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身材高大,但穿了一件短短的长衫甚不称身,正是昨晚在钱塘江中覆舟落水的巨鲸帮麦少帮主。他这几句话一来感激张翠山救命之恩,二来却是斥骂常金鹏暗使奸计。张翠山笑吟吟的举杯道:「不敢,在下还敬麦少帮主一杯。」说着举杯喝干。
他刚放杯坐落,常金鹏背后的五名香主一齐哈哈大笑,指着麦少帮主说道:「昨晚没喝饱潮水么?今日还在这里喝酒?」麦少帮主铁青着脸,正要反唇相稽,白龟寿站起身来,朗声说道:「敝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叫作屠龙刀。有道是:『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晶亮闪烁的眼光从左至右,扫视全场一周。他身形并不魁梧,但语声响亮,目光锐利,威严之气慑人。麦少帮主竟是不敢再发作什么,自言自语的说了几句话,坐回椅中。
白龟寿又道:「敝教殷教主原拟柬请天下各路英雄,大会恒山,展示宝刀,只是此举筹划费时,须得假以时日。诚恐天下英雄不知宝刀已为敝教所得,因此上奉请各位驾临此间,瞧一瞧宝刀的面目。」说着一挥手,教下八名弟子大声答应,转身进了西首的一个大山洞中。
众人只道这八名弟子去取宝刀,目光都凝望着他们,那知八个人出来时身上都赤了膊,从山洞中抬着一只大铁鼎来。铁鼎烧着熊熊烈火,火焰冲起一丈来高。八个人离得远远的,用长杆肩抬而来,吆吆喝喝,将铁鼎放在广场之中。众人被火焰一逼,登时大感炙热。那八人之后,又有四人,两个人抬着一个打铁用的铁砧,另外两人手中各举一个大铁锤。
白龟寿道:「常坛主,请你扬刀立威!」常金鹏道:「遵命!」转身叫道:「取刀来!」适才挺举巨石的这两名神力香主走进山洞,回出来时,一人手中横托一个黄绫包裹,另一人在旁护卫。那香主将包裹交给了常金鹏,两人站在他的左右两旁。常金鹏打开包裹,露出一柄单刀。他托在手里,举目向众人一望,刷地拔刀出鞘,说道:「这一把便是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各位请看仔细了!」说着托刀齐顶,为状甚是恭敬。
群豪久闻屠龙宝刀之名,但见这刀黑越越的毫不起眼,心下都存了一个疑团:「怎知此刀是真是假?」只见常金鹏缓缓的将刀交给了左首的香主,说道:「试铁锤!」那香主接过单刀,将刀搁在铁砧之上,刀口朝天,另一名神力香主提起大铁锤,便往刀口上击落。只听得嗤的一声轻响,铁锤的锤头中分为二,一半连在锤杆,另一半跌落在地。群豪一惊之下,都站了起来。要知断金切玉的宝剑利刃,武林中虽然罕见,却也不是绝无仅有,但这柄屠龙刀削铁锤如切豆腐,连叮当之声也听不到半点,若非神物,那便是其中有弊。神拳门和巨鲸帮中各有一人走到铁砧之旁,捡起那半块铁锤来看时,但见切口处平整光滑、闪闪发光,显是新削下来的。
