「安澜园”三字,竟是乾隆的御笔亲题。陈家洛心中一怔,向旧宅门里跳了进去,直扑母亲旧居,他轻轻上楼,闪在楼台边向房里一张,只见房内夭无一人,房内布置宛如母亲生时,红木家私、大床、衣箱,仍旧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桌上明晃晃的点着一枝红烛。忽然隔防脚步响,一个人走进房来。
  陈家洛身子一缩,躲在一隅,只见进来的是一位老妈妈。他一见背影,忍不住就要呼叫出声,原来那是他母亲的赠嫁丫环瑞英。她把陈家洛从小抚育带领直到十五岁,是下人中最亲最近之人。
  瑞芳进房后,拿一块布把各件家具逐一抹得干干净净,坐在椅上发了一阵呆,在床上枕头底下摸出一顶小孩帽子来不住抚摸叹气。那是一顶大红缎子的绣花帽,上面钉着一块绿玉,绿玉四周是八颗精光耀眼的大珠子,那正是陈家洛儿时所戴的帽子。他一见这情形,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纵进房去,抱住了她。
  瑞英大吃一惊,张嘴想叫,陈家洛伸手按住她的嘴,低声道:“别嚷,是我。”她望着陈家洛的脸,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陈家洛十五岁离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都已大变,而五十多岁的老婆婆,增加十岁却并无多大变化,所以一个认得而另一个却全然怔住了。陈家洛道:“瑞姑姑,我是三官,你不识了吗?”瑞英这时才透了一口,说道:“你……你是三官,你回……回来啦?”陈家洛微笑点头。瑞芳神智渐定,依稀在陈家洛脸上看出了那小名三官的淘气孩子的容貌,不由得抱住了他,放声哭了出来。
  陈家洛连忙摇手,说道:“别让人知道我回来了,快别哭。”瑞英道:“不碍事,他们都到新园子里去啦,这里没人。”陈家洛道:“那新园子是怎么回事?”瑞英道:“今年上半年才造的,不知用了几十万两银子哪,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陈家洛知她年纪老了,这种事情不大明白,于是问道:“我姆妈去世时的情形是怎么的?她生的是什么病?”瑞英掏出手帕来擦眼泪,说道:“小姐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开心,一连三天没好好吃饭,就得了病。拖了十多天就过去啦。小姐过去的时候老惦记你,说:“我的三官呢?他还没来吗?我要三官来呀!”这样叫了两天才死。”陈家洛呜咽道:“我真是不孝的儿子,姆妈临死时要见我一面也见不着。”
  江南世家小姐出嫁时,例有几名丫头陪嫁过去,小姐虽然做了太太奶奶,可是这几名陪嫁丫头到老仍旧叫她小姐。瑞英所以称陈家洛的母亲做小姐,就是这个原因。
  陈家洛又问:“姆妈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瑞英道:“最后一天小姐回光返照,精神很好,她知道见你不着,所以写了一封信给你。”陈家洛急问:“信呢?在那里?快给我。”瑞英道:“后来她不知怎么一想,叹了一口气,说“还是别让他知道的好”,叫我把蜡烛拿过去,她自把信在烛火上烧掉,信快烧完,小姐气力也完啦,手一松,就过么过去啦。”
  陈家洛听得满目含泪,问道:“那么我姆妈没烧完的信呢?”瑞英道:“这个我收着。”陈家洛道:“拿给我看。”瑞英道:“小姐总是为不愿给你看到,所以临死时要烧掉,你又何必要看。”陈家洛一脸哀苦之色,自伤自叹:“不知姆妈要对我说些什么,唉,我见不到姆妈一面,连最后的遗书也看不到。”瑞英听得心酸,揭开箱子,翻开上面的衣物,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她用钥匙开了,取出一个纸包,交给陈家洛道:“我不知道小姐写了些什么,这封信我偷偷收起来,从来没给人见到过。”
