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屠龙宝刀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俞岱岩吸一口气,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沉沉黑夜之中,隐约可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俞岱岩见这群人迈动脚步,奔得快捷异常,肩头重负,竟似无物,心想:「私枭黑夜赶路,事属寻常。只是瞧这一干人个个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府库,一般官军那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一点蝇头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样异谋。」
  不到半个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好在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之声不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人低声喝问:「是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个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个水旁的朋友,那是什么?」一转念,登时醒悟:「嗯,那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别插手啦。」领头那人一震,道:「尊驾也为屠龙刀而来?」那嗓子嘶哑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
  俞岱岩只觉他这笑声大是古怪,听在耳中,令人心烦意乱,无法形容的不舒服,似乎十几条巨虫突然在背上搔爬,又似乎吞下了什么吐不掉,呕不出的异物。他心念一动,隐身在海旁的岩石之后,绕到前面,只见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根拐杖,身上衣服有点点闪光,显是一件锦袍。又听海沙派的领头人说道:「这屠龙刀原是本派镇派之宝,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那锦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锦袍上的闪光晃了几晃,拦道恶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放下担子向锦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电,黑暗之中那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
  俞岱岩好生奇怪:「这锦袍客不知施放的是什么歹毒暗器,怎地手不抬、身不动,对方便已毙命?我跟他相距不远,居然没瞧出丝毫端倪。」他缩身在岩石之后,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我们料理大事要紧,回头再来收拾,这仇人是谁,将来总能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子,又向前飞奔。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那尸身察看,只见那人如死虾般弯弯蜷曲,显是中了异毒,俞岱岩但觉此事大是跷蹊,生怕沾上了毒,不敢伸手去扳那尸身,于是加快脚步,再跟踪那批私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忽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方一座大屋慢慢逼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是什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柱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而烟囱中还是源源不绝的喷出黑烟来。众私枭放下担子,各人拿了一集木杓,在箩筐中抄起什么东西,四下散播。俞岱岩见他们拨撒的东西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今晚所见之事,当真是匪夷所思,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
  但见这帮盐枭撒盐之时,行动极之小心,似乎生怕将盐粒溅到了身上,俞岱岩久历江湖,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屋,当是对屋中人阴谋毒害。他见到此事,更激起了侠义之心,暗:「双方谁是谁非,我固不知情,但这批人干这种鬼域技俩,太不光明正中。无论如何,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的盐枭逐步撒盐,尚未及到屋后,于是施展武当派的「千山缩地功」轻身绝技,兜个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到进了围墙。
