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山一楞,道:「我师兄弟之中,并无一人颊上有痣,痣上生毛。」都大锦听了这几句话,一股凉气从心底直冒上来,说道:「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既在武当山下现身,其中又有两个是黄冠道人,咱们自然——」张翠山微笑道:「我师父虽是道人,但他所收的却都是俗家弟子。那六人自称是『武当六侠』么?」都大锦回思适时情景,这才想起,是自己一上来便把那六人当作是武当六侠,对方可从无一句自表身份之言,只是对自己的误会没加否认而已,不由得和祝史二镖头面面相觑,隔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这六人只怕不怀好意,咱们快追!」说着翻身上马,回过马头,向武当山直追而去。
张翠山也跨上了青骢马。那马迈开长腿,不疾不徐的和都大锦的坐骑齐肩而行。张翠山道:「那六人混冒姓名,都兄便由得他们去吧!」都大锦气喘喘的道:「可是那人呢?俺受人重嘱,要将那人送上武当山交给张真人——这六人假冒姓名,接了那人去,只怕大事要糟——」张翠山道:「都兄送谁来给我师父?那六人接了谁去?」
都大锦催马急奔,一面将如何受人嘱托,送一个身负重伤之人来到武当的事说了。张翠山颇为诧异,问道:「那受伤之人是什么姓名?年貌如何?」都大锦道:「也不知他姓甚名谁,他伤得不会说话,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了。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年纪。」跟着一说俞岱岩的相貌模样。张翠山大吃一惊,叫道:「这——这——便是我俞三哥啊。」他虽心中慌乱,但片刻间随即镇定,左手一伸,勒住了都大锦的马缰。
那马奔得正急,被张翠山这么一勒,竟是硬生生的斗地停住,再也上前不得半步,嘴边鲜血长流,大是痛楚,忍不住纵声而厮。都大锦斜身落鞍,刷的一声,拔出了单刀,心下暗自惊疑,瞧不出此人身形廋弱,这一勒之下,竟是立止健马。张翠山道:「都大哥不须误会。你千里迢迢,护送我俞三哥来此,小弟只有感激,绝无别意。」都大锦「嗯」了一声,将单刀刀头插入鞘中,右手仍是执住刀柄。张翠山道:「我俞三哥怎样受伤?对头是谁?是何人请都大哥送他前来?」对这三个问题,都大锦却是一句也答不上来。张翠山皱起眉来,又问:「接了我俞三哥去的六个人是怎等模样?」史镖头口齿灵便,抢着说了。张翠山道:「小弟先赶一步。」一抱拳,纵马狂奔。
这青骢马缓步而行,已是迅疾异常,这一展开脚力,但觉耳边风生,山道两旁的树木不住倒退。武当七侠同门学艺,连袂行侠,当真是情逾骨肉,张翠山听得师哥身受重伤,却又落入不明来历之人的手中,心急如焚,不住的催马快行,便是这匹宝马立即倒毙,那也顾不得了。一口气奔到了草店,那是一处三岔口,一条路通向武当山,另一条路东北行至郧阳。张翠山心想:「这六人若是好心送俞三哥上山去,那么适才下山时我定会撞到。」双腿一挟,向东北方追了下去。
这一阵急奔,足足有一个时辰,那马虽壮,却也支持不住,越跑越慢,眼见天色渐渐黑了下来,这一带山道上人迹稀少,无从打听。张翠山一路追赶,心下不住寻思:「俞三哥武功卓绝,怎会轻轻易易的被人打得重伤?瞧那都大锦的神情,却又不是说谎之人?」眼看将至十偃镇,那青骢马忽地一声长厮,离开大道,向右首的荒坟堆中走了进去。张翠山知道有异,凝目一望,只见一辆大车歪歪的倒卧在长草之中。再走近几步,只见拉车的骡子头骨破碎,脑浆迸裂,死在地下。
