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翠山心下一惊,隐隐觉得,若是和殷素素再相处下去,只怕自己要管不住自己,谢逊是一个强敌,殷素素是一个强敌,而自己内心中的心猿意马,更是一个强敌,这种危机四伏的是非之地,越早离开越好,当下强抑怒火,说道:「谢前辈,在下言而有信,决不泄漏前辈行踪。我此刻可立下重誓,对任谁也不吐露今日的所见所闻。」谢逊道:「张五侠是侠义名家,一诺千金,言出如山,江湖间早有传闻。但我姓谢的在二十五岁立过一个重誓,你瞧瞧我的手指。」说着伸出左手,张翠山和殷素素一看,只见他手掌上小指和无名指齐根斩断,只剩下三根手指。
谢逊脸上殊无激动之色,说道:「在那一年上,我生平最崇仰、最敬爱的一个人欺骗了我,害得我身败名裂,家破人亡,母亲妻儿,一夕之间尽数死去。因此我断指立誓,我姓谢的有生之日,决不再信任一个人。今年我四十五岁,二十年来,我只和禽兽为伍,我相信禽兽,不相信人。二十年来我不杀禽兽只杀人,我茹素食斋,不食禽兽之肉,但人肉却吃得津津有味。」
张翠山打了个寒战,心想怪不得他弹这曲「广陵散」时,琴韵中充满了如此凄凉的心声,又怪不得他身负绝世武功,江湖上却默默无闻,绝少听人说起,想是他二十五岁上所遭之事定是惨绝人寰,以致他愤世嫉俗,离群索居,将天下所有的人都恨上了。他本来对谢逊的残忍暴虐痛恨无比,这时听了这几句话,不由得起了一些同情之意。他沉吟片刻,说道:「谢前辈,你的深仇大恨,想来已经报复了?」
谢逊道:「没有。害我的人武功极高,我打他不过。」张翠山和殷素素不约而同「咦」的一声,说道:「比你还要厉害?这人是谁?」谢逊道:「我干么要说他的名字,自取其辱?倘若不是为了这一场深仇大恨,我何必抢这屠龙宝刀?何必苦苦的去想这刀中的秘密?张五侠,我一见你,便跟你投缘,照我平日的脾气,决不容你活到此刻。我让你二人多活几年,这大破我常例之事,只怕其中有些不妙。」
殷素素道:「什么多活几年?」谢逊淡淡的道:「待我想通了宝刀中的秘密,离岛之时再将你二人杀死。我迟一天想出来,你们便多活一天。」殷素素道:「哼,这把刀也不过沉重锋利,烈火不损,其中有什么秘密?什么『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也不过说它能在天下兵刃中称王称霸吧了。」谢逊叹道:「假如真是如此,咱三个就在荒岛上守一辈子吧。」突然间脸色惨然,心情沮丧,觉得殷素素这几句话确是实情,那么报仇之举,看来是终生无望了。
张翠山见了他的神色,忍不住想说几句安慰的话,那知谢逊噗的一声,吹熄了腊烛,说道:「睡吧!」跟着长长的叹了口气,这叹声之中,充满着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竟然不似人声,便像一只受了重伤的野兽,临死时的悲嗥一般。这声音混在船外的波涛声中,张殷二人听来,都是暗暗心惊。
海风一阵阵的从舱口中吹了进来,殷素素衣衫单薄,过了一会,渐渐的抵受不住,身子轻轻颤抖。张翠山低声道:「殷姑娘,你冷么?」殷素素道:「还好。」张翠山除下长袍,道:「你披在身上。」殷素素接了过来披在肩头,感到长袍中还带着张翠山身上的温暖,心头甜丝丝的,忍不住在黑暗中嫣然微笑。在张翠山心中,却是在盘算脱身之计,想来想去,出路只有一条:「不杀谢逊,不能脱身。」
