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得张翠山这么说,心中一凛,暗想:「五哥不喜我下手太狠,这脾气以后认真得改一改。」只中却笑道:「这会儿你却可怜起恶熊来,若不是这猴儿兄弟来救,你说那些恶熊会可怜咱俩么?」张翠山道:「倘若咱们也跟野兽一般残忍,那不是跟野兽没分别了么?」殷素素笑道:「野兽也有好的,你瞧这猴儿兄弟,本事又比你大,相貌也比你俊。」张翠山笑道:「啊哟,你不怕我呷唶?」
两人大难不死,说说笑笑,心神倍觉欢畅。那玉面火猴在两人身畔跳来跳去,也显得欢喜无限,似乎它独居岛上孤寂无侣,忽然得到了良伴一般。张翠山道:「不知道白熊洞中是否还有小熊,咱们进去瞧瞧。」殷素素携了火猴的手,倚它为护身之符,走进洞去。但见山洞极是宽敞,深入有八九丈远,中间透入一线天光,宛似天窗一般。只是洞中白熊的屎尿狼藉,甚是秽臭。殷素素掩鼻道:「此间好却是好,便是臭得没法容身。」张翠山道:「只须日日打扫洗刷,过得十天半月,便不臭了。」殷素素想起从此要和他在这岛上长相厮守,岁月无尽,以迄老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凄凉。
当下和张翠山折下树枝,扎成一把大扫帚,将洞中群熊遗下的粪尿清扫出去,殷素素也帮着收拾。那玉面火猴虽然灵异,总是不脱猴儿本性,东拉西爪,似是帮忙,却是捣乱。张殷二人感它救命之恩,任由它去胡闹。待得打扫干净,秽气仍是不除。殷素素道:「附近若有溪水冲洗一番便好了,虽有海水,可惜没有盛水的提桶。」张翠山道:「我有法子。」到山阴寒冷之处,搬了几块大冰,放在洞中的高岩上。殷素素拍掌叫道:「好主意!」冰块慢慢熔化成水,流出洞去,便似以水冲洗一般,只是大为缓慢而已。
张翠山在洞中清洗,殷素素便用长剑剥切白熊,打或条块,堆成个小丘一般。当地虽有火山,但究竟在极北,仍是十分寒冷,熊肉旁敦以冰块,看来累月不腐。殷素素叹道:「人心苦不足,既得陇,便望蜀,咱们若有火种,烧烤一只熊掌吃吃,那可有多美。」张翠山望着火山口喷出的火焰,道:「火是有的,就可惜火太大了,慢慢想个法儿,总能取它过来。」当晚两人饱餐一顿熊脑,便在树上安睡。睡梦中仍如身处大海中的冰山之上,随着波浪起伏巅簸,其实却是风动树枝。
次日殷素素还没有睁开眼来,便说:「好香,好香!」翻身下树,但觉得阵阵清香,竟是从熊洞中传出。她和张翠山并肩进洞,只见洞中堆满了嫣红奼紫、大大小小,许多叫不出名目的花朵,那火猴窜高纵低,正在将花朵掷来掷去。殷素素生平最爱花草,陡然间见到这许多奇花,当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张翠山道:「素素,你且慢高兴,有一件事跟你说。」殷素素见他脸色郑重,心中一怔,道:「什么?」张翠山道:「我想出了取火的法子。」殷素素笑道:「啊,你这坏人,我还道是什么不好的事呢。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张翠山道:「火口口火焰太大,无法走近,只怕走到数十丈外,人已烤焦了。我们用树皮搓一条长绳,晒得干了,然后——」殷素素拍手道:「好法子!然后绳上缚一块石子,向火山口抛去,火焰烧着绳子,便引了下来。」两人生食已久,急欲得火,当下说做便做,以整整两天时光,搓了一条百余丈长的绳子,又晒了一天,第四天上便向火山口进发。