张翠山飞身下马,掀开大车的帘子一看,只见车中无人,一转过身来,却见长草中一人俯伏,一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张翠山心中砰砰乱跳,抢过去一看,瞧那后影正是三师兄俞岱岩,急忙张臂抱起。暮色苍茫之中,只见他双目紧闭,脸如金纸,神色甚是可怖,张翠山又惊又痛,伸过自己脸颊去挨在他脸上,竟是略有微温。张翠山大喜,伸手一摸他胸口,觉得他一颗心尚在缓缓跳动,只是时停时跳,说不定随时均能止歇。张翠山垂泪道:「三哥,你——你怎么——我是五弟——五弟啊!」抱着他慢慢站起身来,却见他双手双足软软垂下,原来四肢骨节都已被人折断。但见指骨、腕骨、臂骨、腿骨到处冒出鲜血,显是敌人下手不久,而且是逐一折断,下手之毒辣,实是令人惨不忍睹。
张翠山怒火攻心,目眦欲裂,知道敌人离去不久,凭着健马脚力,当可追赶得上,一时狂怒,便欲赶去一拚,但随即想起:「三哥命在顷刻,须得先救他性命要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偏偏下山之际预拟片刻即回,身上没带兵刃药物,眼看着俞岱岩这等情景,马行颠簸,每一震荡便增加他一分痛楚。当下稳稳的将他抱在手中,展开轻功,向山上疾行。那青骢马跟在身后,见主人不来骑坐,似乎甚感奇怪。
这一日是武当派创派祖师张三丰的九十寿辰,当天一早,玉虚宫便是喜气洋洋,六个弟子自大弟子宋远桥以下,逐一向师父拜寿。只是七大弟子之中,少了一个俞岱岩不到。张三丰和诸师兄弟知道俞岱岩做事稳重,到南方去诛灭的那个剧盗也不是怎生厉害的人物,预计定可及时赶到,但等到正午,仍是不见他的人影,众人不耐起来,张翠山便道:「弟子下山接俞三哥去。」
那知他一去之后,也是音讯全无。按说他所骑的青骢马脚力极快,便是直迎到老河口,也该回转了,不料一直到酉时,仍不见回山。大厅上寿筵早已摆好,红烛高烧,已点去大半枝。众人都有些心绪不宁起来,六弟子殷利亨、七弟子莫声谷在玉虚宫的观门口进进出出,也不知有多少遍。张三丰此时修为,早已心地澄澈,但他素知这两个弟子的性格,俞岱岩稳重可靠,能够担当大事,张翠山聪明机灵,办事迅敏,从不拖泥带水,直等到这时还不见回山,定是发生了什么不测的大事。
宋远桥望了望红烛,陪笑道:「师父,俞三弟和张五弟定是遇上了什么不平之事,因之出手干预。师父常教训咱们积德行善,今日你老人家千秋大喜,两个师弟干一件侠义之事,那才是最好不过的寿仪啊。」张三丰一摸长须,笑道:「嗯嗯,我过八十岁生日那一天,你救了一个投井寡妇的性命,那好得很啊,只是每过十年才做一件好事,未免叫天下人等得心焦。」五个弟子一齐笑了起来。原来张三丰虽是一派的大宗师,但生性诙谐,师徒之间也常常说些笑话。四弟子张松溪道:「你老人家至少活到二百岁,咱们每十年干桩好事,加起来也不少啦。」七弟子莫声谷笑道:「哈哈,就怕咱们没这么多岁数好活——」
他一言未毕,大弟子宋远桥和二弟子俞莲舟一齐抢到滴水檐前,叫道:「是三弟么?」只听得张翠山道:「是我!」声音中带着鸣咽,只见他双臂横抱一人,抢了进来,满脸血污混着汗水,奔到张三丰面前一跪,泣不成声,叫道:「师父,俞——俞三哥受人暗算——」
众人大惊之下,只见张翠山身子一晃,向后便倒,原来他这般足不停步的长途奔驰,加之心中伤痛,终于支持不住,一见师父和众同门,竟自晕去。
宋远桥和俞莲舟都是极有见识之人,面临大变,却未慌乱,知道张翠山之晕,只是心神激荡,再加疲累过甚,三师弟俞岱岩却是存亡未卜。因之两人不约而同的一齐伸手,将俞岱岩抱起,只见他呼吸微弱,只剩下游丝般的一口气。张三丰见心爱的弟子伤成这般模样,胸中大震,当下不暇询问,奔进内堂取出一瓶「白虎夺命丹」。丹瓶口本用白腊封住,这时也不及除腊开瓶,左手两指一捏,瓷瓶碎裂,取出三粒白色丹药,喂在俞岱岩嘴里。但俞岱岩知觉已失,那里还会吞咽?