他侧耳细听,在汹涌澎湃的浪涛声中,听得谢逊鼻息凝重,显已入睡,心想:「此人自称立下重誓,一生决不信人,但他和我同卧一船,竟能安心睡去,何以不怕我下毒手加害?难道他有恃无恐,决不将我放在心上吗?不管如何,只好冒险一击。否则此人说得出做得到,稍有迟疑,我大好一生,便要陪着他葬送在荒岛之上。」于是轻轻移身到殷素素身旁,想在她耳畔讲一句话,那知黑暗之中看不清楚,殷素素适又于此时转过脸来。两个人两下里一凑,张翠山的嘴唇正好在她在右颊上吻了一下。
张翠山大吃一惊,待要分辩此举并非自己轻薄,却又不知如何说起。殷素素满心喜欢,将头斜靠在他的肩头,霎时之间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但愿这船在汪洋大海中无休无止的前驶,此情此景,百年如斯,忽觉张翠山的口唇又凑在自己耳旁,低声道:「殷姑娘,你别见怪。」殷素素早羞得满脸如一朵大红花一般,也低声道:「你喜欢我,我很是高兴。」她虽然行事任性,杀人不眨眼,但遇到了这种儿女之情,竟也和初尝爱恋滋味的妙龄姑娘一般,心中又惊又喜,又慌又乱,若不是在黑暗之中,连这句话也是不敢说的了。
张翠山怔了一怔,没料到自己一句道歉,却换来了对方的真情流露。殷素素娇艳无伦,自从初见,即对自己脉脉含情,这时在这短短的九个字中,更是表达了倾心之忱,张翠山血气方刚,虽然以礼自持,究也不能无动于衷,只觉得她身子软软的倚在自己肩上,淡淡的幽香,一阵阵的送进鼻管中来,待要对她说几句温柔的话,忽地心中一动:「张翠山,大敌当前,何以竟是如此把持不定?恩师的教训,难道都忘得干干净净了?便算她和我两情相悦,她又于我俞三哥有恩,但终是出身邪教,行为不正,须当禀明恩师,得他老人家允可,再行媒聘,岂能在这暗室之中,效那邪亵之行?」想到此处,身子突然坐直,低声说道:「咱须得设法制住此人,方能脱身?」
殷素素心中正在迷迷糊糊地,忽然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呆了一呆,道:「怎么?」张翠山低声道:「咱们虽然身处险境,行事仍当光明正大,若当他睡梦之中忽施暗袭,非大丈夫所当为。我叫醒他,跟他比拚掌力,你立即用金针射他穴道。虽是以二敌一,未免胜之不武,但咱们和他武功相差太远,只好占这个便宜。」这几句话说得声细如蚊,他口唇又是紧贴在殷素素耳上而说,那知殷素素尚未回答,谢逊坐在后舱却已哈哈一笑,说道:「你若是忽施偷袭,我姓谢的虽是一般的不能着你道儿,总是还有一线之机,现在偏偏要什么光明正大,保全名门正派的侠义门风,当真是自讨苦吃了。」这个「了」字刚出口,身子一晃,已欺到张翠山身前,轻飘飘的一掌,拍向他的胸前。
张翠山当他说话之时,早已凝聚真气,暗运功力,他一掌拍到,当即伸出右掌,以师门心传的「绵掌」还击,双掌相交,只是嗤的一声轻响,但觉胸口一震,对方掌力已排山倒海般压了过来。张翠山自知对方武功高出自己十倍大有余,对方掌力未到之时,早已将气劲贯护全身,只守不攻,有了个多挨一刻便好一刻的想头。因此谢逊一掌击到,他手臂被震得向后缩了八寸。这八寸之差,使他守御上更占便宜,虽然决计伤不了对方,但不论谢逊如何运劲推掌,一时却推不开他防御的掌力。
谢逊连催三次掌力,只觉对方的劲力虽然比自己微弱得多,但说也奇怪,竟是弱而不衰,微而不竭,自己掌力越催越重,张翠山始终坚持挡住。只听得脚底下船板格格而响,在这两人比拚之下,船板却抵受不起了。
