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凄然道:「我自己的亲生孩儿给人一把摔死了,几成了血肉糢糊的一团,你们没有瞧见吧?」张翠山和殷素素对望一眼,觉得他言语之中又有疯意,但想起他的惨酷遭际,不由得甚是恻然。谢逊又道:「我这孩子如果不死,今年有十八岁了。我谢逊将一身的文才武功传授于他,嘿嘿,他未必便及不上你们什么武当七侠,少林三义。」这几句内凄凉之中带着狂傲,但自负之中又包含着无限寂寞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觉都是油然而起悔心:「倘若当日在冰山上不毁了他的双目,咱们四个人在此荒岛隐居,融融泄泄,岂不是好?」
三个人默然半晌,张翠山道:「谢前辈,你收这孩作为义子,咱们叫他改宗姓谢。」谢逊脸上闪过一丝喜悦之色,说道:「你肯让他姓谢?谢念慈,谢念慈,这名字很好啊,不过我那个死去的孩儿,名叫谢无忌。」张翠山道:「假如你喜欢,那么,咱们这孩儿便叫作谢无忌。」谢逊喜出望外,唯恐张翠山是骗他的,道:「你们把亲生孩儿给了我,那么你们自己呢?」张翠山道:「孩儿不论谢姓张,咱们是一般的爱的。日后他孝顺双亲,敬爱义父,不分亲疏厚薄,岂非美事?素素,你说可好?」殷素素微一迟疑,道:「你说怎么便是怎么。孩子多得一个人疼爱,终是便宜了他。」谢逊一揖到地,说道:「这我可谢谢你们啦,毁目之恨,咱们一笔勾销。谢逊虽丧子而有子,将来谢无忌名扬天下,好教世人得知,他父母是张翠山、殷素素,他义父是金毛狮王谢逊。」
殷素素当时所以稍一犹疑,乃是想起真的谢无忌已死,被人摔作了一团肉浆,自己的孩儿顶用这个名字,未免不吉,然见谢逊如此大喜若狂,料想对这孩儿必极疼爱,孩儿定可得到他许多好处,母亲爱子之心无微不至,只须于孩子有益,一切全肯牺牲,抱了孩儿,说道:「你要抱一抱他吗?」
谢逊伸出双手,将孩子抱在臂中,不由得喜极而泣,双臂发颤,说道:「你——你快快抱回去,我这模样别吓坏了他。」其实初生一天的婴儿懂得什么,但他这般说,显是爱极了孩子。殷素素微笑道:「你喜欢便多抱一会。将来孩子大了,你带着他到处玩儿吧。」谢逊道:「好极,好极——」听得孩子哭得极响,道:「孩子饿了,你喂他吃奶吧!我到外边去。」实则他双目已盲,殷素素便是当着他喂乳,也没什么,但他发狂时欲图非礼,这时却文质彬彬,竟变成了个儒雅君子。
张翠山道:「谢前辈——」谢逊道:「不,咱们已成一家人,再这般前辈后辈的,岂不生分?我这么说,咱三人索性结义为金兰兄弟,日后于孩子也好啊。」张翠山道:「你是前辈高人,咱夫妇跟你身份相差太远,如何高攀得上。」谢逊道:「呸,你是学武之人,却也这般迂腐起来?五弟,素妹,你们叫我大哥不叫?」殷素素笑道:「我先叫你大哥,咱俩是拜把子的兄妹。他若再叫你前辈,我也成了前辈啦!」张翠山道:「既是如此,小弟唯大哥之命是从。」殷素素道:「咱们先就这么说定,过几天等我起得身了,再来祭告天地,行拜义父、拜义兄之礼。」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大丈夫一言既出,终身不渝,又何必祭天拜地?这贼老天自己管不了自己的事,我谢逊最是恨他不过。」说着扬长出洞,只听得他在旷野上纵声大笑,显是得意之极,张殷二人自从识得他以来,从未见过他如此喜欢。
自此三人全心全意抚养孩子。谢逊号称「金毛狮王」,驯兽捕生之后,天下无双,张翠山详述岛上多处地形,谢逊在他指引下走了一遍,便即记住。
自此捕鹿杀熊,便由谢逊一力承担,有时那玉面火猴也陪同他出猎。只是那火猴杀熊太过轻易,真是不费吹灰之力,谢逊反觉没趣,初时尚要火猴引路,日子一久,他处处路径都已记熟,便要火猴陪孩子玩耍,不许它同去打猎。
