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岱岩闭了闭眼,再睁开来时,仍是见到这面小小的镖旗。这镖旗插在一只青花碎瓷的花瓶之中,花绣金光闪闪,旗上的鲤鱼在波中腾身而跃,显得甚是威武。俞岱岩心想:「这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镖旗啊。」其时心中一片混乱,没法多想,略一凝神,发觉自己是睡在一个担架上面,前后有人抬着自己,而所处之地却似是在一座大厅之中。他想转头一瞧左右,岂知项颈僵直,竟是不能转动。他大骇之下,想要跃下担架,但双手双足竟似变成了不是自己的,空自使力,竟是一动也不动了,这才想到:「我是在钱塘江上中了七星钉和蚊须针的剧毒。」
只听得有两个人在说话,一个人声音宏大说道:「阁下高姓?」另一人道:「你不用问我姓名,我只问你,这单镖接是不接?」俞岱岩心下奇怪:「听这人声音娇嫩,似是女子啊!」那声音宏大的人怫然道:「我龙门镖局难道少了生意,阁下既然不肯将姓名见告,那么请光顾别家镖局去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临安府只有龙门镖局还像个样子,别家镖局都比不上。你若作不得主,快去叫总镖头出来。」听这人说话颐指气使,极不礼貌。那声音宏大的人果然很不开心,说道:「我便是总镖头。在下另有别事,不能相陪。尊客请便吧。」那女子声音的人道:「啊,你便是多臂熊都大锦——」顿了一顿,才道:「都总镖头,久仰久仰,我姓殷。」都大锦胸中似略舒畅,问道:「尊客有什么差遣?」那姓殷的客人道:「我得先问你,你不是承担得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却是半分耽误不得。」都大锦强抑怒气,说道:「我这龙门镖局开设二十年来,官镖、盐镖、金银珠宝,再大的生意也接过,可从来没出过半点岔子。」
俞岱岩也听过都大锦的名头,知道他是少林派的俗家弟子,拳掌单刀,都有独得的造诣,尤其一手连珠钢镖,能将七七四十九枚钢镖毫不停留的施放,百发百中,因此江湖上送了他一个外号,叫作多臂熊。他这「龙门镖局」在东南一带也是颇有威名。只是武当派和少林派两派弟子相互间自来并不亲近,因此虽然闻名,却不相识。
只听那姓殷的微微一笑,说道:「我若不知龙门镖局信用不差,找上门来干么?都总大镖头,我有一单镖交给你,可有三个条件。」都大锦道:「牵扯纠缠的镖咱们不接,来历不明的镖不接,五万两银子以下的镖不接。」他没听对方说三个条件,自己却开口先说了三个条件。那姓殷的道:「我这单镖啊,对不起得很,可有点儿牵扯纠缠,来历也不大清白,只怕更加值不上五万两银子。我这三个条件也不挺容易办到。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第三,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势必给人家杀得鸡犬不留。」
只听得砰砰一声,想是都大锦伸手拍桌,喝道:「你要找人消遣,也不能找到我龙门镖局来!若不是我瞧你瘦骨伶仃的,身上没三两肉,今日先要叫你吃些苦头。」那姓殷的「嘿嘿」两声冷笑,砰砰二下,将什么东西抛到了桌上,说道:「这是二千两黄金,算是保镖的费用,你先收下了。」俞岱岩听了,心下一惊:「二千两黄金,要值得十几万两银子,做镖局的值百抽四,这十几万两的镖金,做十年也未必挣得起。」都大锦见了这许多金光灿烂的黄金,果然神气登时不同。他开镖局的,大批的金银虽经常见到,但看来看去,总是别人的财物,这时突然有二千两黄金送到面前,只要自己一点头答应,这二千两黄金就是自己的,却教他如何不动心?