只须两人再运力一催,船舱底非破裂不可,谢逊左掌一起,往张翠山头顶压落。张翠山左臂稍曲,以一招「横架金梁」挡住,只觉前胸是袭来的阴柔之力绵绵不绝,头顶压下的却是阳刚之劲雷霆万钧,一个人双掌之中竟能同时发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劲力,同样的威猛无俦,这等功夫,确是他生平从所未闻。好在武当派的武功原以绵密见长,各派之中,可称韧力无双,两人虽然武功相差甚远,张翠山原已立于必败之地,但他运起师传心法,借力卸力,四两拨千斤,谢逊在一时之间,也真奈何他不得。
两人相持片刻,张翠山汗下如雨,全身尽湿,心中暗暗焦急:「怎地殷姑娘还不出手?他此刻全力攻我,殷姑娘若以金针射他穴道,就算不能得手,他也非撤手防备不可,只须气息一闪,立时会中我掌力。」这一节谢逊也早已想到,他本来预计张翠山在他双掌齐击之下,登时便会重伤,那知他年纪轻轻,内功上的造诣竟自不凡,支持到一盏茶时分,居然还能不屈。两人一面比拚掌力,一面都注意着殷素素的动静。张翠山气凝于胸,不敢吐气开声,谢逊却漫不在乎,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别动手动脚的好,你金针一发,我掌力加重,你的心上人活不到一时三刻。」
殷素素道:「谢前辈,咱们跟着你便是,你撤了掌力。」谢逊道:「张相公,你怎么说?」张翠山焦急异常,心中只是暗叫:「发金针,发金针,这稍纵即逝的良机,怎地不抓住了?」殷素素急道:「谢前辈快撤掌力,小心我跟你拚命?」谢逊其实也真忌惮殷素素忽地以金针偷袭,船舱中地方既窄,那金针细如牛毛,黑暗中射出来时无影无踪,无声无息,还真的不易抵挡,何况自己双掌和敌人胶凝斗力,心想:「这小姑娘震于我的威势,不敢贸然出手,否则处此情景之下,只怕要闹个三败俱伤。」当下说道:「我本来就没起异心。」谢逊道:「你代他立个誓吧。」殷素素微一沉吟,说道:「张五哥,咱们不是谢前辈的敌手,就陪着他在荒岛上住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聪明智慧,要想通屠龙宝刀中的秘密决非难事,我就代你立个誓吧!」
张翠山心道:「立什么鬼誓?快发金针,快发金针!」却苦于这句话说不出口,黑暗中又无法打手势示意,何况,自己双手被敌掌牵住,根本就打不来手势。
殷素素听张翠山始终默不作声,便道:「我殷素素和张翠山决意随伴谢前辈居住荒岛,直至发现屠龙刀中所藏秘密为止,我二人若起异心,死于刀剑之下。」谢逊笑道:「咱们学武之人,死于刀剑有什么稀奇?」殷素素一咬牙,道:「好,教我活不到二十岁你总心满意足了吧?」谢逊哈哈一笑,撤了掌力。张翠山全身脱力,委顿在舱板之上。殷素素急忙晃亮火折,点燃了油灯,见张翠山脸如金纸,呼吸细微,心中大急,两行情泪流下了双颊。
谢逊笑道:「武当子弟果然并非浪得虚名,不枉在中原武林称雄。」殷素素从怀中掏出手帕,替张翠山抹去满头满脸的大汗。张翠山心中一直怪她失误良机,没有发射金针袭敌,但这时见她泪光莹莹,满脸忧急之状,确是发乎至情,不由得心中感激,叹了一口长气,待要说句安慰她的话,忽地眼前一黑,迷迷糊糊中只听殷素素大叫:「姓谢的,你累死了我张五哥,我跟你拚命。」谢逊却哈哈大笑,突然间也身子一侧,滚了几个转身,但听得谢逊、殷素素同时高声大叫,呼喝声中又夹着疾风呼啸,波浪轰击之声,似乎千百个巨浪同时袭到。