忽忽数年,三个人在岛上相安无事,那孩子百病不生,长得甚是壮健。三人中倒似谢逊对他最是疼爱,有时孩子太过顽皮,张翠山和殷素素要加责打,每次都是谢逊从中拦住。如此数次,孩子便恃他作为靠山,逢到父母发怒,总是奔到义父处求救。张殷二人往往摇头苦笑,说孩子被大哥宠坏了。
到无忌四岁时,殷素素开始教他识字。五岁生日那天,张翠山道:「大哥,孩子可以学武啦,从今天起你来教他,好不好?」谢逊摇头道:「不成!我的武功太深,孩子无法领悟。还是你传他武当心法。等他到八岁时,我来教他。教得两年,你们便可回去啦!」殷素素奇道:「你说我们可以回去?回中土去?」谢逊道:「这几年来我日日留心岛上的风向水流,似乎每年黑夜最长之时,总是刮的南风,数十昼夜不停。咱们可以扎一个大木排,装上风帆,不停的向南,要是贼老天不来横加捣蛋,说不定你们便可回归中土。」殷素素道:「我们?难道你不一起去么?」谢逊道:「我瞎了双眼,回到中土做什么?」殷素素道:「你便不去,咱们却决不容你独自留着。孩子也不肯啊,没了义父,谁来疼他?」谢逊叹道:「我能疼他十年,已是足够了。贼老天总是跟我捣乱,这孩子倘若陪我的时候太多,只怕贼老天迁怒于他,会有横祸加身。」殷素素打了个寒噤,但想这是他随口说说的事,也没放在心上。
张翠山传授孩子的,都是扎基根的内功,心想孩子年幼,只须健体强身,便已足够,在这荒岛之上,决不会和谁动手打架。谢逊虽说过南归中土的话,但他此后不再提起,看来也是一时兴到之言,不能作准。到第八年上,谢逊果然要无忌跟他学练武功。传授之时他没叫张殷二人旁观,他夫妇便遵依武林中的严规,远远避开,对无忌的武功进境,也不加考查,信得过谢逊所授,定是高明异常的绝学。
岛上无事可纪,日月去似流水,转眼又是一年有余。自无忌出世后,谢逊心灵有了寄托,再也不去理会那屠龙宝刀,那知有一晚张翠山偶尔失眠,半夜中出来散步,月光下只见谢逊盘膝坐在一块岩石之上,手中捧着那柄屠龙宝刀,正自低头沉思。张翠山吃了一惊,待要避开,谢逊已听到他的脚步声,说道:「五弟,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八个字,看来终是虚妄。」张翠山走近身去,说道:「武林中荒诞之说甚多。大哥这等聪明才智,如何对这宝刀之说,始终念念不忘?」谢逊道:「你有所不知,我曾听少林派的一位有道高僧空见大师说过此事。」
张翠山道:「啊,空见大师。听说他是少林掌门空闻大师的师兄啊,他逝世已久了。」谢逊点头道:「不错,空见已经死了,是我打死的。」张翠山吃了一惊,心想江湖上有两句话说道:「少林神僧,见闻智性」,那是替当今少林派四位班辈最高的和尚空见、空闻、空智、空性四人而言,后来听师父说空见大师得病逝世,想不到竟是谢逊打死的。
谢逊叹了口气,说道:「空见这人傻得很,他竟是只挨我打,始终不肯还手,我打了他一十三拳,终是将他打死了。」张翠山心下更是骇然,心想:「能挨得起大哥一拳一掌而不死的,已是一等一的武学高手,这位少林神僧竟能连挨他一十三拳,身子之坚,那是远胜铁石了。」
但见谢逊神色凄然,脸上颇有悔意,料想这事之中,定是隐藏着一件极大过节,他自与谢逊结义以来,八年中共处荒岛,情好弥笃,但他对于这位义兄,敬重之中总是带着三分惧意,生怕引得他忆及昔恨事,当下也不敢多问。却听谢逊说道:「我生平中心钦服之人,寥寥可数。便是尊师张真人,我虽久仰其名,但无缘识荆,也只神交而已。这位空见大师,实是一位高僧。他武功上的名气虽不及他师弟空智、空性,但依我之见,空智、空性两位大师一定及不上他老人家。」