俞岱岩头颈不能转动,眼睁睁的只能望着那面插在瓶中的跃鲤镖旗,这时大厅中一片静寂,唯见营营青蝇,掠面飞过。只听得都大锦喘息之声甚是粗重,俞岱岩虽不能见他脸色,但猜想得到,他定是望着桌上那金光灿烂的二千两黄金,目瞪口呆,心摇神驰,过了半晌,听得都大锦道:「殷大爷,你要我保什么镖?」那姓殷的道:「我先问你。我定下的三个条件,你可能办到?」都大锦顿了一顿,伸手在自己大腿上一拍,道:「殷大爷既出了这等重酬,我姓都的跟你卖命便是了,殷大爷的宝物几时送来?」那姓殷的道:「要你保的镖,便是躺在担架中的这位爷台。」
此言一出,都大锦固然「咦」的一声,大为惊讶,而俞岱岩更是惊奇无比,忍不住叫道:「我——我——」那知他张大了口,却发不出声音,便似人在噩梦之中,不论如何使力,周身却不听使唤,这才知那七星钉的剧毒实是歹毒无伦,不但肢体瘫痪,连喉音也给毒哑了,仅余下眼睛未盲,耳朵未聋。只听都大锦问道:「是——是这位爷台?」
那姓殷的道:「不错。你亲自护送,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赶道,十天之内送到湖北襄阳府武当山上,交给武当派掌门祖师张三丰先生。」俞岱岩听到这句话,吁了一口长气,心中一宽。听都大锦道:「武当派?咱们少林弟子,虽和武当派没什么梁子,但是——但是,从来没什么来往——这个——」那姓殷的冷冷的道:「耽误片刻,万金莫赎。这单镖你接便接,不接便不接。大丈夫一言而决,什么这个那个的?」都大锦道:「好,冲着殷大爷的面子,我龙门镖局便接下了。」那姓殷的微微一笑,道:「今日是三月廿九,四月初九午时,你若不能将这位爷台平平安安送到武当山,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但听得嗤嗤数声,十余枚细小的银针激射而出,钉在那只插着镖旗的瓷瓶之上,砰的一响,瓷瓶裂成数十片,四散飞迸。
这一手发射暗器的功夫,实是骇人耳目,都大锦「啊哟」一声惊呼,俞岱岩也是心中一凛,只听那姓殷的喝道:「走吧!」抬着俞岱岩的人将担架放在地下,一拥而出。
过了半晌,都大锦才定下神来,走到俞岱岩跟前,说道:「这位爷台高姓大名?可是武当派的么?」俞岱岩只有向他凝望,无法回答。但见这镖头约莫五十来岁年纪,身材魁伟,手臂上肌肉虬结,相貌威武,显是一位外家高手。都大锦又道:「这位殷大爷俊秀文雅,想不到武功如此惊人,却不知是那一家那一派的门人?」他连问数声,俞岱岩索性闭上双眼,不去理他。
都大锦心下嘀咕,他自己是发射暗器的好手,「多臂熊」的外号在江湖上说出来也甚是响亮,但姓殷的美貌少年袖子一扬,数十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竟将一只大瓷射得粉碎,这份功夫,若不是亲眼得见,旁人便是说了自己也决不相信。他走到几旁,捡起碎瓷片来看时,只见一枚枚银针刺入瓷中,便似用铁锤锤入一般,真不知他用怎么样的手劲才打成这般模样。
都大锦主持这龙门镖局已有二十余年,为人精明强干,江湖上的大风大浪也不知经过了多少,但以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来托保一个活人,别说自己手里从未接过,便是天下各处的镖行,也没碰到过这般奇事。当下拿起黄金,命人抬俞岱岩入房休息,随即招集镖局中各位镖头,套车赶马,即日上道。
他暗中与两位年高镖头一商议,都觉那姓殷客人临去时所说:「我叫你龙门镖局大小七十一口,满门鸡犬不留。」这句话,实在大是凶险。三个人屈指一算,自都大锦的老母亲数起,数到祝镖头初生未满月的孩儿,以至灶下烧火挑水的小厮,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十一口。三个人怔怔相对,不自禁的心惊肉跳。