张翠山只感全身一凉,口中鼻中全是盐水,他本来昏昏沉沉,给水一冲,反而清醒了,第一个念头便是:「难道船沉了?」他不识水性,不由得心下慌乱,当即闭住呼吸,挣扎着站起,脚底下舱板斗然间向左侧去,船中的海水又向外倒泻,但听得狂风呼啸,大海洋翻天覆地的沸腾起来,张翠山尚未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猛听得谢逊喝道:「张翠山,快到后梢去掌住了舵!」这一喝声如雷霆,虽在狂风巨浪之中,仍是充满着说不出的威严。张翠山不加思索,纵到后梢,只见黑影一晃,一名舟子被白浪冲出了船外,远远的跌出数丈,迅即沉没在波涛之中。
张翠山还没走到舵边,又是一个浪头扑了上来,这巨浪犹似一堵结实的水墙,砰的一声大响,打得船上断木横飞。这当儿张翠山一生勤修的武功显出了功效,他双脚牢牢的站在船面,竟如用铁钉钉住一般,纹丝不动,待那巨浪过去,一个箭步,便窜到舵边,伸手稳稳掌住。但听得喀喇喇、喀喇喇猛响,却是谢逊横着狼牙棒,将主桅和前桅一一击断。两条桅杆带着白帆,跌入海中。
但风势实在太大,这时虽只后帆吃风,那船还是歪斜倾侧,便似喝醉了酒,狂舞乱跳一般,谢逊竭力想收下后帆,饶是他一身武功,碰到了天地间自然之威,却也变得束手无策。那后桅向左直垂,帆边已碰到水面,谢逊破口大骂:「贼老天,打这般鸟风!」眼见稍有犹豫,痤船便要翻转,只得提起一棒,将后后桅也打断了。
三桅齐断,这船在惊浪骇涛之中成了无主游魂,只有随风飘荡。张翠山大叫:「殷姑娘,你在那里?」他连叫数声,不听到答应,叫到后来,喊声中竟带了哭音。突然间一双手攀上他的膝头,跟着一个大浪没过了他头顶,在海水之中,一个人紧紧的抱住了他腰。
待那浪头掠过舱面,他怀中那人伸手搂住了他头颈,柔声道:「张五哥,你竟是这般的挂念我么?」正是殷素素的声音。张翠山大喜,右手把住了舵,伸左手反抱着她,说道:「谢天谢地!」在每一刻都可被大浪涛吞没的生死边缘之上,张翠山忽地发觉,自己对殷素素的关怀,竟胜于计及自己的安危,心中惊喜交集:「她好生生的在这儿,没有掉入海中。」殷素素道:「张五哥,咱俩死在一块。」张翠山道:「是的,素素,咱俩死在一块。」
若是在寻常的境遇之下,两人身份大不相同,纵有爱恋相悦之情,也决不能霎时间两心如一。这时候两人相抱在一起,眼看四周围漆黑一团,船身格格响个不停,随时都能碎裂,心中却感到说不出的甜蜜喜乐。张翠山和谢逊一番对掌,原已累得精疲力竭,但被殷素素的柔情一激励,立时精神大振,任那浪涛左右冲击,始终将舵掌得稳稳地,决不摇晃。
船上的聋哑舟子已尽数被冲入海中,这场狂风暴雨说来便来,事先竟无丝毫朕兆,原来是海底突然地震,带同海啸,气流一加激荡,更惹起了一场龙卷风来。若不是谢逊和张翠山均是身负罕有的武功,如何抵挡得住?幸好那船又造得分外坚固,虽然船上的舱盖,甲板被打得破碎不堪,船身却安慰无恙。
头顶乌云满天,大雨如注,四下里波涛山立,这当儿那儿还分得出东南西北?其实便算分得出方向,桅樯尽折,船只已无法驾驶。谢逊清理了舱面,走到后梢,说道:「张兄弟,真有你的,让我掌舵吧。你两个到舱里歇歇去。」张翠山站起身来,将舵交了给他,携住殷素素的手,刚要举步,蓦地里一个大浪飞到,将他两人冲出船舷之外。这个浪头来得极其突兀,事先竟是不及防备。
张翠山待得惊觉,已是身子凌空,这一落下去,脚底便是万丈洪涛,百忙中左手一勾,抓住了殷素素手腕,右臂已被一根绳索套住,只觉身子忽地向后飞跃,冲浪冒水,倒退回来。原来谢逊及时发觉,拾起脚下的一根帆索,卷了他二人回船。砰砰两声,两人摔在甲板之上。
