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妙龄少女



  圆音叫道:「你——你打死他了?」这件事变起仓卒,圆音和圆业是惊怒交集,张翠山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急忙回头,只见身后的树丛轻轻一动。张翠山喝道:「慢走!」纵身跃起,明知树丛中有人隐伏,这一窜下去极是危险,但势逼处此,若不擒住暗箭伤人的凶手,自己难脱干系,那知他身在半空,只听得身后呼呼两响,两柄禅杖分从左右袭到,左首圆音击出的一记,比圆业的更是威猛得多,同时听得这两僧喝道:「恶贼休得逃走!」张翠山一笔一钩齐齐下掠,反手使出一记「刀」字诀,一钩带住圆业的禅杖杖头,判官笔的一撇在圆音禅杖一点,身子借势窜起,跃上了墙头,凝目瞧那树丛时,只见树梢兀自轻轻摇晃,但隐伏之人早已走得影踪不见。
  圆业怪吼连连,挥动禅杖便要跃上墙来拚命。张翠山喝道:「追赶正凶要紧,两位休得阻拦。」圆音气喘喘的道:「你——你在我眼前杀人,还想抵赖什么?」张翠山挥动虎头钩,借力打力,逼得圆业无法上墙。圆音道:「张五侠,咱们今日也不要你抵命,你抛下兵刃,随咱们去少林寺吧。」张翠山怒道:「你二人阻手碍脚,放走了凶手,还在这里缠夹不清。我跟你们去少林寺干么?」圆音道:「去少林寺听由本寺方丈发落,你连害本寺三条人命,这种大事我也做主不得。」张翠山冷笑道:「枉你身居『少林十八罗汉』之一,凶手在你眼前逃走,却也不知。」圆音道:「善哉,善哉!你伤害人命,决计不容你逃走。」张翠山听他口口声声硬指自己是凶手,心下愈益恼怒,一面跟他斗口,一面和圆业见招拆招,斗得极是猛烈,冷笑道:「两位大师有本事便擒得我去!」
  只见圆业禅杖在地下一撑,借力窜跃起来,张翠山跟着纵起,他的轻功可比圆业高得多了,凌空下击,捷若御风。圆业横杖欲挡,张翠山虎头钩一转,嗤的一声,圆业肩头中钩,鲜血长流,负痛吼叫,摔下地来。这一下还是张翠山手下留情,否则钩头稍稍一偏,钩中他的咽喉,圆业当场便得送命。
  圆音叫道:「业师弟,伤得重吗?」圆业怒道:「不碍事!你还不出手,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圆音咳嗽一声,运杖上击,圆业性子极是悍勇,竟不裹扎肩头伤口,舞杖如风,双双夹击。张翠山见这两僧膂力甚强,使的又是极沉重的兵刃,倘若给他们跃上墙头,自己以一敌二,倒是不易取胜,当下门户守得极是严密,居高临下,两僧始终无法攻上。「慧」字辈的三僧武功低得多了,眼见两位师伯久战无功,虽欲上前相助,却没插手足处。
  张翠山心道:「为今之计,须得查明真凶,没来由跟他们纠缠不清。」笔钩横交,封闭敌招来势,一声清啸,正要跃起,忽听得墙内一人纵声大吼,声若霹雳。张翠山脚底一晃,立脚处的那堵墙竟然被人运巨力推倒,一个身材魁梧的僧人从墙头的缺口中急冲而出,不等张翠山双脚落地,伸出两手,便来硬夺他手中兵刃。
  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但见他十指如钩,硬抓硬夺,正是少林派中极厉害的「虎爪功」。圆业叫道:「心师兄,千万不能让这恶贼走了。」张翠山自艺成天下,罕逢敌手,半月前学得「倚天屠龙功」,武艺更高,这时见这少林僧来得威猛,反而起了敌忾之心,将虎头钩和判官笔往腰间一插,叫道:「你少林寺便是十八罗汉齐上,我张翠山又有何惧?」眼见圆心的左手抓到,他右掌一探,一回一曲,嗤的一声,已撕下了他僧袍的一片衣袖。圆心手抓刚欲搭上他的肩头,张翠山一足飞起,正好踢中了他的膝盖。