那火山口望去不远,走起来却有四十余里。两人越走越热,先脱去了海豹皮的皮裘,到后来连只穿单衫也有些顶受不住,又行里许,两人口干舌燥,遍身大汗,但见身旁已无一株花草,只余光秃秃、黄焦焦的岩石。
张翠山肩上负着长绳,一瞥眼见殷素素几根长发的发脚,因受热而鬈曲起来,心下怜惜,说道:「你在这里等我,待我独自上去吧。」殷素素嗔道:「你再说这些话,我可从此不理你啦。最多咱们一辈子没火种,一辈子吃生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张翠山微微一笑,又走里许,两人都是气喘如牛。张翠山虽然内功精湛,也已给蒸得眼前金星乱冒,头脑中嗡嗡作声,说道:「好,咱们便在这里将绳子掷了上去,若是接不上火种,那就——那就——」殷素素笑道:「那就是老天爷叫咱们做一对茹毛饮血的野人夫妻——」说到这里,身子一晃,险险晕倒,急忙抓住张翠山的肩头,这才站稳。张翠山从地下捡起一块石子,缚在长绳一端,提气向前奔出数丈,喝一声:「去!」使力掷了出去。
但见石去如矢,将那长绳拉得笔直,远远的落了下去。可是百余丈外虽比张殷二人立足处又热了些,仍是距火山口极远,未必便能点绳端。两人等了良久,只热得眼中如要爆出火来,那长绳却是连烟也没冒半点。张翠山叹了口气道:「古人钻木取火,击石取火,都是有的,咱们回去慢慢再试吧!这个掷绳取火的法子可不管用。」
殷素素灰心之下,站起身来,正要招呼那玉面火猴回去,却见它在地下捡起石块,学着张翠山的模样,奔跑一程,掷一块石子,玩得兴高采烈,丝毫没有怕热的样子。殷素素心念一动:「这火猴天生异禀,或许并不怕火。」于是撮唇一啸,说道:「猴儿兄弟,你能不能将绳子拿上去,点燃了拿下来?」一面说,一面做着手势比划。
她只比了三遍,那火猴已然领会,弓身一跃,几个起落,已窜出百余丈外,拾起绳头,向着火山口疾奔,远远望去似一个火球向上滚动,实是迅捷无伦。张殷二人心中都有些懊悔,生怕它去得太快,累得它送得性命。殷素素望见那火猴奔得距火山口已只数十丈,忙纵声叫道:「猴儿,猴儿,快回来!」
语声甫毕,但见一缕青烟从绳头袅袅升起,长绳竟已燃着。那火猴拉着长绳回转,倏来倏去,前后还不到一盏茶的时分。殷素素大喜,迎上去将火猴抱在怀里。殷素素携着七八个干柴扎成的火炬,以备接火之用,当即在长绳的火头上点着了。两人看火猴时,但见它身上片毛不焦,真是神物。
当下两人一猴,喜气洋洋的回到熊洞。殷素素堆积柴草,生起火来。世上任何野兽见火无一惧怕,这火猴却不愧以火为名,顽皮起来,竟跳到火堆中打了几个滚。张翠山见了这等异状,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一件事来,只中「啊」了一声。殷素素道:「怎么?」张翠山道:「我曾听师父说道,有一种老鼠叫做火鼠,入火不焚,毛长寸许,可织以为布,称为火浣布。这种布若是脏了,用水洗不干净,须得投在火中一烧,当即洁白如新。看来这猴儿兄弟跟火鼠是差不多的了。」殷素素笑道:「几时猴儿兄弟落下毛来,我也给你织一件浣火布的衣服,不过你可得寿长些才好,等他两三百年,那就差不多啦。」
既有火种,一切全好办了,熔冰成水,烤肉为炙,两人自船破浮海,从未吃过一顿热食,这时第一口咬到脂香四溢的熊掌时,真是险些连自己的舌头也吞下肚去了。那火猴除了熊脑之外,不吃肉食,自行去采野果来吃。
当晚熊洞之中,花香流动,火光映壁,两人结成夫妻以来,至此方始真正享到洞房春暖之乐。