祝镖头道:「总镖头,不是做兄弟的多口,我瞧这单镖镖金虽重,但前途危难重重,倒不如不接的好。」另一位史镖头道:「祝三哥这话说得太迟啦,镖都了接下来,难道凭着咱们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还能把这单镖退回给人家不成?」祝镖头怒道:「龙门镖局二十年的威名,史五弟可惜,我姓祝的便不可惜了?只是这件事中间处处透着邪门,安知人家不是故意摆布咱们来着。」史镖头冷笑道:「既然吃了这一行保镖的饭,日日夜夜,便得在刀尖子上讨生活。祝三哥要太平无事,该当在家里抱着娃娃别出门啊。」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便争吵起来。都大锦劝道:「两位别嚷。事已如此,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咱们镖局倾巢而出,保这单镖到武当山去。祝三哥不放心嫂子孩儿,那也虑得是,咱们就把镖局子的老小都送到乡下,那也不是胆小怕事,这叫做以策万全。」当下分派人手,护送老小到临安府之西的乡下去暂避。
各人饱餐已毕,结束定当,趟子手抱了镖局的跃鲤镖旗,走出镖局大门,一展旗子,大声喝道:「龙门鲤三跃,鱼儿化为龙。」俞岱岩躺在一辆大车之中,心下大是感慨:「我俞岱岩踪横江湖,生平没将保镖护院的汉子瞧在眼内,想不到今日遭此大难,却要他们护送我到武当山去。」又想:「救了我的这姓殷朋友不知是谁,听他声音娇嫩,似乎是个女子,那总镖头又说他形貌俊雅,但武功卓绝,行事出人意表,只可惜我不能见他一面,更不能谢他一句。我俞岱岩若能不死,此恩必报。」
耳听得车声辚辚,将出城门,忽听得都大锦大声道:「怎地你们又回来啦?我叫你们千万不可回临安来的。」只听一人道:「回禀总——总镖头咱们三——三只耳朵——」都大锦又惊又怒,喝道:「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们三个的耳朵怎么给割去的?」那人道:「咱们——咱们护送老太太们出城,没走到二里地,就给人拦住啦。那些人凶神恶煞一般,说道:『龙门镖局的家小,不许离临安城一步。』小的跟他争辩,那人拔出刀来,便割去了小的一只耳朵,他们——他们两个耳朵,也都割去了。那人叫小的回来禀告总镖头,说这单镖若不是依时送到,什么——什么鸡犬不留。」都大锦叹了口气,知道暗中早给人家严密监视上了,右手一挥,说道:「你们回去吧,好好在镖局子中耽着,没事就别出门。」鞭子一挥,纵马前行。
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向西赶路,护镖的除了都、祝、史三个镖头外,另有四个年青力壮的少年镖师。各人选的都是快马,真便如那姓殷的所说,一路上换车换马不换人,日夜不停的攒赶路程。各人心中都是怀着鬼胎,均知若有半分错差,自己送了性命不说,临安府镖局中合门老小,无一能够活命。
当出临安西门之时,都大锦满腹疑虑,料得到这一路上不知要有几十场出生忘死的恶斗,那知道离浙江、过安徽、入鄂省,数日来竟是太平无事,别说江湖好手,绿林豪客,连小毛贼也没遇上一个。这一日过了樊城,经太平店、仙人渡、光化县,渡汉水来到老河口,到武当山已不过一日之程。