  这座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有灯火。俞岱岩心想:「眼见浓烟是从中间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又怕屋中人误会自己是敌人,横加暗算,于是拾了一根木柴,晃火折点燃了,当作火把,高高举在手中,朗声说道:「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绝无他意,请勿起疑。」他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响。但中气充沛,传送极远,按理大屋中每一间房内都可听到,但他连说了两遍,屋中静悄悄的却无回音。
  俞岱岩是名门英侠,虽见这大屋中阴沉沉的,鬼气森森,却决不示弱于人,也不拔出腰间单刀,只是潜引真气,周流全身,一面昂然直入。穿过一个天井,来到了后厅,一瞥之下,不由得凛然止步。只见厅侧两个人尸横就地,一个是道人装束,另一个是乡农打扮,两人年纪都不小,脸上五官扭曲,形容可怖,显是身死之时曾遭受极大痛苦。但身旁并无血迹,身上更不见伤痕,显非身中兵刃而死。
  俞岱岩继续向前,但见每一处门户都是洞开,但厅房之中均是黑黝黝的不知藏着些什么,除了他手中火把照出一团光亮之外,四周全是黑漆一团。饶是他胆大气壮,见多识广,到了这等情景之下,背上也是不自禁的暗生凉意。
  再穿过一个院子,又来到一个偏厅。这厅中的情景更是可怖,横七竖八,一共死着二十余人,有的相互扭成一团,有的手中刀剑各各砍在对方身上。这些人有的死去已久,面目早已变色,有的却是新死。俞岱岩心想:「这大屋之中,定是有着一桩武林惨变。瞧这些人所使的兵刃,很有许多是名家子弟。像点穴橛、五行轮、判官笔这些家伙,倘若不是精通点穴打穴之术,如何能使?却不知为了何事,一一丧命于此?」
  他初进屋时漫不在意,待得一见到这许多好手尸横就地,这才起戒惧之心,又朗声说道:「武当派弟子俞岱岩有事奉告,请前辈高人赐见。」只听得正厅中传出火焰燃烧的毕剥之声,又有人在呼呼吹气,却始终无人答话。俞岱岩转过一道照壁,一道屏风,跨步进了正厅,眼前突然一亮,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烧得正盛,炉旁分站三人,各运真气,向炉中吹火,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的单刀。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单刀光茫闪闪,竟是镕炼不掉它半点。
  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青布袍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只见那三人头顶白雾缭绕,鼓起腮帮,缓缓吹气。三股气流吹入炉中,火焰登时升起五尺来高,绕着单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瞧了三个老者的情景,知他们内功深厚,合力吹出来的气息之强,为任何风箱所不及,自己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是热不可当,则炉中之热,可想而知,但那柄单刀始终青光照耀,竟没起半点发热而转红之色。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一个嘶哑的声音喝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快给我住手。」
  俞岱岩听了这声音,心中一震,知道便是途中所遇的那个锦袍客到了。那三个鼓风炼剑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吹气更急。但听得屋顶那人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如一叶落地,眼前金光灿烂,那锦袍客已闪身而进。这时厅中炉火正旺,俞岱岩瞧得清清楚楚,见这锦袍客是个二十余岁的少年,面目俊秀,双眉斜飞,只是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身上所穿的那件锦袍用金丝绣满了狮虎花草,华美辉煌之极。他双手空空,并无兵刃,冷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觊觎这把屠龙刀,那也罢了,却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神兵利器?」一面说,一面踏步上前。
  长白三禽中西首一人身子一晃,左手倏出,伸出又瘦又尖的五根手指,往锦袍客脸上抓去。锦袍客侧身避过,又抢上一步,东首那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往他头顶猛击下去。那锦袍客身手极是敏捷,身子微侧,铁锤一击落空,砰的一声猛响,铁锤落地,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硬异常的花岗石。西首老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取的全是凌厉攻势。俞岱岩瞧得暗暗心惊:「这些人相互间不知有什么深仇大怨,何以出手竟是半点也不留情,招招全是意欲制人死命的杀手?」但见那锦袍客武功极是奇特,脸上露着诡笑,似还招似不还招,两个老者却丝毫奈何他不得。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厉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须留个万儿。」锦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首老者机警异常,眼见情势不对,知道合三人之力,也阻挡他不住,当即拾起一柄火钳,便往炉中去挟那屠龙刀。