次日清晨,张翠山走出洞来,正自心旷神怡,蓦地里见远处海边岩石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这人却不是谢逊是谁?张翠山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实指望和殷素素经历一番大难之后,在岛上便此安居,那知又闯来了这个魔头。当下他一个人便如变成石像,呆立着动也不敢稍动。但见谢逊脚步蹒跚,摇摇晃晃向内陆走来,显是他眼瞎之后,无法捕鱼猎豹,一直饿到如今。他走出数丈,终于支持不住,脚下一个踉跄,向前摔倒,直挺挺的伏在地下。
张翠山返身入洞,殷素素娇声道:「五哥——你——」但见他脸色郑重,话到口边又忍住了。张翠山道:「那谢的也来啦!」殷素素吓了一跳,低声道:「他瞧见你了吗?」随即想起谢逊眼睛已瞎,惊惶之意稍减,说道:「咱们两个亮眼之人,不能对付不了一个瞎子。何况还有猴儿兄弟相助。」张翠山点了点头,道:「他饿得晕了过去啦。」殷素素道:「咱瞧瞧去!」从衣袖上撕下四根布条,在张翠山耳中塞了两条,自己耳中塞了两条,右手拿着长剑,左手携着火猴,一同走出洞去。
两人走到离谢逊七八丈处,张翠山朗声道:「谢前辈,你可要吃些食物?」谢逊斗然间听到人声,脸上露出惊喜之色,但随即辨出是张翠山的声音,脸上又罩了一层阴影,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张翠山拿了一大块昨晚吃剩下来的熟熊肉,远远掷了过去,说道:「请接着。」谢逊撑起身子,听风辨物,伸手抓住,慢慢的咬了一口。张翠山见他本来生龙活虎般的一条大汉,竟给饥饿折磨得如此衰弱,不禁油然而起怜悯之情。殷素素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五哥也忒煞滥好人,让他饿死了,岂不干手净脚?这番救活了他,日后只怕麻烦无穷,说不定我两人的性命还是得送在他的手下。」但想起自己立过重誓,决意跟着张翠山做好人,心中虽起不必救人之念,却不说出口来。
谢逊吃了半块熊肉,不再吃了,伏在地下呼呼睡去,张翠山在他身旁生了一个火堆,一来免他受寒,二来得以烤干湿衣。谢逊睡到午后,这才醒转,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张殷二人守在他的身旁,见他坐起开口,便各取出塞在耳中的布条,以便听他说些什么,但两人的右手都离耳畔不过数寸,只要一见情势不对,立即伸手塞耳。张翠山道:「这极北之处一个无人荒岛。」谢逊「嗯」了一声,霎时之间,心中兴起了数不尽的念头,呆了半晌,说道:「如此说来,咱们是回不去了!」张翠山道:「那得瞧老天爷的意旨了。」谢逊破口大骂道:「什么老天爷,狗天、贼天、强盗老天!」他这一张口咒骂,竟是老半天不停,直到他骂得自己也累了,这才摸索着坐在一块石上,又咬起熊肉来,问道:「以后你们要拿我怎样?」
张翠山望着殷素素,似要她开口说话。殷素素却打个手势,意思说一切凭你的主意。张翠山微一沉吟,朗声道:「谢前辈,咱夫妻俩——」谢逊点头道:「嗯,成了夫妻啦。」殷素素脸上一红,却颇有得意之色,说道:「那也可说是你做的媒人,须得多谢你撮成。」谢逊哼了一声,道:「你夫妻俩怎么样?」张翠山道:「咱们射瞎了你的眼睛,自是十分的过意不去,不过事已如此,再说一万遍致歉也是无用。既是天意要让咱们共处孤岛,说不定这一辈子再也难以回中土,咱俩便好好的奉养你一辈子。」
谢逊点了点头,叹道:「那也只好如此。」张翠山道:「咱夫妻俩情深义重,同生共死,谢前辈若是狂病再发,害了咱俩任谁一人,另一人决然不忍独活。」谢逊道:「你是要跟我说,你两人若是死了,我瞎了眼睛,在这荒岛上也是活不成?」张翠山道:「一点不错。」谢逊道:「既是如此,你们耳中何必再塞着布片?」