  岂知圆心的下盘功夫极是坚实,膝盖上受了这重重的一脚,只是身子一晃,却不跌倒,虎吼一声,右手跟着便抓了过来。同时圆音、圆业两条禅杖一点腰肋,一击头盖,齐齐袭到。那圆音说话气喘吁吁,似乎身患重病,其实在三僧中武功以他最高,一根数十斤重的精铜禅杖,在他使来竟如寻常刀剑一般灵便,点打挑拨,轻捷自如。张翠山乍逢好手,寻思:「我武当和少林近来齐名武林,到底谁高谁低,却始终没较量过。今日里正好一试少林高僧的手段。」当下展开一对肉掌,在两根禅杖、一对虎爪之间,纵横来去,斩截擒拿、指点掌劈,虽是以一敌三,反而渐渐占了上风。
  要知少林和武当武功,各有长短,武当派中出了一位盖世奇才张三丰,可是少林寺千余年的浸润传授,究竟非同小可,只不过张翠山此时功夫,在武当派中已一等一的高手,而圆音、圆心、圆业三僧,虽然名列「十八罗汉」,在少林寺中总不过是二流脚色。因之时间一长,张翠山越战越是神完气足,挥洒自如,冷不防右手倏出,使个「龙」字诀中的一钩,抓住了圆业的禅杖,顺手一拉,往圆音的禅杖上碰了过去。这一下借力打力,但听得当的一下巨响,只震得各人耳中嗡嗡作响。圆音和圆业力气均大,再加上张翠山的力道,两人只震得虎口流血,四臂酸麻,两根禅杖也都变成弧形。圆心一惊之下,扑上相救,张翠山伸足一钩,反掌在他背心一拍,又是借力打力,便用他自己向前一扑的劲道,将他摔了一交。
  张翠山冷笑道:「要擒我上少林寺去,只怕还得再练几年。」说着转身便行。圆心纵身跃起,叫道:「凶徒休逃!」跟着圆音和圆心也追了上来。张翠山心道:「这三个和尚纠缠不清,总不成将他们都打死了。」提一口气,脚下展开轻功便奔。圆心和圆业大呼赶来。他们的轻功虽远不及张翠山,但口中叫着:「捉杀人的凶手啊!恶贼休得逃走!」沿着西湖的湖边穷追不舍。
  张翠山暗暗好笑,心想你们怎追得上我?忽听得身后圆心和圆业不约而同的大叫一声「啊哟!」圆音却闷哼一声,似乎也是身上受了痛楚。张翠山一惊回头,只见三僧都是各伸右手,掩住了右眼,好像眼上中了暗器,果然听得圆业大声骂道:「姓张的,你有种便再打瞎我这只左眼!」张翠山更是一楞:「难道他的右眼已给人打瞎了?到底是谁在暗助我?」心念一动叫道:「七弟,七弟,你在那里?」原来武当七侠中以七侠莫声谷发射暗器之技最精,钢镖、袖箭、飞梭、铁钉、金钱镖、飞蝗石,无一不擅,因此张翠山猜想是莫七弟到了。
  他叫了几声,却无人答应。张翠山急步绕着湖边几株大柳树一转,也不见半个人影。那圆业一目被射瞎后,暴怒如狂,不顾性命的要扑上来再和张翠山死拚到底。但圆音知道便是双目完好,自己三人也不是他的敌手,何况受伤的眼中麻痒难当,那暗器上似乎还喂得有毒,忙拉住圆业,说道:「业师弟,报仇之事,何必急在一时?这事便是你我肯罢休,老方丈和两位师伯能放过么?」
  张翠山见三僧不再追来,满腹疑团,心想:「我自恃轻功了得,但暗中隐伏之人,却高我甚多,看来这人对我并无恶意,只不知是那一位高人。」当下不敢在湖畔多所逗留,急步赶回客店,没奔出数十丈,只见湖边芦苇不住摆动。此时湖上无风,芦苇自摆,定是藏得有人,张翠山轻轻走近,正要出声喝问,忽见芦苇中猛地跃出一人,一刀向张翠山头顶砍下,喝道:「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张翠山一斜身,飞起右脚,踢在他的右腕,那人戒刀脱手,白光一闪,那刀扑通一声,落入了湖中,看那人时,僧袍光头,又是一个少林僧。张翠山喝道:「你在这里干什么?」只见芦苇丛中躺着三人,不知是死是伤。他见那少林僧武功平平,心中对他也不加顾忌,走上几步俯身一看,只见躺着的三人正是龙门镖局的都大锦和祝史二镖头。张翠山一惊,叫道:「都总镖头,你——你怎地——」一言未毕,都大锦倏地跃起,双手牢牢揪住了张翠山胸口衣服,咬牙切齿的道:「好恶贼,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张翠山道:「你干什么?」待要施擒拿法挣脱,只见他眼角边、嘴角边都是鲜血,此时虽在黑夜,但因和他相距不过半尺,看得甚是清楚,惊道:「你受了内伤么?」