都大锦等这日未到午牌时分,已抵双井子,眼见上武当山已不过半日之程,一路上虽然赶得辛苦,但总算没有误了那姓殷客人所规定的期限,刚好于四月初九抵达武当山。这些日来,埋头赶路,大伙儿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虽然口中没说什么,却是人人都担着极重的心事。直到此时,一众镖师方才心中大宽。
其时正当春末夏初,天时和暖,山道上繁花迎人,殊足畅怀。都大锦伸马鞭指着隐入云中的天柱峰道:「祝三弟,近年来武当派声势甚盛,虽还及不上我少林派,然而武当七侠名头响亮,居然在江湖上闯下了挺喧赫的万儿。瞧这天柱峰高耸入云,常言道人杰地灵,那武当派看来当真有几下子。」祝镖师道:「武当派近年来声威虽大,究竟根基尚浅,跟少林派千余年的道行相比,那可真是万万不及了。就凭总镖头这二十四手降魔掌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武当派中的人物便决不能有如此的精纯造诣。」史镖头接口道:「是啊。江湖上的传言,多半靠不住。武当七侠的声名响是响的,但真实功夫到底如何,咱们都没有见过。只怕是武林中那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佬加油添酱,将他们的本领越传越是厉害。」都大锦微微一笑。他的见识可比祝史二人要高得多,心知武当七侠的盛名绝非幸致,人家定是有他的惊人艺业,只是他走镖二十余年,罕逢敌手,对自己的功夫却也十分信得过,听祝史二人一吹一唱的替自己捧场,这些话虽也不知听了多少遍,但总是不自禁的得意。
三人并辔而行,山道渐渐狭窄,三骑马已不能并肩,史镖头勒马退后几步。祝镖头道:「总镖头,待会咱们见到武当派的张三丰老道,跟他怎生见礼啊?」都大锦道:「咱们不同门派,不相归属。只是张老道已九十余岁,当今武林之中,年纪是算他最长的了。咱们尊重他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也没什么。」祝镖头道:「依我说嘛,咱们大声说道:『张真人,晚辈们跟你磕头啦!』他一定伸手拦住,说:『远来是客,不用多礼。』那么咱们这几个头便可以省下啦。」都大锦嘴一动,微微笑了笑,他心中却是在琢磨大车中躺着的那个俞岱岩,到底是什么来历。这人十天来不言不动,饮食便溺,全要镖行中的趟子手照料。都大锦和众镖师谈论了好几次,总是摸不准他的身份,到底他是武当派的弟子呢?是朋友呢?还是武当派的仇敌,给人擒住了这般送上山去?都大锦离武当山近一步,心中的疑团便深了一层,寻思不久便可见到张三丰,这疑问一见面就可剖明,但是祸是福,心中却也不免惴惴。
正沉吟间,忽听得西首山道上马蹄声响,有数匹马奔驰而至。祝镖师双腿一挟,纵马冲上前去察看。过不多时,只见斜刺里奔来六乘马,驰到离镖行人众十余丈处,突然勒马,三乘马在前,三乘马在后,拦在当路。都大锦心下嘀咕:「真不成到了武当山脚下,反而出事?」低声对史镖头道:「小心保护大车。」自己拍马迎上前去。只见趟子手将跃鲤镖旗一卷一扬,作个敬礼的姿式,说道:「龙门镖局道经贵地,礼数不周,请好朋友们原谅。」都大锦看那拦路的六人时,见两人是黄冠道士,其余四人是俗家打扮。六人身旁都悬佩刀剑兵刃,个个英气勃勃,精神饱满。都大锦心念一动:「这六人岂非便是武当七侠中的六侠?」于是纵马上前,抱拳说道:「在下是龙门镖局都大锦,不敢请问六位兄长的高姓大名?」六人中最右首的是个高个儿,左颊上生着颗大黑痣,痣上留着三茎长毛,他向都大锦冷冷的道:「都兄到武当山来干什么?」都大锦道:「敝局受人之托,送一位伤者上贵山来。要面见贵派掌门张真人。」那面生黑痣的人道:「送一个伤者?他人呢?那是谁啊?」