那两名香主提起另一个铁锤击在刀上,又是轻轻削裂。这一次群豪忍不住大声喝采。张翠山心想:「如此宝刀,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常金鹏缓步走到场中,提起宝刀,使一招「独劈华山」,嗤的一声轻响,将大铁砧中分为二。突然间抢到左首,横刀一挥,从一株大松树腰间掠了过去。纵跃奔走,举刀连挥,接连掠过了一十八棵大树。群豪但见他连连舞动宝刀,那些大树却好端端地绝无异状,正自不解,忽听得常金鹏一声长笑,走到第一株大松树旁,衣袖拂出,击在松树腰间,只听得喀喇喇一声响,那松树向外倒去。原来这松树早已被宝刀齐腰斩断。
只是那宝刀实在太过锋利,常金鹏用的力道又极为均衡,上半截松树断了之后,仍稳稳的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倒塌。那大松树一断,带起一股烈风,但听得喀喇、喀喇之声不绝,其余的大树都一棵棵的倒了下来。常金鹏哈哈一笑,手一挥,将那屠龙刀掷进了烈焰冲天的大铁鼎中。
大树倒塌之声尚未断绝,忽然远处跟着传来喀喇、喀喇的声音,似乎也有人在斩截大树。白龟寿和常金鹏等都是一愕,循声望去,只见耸立着的船上桅杆一根根的倒了下去。那些桅杆上都悬有座旗。白眉教、巨鲸帮、海沙派、神拳门各门各派的首脑见自己的座旗纷纷随着桅杆倒落,均是大为惊怒,各遣手下前去查问、但听得砰彭之声不绝,顷刻之间,众桅杆或倒或斜,无一得免,似乎停在港湾中的船只突然遇到风暴还是海怪,一艘艘的破碎沉没。聚在草坪上的群豪斗遭此变,一时说不出话来,初时还疑心是白眉教布置什么阴谋,但见白眉教的船只同时遭劫,看来却又不是,第二批人跟着奔去查问,但那草坪和港湾相距不远,奔去的十余人竟是无一回转。
众人面面相觑,惊疑不定。白龟寿向本坛的一名香主道:「你去瞧瞧。」那香主应命而去。白龟寿强作镇定,笑道:「想是海中有甚变故,各位也不必在意。就是船只尽数毁去,难道咱们不能坐木筏回去吗?来来来,大家干一杯!」群豪心中嘀咕,可不能在人前示弱,于是一齐举杯,刚沾到口唇,忽听得港湾旁一声大呼,其声惨厉,划过空中,似乎有人腰上被人刺了一刀。群豪霍地站起,胆子较小的酒杯落地,乒乒乓乓的连响。本来这些人杀个把人谁都不在意下,只是这叫声实在太过可怖。白龟寿和常金鹏听出这惨呼是适才去查问的那香主所发,一怔之间,只听得腾腾腾的脚步声落地甚重,渐奔渐近,跟着一个血人出现在众人之前,正是那个香主。
他双手按住脸孔,手指缝中渗出血来,顶门上去了一块头皮,自胸口直至小腹、大腿衣衫尽裂,一条极长的伤口也不知多深,血肉糢糊,便似被什么穷凶极恶的猛兽抓了一把的模样。白龟寿抢过去伸手欲扶,那香主惨声叫道:「金毛狮王,金毛狮王!」白龟寿道:「我去瞧瞧。」常金鹏道:「我和你同去。」白龟寿道:「你保护殷姑娘。」他知那死去的香主武功甚强,在白眉教中算得是个硬手,但一转眼间被人伤得这般厉害,对手自是非同小可。常金鹏点点头道:「是!」
忽听得有人咳嗽一声,说道:「金毛狮王早在这里!」众人吃了一惊,四下里一望,却不见半个人影,这声音明明是从近处发出,却不知他躲在那里。只听那人叹声道:「蠢才,蠢才!」突然间呼的一声,一块巨石飞起,一个人从石头底下钻了出来。原来他早已隐身在大树之后,掘地钻到巨石下面,因之虽在肘腋之间,众人却无一得知。