  都大锦向那少林僧叫道:「师弟,你认清楚了,这人叫作银钩铁划张翠山,便是——便是害人的凶手。你快走,快走,别要被他追上——」突然间双手一紧,将额头往张翠山额上猛撞过去,却是要跟他撞得头碎骨裂,同归于尽。张翠山急忙双手翻转,在他臂上一推,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都大锦摔了出去,但自己胸口衣襟也被他扯了一大片下来。张翠山生平无所畏惧,然而今晚迭见异事,都大锦的神情又大是令人生怖,不由得心中怦怦而跳,俯首一看,只见都大锦双眼翻白,已然气绝,那自是早受极重的内伤,自己在他臂上这么轻轻一推,决不能致他的死命。
  那少林僧失声惊呼:「你——你又杀了都师兄——」转身没命的奔逃,又慌又急,只奔出数步,便摔了一交。张翠山摇了摇头,见祝史两镖头双足浸在湖水之中,已死去多时。
  张翠山瞧着三具尸体,大是怃然,他虽和都大锦并无交情,而都大锦护送俞岱岩出了差池,他更是一直恼恨在心,但眼见他忽而不明不白的死去,总是不免有伤逝之感,在湖畔悄立片刻,忽想:「都大锦说道:『好恶贼,我只不过留下三百两黄金,你便下这毒手!』我叫他将二千两黄金都救济灾民,想是他舍不得,暗中留下三百两。其实别说我并知情,便是知道,也只一笑了之,岂有跟他为难之理?」一提都大锦的背囊,果是沉甸甸的,伸指撕开包袱,囊中跌出几只金元宝,滚在都大锦的脸旁。便在这霎时之间,张翠山忽兴人生无常之感,这位总镖头一生劳累,千里奔波,在刀尖上拚命,只不过是为了一些黄金,眼前黄金好端端的在他身旁,可是他却再无法享用了。再想自己此刻力战少林三僧,大获全胜,固是英雄一时,但百年之后,和都大锦也是无所分别,想到此处,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
  忽听得琴韵冷冷,出自湖中,张翠山抬起头来,只见先前在镖局外湖中所见的那个少年文士,正在舟中抚琴。只听他弹了几句,曼声作歌:「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洲。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歌声清脆娇嫩,似是女子的声音。张翠山微微一惊:「此人歌中之意,正好说中了我的心事,倒是巧合。」眼见脚下是三具尸体,那人的游船若是摇过来瞧见了,声张起来,惊动蒙古巡兵,不免多惹麻烦。正要行开,忽听那文士在琴弦轻轻拨三下,抬起头来,说道:「兄台既有雅兴子夜游船,何不便来舟上?」说着将手一挥,后梢伏着的一个舟子坐起身来,荡起双桨,便将小舟划近岸边。
  张翠山心道:「此人一直便在湖中,或曾见到什么,倒可向他打听打听。」于是走至一株大柳树下,待小舟划近,轻轻一跃,上了船头。
  张翠山的轻功极是佳妙,从岸上跳到舟中,那小舟竟是不低不晃。舟中的书生站起身来,微微一笑拱手为揖,左手向着上首的座位一伸,请客人坐下。碧红灯笼照映下,这书生手白胜雪,再看他相貌,玉颊微瘦,眉弯鼻挺,一笑时左颊上浅浅一个酒涡,远观之似是个风流俊悄的公子,但这时相向而坐,显是一个女扮男装的绝色丽人。