  陈家洛接过手已微微发抖,把纸包打开,只见里面是小半张详笺,上面一大截已被烧去,下半截也是一片焦黄之色,还渺了许多烛油,上面写的赫然是他母亲的字迹,只见什么“半生伤痛”,“仅为儿耳”,“威逼嫁之陈门”等等一些零碎词语,还有些字是上下文不相连续的,什么“硖石沈氏之”,“妇道云”等等,陈家洛不暇仔细研究,把信放入怀里,问道:“姆妈的坟在那里?”瑞英道:“在新造的海神庙后面。”陈家洛道:“海神庙?”瑞英道:“是啊,那也是今年春天刚造的。庙大极啦,在海塘边上。”
  睹物思人,良用伤痛,陈家洛不愿再问,说道:“瑞姑,我去看看再说。”瑞英正想开口叮嘱,陈家洛已从窗中飞身出去。
  从家里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片刻间即已奔到。只见西首高楼临空,是几座儿时所未见之屋宇,想必是海神庙了,于是迳向庙门走去。忽然庙左庙右同时响起轻微的脚步声,一听竟是夜行人的步法,他疾忙一退,缩身在一棵柳树之后,只见神庙左右分各窜出两个穿夜行衣靠的人来,在庙门口四人举手打个招呼,脚步丝毫不停,分向庙左庙右奔了下去。陈家洛十分奇怪,心想海宁是海隅小县,看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到这里来不知有什么图谋,他正想跟踪下去一查,忽然脚步声又起,又是四个人从庙旁包抄过来,看这四人身材模样和前面四人并不相同。心里更是奇怪,待这四人交叉而过之后,他提一口气,如飞鸟般跃上庙门,横躺在墙顶,俯首下视。灰影起处,又有四个人盘绕了过去,陈家洛看这些人绕着海神庙打圈子,全神灌注,一声不作,武功均非泛泛,难道是什么教派举行拜神仪式?又莫是大帮海盗在此聚会分赃,所以外面派了巡逻?一时好奇心起,轻轻跳下,隐身在墙边,溜进太殿中查看。
  东殿供的是建造浙江海塘的吴越王钱镠,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他再到中殿,殿上香烟缭绕,蜡烛点得晃亮,他想这里供的不知是何神祗,抬头一看,不由得惊呆了。
  那中间端坐的潮神面目清秀,下颔微髭,一如自己父亲陈相国生时。陈家洛奇异万分,忍不住轻轻的“咦”了一声。这时又听见殿外传来脚步之声,忙隐身一在座大钟之后。不一会只见四个人走进殿来,这四人穿了一色的黑衣,手中都拿着兵刃,在殿中绕了一圈又走了出去。陈家洛见左面有一扇门开着,慢慢走过去,向外一张,只见一条长长的白石甬道,直通出去,气派十分宏伟,宛如京城大内宫殿规模。他想走上这条白石甬道难免为人发觉,于是双足跃到甬道顶上,一溜烟般跑到了甬道末端,一看下面无人,反跃身下。过去又是一座神殿,殿外写著「天后宫”三个大字,殿门并未关闭,陈家洛走进瞻仰神像,这一下比刚才惊讶更甚。
  原来天后神像脸如满月,双目微扬,竟与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样。
  陈家洛愈看愈奇,如入五里雾中,转身奔出,去找寻母亲的坟墓,只见天后宫后面搭着一排连绵不断的黄布帐篷。他隐身墙角,往外注视,眼光到处,尽是穿黑衣的壮汉在黄布篷外来回巡视。他今晚所见景象,俱出自己想像之外,虽然见他们戒备森严,但艺高人胆大,决心去探个明白,在地上慢慢爬近帐篷,乘两名黑衣人都背转了身之时,掀帐篷就钻了进去。
  他先伏地不动,细听外面并无声息,知道自己踪迹未被发觉,回头过来,只见帐篷中空空旷旷一个人也没有。地下整理的十分平整,草根都已铲得干干净净,帐篷一座接着一座,就如一条大甬道一般,一直通到后面。每座帐篷中都点着巨烛油灯,照得一片雪亮,一眼望去,两排灯光就如两条小火龙般伸展出去。
  陈家洛从腰间取出霍青桐所赠的短剑,握在手里,一步步向前走去,心想:“就是龙潭虎穴,今日我也要闯他一闯!”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蜡烛上的灯火偶然爆裂开来,发出轻微的声息。他屏息提气,走了数十步,忽然见前面有人衣服响动之声,忙向旁一躲,隔了半晌,见没有动静,又向前走了几步,灯光下只见前面隆起两座并列的大坟,一个人背向着他坐在坟前。