众人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殷素素「啊」的一声叫,情不自禁的奔到张翠山身旁。只见那人身材魁异常,比常人足足高出一尺,肩膀也要阔出一尺,满头黄发,散披肩头,眼睛绿油油的发光,手中拿着一个一丈七八尺长的两头狼牙棒,在筵前这么一站,威风凛凛,真如天神天将一般。张翠山暗自寻思:「金毛狮王?这浑号自是因他的满头黄发而来了,他是谁啊?可没听师父说起过。」
再看这金毛狮王时,只见他身穿一件百兽兽皮所缝缀而成的长袍,这长袍上有虎皮、豹皮、野牛皮、鹿皮、熊皮、狐皮,虽然东一块,西一块,但手工精细,乃是高手匠人所为。诸般兽皮之中,就是没有狮皮,想是他自称「金毛狮王」,对狮子自是极为尊重了。他手中拿着的那根狼牙棒也是甚为怪异,棒身自此一端至彼一端,金光闪烁,却又不是黄金之色,寻常的狼牙棒只是一端有钉,但他的狼牙棒不但特长特大,而且两端有钉。众人见了他这股神态,谁都不敢说话。
白龟寿鼓着勇气,上前数步,说道:「不敢请问尊驾高姓大名?」那人道:「不敢,在下姓谢,单名一个逊字,表字退思,有一个外号,叫作『金毛狮王』。」张翠山一听,和殷素素对望了一眼,两人均想:「这人如此威猛,取的名字却是这般温文尔雅,而他的外号倒是适如其人。」白龟寿听他言语有礼,稍去怯意,说道:「原来是谢先生。尊驾跟咱们素不相识,何以一至岛上,便即毁船杀人?」谢逊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牙齿,白如编贝,闪闪发光,说道:「各位聚在此处,所为何来?」
白龟寿心想:「此事也瞒他不得。这人武功纵然厉害,但他总是单身,我和常坛主联手,再加上张五侠、殷姑娘从旁相助,定可除他得了。」于是朗声说道:「敝教白眉教新近得了一柄宝刀,邀集江湖上的朋友,大伙儿在这里瞧瞧。」谢逊瞪目瞧着大铁鼎中被烈火锻烧着的那柄屠龙刀,见那刀在烈焰之中不损分毫,的是神物利器,于是大踏步走将过去。常金鹏见他伸手便去抓那柄刀,叫道:「住手!」谢逊回头淡淡一笑,道:「干什么?」常金鹏道:「此刀是敝教所有,谢朋友但可远观,不可碰动。」谢逊道:「这刀是你们铸的?是你们买的?」常金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出话来。谢逊道:「你们从别人手上夺来,我便从你们手上夺去,天公地道,有什么使不得?」说着转身又去抓那宝刀。
呛啷啷一响,常金鹏从腰间解下西瓜流星锤,喝道:「谢朋友,你再不住手,我可要无礼了。」他言语中似是警告,其实声到锤到,左手的镔铁大西瓜向他后心直撞过去。谢逊更不回头,只是将狼牙棒向后斜垂,当的一声巨响,那镔铁大西瓜撞正狼牙棒上,登时碎作十七八片,四散飞掷。常金鹏身子一晃,突然间狂喷鲜血,倒地毙命。原来谢逊的内力从狼牙棒传到他的西瓜流星锤上,以巨力抗巨力,常金鹏在钱塘江中锤碎麦少帮主的座船时何等神威,这时却禁不起他狼牙棒的一撞。
朱雀坛属下的五名香主大惊,一齐抢了过去,两名香主去扶常金鹏,三名香主拔出兵刃,不顾厉害的向谢逊攻去。谢逊左手抓着屠龙刀,右手中的狼牙棒在铁鼎下一挑,一只数百斤重的大铁鼎飞了起来,横扫而至,将三名香主同时压倒。大铁鼎余势未衰,在地下打了个滚,又将扶着常金鹏的两名香主撞翻。五名香主和常金鹏尸身身上衣服一齐着火,其中四名香主已被铁鼎撞死,余下的一名在地下哀号翻滚。