  张翠山虽倜傥潇洒,但师门规矩,男女之防守得极紧。武当七侠行走江湖,于女色上人人律己严谨,他一见对方竟是个女子,一愕之下,登时满脸通红,站起身来,立时倒跃回岸,拱手说道:「在下不知姑娘女扮男装,多有冒昧。」那美书生不答,抚琴轻歌,歌曰:「多虑令志散,寂寞使心忧,翱翔观彼泽,抚剑登轻舟。」
  张翠山听她歌中之意,竟是邀己上舟,心想:「今晚遇上许多难解之事,这位姑娘若有所见,当可助我洗雪冤枉。」待要再到舟上,又想:「这姑娘素不相识,又是如此美貌绝俗,午夜和她舟中相见,只怕于她清名有累。」正沉吟间,忽听得桨声响起,那小舟竟缓缓荡向湖心,但听那姑娘抚琴歌道:「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舟去渐远,歌声渐低,但见波影浮动,一灯如豆,隐入了湖光水色。
  在一番刀光剑影,腥风血雨的剧斗之后,忽然遇上这等飘忽旖旎的风光,张翠山悄立湖畔,不由得思如潮涌,过了半个多时辰,这才回去客店。
  次日龙门镖局杀死数十口的大命案,在临安城中已传得人人皆知,好在张翠山蕴籍儒雅,谁也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午前午后,他在市上和寺观到处闲逛,寻访二师兄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的踪迹,但走了一天,竟找不到武当七侠相互联络的半个记号。到得申牌时分,心中不时响起那少女的歌声:「今夕兴尽,来宵悠悠,六和塔下,垂柳扁舟。彼君子兮,宁当来游?」那少女的形貌,更是在心头拭抹不去,寻思:「我但当持之以礼,跟她一见又有何妨?若是二师哥和七师弟在此,和他二人同去自是更好,但此刻除了从她身上之外,更无第二处可去打听昨晚命案的真相。」用过晚饭,迳往钱塘江边的六和塔下走去。
  那钱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转一个大弯,然后直向东流。张翠山脚下虽快,该处和府城相距不近,到得六和塔下时,也已将黑,只见塔东的三株大柳树下,果然系着一艘扁舟。钱塘江中的江船张有风帆,自比西湖里的游船大得多了,但船头挂着的一盏碧纱灯笼,却和昨晚所见的一模一样。张翠山心中怦怦而跳,定了定神,走到大柳树下,只见碧纱灯下,那少女悄然独坐船头,身穿淡绿衫子,却已改了女装。
  张翠山本来立定主意要问她昨晚之事,这时见她换了女子装束,却躇踌起来,忽听那少女仰天吟道:「抱膝船头,思见嘉宾,微风动波,惘焉若酲。」张翠山朗声道:「在下张翠山,有事请教,不敢冒昧。」那少女道:「请上船吧。」张翠山轻轻跃上船头。那少女道:「昨晚乌云蔽天,没有月亮,今宵云散天青,却比昨晚好得多呢。」声音娇媚清脆,但说话时眼望天空,竟没向他瞧上一眼。张翠山道:「不敢请问姑娘尊姓。」少女突然转过脸来,两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张翠山面上转了两转,并不答话。张翠山见她清丽不可方物,为她的容光所逼,登时自惭形秽,不敢再说什么,转身一跃上岸,发足往来路奔回。
  张翠山奔出数十丈,斗然停步,心道:「张翠山啊张翠山,你昂藏七尺,男儿汉大丈夫,十年来纵横江湖,无所畏惧,今日却怕起一个年轻姑娘来?」侧头一望,只见那少女所坐的船沿着钱塘江,顺流缓缓而下,一盏碧纱灯照映江面,张翠山一时心意未定,在岸边信步而行。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并肩而下,那少女仍是抱膝坐在船头,望着天边新升的眉月。