张三丰双手食指和拇指虚拿,成「鹤嘴劲」势,以食指指尖点在俞岱岩耳尖上三分处的「龙跃窍」,运用内力,微微摆动。以他此时功力,这「鹤嘴劲点龙跃窍」使将出来,便是新断气之人,也能还魂片刻,但他手指直摆到二十上下,俞岱岩仍是动也不动。张三丰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捏成剑诀,以掌心向下的阴手双取俞岱岩「颊车穴」。那「颊车穴」是在腮上牙关紧闭的结合之处,张三丰阴手一点,立即掌心向上,翻成阳手,一阴一阳,交互变换,翻到第十二次时,俞岱岩口一张,缓缓将丹药吞入喉中。殷利亨和莫声谷心神紧张,这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但俞岱岩喉头肌肉僵硬,丹药虽入咽喉,却不至腹,四弟子张松溪按摩他喉头肌肉,张三丰随即伸指点了他肩头「缺盆」、「俞府」诸穴,尾脊的「阳关」、「命门」诸穴,使得他醒转之后,不致因觉到四肢伤残的痛楚而重又昏迷,宋远桥和俞莲舟自入师门以来,见师父不论遇到什么疑难惊险的大事,始终泰然自若,但这一次竟是微微发颤,眼神流露出惶惑之色,两人均知三师弟之伤,实是严重已极。
过不多时,张翠山悠悠醒转,叫道:「师父,三师哥还能救么?」张三丰不答,只道:「翠山,世上谁人不死?」只听得脚步声响,一个小童进来报道:「观外有一干镖客求见祖师爷,说是临安府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张翠山霍地站起,满脸怒色,喝道:「便是这厮!」纵身出去,只听得门外呛啷啷几声响,兵刃落地。殷利亨和莫声谷正要抢出去相助师兄,只见张翠山一把抓住一条大汉的后心,提了进来,往地上重重一摔,怒道:「都是这厮坏的大事!」殷利亨在武当七侠中性子最急,一听是这人害得三师哥如此重伤,伸脚便往都大锦身上踢去。宋远桥低喝道:「六弟,且慢!」只听门外有人叫道:「你武当派讲理不讲?咱们好意求见,却这般欺侮人么?」宋远桥眉头微皱,伸手在都大锦脑后和背心拍了几下,解开张翠山点了他的穴道,说道:「门外客人不须喧哗,请稍待片刻,自当分辨是非。」这两句话语气威严,内力充沛,祝史两镖头听了,登时气为之慑,只道是张三丰出言喝止,那里还敢啰唆?