都大锦道:「咱们是受一位姓殷的客官所嘱,将这位身受重伤的爷台护送上武当山来。这位爷台是谁,他如何受伤,中间过节,咱们一概不知。龙门镖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于客人们的私事,咱们向来不加过问。」他闯荡江湖数十年,干的又是镖行,行事自是非圆滑不可,这一番话把干系推得干干净净,俞岱岩是武当派的朋友也好,是仇人也好,都怪不到他头上。
那脸生黑痣之人向身旁两个同伴瞧了一眼,说道:「姓殷的?是怎生模样的人物?」都大锦道:「那是一位俊雅秀美的年轻客官。发射暗器的功夫大是了得。」那生黑痣的人道:「你跟他动过手了?」都大锦忙道:「不,不,是他自行——」一句话还没说完,拦在前面的中间一人抢着道:「那屠龙刀呢?是在谁的手中?」都大锦愕然道:「什么屠龙刀?便是历来相传那『武林至尊,宝刀屠龙』么?」中间这人性子极是暴躁,不耐烦跟他多讲,突然翻身落马,抢到大车之前,挑开车帘,向内张望。
都大锦见他身手矫捷,一纵一落,姿式甚是柔和,心下更无怀疑,问道:「各位便是名播江湖的武当七侠么?那一位是宋大侠?小弟久闻英名,甚是仰慕。」那面生黑痣的人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都兄亦太谦了。」那瞧过俞岱岩的人回身上马,说道:「他伤势甚重,片刻也耽误不得,咱们先接了去。」那脸生黑痣的人向都大锦抱拳道:「都兄远来劳顿,大是辛苦,小弟这里谢过。」都大锦拱手还礼,道:「好说,好说。」那人道:「这位爷台伤势不轻,耽搁不起,咱们先接上山去施救。」都大锦巴不得早些脱却干系,说道:「好,那么咱们在这里把人交给武当派了。」那人道:「都兄放心,由小弟负责便是。都兄的镖金已付清了么?」都大锦道:「早已收足。」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只金元宝,约有百两之谱,长臂伸出,说道:「这些茶资,请都兄赏给各位兄弟。」都大锦推辞不受,说道:「二千两黄金的镖金,说什么都够了,我都大锦并非贪得无厌之人。」那人道:「嗯,给了二千两黄金。」他身旁二人纵马上前,一人跃上车夫的座位,接过马缰,赶车先行,其余一人护在车后。
那面生黑痣的人手一扬,轻轻将金元宝掷到都大锦面前,笑道:「都兄不必客气,这便请回临安去吧!」都大锦见元宝掷到面前,只得伸手接住,待要送还,那人勒过马头,急驰而去。只见五乘马拥着一辆大车,转过山坳,片刻间去得不见了影踪。都大锦看那元宝,见上面捏出十个指印,深入半寸,连指纹几乎也可辨别。黄金虽较铜铁柔软得多,但这般指力,实令人不胜骇异。都大锦呆呆的望着,心道:「武当七侠的大名,果然不是侥幸得来。我少林派中,只怕只有圆音、圆心各位精研金刚指力的师叔,方有如此功力。」
祝镖头见他拿着那只元宝,瞪视金锭上的指印,呆呆出神,说道:「总镖头,武当门下的子弟,未免不明礼数,见了面既不通问姓名,咱们千里迢迢的赶来,到了武当山脚下,又不请上山去留膳留宿,大家武林一脉,可太不够朋友啦。」都大锦心中早就不满,只是没说出口来,当下淡淡一笑,道:「省了咱们几步路,那不好么?少林弟子进了武当派的道观之中,原是十分尴尬。两位贤弟,打道回府去吧!」
这一趟走镖,虽然没出半点岔子,但事事被蒙在鼓里,而有意无意之间,又是处处受人折辱,武当七侠连姓名也不肯说,显是丝毫不将他放在眼内,都大锦越想越是不忿,暗自盘算如何才能出这一口恶气。
一行人众原路而回,都大锦虽然心中不快,众镖师和趟子手却是人人兴高采烈,想起十天十夜辛辛苦苦,换来了二千两黄金的镖金,总镖头向来出手慷慨,弟兄们定可分到丰厚的一笔花红谢礼。