  张翠山走了一会,不自禁的顺着她目光也向月亮一看,却见东北角上涌起一大片乌云,当真是天有不测风云,这乌云涌得甚快,不多时便将月亮遮住,一阵风过去,便撒下细细的雨点来。这江边一望平野,无可躲雨之处,但张翠山心中怔怔的,却也没想到要躲雨,雨虽不大,但时候一久,身上便已湿透。只见那少女仍是坐在船头,自也是淋得全身皆湿,张翠山猛地想起,叫道:「姑娘,你进船舱避雨啊。」那少女「啊」的一声站起身来,一怔道:「难道你不怕雨了?」
  她说着便进了船舱,过不多时,从舱里出来,手中多了一把雨伞,手一扬,将那伞向岸上掷来。张翠山伸手接住,见是一柄油纸小伞,一张开,见伞上画着远山近水,数株垂柳,是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画,还题着七个字道:「斜风细雨不须归。」杭州的伞上多有书画,自来如此,那也不足为奇,但伞上的绘画书法出自匠人手笔,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总是带着几分匠气,岂知这把小伞上的书画竟是十分精致,那七个字虽写得微嫌劲力不足,但清丽脱俗,宛然是出自闺秀之手。张翠山抬起了头欣赏,足下并不停步,却不知前面有一条小沟,他左脚一脚踏下,竟踏了个空,若是常人,这一下非摔了个大筋斗不可。但他功夫何等了得,当下变招奇速,右足向前踢出,身子已然腾起,轻轻巧巧的跨过了小沟,只听舟中的少女喝了声采:「好!」张翠山转过头去,见她头上戴了一顶斗笠,站在船头,风雨中衣袂飘飘,真如凌波仙子一般。
  那少女道:「伞上的书画,还能入张先生雅眼么?」张翠山道:「这笔卫夫人名姬帖的书法,笔断意连,笔短意长,极尽簪花写韵之妙。」那少女听他认出自己的字体,心下甚喜,说道:「这七字之中,那个『不』字写得最不好。」张翠山细细凝视,道:「这『不』字写得很自然啊,只不过少了些含蓄,不像其余的二个字,余韵不尽,观之令人忘倦。」那少女道:「是了,我总觉这字写得不惬意,却想不出是什么地方不对,经先生一说,这才恍然。」
  这时她所乘之舟不停的顺水下驶,张翠山仍在江岸上伴舟而行,两人谈到书法,一问一答,不知不觉间竟行出十余里之遥。这时天色更加黑了,对方面目早已瞧不清楚,那少女忽道:「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多谢张先生指点,就此别过。」她手一扬,后梢的舟子拉动帆索,船上风帆慢慢升起,白帆鼓风,登时行得快了。张翠山见帆船渐渐远去,颇是怅然,只听得那少女远远的道:「我姓殷——他日有暇,再向先生请教——」
  张翠山听到「我姓殷」这三字,心头蓦地一惊:「那都大锦曾道,托他护送俞三哥的,是一个相貌俊美的书生,自称姓殷,莫非便是此人?」他想至此事,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提气疾追,那帆船驶得虽快,但他展开轻功,不多时便已追及,朗声问道:「殷姑娘,你识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吗?」那少女转过了头,并不回答,张翠山似乎听了一声叹息,只是一在岸上,一在舟中,却也听不明白,不知到底是不是叹气。张翠山又道:「我心下有许多疑团,要请剖明。」那少女道:「又何必一定要问?」
  张翠山道:「委托龙门镖局护送我俞三哥赴鄂的,可就是殷姑娘么?此番恩德,务须报答。」那少女道:「恩恩怨怨,那也难说得很。」张翠山道:「我三哥到了武当山下,却又遭了毒手,殷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很难过,也觉抱憾。」他二人一问一答,风势渐大,帆船越行越快,张翠山内力深厚,始终和帆船并肩而行,竟是没落后半步。在风雨之中,那少女说话声音不响,却也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送入张翠山耳中,足见她中气充沛,武功底子大是不浅。