宋远桥道:「五弟,三弟如何受伤,你慢慢说,不用气急。」张翠山向都大锦狠狠瞪了一眼,才将龙门镖局如何受托护送俞岱岩来武当山,却给六个歹人冒名接去之事说了,宋远桥见都大锦这等功夫,早知决非相害俞岱岩之人,何况既敢登门求见,自是心中不虚,听张翠山说完,当下和颜悦色,向都大锦询问他自受托日起,直至遇到张翠山这十天来的经过。都大锦一一照实而说,最后惨然道:「宋大侠,咱姓都的办事不周,累得俞三侠遭此横祸,自是该死。咱们临安府满局子的老小,此时还不知性命如何呢。」张三丰一直伸掌心贴着俞岱岩的「神藏」「灵台」两穴,鼓动内力,将一股热气送入他的体内,听都大锦说到这里,忽然说道:「莲舟,你带同声谷,立即动身去临安,保护龙门镖局的老小。」
俞莲舟一怔,立即明白师父慈悲之心,侠义之怀,那姓殷的客人既说过这件事中途有半分差池,要杀得他龙门镖局老小七十一口鸡犬不留,这虽是一句恫吓之言,但都大锦等好手均外出走镖,倘若镖局中当真有甚危难,却是无人抵挡。张翠山道:「师父,这姓都的糊涂透顶,三师哥给他害得这个样子,便算他不是有意,咱们不找他麻烦,也就是了,怎能再去保护他的家小?」张三丰摇了摇头,并不答话。宋远桥道:「五弟,你怎地心胸这等狭窄?都总镖头千里奔波,为的是谁来?」张翠山冷笑道:「他还不是为了那二千两黄金的镖金。」都大锦一听此言,登时胀得满脸通红,但拊心自问所以接这趟镖,也确是为了这笔厚酬。
宋远桥喝道:「五弟,对客人不得无礼。你累了半天,快去歇歇吧!」武当门中,师兄威权甚大,宋远桥武功、年岁、德望?又无不高于众师弟几分,自俞莲舟以下,人人对他极是尊敬,张翠山听他这么一喝,不敢再作声了,但关心俞岱岩的伤势,却不去休息。
宋远桥道:「二弟,救兵如救火,师父有命,你就同七弟连夜动程,不得耽误。」俞莲舟和莫声谷答应了,各自去收拾衣物兵刃。
都大锦见俞莫二人要赶赴临安去保护自己家小,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抱拳向张三丰道:「张真人,晚辈的事,不敢惊动俞莫二侠,就此告辞。」宋远桥道:「各位今晚在敝处歇宿,咱们还有一些事请教。」他说话声音平平淡淡,但自有一股威严,教人无法抗拒。都大锦只得默不作声,坐在一旁,眼看着俞莲舟和莫声谷依依不舍的望了俞岱岩几眼,下山而去。须知两人心头极是沉重,也不知这一次是生离还是死别,不知日后是否还能和俞岱岩相见。
这时大厅中一片寂静,只听得张三丰沉重的喷气和吸气之声,又见他头顶心热气缭绕,犹似蒸笼一般,过了大半个时辰,俞岱岩「哟」的一声大叫,声震屋瓦,都大锦吓了一跳,偷眼瞧张三丰时,见他脸上不露喜忧之色,无法猜测俞岱岩这一声大叫主何吉凶。张三丰缓缓的道:「松溪、利亨,你们抬三哥进房休息去。」张松溪和殷利亨抬了伤者进房,回身出来,殷利亨忍不住问道:「师父,三哥的武功能全部复原吗?」张三丰叹了一口长气,隔了半晌,才道:「他能否保全性命,要一个月后方能分晓,但手足筋断骨折,终是无法再续。这一生啊,这一生啊——」说着凄然摇头。殷利亨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这时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但心肠极软,稍有激动,便易流泪。
张翠山霍地跳起,拍的一声,便打了都大锦一个耳光。这一下出手如电,都大锦伸手挡格,但手臂伸出时,脸上早已中掌。张翠山怒气难以遏制,左肘弯过,往他腰眼心撞去。这一下仍是极快,但张松溪伸掌在张翠山肩头一推,张翠山这个肘槌便落了空。都大锦身子向后一让,当的一声,一只金元宝从他怀中落下地来。张翠山左足一挑,将金元宝挑了起来,伸手接住,冷笑道:「贪财无义之徒,人家赏你一只金元宝,你便将俞三哥交了给人家作践——」话未说完,突然「咦」的一声,瞧着金元宝所捏的十个手指印,道:「大师哥,这——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啊。」宋远桥接过金元宝看了良久,递了给张三丰。张三丰将那金元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和宋远桥对望一眼,均不说话。张翠山大声道:「师父,这是少林派的金刚指功夫。天下再没有第二个门派会这门功夫,你说是不是,你说是不是啊?」