  坟前各有一碑,碑上题着朱红的大字,一块碑上写的是“清大学士陈公世倌之墓”,另一块碑上写的是“清一品夫人陈母徐夫人之墓”。陈家洛在烛光下看得明白,心中一酸,原来自己父母亲葬在此处,也不顾得危机四伏,就要扑上去哭拜,刚跨出一步,忽然坐在坟前那人站了起来。陈家洛忙站定身子,先看他如何动静,只见他站着向坟凝视片刻,突然跪倒,拜了几拜,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乎哭泣甚哀。
  见此情形,陈家洛提防疑虑之心尽消,此人既在父母坟前哭拜,不是自己戚属,也必是父亲至亲至近之门生故吏,见他哭泣甚悲,于是轻轻走上前去,在他肩上一拍,说道:“请起来吧!”那人一惊,突然跳起,但并不转过身来,喝道:“是谁?”陈家洛道:“我也是来拜坟的。”他先不去理那人,跪倒坟前,想起父母生前养育之恩,那里还能忍耐得住,不禁泪如雨下,呜咽着叫道:“姆妈、爸爸,三官来迟了,见不着你了。”
  只听见站着的那人“啊”了一声,随着脚步响动,急速向外奔出。陈家洛一伸腰站起来,向后连跃两步,已拦在那人面前,灯光下一朝相,两人各自惊得退后一步。原来在他父母坟前哭拜的,竟是当今满清皇帝乾隆弘历。
  乾隆惊道:“你……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陈家洛道:“今天是我母亲生辰,所以我来拜坟。你呢?”乾隆不答他的问话,问道:“你是姓陈……陈世倌的儿子?”陈家洛道:“不错,江湖上许多人都知道。我想你也知道吧?”乾隆道:“没听说过。”原来近年来乾隆对海宁陈家荣宠殊甚,臣子中虽有人知道红花会新首领是故陈相国之少子,但谁都不敢提起,因为皇上喜怒难测,一个多事说了出来,很可能就落得杀身之祸。
  这时陈家洛心中提防之心虽去,但疑惑只有更甚,他想:“外面如此戒备森严,原来是保护皇帝前来祭墓,可是何以如此隐秘?非但时间是在深夜,而且坟墓与甬道全部用黄布遮住,显然是不欲令人知晓。然则皇帝何以又来偷祭大臣之墓?而且在墓前跪拜哀哭,实在令人费解。”他心中猜疑不定,乾隆也在对他仔细打量,过了半晌,乾隆说道:“咱们坐下来谈吧!”两人坐在坟前石上。他们两人这次是第三次会面。第一次在灵隐三竺相见时,互相猜疑中带有结纳之意;第二次在湖上明争暗斗,势成敌对。这一次相见,敌意大消,亲近之心油然而生。
  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说道:“你见我深夜来此祭墓,一定觉得奇怪。令尊生前于我有恩,我所以能登大宝,令尊之功最钜,此事我终身不忘,所以今夜特来拜谢。”陈家洛将信将疑,“咦”了一声。乾隆又道:“此事如泄漏于外,十分不便,你可能答应我绝对不吐露只字么?”陈家洛见他尊崇自己父母,对他十分好感,当下慨然说道:“你尽管放心,我在父母坟前发誓,今晚之事,决不对任何人提及。”乾隆知道他是武林中领袖人物,最重然诺,何况又在他父母墓前立了誓,所以十分放心,面露喜色。
  两人手握着手,坐在墓前,一个是当今中国皇帝,一个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会的首领。两人都沉浸在思索之中,一时无话可说。过了片刻,忽然极远极远处似有一阵郁雷之声,陈家洛耳朵好,先听见了,说道:“潮来了,咱们到海塘边去看看吧,我有十年不见啦。”乾隆道:“好。”仍旧携着陈家洛的手,走出帐来。
  在外面巡逻的众侍卫见乾隆出来,忙趋前侍候,忽见他身旁多了一个人,都感到十分奇怪,可是也不敢作声。白振、褚圆等重要侍卫,心中更是栗栗危惧,怎么帐篷中钻了一个人进去居然没发觉出来,这个罪名实在不小。等到走近,看见他身旁那人竟是红花会的总舵主,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侍卫把御马牵了过来,乾隆对陈家洛道:“你骑我这匹马。”侍卫忙又牵过一匹马。两人上了马,向大东门而去。这时郁雷之声渐响,轰轰不绝。