张翠山和殷素素相视而笑,将耳中的布条也都取了出来,心下却均骇然:「此人眼睛虽瞎,耳音之灵,几乎到了能以耳代目的地步。倘若不是在此事事希奇古怪的极北岛上,他未必须靠我二人供养。」
张翠山以谢逊学识渊博,请他替这荒岛取个名字。谢逊道:「这岛山既有万载玄冰,又有终古不灭的火窟,便称之为冰火岛吧。」自此三人一猴,便在岛上安居下来,倒也相安无事,张殷二人一有空闲,便在熊洞左近种植花木,烧陶作碗,堆土为灶,各种日用物品,次第粗具。谢逊也从不来和两人啰唆,只是捧着那把屠龙宝刀,低头冥思。张殷二人有时见他可怜,劝他不必再苦思屠龙宝刀中所藏的秘密。谢逊道:「我岂不知便是寻到了刀中秘密,在这荒岛之上又有何用?只是无所事事,何以遣此漫漫长夜?」两人听他说得有理,也就不再相劝。
离熊洞半里之处,另有一个较小山洞。张翠山花了十来天功夫,将之布置成为一间居室,供谢逊居住。忽忽数月,有一日,他夫妇俩携手向岛北漫游,原来这岛方圆极广,延伸至北,不知尽头,走出百余里地,只见一片浓密的丛林,老树参天,阴森森的遮天蔽日。张翠山有意进林一探,但那玉面火猴喳喳的说个不停,只是摇头,似乎林中有什么连它也惧怕的物事。殷素素胆怯起来,说道:「连猴儿兄弟也怕,咱们别去惹祸了。」
张翠山微觉奇怪,心想:「素素向来好事,怎地近来懒洋洋的,什么事也提不起兴致来?」想到此处,心中一惊,道:「素素,你身子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殷素素突然间羞得满脸通红,低声道:「没什么?」张翠山见他神情奇特,连连追问。殷素素似笑非笑的道:「老天爷见咱们太过寂寞,再派一个人来,要让大伙儿热闹热闹。」张翠山一怔之下,大喜过望,道:「你有孩子啦?」殷素素忙道:「小声些,别让人家听见了。」她说了这句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去。荒林寂寂,那里还有第三个人在?
天候嬗变,这时日渐短而夜渐长,到后来每日只有两个多时辰是白天,气候也转得极其寒冷。殷素素有了身孕后甚感疲懒,但一切烹饪、缝补等务,仍须勉力而行。这一晚她十月怀胎将满,熊洞中生了火,夫妻俩偎倚在一起闲谈。殷素素道:「五哥,你说咱们生个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女孩像你,男孩像我,男女都很好。」殷素素道:「不,我喜欢是个男孩子。你给他先取定个名字吧!」张翠山道:「嗯。」隔了良久,却不言语。殷素素道:「五哥,这几天你有什么心事?我瞧你心不在焉似的。」张翠山道:「没什么。想是要做爸爸了,所以喜欢得胡里胡涂啦!」
他说这几句话时,本是玩笑之言,但眉间眼角,隐隐带有忧色。殷素素何等聪明,如何瞧不出来,柔声道:「五哥,你若是瞒着我,只有更增我的忧心。你瞧出什么事不对了?」张翠山叹了口气,道:「但愿是我瞎疑心。我瞧谢前辈这几天的神色有些不正。」殷素素「啊」的一声,道:「我也早见到了。他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凶狠,似乎又要发狂。」张翠山点了点头,道:「想是他琢磨不出屠龙刀中的秘密,因此心中烦恼。」殷素素泪水盈盈,说道:「本来咱俩拚着跟他同归于尽,那也没什么。但是——但是——。」