  那钱塘江越到下游,江面越阔,而斜风细雨也渐渐变成了狂风暴雨。张翠山问道:「昨晚龙门镖局满门数十口被杀,是谁下的毒手,姑娘可知道么?」那少女道:「我跟都大锦说过,要好好护送俞三侠到武当,若是路上出了半分差池——」张翠山道:「你说要杀得他镖局中鸡犬不留。」那少女道:「不错。他没好好保护俞三侠,这是他自取其咎,又怨得谁来?」张翠山心中一寒,道:「镖局中这许多人命,都是——都是——」那少女道:「都是我杀的。」张翠山耳中嗡的一响,实难相信这个娇媚如花的少女,竟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过了一会,说道:「那——那两个少林寺的和尚?」那少女道:「也是我杀的。我本来没想要和少林寺结仇,不过他们对我言语无礼,便饶他们不得。」张翠山道:「怎么——怎么他们又冤枉我?」那少女微微一笑,道:「那是我安排下的。」张翠山气往上冲,大声道:「是你安排下,叫他们冤枉我?」那少女道:「不错。」张翠山怒道:「我跟姑娘无怨无仇,何若如此?」
  只见那少女衣袖一挥,钻进了船舱之中,到此地步,张翠山如何能不问个明白?眼见那帆船离岸十余丈远,无法一跃而至,狂怒之下,伸掌向岸边一株枫树猛击,喀喀数声,折下两根粗枝。他用力将一根粗枝往江中一掷,左手提了另一根树枝,右足一点,跃向江中,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向前跃出数丈,跟着将另一根粗枝又抛了出去,右足点上树枝,再一借力,跃到了船头,大声道:「你——你怎么安排?」
  但是船舱中黑沉沉的寂然无声,张翠山正要举步跨进,但他盛怒之下,仍是颇有自制,心想:「擅自闯入妇女的船舱之中,未免无礼!」忽见火光一闪,舱中点亮了蜡烛!那少女道:「请进来吧!」
  张翠山整了整衣冠,收拢雨伞,走进船舱,却不由得一怔,只见船舱中坐着一个少年书生,方巾青衫,折扇轻摇,神态甚是潇洒,原来那少女在这顷刻之间,又已换了男装,一瞥之下,竟与张翠山的形貌极其相似。他问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但那少女这一换装,不用答覆,已使张翠山恍然大悟,黑暗之中,谁都把他二人混而为一,无怪少林僧慧风和都大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下的毒手。那少女伸折扇向对面的座位一指,说道:「张五侠,请坐。」提起几上的细瓷茶壸斟了一杯茶,送到他的面前,说道:「寒夜客来茶当酒,舟中无酒,未免有减张五侠的清兴了。」
  她这么斯斯文文的斟一杯茶,登使张翠山满腔怒火发作不出来,只得欠身道:「多谢。」那少女见他全身衣履尽湿,说道:「舟中尚有衣衫,春寒料峭,张五侠到后梢换一换吧。」张翠山摇头道:「不用。」当下暗运内力,一股暖气从丹田升了起来,全身滚热,衣服上的水气渐渐散发。那少女道:「武当派内功甲于武林,小妹请张五侠更衣,真是井底之见了。」张翠山道:「姑娘是何宗何派,可能见示么?」那少女听了他这句话,眼望窗外,眉间登时罩上一层愁意。