  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锦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宝刀,知道这刀一落他手,再也难以索回,他有了宝刀之后,自己那里还能是他敌手?危急中勇气倍增,突然伸手入炉,抢先抓住刀柄,提了出来。
  炉中火势何等猛烈,那屠龙刀虽没给镕成铁汁,却是炙热无伦,那老者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烧焦,但他兀自不放,竟如疯子一般,一时也不知痛楚,提着屠龙刀尚后跃开。余人见了这等情景,尽皆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提着刀,向外狂奔。
  锦袍客冷笑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屠龙刀挥了过来。刀锋未到,却已热气扑面,瞬息之间,锦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微微一惊,不敢挡架,手上劲力一送,将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一直在旁袖手观斗,但觉这一干人个个凶狠悍恶,无不带着几分邪气,事不关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灰,且不理其中是非曲直,眼前救命要紧,于是纵身跃起,但见他轻如飞燕,矫若飞龙,一转一折,一挥一控,在半空中伸下手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向上一提,解救了他这洪炉之厄,跟着轻巧巧的落在一旁。这一手武当派的轻身神功,纵跃既高,在半空中又能回旋自如,名曰「梯云纵」,可说天下武林中诸派轻功之冠。锦袍客和长白三禽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直也没在意,这时突然见他显示了这一手上乘轻功,这才吃惊。锦袍客长眉一挑,说道:「这一手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
  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但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武当派名扬天下,无人不知。」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锦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轻功号称并世无双,果然是有两下子。」他说话的口气甚是傲慢,虽是称道俞岱岩的轻功,但言下之意,却似是长辈奖许后辈练武有成,只差着没说出「小子可嘉」四个字而已。俞岱岩心头有气,但按捺住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鬼没,更是令人莫测高深。」那人心头一凛,暗想:「此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却淡淡的道:「不错,这种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俞岱岩向来甚有修养,别人再厉害的挺撞,他也不会反唇相稽,但这时听那锦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的功夫,这性命双修之学,比习练武功更是来得重视,心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安着什么心眼儿?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当派所学原是沧海一粟。如尊驾这等功夫,本师确是不会。」他这句话说得客气,但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旁门左道的武功。
  他二人一问一答,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炽热的屠龙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各自想俟机抢夺。突然间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动宝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砍,但俞岱岩正站在他的身前,首当其冲,但见一股疾风,袭向腰间,其势好不凌厉。他更没料得自己救了这老者的性命,他竟然会忽施反噬,危急中向上一跃,避过刀锋。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锦袍客和其余两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只是连声呼叱,随后追去。
  俞岱岩拔足跟随,他轻功远胜诸人,虽后发而先至,倏忽之间,已抢到那提刀老者身旁。只见他双手提刀,身形跌跌撞撞,似乎刀身极为沉重,猛力一纵,跃出了大门,但落下时脚下一个踉跄,竟尔摔了一跤,跟着一声惨呼,似乎莫名甚妙的身受重伤。
  锦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宝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乎猛地里被什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锦袍客武功最强,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那所谓「长白三禽」的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