张翠山搂着她的肩膀,安慰道:「你说的不错,咱们有了孩子,不能再跟他拚命。他好好的便罢,若是再行凶作恶,咱们只得给他杀了。谅他瞎着双眼,终究奈何咱们不得。」
殷素素自从怀了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变得仁善起来,从前做闺女时一口气杀几十个人也不贬眼睛,这时变便是杀头野兽,也觉不忍。有一次张翠山捕了一头母鹿,两头小鹿一直跟到熊洞来,殷素素一定要他将母鹿放了,宁可大家吃些野果,挨过两天。这时听到张翠山说要杀了谢逊,不禁身子一颤。
她偎倚在张翠山怀里,这么微微一颤,张翠山登时便觉察了,温柔地一笑,说道:「但愿他不发狂。素素,我们的孩子叫作『念慈』,你说可好?让他大了之后,一直记得妈妈这时候仁善慈悲的心肠,是男孩也好女孩也好,都叫这个名字。」殷素素点了点头,心中很感舒畅,道:「从前,我每杀了一个人,总算是觉得很高兴,但这时想来,心头起了个仁慈的念头时,却比杀人更加欢喜些。只是我从前不会慈悲,那也无从比较起。咦,你又在想什么啦?」张翠山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殷素素道:「不错,倘若他真的发起狂来,却怎生制他?咱们有猴儿兄弟作帮手,跟在冰山上时是大不相同了。」
张翠山道:「火猴虽然灵异,但它也未必能全懂咱们的说话,缓急之际,未必可靠,须得另想法子。」殷素素道:「咱们给他进食物时做些手脚,看能找到什么毒物——不,不,他不一定会发狂的,说不定咱俩瞎疑心。」张翠山道:「我有一个计较。咱俩从明儿起,移到内洞去住,却在外洞中掘一个极深的坑道,上面铺以皮毛软泥。」殷素素道:「这法子好却是好,不过你每日要出外打猎,若是他在外面行凶——」张翠山道:「我一个人容易逃走,一见情势不对,便往危崖峭壁上窜去,他瞎了双眼,如何追得我上。」
第二日一早,张翠山便在外洞中挖掘深坑,只是没有铁铲锄头,只得以天生的树枝当作木扒,实在是事倍功半。好在他内力浑厚,辛苦了七天,已挖了三丈来深,眼看谢逊的神气越来越是不对,时时拿着屠龙刀狂挥狂舞。张翠山加紧挖掘,预备挖到五丈深时,便在坑洞底周围插上削尖的木棒。这深坑底窄口广,他不进来侵犯殷素素便罢,只要踏进熊洞,非摔落去不可。
这一日午餐之后,谢逊只在熊洞外数丈处来回徘徊。张翠山不敢动工,生怕他听见响声,起了疑心,可是又不敢出外打猎,只守在一旁,瞧着他动静。但听得谢逊不住口的咒骂,从老天爷骂起,一直骂到西方佛祖,东海观音,天上玉皇,地下阎罗,再自三皇五帝骂起,尧舜禹汤,秦皇唐宗,文则孔孟,武则关岳,不论那一个大圣贤大英雄,全给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谢逊学问渊博,精通史事,这一番咒骂,张翠山倒是怔怔的给听得甚有兴味。
突然之间,谢逊破口大骂起武林人物来,这一次自华陀创设五禽之戏起始,少林派达摩老祖,岳武穆神拳散手,全给他骂得一钱不值。可是他倒也不是一味谩骂,于每一家每一派的缺点所在,却也确有真知炙见,一贬一斥,往往一针见血。只听他自唐而宋,逐步骂到了南宋末年的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骂到了郭靖杨过,猛地里辞锋一转,骂起武当派开山祖师张三丰来。