这一下死里逃生,张殷二人固是大出意外,谢逊也是暗叫一声:「侥幸!」若不是脚边恰好有这么一根帆索,便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相救了。张翠山扶着殷素素走进舱中,船身虽然仍是一时如上高山,片刻间似泻深谷,但二人经过适才的危难,对这一切全已置之度外。殷素素倚在张翠山怀中,凑在他耳边说道:「五哥,我倘若能不死,我要永远跟着你在一起。」张翠山心情激荡,道:「我也正要跟你说这一句话,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殷素素重复了一句:「天上地下,人间海底,我俩都要在一起。」两人相偎相倚,心中都反而暗暗感激这场海潚。
在谢逊心中,却是连珠价的不住叫苦,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对这狂风惊浪,却是半点法子也没有,只有将自己交在它手中,任它随意摆布。这一场大海啸,一直发作了七个多时辰,方始渐渐止歇。天上乌云慢慢散开,露出星月之光。张翠山走到船梢,说道:「谢前辈,多谢你救了咱二人的性命。」谢逊冷冷的道:「这话不用说得太早,咱三人的性命,有九成还在贼老天的手中。」张翠山一生之中,从没听人在「老天」二字之上,加上一个「贼」字,心想此人的愤世,可说已到了肆无忌惮的地步,但转念一想,这叶孤舟,飘荡在无边大海之上,看来多半无幸。他刚和殷素素倾心相爱,对这世界加倍的留恋,便似刚在玉杯中啜到一滴美酒,立时便要被人夺去,「造化弄人」这四个字的意境,随着谢逊那「贼老天」这一骂,是更加深深的体会到了。
他叹了口气,接过谢逊手中的舵来。谢逊累了一晚,自到舱中休息。殷素素坐在张翠山身旁,仰头望着天上的星辰,顺着北斗星的斗杓,找到了北极星,只见座船顺着海流,正向正北飘行,说道:「五哥,咱的船是在不停的向北啊。」张翠山道:「是啊,最好是向西,那么咱便有回归家乡之望。」殷素素出了一回神,道:「若是它无止无息的向东,不知会到那里。」张翠山道:「向东是没有尽头的海,只须飘浮得七八天,咱们没清水喝——」殷素素陶醉在目前的初恋滋味之中,不愿去想这种煞风景的事,说道:「我听人说过,东海上有一座仙山,山上有长生不老的仙人,我们说不定便到了仙山岛上,遇到了美丽的女仙——」她抬头望着天上的银河,说道:「说不定这船飘啊流啊,到了银河之中,于是我们看见牛郎织女在鹊桥上相会。」张翠山笑道:「我们便把这艘船送给了牛郎,他想会织女时,便可坐船渡河去见她,不用等到一年一度的七月七日,方能相会。」殷素素道:「将船送了给牛郎,我和你要相会时坐什么啊。」张翠山微笑道:「天上地下,人间海底,咱俩都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何必要渡什么银河?」殷素素嫣然一笑,脸上便似开了一朵花,拿着张翠山的左手,轻轻抚摸。
两人沉迷在许许多甜美的念头之中,似乎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觉得一句话也不必说,过了良久良久,张翠山低头望了她一眼,只见她双目中泪光莹莹,脸有凄苦之色,讶道:「你想起了什么?」殷素素低声道:「在人间,在海底,我或许能和你在一起,但将来我二人死了,你会上天,我——我——我却要入地狱。」