众人见了这等声势,无不心惊肉跳,但见他一举手之间,连毙五名江湖上的好手,余下那名香主看来也是重伤难活。张翠山年纪虽然不大,但行走江湖,会见过的高手也已不少,可是如谢逊这般超人的神力武功,却是从未见过,暗忖自己决不是他的敌手,便是大师哥、二师哥,也远远不如,即是武当七侠联手应敌,恐怕也难操胜算。当今之世,除非是师父下山,否则不知还有谁能胜得过他。只见谢逊提起屠龙刀,伸指一弹,发出非金非木的沉郁之声,他点点头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他抬起头来,向白龟寿身旁的刀鞘望了一眼,说道:「这是屠龙刀的刀鞘吧?拿过来。」白龟寿心知当此情形之下,自己的性命十成中已去了九成,若是将刀鞘给他,不但一世英名化于流水,而且日后教主追究罪责,定是死得极为惨酷,但此刻和他硬抗,那也是有死无生,于是凛然说道:「你要便杀,我姓白的岂是贪生畏死、欺善怕恶的小人?」
谢逊微微一笑,道:「硬汉子,硬汉子!白眉教中果然还有几个人物。」突然间右手一扬,那柄一百多斤的屠龙刀猛地向白龟寿飞去。白龟寿早在提防,一见他宝刀出手,知道此人的手劲大得异乎寻常,不敢用兵器挡格,更不敢伸手去接,急忙闪身避让。那知这宝刀斜飞而至,刷的一声,套入了平放在桌上的刀鞘之中,这一掷力道甚是强劲,带动刀鞘,继续激飞出去。谢逊伸出狼牙棒,一搭一勾,将屠龙刀连刀带鞘,引了过来,随手插在腰间。这一下掷刀取鞘,准头之巧,手法之奇,实是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他眼光自左至右,向群豪瞧了一遍,说道:「在下要取这柄屠龙宝刀,各位有何异议?」他连问两声,谁都不敢答话。忽然海沙派席上一人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德高望重,名扬四海,此刀正该归谢前辈所有,咱们大伙儿非常之赞成。」谢逊道:「阁下是海沙派的总舵主元广波罢?」那人道:「正是。」他听见谢逊知道自己姓名,既是欢喜,又是惶恐。谢逊道:「你知道我师父是谁?是何门派?我做过什么好事?」元广波嗫嚅着道:「这个——谢前辈——」他实是一点也不知道。谢逊冷冷的道:「我的事你什么也不知,怎说我德高望重,名扬四海?这把刀本来是你海沙派得到的,后来给长白三擒夺了去,又落入武当派俞岱岩手中——」张翠山听到「又落入武当派俞岱岩手中」这句话,心口发热,暗想:「这姓谢的说话想来不假,原来此刀果是与三哥大有干系。」
只听谢逊续道:「白眉教暗下毒手,从俞岱岩手里夺来。哼哼,你海沙派反正已得不到手,便说此刀归我所有,大伙儿都非常赞成。你这人谄媚趋奉,满口胡言,我生平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种无耻小人。给我站出来!」最后这几句话每一个字便似打一个轰雷。元广波为他威势所慑,竟是不敢违抗,低着头走到他的面前,身子不由自主的不停打战。
在张翠山心中,滚来滚去的却只是这几句话:「白眉教暗下毒手,暗下毒手,从俞岱岩手里夺来,暗下毒手——」斜目看殷素素时,只见她脸色苍白,睫毛微微颤动,想是心中也思潮起伏不定。