  待出大东门,耳中尽是浪涛之声,但眼望大海,只见平静一片,海水在塘下七八丈,月光淡淡,照射海上,悠然流水,映出点点银光。
  陈家洛道:“我母亲是今天生日,所以她名字叫作潮生。”这时感到乾隆握着他的手微微一震,似乎心情很是激荡。乾隆望着海水出了神,隔了一会,说道:“你我十分投缘。我明天回杭州,再住三天就回北京,你也跟我同去好吗?最好以后常在我身边。我见到你,就同见到令尊一般。”陈家洛万想不到他会如此温和亲切的说出这番话来,一时倒怔住了难以回答。乾隆道:“你文武全才,将来做到令尊的职位,也非难事,这比混迹江湖要高上万倍了。”皇帝这番话等于是允许他将任为大学士,这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乾隆心想他一定会喜出望外,叩头谢恩了。
  那知陈家洛道:“你一番好意,我十分感谢,但假使我贪恋富贵,也就不会离开宰相之家,孤身流落江湖了。”乾隆道:“我正要问你,你为什么好好的公子不做,却到江湖上去厮混,难道是不容于父兄么?”陈家洛道:“那倒不是,这是奉我母亲之命。我父亲、哥哥是不知道的。他们花了很多心力,到处找寻,直到现在,哥哥还在派人寻我。”乾隆道:“你母亲叫你离家,那可真奇了,这是干么啊?”陈家洛俯首不答,片刻之后,说道:“这是我母亲的伤心事,我也不大明白。”
  说到这里,潮声愈响,两人话声渐被掩没,只见远处一条白线,在月光下缓缓移来。
  蓦然间气候骤寒,白线越逼越近,声若雷震,大潮有如玉城雪岭,天际而来,声势雄伟已极。潮水越近,声音越响,有如千军万马在金鼓齐鸣中一往直前。乾隆左手拉着陈家洛的手,站在海塘边上,右手轻摇折扇,骤见夜潮猛至,不由得一惊,右手一松,一柄折扇直向海塘下落去,跌至塘底石级之上,那正是陈家洛赠给他的折扇。乾隆叫了一声“啊哟!”白振头下脚上,突向塘底扑去,左手在塘石上一按,右手已将折扇拾起。
  潮水愈近愈快,震撼激射,吞天沃月,一座巨大的水墙直向海塘压来,眼见白振就要被卷入鲸波万仞之中,众侍卫都齐声惊呼起来。白振凝神提气,施展绝顶轻功,沿着海塘石级向上攀越,他未到塘顶,而海潮已经卷到。陈家洛见情势危急,把身上长袍一撕为二,接起来挂到白振顶上。白振纵身一跃,拉住长袍一端,此时浪花已经扑到他的脚上。陈家洛使劲一提,把白振挥到塘上。
  这时乾隆与众侍卫见海潮势大,都已退离塘边数丈。白振刚到塘上,海潮已卷上塘来。陈家洛自小在塘边游玩,熟识潮性,一把白振拉上,自己随即向后连跃数跃。白振落下地时,海塘上已水深数尺,他右手一挥,一柄折扇向褚圆掷去,双手随即紧紧抱住塘边的一株柳树。
  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海潮势若万马奔腾,白练风扬,奔飞曲折,把白振全身淹没在波涛之下。但潮来得快,退得也快,转眼之间,塘上潮水退得干干净净。白振屏息抱住柳树,双掌十指有如十枚铁钉一般深深嵌入树皮之中,待潮水退去,忙拔出十爪,向后退避。乾隆见他忠诚英勇,很是高兴,从褚圆手中把折扇接了过来,对白振点头道:“回去赏你一件黄马褂穿。”白振此时全身湿透,忙跪下叩头谢恩。
  乾隆转头对陈家洛道:“古人说“十万军声半夜潮”,看了这番情景,真称得上是天下奇观。”陈家洛道:“当年钱王以三千铁弩强射海潮,海潮何曾有丝毫降低?可见自然之势,是强逆不来的。”乾隆听他说话,似乎又要涉到西湖中谈过的话题,知道他是绝对不肯到朝廷里来做官的了,便道:“人各有志,我也不能勉强你。不过我要劝你一句话。”陈家洛道:“请说。”乾隆道:“你们红花会的行径已迹近叛逆。过往的一切我可不咎,以后可万不能再干这种无法无天的事。”陈家洛道:“咱们为国为民,所作所为,但求心之所安。”乾隆默然,叹道:“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夫复何言!”隔了一会,说道:“凭着今晚相交一场,将来剿灭红花会时,我可以免你一死。”陈家洛道:“既然如此,要是你落入红花会手中,我们也不来伤害于你。”