在这一瞬之间,张三丰想起了自己幼时如何在少林寺藏经阁中侍奉觉远禅师、如何打败昆昆三圣何足道,如何被少林僧众追捕而逃上武当,数十年间的往事,犹似电闪般在心头一掠而过。他脸上一阵迷惘,从那金元宝上的指印看来,明明是少林派的金刚指法,张翠山说得不错,方今之世,确是再无别个门派中有这一项功夫,自己武当的武功讲究内力深厚,不练这类碎金裂石的硬功,而其余外家门派,尽有凌厉威猛的掌力、拳力、臂力、腿力,以至头槌、肘槌、膝槌、足槌,说到指力,却均无这般造诣。只听得张翠山连问数声,若是说出真相,门下众弟子决不肯和少林派干休,如此武林中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相互间便要惹起极大风波了。
张翠山何等聪明,见师父沉吟不语,已知所料不错,又追问一句:「师父,武林中是否有甚奇人异士,能自行练成这种金刚指力?」张三丰缓缓摇头,说:「这是少林派累积千年来的经验传统,方得达成这等绝技,决非一蹴而至,便算是绝顶聪明之人,也无法自创。」他顿了一顿,又道:「我当年在少林寺中住过,只是不得传授,直到此时,也不懂寻常血肉之躯,如何能练到这般指力。」宋远桥眼神中突然放出异样光茫,道:「三弟的手足筋骨,便是给这种金刚指力捏断的。」殷利亨「啊」的一声,眼中泪光莹莹,忍不住又要流下泪来。
都大锦听说出手残害俞岱岩之人,竟是少林派的子弟,更是惊惶,张大了口合不拢来,过了好一阵才道:「不——决计不会的,我在少林寺中学艺十余年,从未见过此人。」宋远桥凝视着他的双眼,不动声色的道:「六弟,你送都总镖头他们到后院休息,嘱咐老王要好好招呼远客,不可怠慢。」殷利亨答应了,引导都大锦一行人走向后院。都大锦还想辩解几句,但在这情景之下,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殷利亨安顿了众镖师后,再到俞岱岩房中去,只见三师哥睁目瞪视,状如白痴,那里还是平时英爽豪迈的模样,不由得一阵心酸,叫了声「三哥」,掩面奔出,冲入大厅之中,见宋远桥等都坐在师父身前,于是挨着张翠山肩侧坐下。
张三丰望着天井中的一棵大槐树,出神半晌,摇头道:「这事好生辣手,松溪,你说如何?」原来武当七弟子中,以张松溪最是足智多谋。他平素沉默寡言,但潜心料事,言必有中,这一次自张翠山抱了俞岱岩上山,他虽心中伤痛,但一直在推想其中的过节,这时听师父问起,说道:「据弟子想,罪魁祸首不是少林派,而是屠龙刀。」张翠山和殷利亨同时「啊」的一声。宋远桥道:「四弟,这中间的事理,你必已推想明白,快说出来再请师父示下。」张松溪道:「俞三哥行事稳健,对人很够朋友,决不致轻易和人结仇。他去南方所杀的那个剧盗,又是下三滥的,为武林人物所不齿,少林派决不致为了此人而下手伤害俞三哥。」张三丰点了点头,张松溪又道:「俞三哥手足筋骨俱断,那是外伤,但在浙江临安府已是身中剧毒。据弟子想,咱们首先要去临安查询,俞三哥如何中毒,是谁下的毒手?」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岱岩所中之毒,异常奇特,我推想至此,还没想出到底是何种毒药。岱岩右掌心有七个小孔,腰腿间有几个极细的针孔。江湖之上,还没听说有那一位高手使这种歹毒的暗器。」宋远桥道:「这事也真奇怪,按常理推想,发射这纤细的暗器而叫三弟闪避不及,必是一流好手,但真正第一流的高手,怎又能在暗器上喂这等毒药?」众人默然不语,心下均在思索,到底那一门那一派的人物,是使这种暗器的?