  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伸手救人,突然间心中一凛,想起了海沙派在屋外撤布毒盐之事,这些海盐定是以剧毒的药物煎熬过,因此沾体即生大害。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法出去了,游目一瞥之间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心念一动,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一双脚勾着一只长凳,便似踩高蹻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惨叫不停,在地上滚来滚去,模样甚是可怖。俞岱岩知道危机四伏,不及细思,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一长臂便抓起了那怀抱宝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蹻,向东急行。
  这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程咬金来将宝刀抢走,众人那里甘心?纷纷涌出,大声呼叱,钢镖袖箭,十余种暗器一齐向俞岱岩后心射去。
  俞岱岩双足使劲,在两张长凳上一蹬,身形跃起,向前窜出数丈,所有暗器尽皆落空。他脚上勾了长凳,双足便似斗然间加长了四尺,这一迈开步子,行路大是迅捷,只跨出四五步,早已将海沙派诸人远远抛在后面。耳听得各人大呼追来,俞岱岩提着那老者纵身跃起,双足向后反踢,两张长凳向身后飞了出去。但听得砰砰两响,跟着三四人大声呼叫,显是为长凳击中。就这么阻得一阻,俞岱岩的轻功何等了得,在黑暗之中早已奔出数十丈外,手中虽提着一个老者,却是越奔越远,海沙派诸人再也追他不上了。
  俞岱岩急赶一阵,耳听得潮声澎湃,后面无人追来,问道:「你怎样了?」那老者「哼」了一声,并不回答,跟着呻吟一下。这一下声音虽然不响,但犹似伤兽悲嗥,显是痛楚已极。俞岱岩心道:「他身上沾满毒盐,先给他洗去要紧。」于是走到海边,将他往浅水处浸了下去,自己手掌却不敢和海水相碰,生怕沾上了毒盐。
  那老者半昏半醒,在海水中浸了一阵,自己不能爬起,俞岱岩正要伸手拉他,忽然一个巨浪打来,将老者冲上沙滩。俞岱岩道:「现下你已脱险境,在下身有要事,不能相陪,咱们便此别过。」那老者撑起身来,说道:「你——怎地——不抢这把宝刀?」俞岱岩一笑,道:「宝刀纵好,又不是我的,我怎能横加抢夺?」那老者心下大奇,不能相信,道:「你——你到底有何诡计,要怎样泡制我?」俞岱岩道:「我跟你无冤无仇,泡制你干么?我今晚路过此处,见你中毒受伤,因此出手相救。」那老者摇了摇头,厉声道:「我命在你手,要杀便杀,若是想用什么毒辣手段加害,我便是死了,也必化成厉鬼,放你不过。」俞岱岩知他受伤后神智不清,也不去跟他一般见识,只是微微一笑,正要举步走开,海中又是一个大浪打来,只溅得俞岱岩衣履尽湿,那老者呻吟一声,伏在海水之中,身子发颤。
  俞岱岩心想,救人须救澈,这老者中毒不轻,我若于此时舍他而去,他还是葬身海底。于是伸手抓住他背心,提着他走上一个小丘,四下眺望,见东北角一块突出的山岩之上有一间屋子,瞧那模样,似是一所庙宇,当下抱着那老者奔了过去,凝目看屋前匾额,隐约可见是「海神庙」三字。俞岱岩推门进去,见这海神庙极是简陋,便只小小的一间,满地尘土,庙中也无庙祝居住。
  于是将老者放在神像前的木拜垫上,他怀中火折已被海水打湿,当下在神台上摸索,找到火绒火石,点燃了半截腊烛,再看那老者时,只见他满面青紫,显是中毒已深,不由得暗暗吃惊,从怀中取出一粒「天心解毒丹」来,说道:「你服了这粒解毒丹药。」那老者本来紧闭双目,一听他之言,突然睁开眼来,说道:「我宁死也不吃你害人的毒药。」
  俞岱岩脾气再好,这时也忍不住了,长眉一挑,说道:「你道我是谁?武当七侠纵然不肖,岂能干害人之事?这一粒是解毒丹药,只是你身中剧毒,这丹药也未必能够解救,但至少可延你三日之命。你还是将屠龙刀送去给海沙派,换得他们的本门解药救命吧。」那老者斗然间一跃而起,厉声道:「谁想要我的屠龙刀,那是万万不能。」俞岱岩道:「你性命也没有了,空有宝刀何用?」那老者颤声道:「我宁可不要性命,屠龙刀总是我的。」说着将刀牢牢抱着,脸颊贴着刀锋,当真是说不出的爱惜,一面却将那粒「天心解毒丹」吞入肚中。
  俞岱岩好奇心起,想要问一问这刀到底有什么好处,但见这老者双眼之中充满着贪婪凶狠的神色,宛似饥兽要择人而噬,不禁大感厌恶,转身便出。忽听那老者厉声喝道:「站住!你要到那里去?」
  俞岱岩笑道:「我到那里去,你又管得着么?」说着扬长便走。没行得几步,忽听那老者放声大哭,哭得甚是悲痛凄凉,有似伤兽夜嗥,充满着衷苦绝望之情。这一哭触动了俞岱岩的侠义心肠,转过头来,问道:「你为何悲哭?」那老者道:「我千辛万苦的得到了屠龙宝刀,但转眼间性命不保,要这宝刀何用?」俞岱岩「嗯」了一声,道:「你除了以此刀去换海沙派的独门解药,再无别法。」那老者哭道:「可是我不舍得啊,我不舍得啊。」这神态在可怖之中带着三分滑稽,俞岱岩想笑,却是笑不出来,隔了一会,说道:「武学之士,全凭本身功夫克敌制胜,行道仗义,显名声于天下后世,宝刀宝剑只是身外之物,得不足喜,失不足悲,老丈何必为此烦恼?」那老者怒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几句话你听见过么?」