行到向晚,离双井子已不过十余里路程,祝镖头见都大锦神情郁郁,说道:「总镖头,今日此事,那也不必介怀,山高水长,江湖上他年总有相逢之时,瞧武当七侠的威风,又能使得到几时?」都大锦叹道:「祝贤弟,有一件事,为兄的心中好生懊悔。」祝镖头道:「什么事?」说到此处,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有一乘马自后赶来。这蹄声并不甚急,相反的却比寻常马匹缓慢的多,只听蹄声得得,行得甚是悠闲,但说也奇怪,那马却越追越近。众人都觉奇怪,回头一瞧,原来那马四条腿特别长大,身子较之寻常马匹,几乎高了两尺,腿一长,自然走得快了。那马是匹青骢,遍体油毛。祝镖头赞了句:「好马!」又问:「总镖头,咱们没什么干得不对啊?」
都大锦黯然道:「我是说二十五年前的事。那时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已学了十二年满师。恩师圆业禅师留我再学五年,把一套大金刚掌学全了。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凭着当时的本事,已足以在江湖上行走,不耐烦再在寺中吃苦,不听恩师的劝告。唉,当年若是多下五年苦功,今日那里把什么武当七侠放在眼内,也不致受他们这番羞辱了——」说到此处,那骑青骢马从镖队身旁掠过,马上乘者斜眼向都大锦和祝镖头打量了几眼,脸上有诧异的神色。
都大锦见有生人行近,当即住口,见马上乘客是个二十一二岁的少年,面目俊秀,虽然略觉清瞿,但神朗气爽,身形的瘦弱竟掩不住一股骠悍之意。那少年抱拳道:「借光,借光。」他胯下的青骢马迈开长腿,越过镖队,一直向去前去了。
都大锦望着他的后影,道:「祝贤弟,你瞧这是何等样的人物?」祝镖师道:「他从山上下来,说不定也是武当派的弟子了。只是他没带兵刀,身子又这般瘦弱,似乎不似是练家子模样。」刚说了这几句话,那少年突然圈转马头,奔了回来,远远抱拳道:「劳驾!小弟有句话动问,请勿见怪。」都大锦见他说得客气,于是勒住了马,道:「尊驾要问什么事?」那少年望了望趟子手中高举着的跃鲤镖旗,道:「贵局可是临安府龙门镖局么?」祝镖头道:「正是!」那少年道:「请问几位朋友高姓大名?贵局都总镖头可好?」祝镖头虽见他彬彬有礼,但江湖上人心难测,不能逢人便吐真言,说道:「在下姓祝。朋友贵姓?和敝局都总镖头,可是相识?」那少年翻身下鞍,一手牵缰,走上几步,说道:「在下姓张,贱字翠山。素仰贵局都总镖头大名,只是无缘得见。」
他这一报名自称「张翠山」,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都是一震。要知张翠山在武当七侠中名列第五,近年来武林中多有人称道他的大名,均说他武功极是了得,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少年。都大锦将信将疑,纵马上前几步,道:「在下便是都大锦,阁下可是江湖上人称『铁划银钩』的张五侠么?」那少年脸上微微一红,道:「什么侠不侠的,都总镖头言重了。各位来到武当,怎地过门不入?今日正是家师九十寿诞之期,倘若不耽误各位,便请上山去喝一杯寿酒如何?」都大锦听他说得诚恳,心想:「武当七侠人品怎地如此大不相同?那六人傲慢无礼,这位张五侠却十分的谦和可亲。」于是也一跃下马,道:「咱们从临安赶到襄阳,原意是要来拜见尊师张真人的,只是——只是——没备寿礼,未免大是冒昧。」