张翠山以往听他畅论当世人物,大都不值一晒,只要能得他破口大骂,已算是第一流的人物,要他赞上一字,真是难上加难,想不到他提到空见大师竟是如此钦迟,倒也颇出意料之外,说道:「想是他老人家隐居寺中清修,少在江湖上走动,是以武学上的造诣少人知。」谢逊仰头向天,呆呆出神,自言自语的道:「可惜可惜,这样一位武林中盖世奇士,竟给我一十三拳活生生的打死了。他武功虽高,实是迂得厉害,倘若当时他还手跟我放对,我谢逊焉能活得到今日?」张翠山道:「难道这位高僧的武功修为,竟比大哥还要深湛么?」谢逊道:「我怎能跟他相比?他弟子的武功也比我高得多。」他说这句话时,脸上神情和语气之中,竟是充满了无比的怨毒。
张翠山大奇,心中微有不信,自忖恩师张三丰的武学世所罕有,但和谢逊相较,恐怕也只能胜他半筹,假若空见大师的弟子尚且高出谢逊甚多,岂不是连自己恩师也比下去了?但素知谢逊的名字中虽有个「逊」字,性子极是倨傲,如果那人的武功不是真的远胜于他,他决计不肯服输。
谢逊似是猜中了他的心意,说道:「你不信么?好,你去叫无忌出来,我说一个故事给他听。」张翠山心想三更半夜的,无忌早已睡熟,去叫醒他听故事,对孩子实无益处,但既是大哥有命,却也不便违拗,于是回到熊洞,去叫醒了儿子。无忌一听说义父要讲故事,大声叫好,登时将殷素素也吵醒了。三个人一起出来,坐在谢逊身旁。
谢逊道:「孩子,不久你就回归中土——」无忌奇道:「什么回归中土?」谢逊将手挥了挥,叫他不要打断自己话头,继续道:「若是咱们的大木排在海中沉了或是飘得无影无纵,那也罢了,什么休要提起,但要是真的能回中土,我跟你说,世上人心险恶,谁都不要相信。除了父母之外,谁都会存着害你的心思。就可惜我年轻时没人跟我说过这些话。唉,便是说了,当时我也不会相信。」
「我在十岁那一年,因意外机缘,拜在一个武林中大大有名之人的门下学艺。我师父见我资质不差,对我青眼有加,将他绝艺可说是倾囊以授。我师生情若父子,五弟,当时我对师父的敬爱仰慕,大概跟你对尊师没差分毫。我在二十三岁那年离开师门,不久便娶妻生子,一家人融融泄泄,过得极是快活。」
「过了两年,我师路过我故乡,到我家来盘桓数日。我自是高兴得了不得,全家竭诚款待,我师父空闲下来,又指点我的功夫。那知这位武林中的有德长者,竟是人面兽心,在七月十五那日酒后,忽对我妻施行强暴——」
张翠山和殷素素同时「啊」的一声,师奸徒妻之事,武林中从所未闻,那可是天人共愤的大丑事。谢逊续道:「我妻子自是不从,大声呼救,我父亲闻声闯进房中,我师父一见事情败露,一拳将我父亲打死了,跟着又打死了我母亲,将我甫满周岁的儿子谢无忌——」无忌听他提到自己名字,奇道:「谢无忌?」
张翠山斥道:「别多口!听义父说话。」谢逊道:「是啊,我那亲生孩儿跟你名字一样,也叫谢无忌。我师父抓起了他,将他摔成了血肉糢糊的一团。」谢无忌忍不住又问:「义父,他——他还能活吗?」谢逊道:「不能活了,不能活了!」殷素素向儿子摇了摇手,叫他不要再问。谢逊出神半晌,才道:「那时候我瞧见这等情景,吓得呆了,心中一片迷惘,不知如何对付我这位生平最敬爱的恩师,突然他一拳打向我的胸口,我胡里胡涂的也没想到抵挡,就此晕死过去。待得醒转,我师父早已不知去向,但见满屋都是死人,我父母妻儿,弟妹仆役,全家一十三口,尽数毙于他的拳下。想是他以为一拳已将我打死,没有再下毒手。」
「我大病一场之后,苦练武功,五年后去找师父报仇。但我跟他武功相差太远,所谓报仇,徒然自取甚辱。但这一十三条人命的血仇,如何能便此罢休?当时我周游天下,遍访明师,这一番苦心孤诣,总算有了着落,十年之间,我连得三位高人传授,自觉功夫大进,又去找我师父。那知我功夫强了,他竟是强得比我更多,第二次报仇还是重伤而归。」