  俞岱岩哑然失笑,道:「这几句话我自然听见过,下面还有两句呢,什么『倚天不出,谁与争锋?』那说的是几十年前武林中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又不是说什么屠龙宝刀。」那老者道:「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你且说来听听。」俞岱岩道:「此事武学之士人人皆知,说的是当年神雕大侠杨过杀死蒙古皇帝宪宗,为汉人扬名吐气。自此杨大侠有什么号令,天下英雄莫敢不从。『龙』便是蒙古皇帝,『屠龙』便是杀蒙古皇帝。难道世间还真有龙之一物么?」那老者冷笑道:「我问你,当年杨过大侠使什么兵刃?」俞岱岩一怔,道:「我听师父说过杨大侠断了一臂,平时不用兵刃。那日在襄阳城外恶斗金轮法王,却是使剑。」那老者道:「是啊,杨大侠怎生杀死蒙古皇帝的?」俞岱岩道:「他投掷石子打死宪宗,此事天下尽闻。」那老者大是得意,道:「杨大侠平时用掌使剑,杀蒙古皇帝用的又是石子,那么『宝刀屠龙』四字又从何说起。」
  这一下问得俞岱岩无言可答,隔了片刻,才道:「那是武林中说得顺口而已,总不能说『石头屠龙』啊,那岂不难听?」那老者冷笑道:「强辞夺理,强辞夺理,我又问你,『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两句话,却又是作何解释?」俞岱岩沉吟道:「『倚天』或许是一个人吧?听说杨大侠的武艺学自他的妻子,那么『倚天』!或许便是他夫人的名字。又或许是死守襄阳城的郭靖郭大侠。」那老者道:「是吗?我料到你说不上来了,只好这么一阵胡扯,我跟你说,『屠龙』是一把刀,便是这把屠龙刀,『倚天』却是一把剑,叫作倚天剑。这六句话的意思是说,武林中至尊之物,是屠龙刀,谁得了这把刀,不管发施什么号令,天下英雄好汉都要听令而行。只要倚天剑不出,屠龙刀便是最厉害的神兵利器了。」
  俞岱岩将信将疑,道:「你将刀给我瞧瞧有什么神奇?」那老者紧紧抱住,冷笑道:「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想骗我的宝刀。」他中毒之后,本已筋疲力衰,全仗服了俞岱岩给他的一粒解毒丹药,这才振奋了起来,这时一使劲,却又呻吟不止。俞岱岩笑道:「不给我瞧便不瞧。你虽得了屠龙宝刀,却号令得动谁?难道我见你怀里抱着这样一把刀,便非听你的话不可吗?当真是笑话奇谈了。我瞧你啊,好好一个人偏去相信这种荒诞不经的鬼话,到头来枉送性命,还是执迷不悟。你既号令我不得,便可知这刀其实是无什么神奇之处。」
  那老者呆了半晌,做声一得,隔了良久,才道:「老弟,我跟你订一个约,你救我性命,我将宝刀的好处分一半给你。」
  俞岱岩仰天大笑,说道:「老丈,你可把我武当派的弟子瞧得小了。扶危济困,乃是我辈分内之事,岂难道是贪图报答?你身上沾了毒盐,我却不知盐上安的是什么毒药,你只有去求海沙派解救。」那老者道:「我这把屠龙刀,是从海沙派手中盗了出来的,他们恨我切骨,岂肯救我?」俞岱岩道:「你既将刀交还,怨仇即解,他们何必伤你性命?」老者道:「我瞧你武功甚强,大有本事到海沙派中去将解药盗来,救我一命。」俞岱岩道:「一来我身有要事,不能耽搁,二来你去偷盗人家宝刀,是你的不是,我怎能颠倒是非?老丈,你快快去找海沙派的人吧!再一耽搁,毒性发作起来,那便来不及了。」
  那老者见他又是举步欲行,忙道:「好吧,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提着我身子之时,可觉得有什么异样?」俞岱岩道:「我确是有些奇怪,你的身子瘦瘦小小,却有二百来斤,不知是什么缘故,又没见你身上负着什么重物。」那老者将屠龙刀放在地下,道:「你再提一下我的身子。」俞岱岩抓住他肩头向上一提,手中登时轻了,只不过八十来斤,心下恍然:「原来这小小一柄单刀,竟有一百多斤之重,看来确是有点古怪,不同凡品。」于是将老者放在地下,说道:「这把刀倒是很重。」
  那老者道:「岂仅沉重而已。老弟。你尊姓是姓俞还是姓张?」俞岱岩道:「敝姓俞,草字岱岩,老丈何以得知?」那老者笑道:「武当七侠中宋大侠年纪大了,殷莫两位不过二十左右,余下的二三两侠姓俞,四五两侠姓张,武林中谁人不知。原来是俞三侠,怪不得这么高的功夫。武当七侠威震天下,今日一见,果然是名不虚传。」俞岱岩年纪虽然不大,却也是老江湖了,听他这般当面谄谀,知他也不过是有求于已,只是微微一笑,心中反生厌恶之感,说道:「老丈尊姓大名?」那老者道:「小老儿姓德,单名一个成字,辽东道上的朋友们送我一个外号,叫作海东青。」那海东青是生于辽东的一种大鹰,凶狠鸷恶,捕食小兽,是关外著名的猛禽。
  俞岱岩拱手道:「久仰,久仰。」抬头看了天色。德成知他急欲动身,若非动以大利,不能求得他伸手救命,说道:「你不懂得那『号令天下,莫敢不从』这八个字的含义,只道是谁捧着屠龙刀,只须张口发令,人人便得听从,不对,不对,这全盘想错了。」他说到这里,突然放低声音,说道:「俞老弟,这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部武学秘笈,有人说是九阳真经,有人说是九阴真经。只须取出来照着经书一练,那时候武功盖世,他说出来的话,有谁能违抗得?」
  九阴九阳两部宝笈秘箓的名字,俞岱岩也曾听师父说过,只是当年觉远大师圆寂之后,少林、武当、峨嵋三派分得九阳真经中的若干章节,全书早已失传,至于九阴真经,更是数十年来少人提起,空余想像,当作是武林中一个可信可不信的传说而已。德成见俞岱岩脸上有不信之意,说道:「咱们长白三禽盗得宝刀,要用炉火镕开它来,取出刀中藏经,只是事机不秘,大功未成,而觊觎宝刀之徒纷纷沓来。俞老弟,你去盗了解药来解得我体内之毒,咱哥俩找了人迹不到的隐僻之处,镕刀取经,数年之后,武林中只容咱哥儿俩称霸,除了德成和俞岱岩,再没第三个人,你说妙不妙?」俞岱岩摇头道:「此事决不可信,别说刀中无经,即使藏得有经书,刀尚未镕,里面的纸草早已成灰。」德成道:「此刀坚硬无比,任你用多锋利的钢凿尖钻,对付不了它分毫,连一条细纹也划不出来,除了以火镕炼,休想剖得它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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