张翠山道:「胡说八道。」殷素素叹了口气道:「我自己知道的,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胡乱杀的人不计其数。」张翠山心中一惊,隐隐觉得自己跟她邪正殊途,实非良配,可是一来倾心已深,二来在这九死一生的大海洋中,又怎能计及日后之事?安慰她道:「以后你改过迁善,多积功德,常言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殷素素默然,过了一会,忽然轻轻唱起歌来。
她唱的是一曲「山坡羊」,元时曲调盛行,那「山坡羊」的曲子,自南至北,到处皆歌,只是词句各有不同而已,只听她唱道:「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火烧眉毛,且顾眼下,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猛听得谢逊舱中大声喝采:「好曲子,好曲子,殷姑娘,你比这个假仁假义的张相公,可合我心意多了。」殷素素道:「我和你都是恶人,将来没有好下场。」张翠山低声道:「倘若你没有好下场,我也跟你一起没有好下场。」殷素素惊喜交集,只叫得一声:「五哥!」再也说不下去了。
次日天刚黎明,谢逊用狼牙棒在船边打死了一条十来斤的大鱼,三个人饿了两日,虽是生鱼,也吃得津津有味。那狼牙棒上生有钩刺,用以打鱼,可说是百发百中。船上虽无清水,但挤出鱼肉中的汁液,勉强也可解渴。海流一直向北,带着船只日夜不停的向北驶去。一到夜晚,北极星总是在船头之前闪烁,太阳总是在右舷方升起,在左舷方落下,连续十余日,船行始终不变。
气候却一天天的寒冷起来,谢逊和张翠山内功深湛,还可抵受得住,殷素素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憔悴。张谢二人虽将自己外衣都给她穿上,仍是无济于事。张翠山瞧着她强颜欢笑,勇敢地与寒风相抗,心中说不出的难受。眼看座船再北行数日,殷素素非冻死不可。那知天无绝人之路,这船突然驶到了一大群海豹之中。谢逊用狼牙棒击死几头海豹,三人剥下海豹皮披在身下,宛然是上佳的皮裘,还有海豹肉可食,三人心情都是大为欢畅。
这天晚上,三人聚在船梢上聊天,殷素素笑问:「世上最好的禽兽是什么东西?」三人齐声笑着道:「海豹!」便在此时,只听得丁冬、丁冬数声,极是清脆动听。三人呆了一呆,谢逊脸色大变,说道:「浮冰!」伸狼牙棒到海中去撩了几下,果然碰到一些坚硬的碎冰。
这一来,三人的心情立时也如寒冰,大家都知这船日夜不停的向北流去,越北越冷,这时海中出现了小小的碎冰,日后势必满海是冰,座船一被冻住,移动不得,那便是三人毕命之时了。这一晚三人只是听着丁冬、丁冬,冰块互相撞击的声音,一夜不寐。
次日黎明,海中冰块已有碗口大小,撞在船上,拍拍作响。谢逊苦笑道:「我痴心妄想,要研求这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想不到来冰海,作冰人,当真是名副其实,作了你两位的冰人。」殷素素脸上一红,伸手去握住了张翠山的手。谢逊提起屠龙刀,恨恨的道:「还是让你到万丈之下的龙宫中去,去屠你妈的龙去吧!」一扬手,便要将刀投下,但甫要脱手之际,总是舍不得,叹了口长气,又将宝刀放入船舱。