张翠山微微一笑,道:「大家武林一脉,都总镖硕恁地见外。家师常说,我武当派的武功源出少林,嘱咐咱们见到少林派的前辈时,须得加倍恭敬。家师若知道都总镖头路过山下,早遣师兄弟们一齐来恭迎了。」都大锦听了这话,心下着恼,暗想:「我还道你是个谦谦君子,却原来比那六个家伙更是狡猾,笑里藏刀,口蜜腹剑。倘若你师父真有此言,何以那六人见了我这等无礼?你以虚假对我,我也以虚假相报便了。」于是笑道:「武当虽说源出少林,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张少侠年纪轻轻,江湖上谁不仰慕?似老朽这般,真可说年纪活在狗身上了。」张翠山道:「都总镖头当真太谦了。这龙门跃鲤的镖旗一扬开,谁不大拇指一翘,说道二十四手降魔掌、四十九枚连珠钢镖非同小可。这几位大哥尊姓大名,相烦都总镖头引见。」都大锦听他这般说,于是替祝、史等几位镖头都引见了。张翠山道:「祝镖头一柄金刀,当年在信安道上独败弋阳五雄,史镖头以十八路三义棍驰名武林,今日一见,真是幸会。」原来这张翠山极得师父张三丰的宠爱,平日常听师父讲论江湖上的遗闻轶事。他记性极好,任何琐屑小事,一听过便记在心中,久久不忘。张三丰活到了九十岁年纪,交游遍天下,还能有什么掌故不知道?因此上张翠山年纪虽轻,各家各派的事故,几乎说得上无一不知,这时一听到祝史二镖头的名字,随口便将他们生平最得意的事说了出来。
都大锦数十年来薄有名望,张翠山知道他的拿手绝技,也不算希奇,但祝史二镖头是第四五流的脚色,在张翠山口中说来,竟是素来仰慕一般,祝史二人自是心中大悦。史镖头道:「总镖头,武当山张真人是当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今日适逢他老人家大寿,咱们上山去磕几头也是该当的。」张翠山道:「磕头是不敢当。各位路经武当,咱们应该一尽地主之谊。我几个师哥师弟都爱朋友,各位上山去盘桓一宵吧。」
都大锦心中起疑:「怎地连祝史两人的武功来历,你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其中必有蹊跷。又莫非适才那六人对我无礼,受到了师长责备,因此命他赶来陪礼相邀?」想到了此处,心中舒畅了些,笑道:「倘若令师兄们也如张五侠这般爱朋友,咱们这时早在武当山上了。」张翠山道:「怎么?总镖头见过我师兄了?是那一个?」都大锦心想:「你这人真会做戏,到这时还在假作痴呆。」说道:「在下今日运气不差,一日之间,武当七侠人人都会过了。」张翠山更加奇怪,「啊」的一声,呆了一呆,道:「我俞三哥你也见到了么?」都大锦道:「俞岱岩俞三侠么?他们都不屑跟我通姓道名,我也不知那一位是俞三侠。只是六个人一起见了,俞三侠总也在内。」
张翠山道:「六个人?这可奇了?是那六个啊?」都大锦怫然道:「你这几位师兄不肯说出姓名,我怎知道?阁下既然是张五侠,那么那六位自然是宋大侠以至莫七侠六位了。」他说到「侠」字,都是顿了一顿,声音拖长,颇含讥讽之意。但张翠山思索着这件奇事,并没察觉,道:「都总镖头当真见了?」都大锦道:「不但是我见了,我这镖行一行人数十对眼睛,一齐都见了。」张翠山摇头道:「那决计不会。宋师哥他们今日一直在山上玉虚宫中侍奉师父,没下山一步。师父和宋师哥见俞三哥过午后还不上山,命小弟下山等候,怎地都总镖头会见到宋师哥他们?」都大锦道:「那位脸颊上生了一颗大黑痣,痣上有三茎长毛的,是宋大侠呢,还是俞三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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