谢逊道:「你海沙派武艺平常,专门靠毒盐害人。去年在余姚害死张登云一家十一口,本月初欧阳清在海门身死,都是你做的好事吧?」元广波大吃一惊,心想这两件案子做得异常隐秘,怎地会给他知道了?谢逊喝道:「叫你手下人装两大碗毒盐出来,给我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东西。」海沙派的帮众人人都携带毒盐,元广波不敢违拗,只得命手下人装了两大碗出来。谢逊取了一碗,凑到口边,闻了几下,忽然侧碗往口中便倒,连吞了几大口,说道:「咱们每个人都吃一碗。」
元广波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要自己服食毒盐,喜的却是他竟悍然自吞,这毒盐沾在身上也能致人死命,何况吞入肚中,这几口吃下去,定是性命不保。谢逊将狼牙棒在地下一插,伸手一把将元广波抓了过来,喀喇一响,捏脱了他的下巴,使他张着嘴无法再行合拢,当即将一大碗毒盐,尽数倒入他的肚里。
余姚张登云全家在一夜之间被人杀绝,海门欧阳清在客店中遇袭身亡,这是近年来武林中的两大疑案,想不到竟是海沙派的元广波所为,众人见他被逼吞食毒盐,不自禁都有痛快之感。谢逊拿起另一大碗毒盐,说道:「我姓谢的做事一生公平正直,你吃一碗,我陪你吃一碗。」张开大口,将那大碗盐都倒入肚中。这一招大出众人意料之外,张翠山见他虽然出手凶狠,但眉宇之间,自有一股凛然正气,何况他所杀的均是穷凶极恶之辈,心中已对他颇具好感,忍不住朗声说道:「谢前辈,这种奸人死有余辜,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谢逊横过眼来,瞪视着他。张翠山微微一笑,竟无半分惧怕之色。谢逊道:「阁下是谁?」张翠山道:「晚辈武当张翠山,敬问前辈安好。」谢逊道:「嗯,你是武当派张五侠,你也是来争夺屠龙刀么?」张翠山摇头道:「晚辈到王盘山来,是要查问我师哥俞岱岩受伤的原委,谢前辈似乎知晓其中详情,还请示知。」谢逊尚未回答,只听得元广波一声惨呼,捧住肚子在地下乱滚,滚了几转,卷曲成一团而死。张翠山急道:「谢前辈快服解药。」谢逊道:「服什么解药?取酒来!」白眉教接待宾客的司宾忙取酒杯酒壸过来。谢逊喝道:「白眉教这般小气,拿大瓶来!」那司宾亲自捧了一大坛陈酒,恭恭敬敬的放在谢逊面前,心中却想:「你中毒之后再喝酒,那不嫌死得不够快么?」
只见谢逊捧起酒坛,骨都骨都的狂喝入肚,这坛酒少说也有三四十斤,竟给他片刻间喝得干干净净。他抚着高高凸凸的大肚子拍了几拍,突然一张口,一道白练也似的酒柱激喷而出,打向白龟寿的胸口。白龟寿待得惊觉,酒柱已打中身子,便似一个数百斤的大铁锤连续打到一般,饶是他一身精湛的内功,也感抵受不住,晃了几晃,委顿在地。谢逊转过头来,喷酒上天,那酒水如雨般散将下来,都落在巨鲸帮一干人身上。自帮主麦鲸以下,人人都淋得满头满脸,但觉那酒水腥臭不堪,功力稍差的都晕了过去。原来谢逊饮酒入肚,洗净胃中的毒盐,再以内力逼出,这数十斤酒都变成了毒酒,他腹中留存的毒质却已微乎其微,以他内力之深,这些微毒质已丝毫不能为害。