再向北行了四天,满海浮冰或如桌面,或如小屋,三人已知定然无幸,索性不再想生死之事。当晚睡到半夜,忽听得轰的一声巨响,船只剧烈震动。谢逊叫道:「妙得很,妙得很!撞上冰山啦!」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苦笑,两个人伸开手臂,搂在一起,只觉脚底下的冰水渐渐浸上小腿,显是船底已破。谢逊叫道:「跳上冰山去,多活一天半日也好的。贼老天要我早死,老子偏偏跟他作对。」张殷二人跃到船头,眼前银光闪烁,一座大冰山在月光下发出青冷的光芒,显得又是奇丽,又是可怖。只见谢逊已站在冰山之侧的一块棱角上,伸出狼牙棒相接。殷素素伸左手在棒上一搭,和张翠山一齐跃上冰山。船底撞破的洞孔甚大,只一盏茶时分,已沉得无影无踪。
谢逊将一块海豹皮垫在冰山之上,三人并肩坐下。这座冰山有陆地上一个小山丘大小,横广十七八丈,纵长约为五丈,比那座船是宽敞得多了。谢逊仰天清啸一声,说道:「在船上气闷得紧,正好在这里舒舒筋骨。」站起身来在冰山上走来走去,似乎很感新奇。那冰山上虽然滑溜,但谢逊足步沉稳,便如在平地上行走一般。张翠山知他故意跟「贼老天」挑战,便是死到临头,也是决不屈服。
那冰山顺着风势水流,仍是不停向北飘流。谢逊笑道:「贼老天送了一艘大船给咱们,迎接咱三人去会北极仙翁。」殷素素似乎只须情郎在她身旁,她便心满意足,便是天塌下来也全不萦怀。白天里银冰反射阳光,炙得三人皮肤也焦了,眼目更是红肿发痛。因此三人每到白天,便以海豹皮蒙头而睡,反而晚上起身捕鱼,猎取海豹。但说也奇怪,那冰山越是向北,白天越长,到后来每天竟有十个时辰是白日,黑夜却是一晃即过。张翠山和殷素素还只体皮疲困,面目憔悴,谢逊却是神情日渐失常,眼睛中射出异样的光彩,常自指手划脚的对天咒骂,胸中怨毒,竟自不可抑制。
一日晚间,张翠山因白天没有安睡,这晚拥着海豹皮倚冰而卧,睡梦中忽听得殷素素大声尖叫:「放开我,放开我。」张翠山一跃而起,在冰山的闪光之下,只见谢逊双臂抱住了殷素素,口中荷荷的,发出野兽的声音。张翠山这几日对谢逊的神情古怪,早便在十分耽心,却没想到他以武林前辈的身份,竟会对一个少女突施非礼,心中又惊又怒,纵身上前,喝道:「快放手!」
谢逊笑道:「咱们早晚是个死,还讲究什么臭规矩?姓谢的便在陆地之上,也早不信骗人的什么礼义廉耻,何况今日?」张翠山怒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跟你拚命了。」谢逊冷笑道:「她是你什么人,要你多管闲事?」口中这么说着,双臂一紧,殷素素「啊」的一声,又叫了起来。张翠山道:「她是我妻子,我是她丈夫。谢前辈,大丈夫生时光明磊落,死时慷慨自如,虽在这冰山之上,并无第四人知晓,可也别做出卑污之事,自愧于心。」谢逊哈哈大笑,说道:「我姓谢的从来不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我见这姑娘生得美貌,今日便要占她身子,就算你是她丈夫,也给我站在一旁,乘乖的瞧着。你再多说一句话,我一掌先击你下冰山去。」
张翠山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叫道:「好,咱二人就拚一个同归于尽!」气凝右臂,呼的一掌往他后心拍去。谢逊左掌回过,还了一掌。张翠山身子一晃,冰山上实在太滑,站不住足,登时一交滑倒。谢逊飞起右足,便往他腰间踢去。张翠山变招也快,手一撑,身子跃了起来,伸指便点到他膝盖里穴道。谢逊不等这一脚的招式使老,半途缩回,右掌往他头顶拍落,左臂却又圈过将殷素素的纤腰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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