  乾隆哈哈大笑,说道:“在皇帝面前,你也不肯吃半点亏。好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咱们俩击掌为誓,将来彼此不得伤害。”两人伸手互拍三下。白振等侍卫见皇上对陈家洛大逆不道的话居然不以为忤,反与他击掌立誓,都感奇怪。
  潮水渐平,海中翻翻滚滚,有若沸汤。乾隆拉着陈家洛的手,又走向塘边,众侍卫要跟过来,乾隆挥了一挥手,命他们停住。两人沿着海塘走了数十步,乾隆道:“我见你眼角眉梢,总有郁郁之意。除了追思父母、怀念良友之外,心上还有什么为难么?你既不愿为官,但有什么需求,尽管对我说好了。”陈家洛沉吟了一下道:“我想求你一件事,但怕你不肯答应。”乾隆道:“但有所求,无不从命。”陈家洛喜道:“当真?”乾隆道:“君无戏言。”陈家洛道:“我就是求你释放我的结义哥哥文泰来。”
  乾隆微微一震,真想不到他会求这件事,一时不置可否。陈家洛道:“我这位姓文的哥哥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你竟如此记恨,派了这许多人,非把他捕到不可?”乾隆道:“这个人是不能放的,不过既然答应过你,也不能失信。这样吧,我不杀他就是。”陈家洛道:“那么只好我们自己动手来救了。所以求你释放,不是说我们救不出,而是为了怕动刀动枪,伤了你我的和气。”乾隆昨天见过红花会人马的声势本领,知道他这话倒也不是夸口之言,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明日一早回杭,再住三天,就回北京,回京之后,这人说不定会被你救去,我老实对你说,这人我决不容他离开我的掌握,你既决意要救,三天之后我只好杀了。”陈家洛热血沸腾,说道:“要是你杀了我文四哥,只怕你睡不安席,食不甘味。”乾隆冷冷的道:“如不杀他,我更是食不甘味,睡不安席。”陈家洛道:“这样说来,你贵为至尊,倒不如我这闲云野鹤快活逍遥。”
  乾隆不愿他再提文泰来的事,于是问道:“你今年几岁了?”陈家洛道:“二十五了。”乾隆叹道:“我恰好比你大二十岁。那你就是在我登基那年出世的,你方青春年少,而我已过了大半世。唉,任人功业盖世,寿数一到,终归化为黄土罢了。”两人又走了一会,乾隆问道:“你有几位夫人?”不等他回答,从身上解下一块璧玉来,说道:“这块宝玉也算得是希世之珍,你拿去赠给夫人吧。”陈家洛不接,道:“我未娶妻。”乾隆哈哈大笑,说道:“你总是眼界太高,所以至今未有当意之人。你把这块宝玉拿去,将来赠给意中人作为定情之物吧。”
  玉色晶莹,在月亮下发出淡淡柔光,陈家洛接了过来,触手生温,原来是一块异常珍贵的暖玉。玉上用金丝嵌着四行细篆铭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乾隆笑道:“如我不知道你是胸襟豁达之人,也不敢送这块玉给你,更不会叫你赠给将来的意中人。”这四句铭文虽似不吉,其中实其中含有至理。陈家洛低吟“情深不寿,强极则辱”那两句话,细细体会其中含意,不知如何,只觉天地悠悠,世间不如意事尽皆兜上心头,悲从中来,直欲放声一哭。乾隆道:“少年爱侣,情深爱极,每遭鬼神之忌,是以才子佳人多无美满下场,反不如伧夫俗子常能白头偕老。情不可极,刚则易折,先贤这话,确是合乎万物之性情的。”
  陈家洛不愿再听下去,把玉放在怀里,说道:“多谢厚赐,后会有期。”拱一拱手,转身要走,乾隆右手一摆,说道:“好自珍重!”陈家洛回过头来向城里走去。白振见他们两人分开,走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刚才多承你救我性命,在下十分感激,只怕此恩不易报答。”陈家洛道:“白老前辈说那里话来?咱们武林同道,朋友有事,出一把力何足道哉!”