巨鲸帮帮主麦鲸受他这般戏弄,霍地站起,但转念一想,终是不敢发作,重又坐下。谢逊说道:「麦帮主今年五月间你在闽江口劫一艘远东海船,可是有的?」麦鲸脸如死灰,道:「不错!」谢逊道:「阁下在海上为寇,若不打劫,倚何为生?这一节我也不来怪你,但你们将数十名无辜客商尽数抛入海中,又将七名少女轮奸致死,江湖上英雄人物,能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么?」麦鲸道:「这——这——这是帮中兄弟们干的,我——我可没有。」谢逊道:「你手下人这般丢尽武林中人物的脸面,你不加约束,与你自己所干何异?是那几个人干的?」
麦鲸当此处境,只求自己免死,拔出腰刀,说道:「蔡四、花青山、海马胡六,那天的事,你们三个有份吧!」刷刷刷三刀,将三人砍翻在地。这三刀出手也真利落快捷,蔡四等三人绝无反抗余地。
谢逊道:「好!只是未免太迟,又非你的本愿。倘若你当时杀了这三人,今日我也不会跟你来比武了。麦帮主,你最擅长的功夫是什么?」麦鲸见仍是逃避不了,心想:「在陆上跟他比武,只怕走不上三招。但到了大海之中,却是我的天下了。便算不济,总能逃走,难道他水性能及得上我?」于是说道:「在下想领教一下谢前辈的水底功夫。」谢逊道:「好,咱们到海中去比试啊。」走了几步,忽道:「且慢,我一走开,只怕这里的人都要逃走!」
众人听了他这句话,都是心中一凛,暗想:「他怕我们逃走,难道要将这里的人个个置于死地?」麦鲸抓到这个机会,忙道:「其实便是到海中比试,在下也决不是前辈的对手,我认输便是。」谢逊道:「噫,那倒省事。你既认输,这就横刀自杀吧。」麦鲸心中怦的一跳,道:「这个——比试武艺,胜负原是常事,也用不着自杀——」谢逊喝道:「胡说八道!谅你也配跟我比试武艺?今日我是索债讨命来着,凡是作过伤天害理之事、杀过无辜之人性命的,一个也不能放过。只是怕你死得不服,是以叫你们一个个施展生平绝艺,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胜得过我的,那便饶了他的性命。」
他这一席话一说完,从地下抓起两大块泥团,倒些酒水,和成了两块湿泥,道:「水性的优劣,端在瞧瞧能在水底支持长久,我和你各用湿泥封住口鼻,谁先耐不住伸手揭泥,谁便横刀自尽。」当下也不问麦鲸是否同意,举起左手的湿泥,贴在自己脸上,封住了口鼻,右手一扬,拍的一声,另一块湿泥飞掷过去,封住了麦鲸的口鼻。
众人见了这等情景,虽觉好笑,但谁都笑不出来。麦鲸在湿泥封住口鼻之前,早已深深吸了口气,当下盘膝坐倒,屏息不动。说到比拚长气,他原是有过人之处,自从七八岁起,他便常自钻到海底摸渔捉蟹,水性越练越高,便是一柱香不出水面,也淹他不死,因此这般比试他自信稳操胜算,焦虑之心尽失,凝神静心,更能支持长久。谢逊却不如他这般静坐不动,大踏步走到神拳门席前,斜目向着掌门人过三拳瞪视。
过三拳给他看得心中发毛,站起身来抱拳说道:「谢前辈请了,在下是神拳门的过三拳。」谢逊嘴巴被封,不能说话,伸出右手食指,在酒杯中醮了些酒,在桌上写了三个字。过三拳见了这三个字,登时脸如死灰,现出极度恐怖之色,宛似光天白日之下,突然见到勾魂恶鬼一般。跟他同席的弟子垂目向桌上一看,只见谢逊所写的,乃是「崔飞烟」三字。那弟子茫然不解,心想「崔飞烟」似是一个女子名字,何以师父见了这三个字如此害怕?