  张翠山见她神色似有重忧,倒也不便苦苦相逼,但过了一会,忍不住又问:「我俞三哥到底是何人所伤,姑娘可能见示么?」那少女道:「不单是都大锦走了眼,其实我也上了当。我早该想到武当七侠英姿飒爽,怎会是如此险鸷粗鲁的人物。」张翠山听她不答自己问话,却说到「英姿飒爽」四字,显是当面赞赏自己的丰采,心头怦的一跳,脸上微微发烧,却不明白她说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那少女叹了口气,突然卷起左手衣袖,露出白玉般的手臂来,张翠山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观看。那少女道:「你认得这暗器么?」张翠山听她说到「暗器」两字,这才抬头,只见她左手臂上钉着三枚小小的黑色钢镖。她肤白如雪,但中镖之处却深黑如墨。
  那三枚钢镖尾部均作梅花形,钢镖上只不过一寸半长,却有寸许深入肉里,张翠山大吃一惊,霍地站起,叫道:「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怎——怎地是黑色的?」那少女道:「不错,是少林派的梅花镖,镖上喂得有毒药。」她晶莹洁白的手臂上钉了这三枚小镖。烛光之下看来,又是艳丽动人,又是诡秘可怖,便如雪白的宣纸上用黑墨点了三点。张翠山道:「少林派是名门正派,暗器上决计不许喂毒,但这梅花小镖除了少林子弟之外,却没听说还有那一派的人物会使。」那少女道:「这事我也好生奇怪,正如尊师所云,捏断令师兄四肢筋骨的,便是少林寺的绝技『金刚指』手法。」张翠山更是奇怪,心道:「师父在武当山上说这几句话,除了自己师兄弟外,并无外人在座,怎地她也知道了?」忙问:「姑娘遇到我二师哥俞莲舟和七师弟莫声谷了?」那少女摇头道:「除了在武当山见过一面,此后没再见到。」张翠山大奇,道:「姑娘到过我武当山,怎地我不知情?——咦,姑娘中镖有多久了?快些设法解毒要紧。」说这些话时,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那少女心中感激,道:「中镖已二十余日,那毒性给我用药逼住了,一时不致散发开来,但这三枚恶镖却也不敢起下,只怕镖一拔出,毒性随血四走。」张翠山知道这般逼住毒性,除了灵丹妙药之外,尚须极深湛的内力,眼看这少女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居然有此本事,心下暗自钦佩,忍不住说道:「中镖二十余日再不起出,只怕——只怕——将来治愈后,肌肤上会有极大——极大的疤痕——」其实心中本来想说:「只怕毒性在体内停留过久,这条手臂要废。」又道:「如此美玉无瑕般的手臂之上,若是留下三个疤痕——」那少女泪珠莹然,幽幽的道:「我已经尽力而为——昨天晚上在那少林僧身边又没搜到解药——我这条手臂是不中用的了。」说着慢慢放下了衣袖。
  张翠山胸口一热,道:「殷姑娘,你信得过我么?在下的内功虽浅,但自信尚能相助姑娘逼出臂上的毒气。」那少女嫣然一笑,露出颊上浅浅的梨涡,似乎心中极喜,但随即说道:「张五侠,你心下疑团甚多,我先跟你说个明白,免得你助了我之后,心下却又懊悔。」张翠山昂然道:「治病救人,原是我辈当为之事,怎会懊悔?」那少女道:「好在二十多天也熬过来啦,也不忙在这一刻。我跟你说,我将俞三侠交付了龙门镖局之后,自己便跟在镖队后面,道上果然有好几起人想对俞三侠下手,都给我暗中打发了,可笑都大锦犹如睡在梦中。」张翠山拱手道:「姑娘大恩大德,我武当子弟感激不尽。」那少女冷然道:「你不用谢我,待会你恨我也来不及呢。」张翠山一呆,不明其意。那少女又道:「我一路上更换装束,有时装作农夫,有时扮作商人,远远跟在镖队之后,那知到了武当山脚下却出了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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