他辱骂旁人,那也罢了,这时大骂张三丰,张翠山如何不怒?正要反唇相稽,谢逊突然大吼:「张三丰不是东西,他的徒弟张翠山更加不是东西,让我捏死他的老婆再说!」纵身一跃,掠过张翠山身旁,奔进熊洞。张翠山急忙跟进,只听得喀的一声,谢逊已跌入坑中,可是坑底未装尖刺,他虽然摔下,并没受伤,只是出其不意,大吃了一惊。张翠山顺手抓过挖土的树枝,只见谢逊从坑中窜了上来,兜头便是一下猛击下去。谢逊听风声,左手翻转,已抓住了树枝,用力向里一夺。张翠山把捏不定,树枝脱手,这一夺劲力好大,他虎口震裂,掌心也给树枝擦得满是鲜血,谢逊跟着这一夺之势,又坠入了坑底。其时殷素素即将临盆,早已腹痛了半日,她先前见谢逊逗留在洞口不去,不敢和丈夫说知此事。因若是给谢逊听到了,他想自己动弹不得,少了一层顾忌,更易及早发难。这时见张翠山和他动手,一根树枝又被夺去,情势危急之中,顾不得腹痛如绞,抓起枕头边的长剑,向张翠山掷了过去。张翠山抓住剑柄,暗想:「此人武功高我十倍,他再窜上来时,我出剑劈刺,仍是非被他夺去不可。」情急之下,突然动道:「他双目已盲,所以能夺我兵刃,全仗听着我兵刃劈风之声,才知我的招势去向。」
刚想到此节,只见谢逊哈哈一笑,又提气纵跃而上。张翠山看准他窜上的来路,以剑尖对住他的脑门,紧握不动,只听得擦的一声响,谢逊一声大吼,长剑已刺入他的额头,深入数寸。原来张翠山持剑不动,谢逊这一跃上势道极猛,正是以自己脑门硬碰到剑尖上去,长剑既然纹丝不动,绝无声息,谢逊武功再好,如何能够知晓?总算他应变奇速,剑尖一碰到顶门,立即将头向后一仰,同时急使「千斤墬」功夫,再行落入坑底。只要他变招迟得一霎之间,那长剑从脑门中直刺进去,立时便即毙命。饶是如此,头上也已重伤,血流披面,长剑刺在他额头之上,不住颤动。谢逊拔出长剑,撕下衣襟裹住创口,头脑中一阵晕眩,自知受伤不轻,可是他狂性已发,从腰间拔出屠龙刀来,急速舞动,护住了顶门,第三度跃上。张翠山举起大石,对准他一块块投去,却均被屠龙刀碰开。但见刀花如雪,寒光闪闪,谢逊飞出深坑,直欺过来。张翠山一步步向后退避,心中一酸,想起今日和殷素素同时毕命,竟是不能见一眼那未出世的孩儿。
谢逊防他和殷素素从自己身旁逸出,一出熊洞,那便追赶不上,当下右手宝刀,左手长剑,使动大开大阖的招数,两丈方圆之内,尽数封住,料想张殷二人再也无法逃走,疯狂的心中大喜无已。蓦地里「哇」的一声,内洞中传出一响婴儿的哭声。谢逊大吃一惊,立时停步,只听那婴儿不住啼哭。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大难临头,竟是一眼也不再去瞧谢逊,两对眼睛一齐爱怜横溢地瞧着这个初生的婴儿,那是一个男孩,手足不住扭动,大声哭喊。张殷二人知道只要谢逊一刀下来,夫妻俩连着婴儿便同时送命。二人一句话不说,目光不肯斜开一斜,能够看得一霎,便是多享一分福气。
夫妻俩已是心满意足,终于,在临死之前的一刻,能够看到了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他们已不去想自己的命运。能够保护婴儿不死,自是最好,但他们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此竟连这个念头也没有转。婴儿在大声哭嚷着,这哭声使谢逊突然间心中良知激发,狂性登去,头脑便清醒过来。他想起自己全家被害之时,妻子刚正生了孩子不久,但那婴儿终于也是难逃敌人毒手。这几声婴儿的啼哭,使他回忆起许许多多的往事:夫妻的恩爱,敌人的凶残,无辜婴儿被敌人摔在地上成为一团血肉模糊,自己苦心孤诣还是无法报仇,自己武功日进,那知仇人进展更快,虽然得了屠龙刀刀中的秘密却总是不能查明——。他呆呆立着出神,一时温颜微笑,一时咬牙切齿。