原来崔飞烟乃是过三拳启蒙学武的业师之女,过三拳在师父死后,对这位师妹始乱终弃,崔飞烟有了身孕,他却另行投入神拳门下,不再理她。崔飞烟羞愤之下,自缢而死。此事极为隐秘,崔家的人早已死绝,除了过三拳自己,世间再也无人得知,不料事隔二十年,谢逊突然将她的名字写了出来。过三拳心想:「待一会他若胜了麦鲸,除去口上湿泥,不免将我当年这件丑事抖露出来。反正他饶我不过,还不如乘此良机全力进攻,他若运气发拳,势必会输了给麦鲸。」当下朗声道:「在下执掌神拳门,生平学的乃是拳法,向你讨教几招。」也不待谢逊有犹豫余地,呼的一拳向他小腹击出。他一拳既出,第二拳跟着递了出去。过三拳这名字的由来,乃是因他拳力极猛,一拳可毙牯牛,寻常武师万万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江湖上传扬开来,他本来的名字反而没人知道了。他心知眼前之事,利于速攻,倘若麦鲸先忍不住而揭去口鼻上的湿泥,那么谢逊自可跟着揭去,但在揭去之前,自己却占着极大的便宜。对方不能喘气运力,武功自是大大的打了个折扣。
他两拳击出,谢逊随手化解。过三拳只觉对方的劲力颇为软弱,和适才震死常金鹏、喷倒白龟寿的神威大不相同,大叫一声:「第三拳来了!」他这第三拳有一个啰唆名目,叫作「横扫千军,直摧万马」乃是他平生所学之中最厉害的一招,在这一招拳法之下,伤过不少江湖上成名的英雄好汉。
这时麦鲸面红耳赤,眼前金星乱冒,实在再也忍耐不住,麦少帮主见父亲情势危急,而谢逊却正在和过三拳比拳,灵机一动,伸手到邻座一个本帮女舵主的头发上拔下一根银钗,拗下钗脚寸许来的一截,对准麦鲸的嘴巴,伸指弹出。这半截银钗刺到麦鲸口中,虽然不免伤及他咽喉齿舌,但在湿泥上刺了一个小孔,稍有空气透入,那这场比试便已立于不败之地。
眼见那半截银钗离麦鲸身前尚有丈许,谢逊斜目已然瞥见,伸足在地下一踢,一粒小石子飞了起来,正好打中那半截银钗。断钗嗤的一声飞回,势头劲急异常,麦少帮主「啊」的一声惨叫,按住右目,鲜血涔涔而下,那断钗已将他一眼刺瞎。便在此时,过三拳的第三拳已击中在谢逊的小腹之上。
这一拳势如风雷,拳力未到,已是极为威猛,过三拳料想谢逊不敢伸手硬接硬架,定须闪避,但不论避左避右窜高缩后,他都预伏下异常厉害的后着。岂知谢逊身子竟是不动,过三拳大喜,这一拳端端正正的击中了他小腹。人体的小腹本来极是柔软,但他着拳之处,如中铁石,只感拳上剧痛,心知不妙,急忙缩手,那知这一缩竟是缩不回来,一个拳头已被谢逊的小腹吸住。
谢逊左手倏出,往他腰间摸去。神拳门的两名弟子见师父被困,分从左右向谢逊扑了过去。谢逊横眼一瞪,两名弟子竟被他眼中威势所慑,停住脚步。谢逊抓住过三拳的腰带,轻轻一扯,拉了下来,在他头颈中绕了两圈,跟着绕了个空圈,打个死结。他肚子一放,过三拳的右拳缩回,但后领已被谢逊一把抓住,身子便如腾云驾雾的飞起,跟着颈中一紧,原来那腰带结成的圈子已被谢逊套在一株大树之上。
那圈子在他头颈中越收越紧,过三拳手足乱舞,想要伸手去解颈中的腰带,竟是不能,霎时之间,眼前出现了崔飞烟的影子,似乎见到她自缢而死时的痛苦惨状。他又害怕,又是懊悔,耳中只是响着:「天网恢恢,恶有恶报!天网恢恢,恶有恶报!」
谢逊回过头来,只见麦鲸已是双眼翻白,气绝而死。他先除去麦鲸口鼻上的湿泥,探了探他的鼻息,这才抹去自己口上的湿泥,仰天长笑,说道:「这两人生平作恶多端,到今日遭受报应,已是迟了。」斗然间双目如电,射向昆仑派的两名剑客,从高则成望到蒋涛,又从蒋涛望到高则成,良久不语。高蒋二人脸色惨白,但昂然持剑,竟无惧色。张翠山见谢逊在顷刻之间,连毙四大帮会的首脑人物,武功之高,当真是从所未见,眼见他便要向高蒋二人下手,站起身来,说道:「谢前辈,据你所云,适才所杀的数人都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但若你不分青红皂白的滥施杀戳,与这些人又有什么分别?」谢逊冷笑道:「有什么分别?我武功高,他们武功低,强者胜而弱者败,那便是分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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