过了半晌,五个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是那一个人物。张松溪道:「那个脸上生有黑痣之人,何以要捏断三哥的筋骨?倘若他跟三哥有仇,一掌便能将他杀了,若是要他多受些痛苦,何不断他脊骨,伤他腰肋?这理由很明显,他是要逼问三哥的口供。他要问什么呢?据弟子推想,必是为了屠龙刀。据都大锦说:那六人之中有一人问道:『屠龙刀也在么?』」
宋远桥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这句话传了几百年,难道时至今日,真的出现了一把屠龙刀?」张三丰道:「不是几百年,最多不过七八十年,当我年轻之时,就没听过这几句话。」张翠山霍地站起身来,说道:「四哥的话很对,伤害三哥的罪魁祸首,必是在江南一带,咱们便找他去,只是那少林派的恶贼下手如此狠辣,咱们也决计放他不过。」张三丰向宋远桥道:「远桥,你说目下怎生办理?」近年来武当派中一切大小事务,张三丰都已交给了宋远桥,而这位大弟子处理得井井有条,早已不用师父劳神。
他听师父如此说,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道:「师父,这件事不单是给三弟报仇雪恨,而且关连着本派的门户大事,若是应付稍有不当,只怕引起武林中的一场浩劫,还得请师父示下。」张三丰道:「好!你和松溪、利亨二人,持我的书信到嵩山少林寺去拜见方丈宏法禅师,告知此事,请老禅师的指示。这件事咱们不必插手,少林派门户严谨,宏法老方丈望重武林,必有妥善措施。」宋远桥、张松溪、殷利亨三人一齐肃立答应。张松溪心想:「若是只不过送一封书信,单是差六师弟也就够了。师父命大师哥亲自出马,还叫我同去,其中必有深意,想是还防着少林派护短不认,叫咱们相机行事。」果然张三丰又道:「本派和少林派之间,关系很是特殊。我是少林寺的逃徒,这些年来总算他们瞧我一大把年纪,不上武当山来抓我回去,但两派之间,总是存着芥蒂。」说到这里莞尔一笑,又道:「你们上少林寺去,对宏法方丈固当恭敬,但也不能堕了本门的声望。」宋张殷三弟子齐声答应。
张三丰转头向张翠山道:「翠山,你明儿动身去江南,相机查询,一切听二师哥的吩咐。」张翠山垂手答应。张三丰道:「今晚这杯寿酒也不用喝了。一个月之后,大家在此聚集,岱岩倘若不治,师兄弟们也可再和他见一面。」他说到这里,不禁凄然,想不到威震武林数十载,临到九十之年,心爱的弟子竟尔遭此不幸,殷利亨伸袖拭泪,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张三丰袍袖一挥,道:「大家去睡吧。」宋远桥劝道:「师父,三师弟一生行侠仗义,积德甚厚,常言道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爷有眼,总不该让他——夭折——」但他说到后来,眼泪已是滚滚而下。这一干人平素纵横江湖,豪气干云,碰到再大的危难之事也不能皱一皱眉头,但这时都是悲愤填膺,当真是「英雄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身临此境,人人都是伤心到极处了。
宋远桥知道若再相劝,只有徒增师父伤怀,于是和诸师弟分别回房去睡。但人人满怀心事,在床上想一阵,恨一阵,又是难过一阵。
张翠山在诸同门中,和俞岱岩及殷利亨最是交厚,满怀恼怒,不知如何发泄,眼前只有都大锦等一干镖师在此,他在床上躺了一个多个时辰,悄悄起身,决意去找都大锦来,打他一顿出一口恶气。张翠山生怕大师兄和四师兄干预,不敢发出声息,将到大厅时,只见厅上一人背负双手,不停步的走来走去。