在这一瞬之前,三人都是面临着最重大的生死关头,但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起,三个人突然全神贯注于身上。谢逊问道:「是男孩呢还是女孩?」张翠山道:「是个男孩。」谢逊道:「剪了脐带没有?」张翠山道:「要剪脐带吗?啊,是的,是的,我倒忘了。」谢逊倒转长剑,将剑柄递了过去。张翠山接过长剑,割断了婴儿的脐带,这时方始想起,谢逊已是迫近身边,可是他居然并不动手,心中好奇,回头向他望了一眼,只见谢逊脸上充满关切之情,竟似要插手相助一般。殷素素声音微弱,道:「让我抱一抱。」张翠山抱起婴儿,送入她的怀抱。谢逊又道:「你有没有烧了热水,给婴儿洗一个澡?」张翠山失声一笑,道:「我真胡涂啦,什么也不给预备,这个爸爸可没用之极。」说着便要奔出去烧水,但只迈出一步,见到谢逊铁塔一般巨大的身形竟在婴儿之前,心下蓦地一凛。谢逊却道:「你陪着夫人孩子,我去烧水。」将屠龙刀往腰间一插,便奔出洞去,经过深坑时轻轻纵身一跃,横越而过。
过了一阵,谢逊果真用陶盆端了一盆热水进来,张翠山便替婴儿洗澡。谢逊听得婴儿的哭声甚是洪亮,问道:「这孩子像妈妈呢还是像爸爸?」张翠山微笑道:「还是像妈妈多些,多福多寿,少受苦难。」殷素素道:「谢前辈,你说孩子的长相不好么?」谢逊道:「不是的。只是孩子像你,那就太过俊美,只怕福泽不厚,将来成人后入世,或会多遭灾危。」张翠山笑道:「谢前辈想得太远了,咱们四个人处身极北荒岛,这孩子自也是终老难道也让他孤苦伶仃的一辈子在这岛上?百年之后我三人都死了,谁来伴他?他长大之后,如何娶妻生子?」
殷素素自幼禀受父性,在白眉教中耳濡目染,所见所闻皆是极尽残酷恶毒之事,因之她向来行事狠辣,习以为常,自与张翠山结成夫妻,逐步向善,这一日做了母亲,心中天生的慈爱沛然而生,竟是全心全意为孩子打算起来。殷素素向她凄然望了一眼,伸手抚摸她的头发,心道:「这荒岛与中土相距万里,却如何能够回去?」但不忍伤爱妻之心,此言并不出口。忽听得谢逊说道:「张夫人的话不错。咱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但这孩子,这孩子,如何能够使他老死在荒岛之上,享不到半点人世的欢乐?张夫人,咱三人终当穷智竭力,使孩子得归中土。」殷素素大喜,颤巍巍的站起身来。张翠山忙伸手相扶,惊道:「素素,你干什么?快好好躺着。」殷素素道:「不,五哥!咱俩一起给谢前辈磕几个头,感谢他这一番大恩大德。」谢逊连连摇手,说道:「不用,不用。这孩子取了名没有?」张翠山道:「在下胡乱给他安了个名字!叫作『念慈』。谢前辈学问渊博,另行给他取个好名字吧!」
谢逊沉吟道:「张念慈,张念慈!这名字好啊,不用改了。」殷素素忽然想起:「难得这怪人如此喜爱这个孩儿,他若将孩儿视若己子,那么孩儿在这岛上就不再悉他加害,纵然他狂性发作,也必不致骤下毒手。」说道:「谢前辈,我为这孩儿求你一件事,务恳不要推却。」谢逊道:「什么?」殷素素道:「你收了念慈孩儿做义子吧!让他长大了,对你当亲生父亲一般供养。得你照料,这孩儿一生不吃人家的亏。五哥,你说好不好?」张翠山道:「妙极,妙极!谢前辈,还请你不弃,俯允咱夫妇的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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