  两人拱手作别,陈家洛还有一件心事未了,又奔到相国府,翻进墙去,寻到瑞英,说道:“我哥哥此刻一定在安澜园等候皇上,忙碌不堪,我待会再去找他。瑞姑,你有什么心愿没有?告诉我,一定给你办到。”瑞英道:“我的心愿只是求你平平安安,将来娶一房好媳妇。”陈家洛笑道:“那怕不大容易。晴画、雨诗两人呢?你去叫来给我见见。”晴画和雨诗是陈家洛小时服侍他的小丫头。瑞英道:“雨诗已在前年过世啦,晴画还在这里,我去叫她来。”她出去不一会,晴画已先奔上楼来。陈家洛见她亭亭玉立,已是个俊俏的大姑娘,但儿时憨态,尚依稀留存。她见了陈家洛脸一红,叫了一声“三官”,眼眶也红了起来。陈家洛道:“你长大啦。雨诗怎么死的?”晴画凄然道:“她跳海死的。”陈家洛惊问:“干么跳海?”晴画四下望了一下道:“二老爷要收她做小,她不肯。”陈家洛“咦”了一声。晴画哭道:“咱们姊妹的事也不必瞒你。雨诗和府里的家人陈进忠很好,两人偷偷的攒钱,想把雨诗的身价银子积起来,求太太答应她赎了身,就和进忠做夫妻。那知二爷看中了她,一天喝醉了酒,便把她叫进房去。第二天雨诗哭哭啼啼的对我说,她对不起进忠。我劝她,咱们命苦,给人糟蹋了有什么办法,那知她想不开,夜里偷偷的跳了海。进忠抱着她尸体哭了一场,在府门前的石狮子上一头撞死啦。”
  陈家洛听得目赀欲裂,叫道:“想不到我哥哥是这样的人,我本想见他一面,以慰手足之情,现在也不必再见他了。雨诗的坟在那里?你带我去看看。”晴画道:“在西门,等天明了,我偷偷带三官去。”陈家洛道:“现在就去。”晴画道:“这时府门还没开,怎么出得去?”陈家洛微微一笑,伸左手搂住了她的腰。晴画羞得满脸通红,正待说话,身体忽如腾云驾雾般从窗子里飞了出去,站在屋瓦之上。陈家洛带着她在屋顶上奔驰,不一刻已到了西门。
  跳下房来,晴画隔了好半天才定了神,惊道:“三官,你学会了仙法?”陈家洛笑道:“你怕不怕?”晴画微笑不答,把陈家洛领到雨诗坟边。一坯黄土,埋香掩玉,陈家洛想起旧时情谊,不禁凄然,在坟前作了三个揖。这时晴画已哭了起来,说道:“三官,要是你在家里,二老爷也不敢作这样的事。”陈家洛默然点头。晴画又道:“进忠也寻了死之后,进忠的妈求府里让他们两个葬在一起,二老爷大发脾气,反而把进忠的妈叫去骂了一顿,唉,他们两个死了之后还是不能在一淘。”陈家洛道:“明天我派人来办这件事,把他们葬在一起。”晴画迟疑道:“二老爷怕不会肯。”陈家洛道:“哼,我才不理他肯不肯呢。我还叫人把你赎出来,回你自己家去。”晴画咽哽着道:“三官,你待咱们总是这么好……”
  此时明月西沉,繁星闪烁,陈家洛道:“我送你回去吧,我有要紧事要赶回杭州。”两人再回陈府,陈家洛正待越窗而出。晴画道:“三官,我求你一件事。”陈家洛道:“好,你说吧。”晴画道:“让我再服侍你一次,我给你梳头。”陈家洛微一沉吟,笑道:“好吧!”坐了下来,晴画喜孜孜的出去,不一会,捧了一个银盆进来,盆中两只细瓷碗,一碗桂花白木耳百合汤,另一碗是四片糯米嵌糖藕,放在陈家洛面前。陈家洛离家十年,日处大漠穷荒之中,这种江南富贵之家的滋味今日重享,恍如隔世。他用银匙掏了一口汤喝,晴画已把他头发打开,抹上油,用梳子梳理。他把糖藕中的糯米球一颗颗的用筷子顶出来,自己吃了一颗,在晴画嘴里塞一颗。晴画笑道:“你还是这个老脾气。”等辫子编好,陈家洛点心也已吃完。晴画道:“你怎么长衣也不穿?着了凉怎么办?”陈家洛心里暗笑:“难道我还是十年前那种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晴画跑出去拿了一件天青色的湖绉长衫来说道:“这是二老爷的,大著点儿,你将就穿一穿吧。”她帮着他把长衫套上身,伏下身去把他扣子一粒粒扣好。陈家洛见她忍着眼泪,也有点心酸,说道:“我去啦!”双足一顿,从窗中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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