黑暗蒙胧中,见这人身长背厚,步履凝重,正是师父,张翠山藏身柱后,不敢走动,心知即令立刻回房,也必为师父知觉,他查问起来,不能隐瞒,自当实言相告,那是自招一场训斥了。只见张三丰走了一会,仰视庭除,忽然伸出右手,在空中一笔一划的写起字来。张三丰文武兼资,吟诗写字,弟子们司空见惯,也不以为异,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笔划瞧去,原来写的是「丧乱」两字,连写了几遍,跟着又写「荼毒」两字。张翠山心中一动:「原来师父是在空临王羲之的『丧乱帖』。」要知张翠山的外号叫作「银钩铁划」,固然是因他左手使烂银虎头钩、右手使镔铁判官笔而起,但他自得了这外号后,深恐名不副实,为文士所笑,于是潜心学书,真草隶篆,一一遍习,这时见了师父指书的笔致,但见他无垂不收,无往不复,正是王羲之「丧乱帖」的家数。
这「丧乱帖」张翠山两年前也曾临过,虽觉其用笔纵逸,清刚峭拔,然而总觉不及「兰亭诗序帖」、「十七帖」各帖的庄严肃穆,气象万千,这时他躲在柱后,见师父以手指临空连书「羲之顿首,丧乱之极,先墓再离荼毒,追惟酷甚」这十八个字,只见他一笔一划之中,充满了拂郁悲愤之气,登时领悟了王羲之当年书写这「丧乱帖」时的心情。
原来王羲之是东晋时人,其时中原板荡,沦于异族,王谢高门,南下避寇,于丧乱之余,先人坟墓惨遭毒手,自是说不出满腔伤痛,这股深沉的心情,尽数隐藏在「丧乱帖」中。张翠山翩翩年少,无牵无虑,从前那里能领略到帖中的深意?这时身遭师兄存亡莫测的大祸,方才懂得了「丧乱」两字、「荼毒」两字。
张三丰写了几遍,长长叹了口气,步到中庭,沉吟半晌,伸出手指,又写起字来,这一次写的字体又自不同,张翠山顺着他手指的走势看去,但见第一字是个「武」字,第二个写了「林」字,一路写下来,共是二十四字,那便是适才提到过的那几句话:「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想是张三丰正自琢磨这二十四个字中所含的深意,推想俞岱岩因何受伤?到底此事与倚天剑、屠龙刀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兵利器,有什么关连?
只见他写了一遍又是一遍,那二十四个字翻来覆去的书写,笔划越来越长,手势却是越来越慢,到后来纵横开阖,宛如施展拳脚一般。张翠山凝神观看,心下又惊又喜,师父所书的二十四个字,分明是一套深奥高明之极的武功,每一个字包含数招,便有数种变化。「龙」字和「锋」字笔划甚多,「刀」字和「下」字笔划甚少,但笔划多的不觉其繁,笔划少的不见其陋,其缩也凝重,似尺蠖之屈,其纵也险劲,如狡兔之脱,淋漓酣畅,雄浑刚健,俊逸处如风飘,如雪舞,厚重处如虎蹲,如象步。张翠山只看得目眩神驰,潜心记忆。这二十四个字共有两个「不」字,两个「天」字,但两字之间形同意不同,气似而神不似,其变化之妙,又是另具一功。
近年来张三丰极少显示武功,殷利亨和莫声谷两个小弟子的功夫,大都是宋远桥和俞莲舟代授,因此张翠山虽是他的第五名弟子,其实已是他亲授武功的关门弟子。从前张翠山修为未到,虽然见到师父施展拳剑,未能深切体会到其中博大精深之处,近年来他武学大进,这一晚两人更是心意相通,情致合一,以遭丧乱而悲愤,以遇荼毒而拂郁。张三丰情之所致,将这二十四个字演为一套武功,他书写之初,原无此意,而张翠山在柱后见到更是机缘巧合。师徒俩心神俱醉,沉浸在武功与书法相结合、物我两忘的至高境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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