「于是我潜心苦思,专练『七伤拳』的内劲,三年之后,拳技大成,自忖已可和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比肩!我师父倘若不是另有奇遇,决不能再是我敌手。第三次找上门去时,他家人却已迁离原处,再也找不到他的所在。我在江湖上到处打听,始于探寻不到他的踪迹,想是他为了躲避这场大祸,在极荒僻之地隐居了起来。大地茫茫,却到何处去寻他?」
「我愤激之下,便到处做案,奸淫掳掠,杀人放火,无所不为。每做一件案子,便留下我师父的姓名!」
张翠山和殷素素一齐「啊」了一声。谢逊道:「你们知道我师父是谁了吧?」殷素素点头道:「嗯!你是『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弟子。」原来两年之前武林中突然发生一场轩然大波,自辽东以至岳南,半年之间,接连发生了三十余件大案,许多成名的豪杰突然不明不白的被杀,而凶手必定留下「混元霹雳手」成昆的名字。被害之人不是一派的掌门,便是交游极广的老英雄,每一件案子都是牵连的人数极众。只要发生这样一件案子,武林中便要到处轰传,何况接连是三十余件。当时武当七侠奉了师父之命,尽数下山查询,但竟是不得半点头绪。众人均知这是有人故意嫁于成昆。要知成昆声名向来极佳,被害的人又有好几个是他的知交好友,这些案子决计非他所为。但要查知凶手是谁,自是非成昆身上着手不可,可是成昆这人近来忽然无影无踪,谁也不知他到了何处。纷扰多时,这些案子还是不了了之。虽然想找凶手报仇的人成百成千,可是不知凶手是谁,人人均是徒呼负负。若不是谢逊今日说起,张翠山那里猜得到其中的过节原委。谢逊道:「我冒成昆之名杀人做案,那是要逼得他挺身而出,便算他始终龟缩,武林中千百人到处寻访,总是比我一人之力强得多啊。」殷素素道:「此计不错,只不过这许多人无辜伤在你的手底,倒底也不知为了何故,未免可怜。」谢逊道:「难道我父母妻儿给成昆害死,便不是无辜么?便不可怜么?我看你从前倒也爽快,嫁了五弟十年,却学得他这婆婆妈妈起来。」殷素素向丈夫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说道:「大哥,这些案子倏然而起,倏然而止,后来你终于找到了成昆么?」谢逊道:「没有找到,没有找到。后来我在洛阳见到了宋远桥。」张翠山大吃一惊,道:「我大师哥宋远桥?」
谢逊道:「不错,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我见做了这许多案子,江湖上已闹得天翻地覆,但我师父混元霹雳手成昆——」谢无忌道:「义父,他这样坏,你还是叫他师父么?」谢逊苦笑道:「我从小叫惯了。再说,我的一大半武功总是他传授的。他虽是个大坏蛋,我也不是好人,说不定我的为非作歹,都是他教的。好也是他教,歹也是他教,我还是叫他师父。」张翠山心想:「大哥一生遭遇惨酷,愤激之余,行事不分是非。无忌听了这些话记住心中,于他日后立身有害,过几天倒要好好解说给他听。」
只听谢逊续道:「我见师父不露面,心想非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不足以激逼出来。今世武林之中,以少林、武当两派为尊,看来须得杀死一名少林或是武当派中第一流的人物,方能见效。那一日我在洛阳清虚观外的牡丹园中,见到宋远桥出手惩戒一名恶霸,见他武功很是了得,决意当晚便去将他杀了。」
张翠山听到这里,不由得栗然而惧,他明知宋远桥结果并未为谢逊所害,但想起当时情势的凶险,仍是不免惴惴,须知谢逊的武功高出宋远桥甚多,何况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苦是当真下手,大师兄绝无幸理。殷素素也知宋远桥未死,说道:「大哥,想是你突然不忍加害无辜的旁人,要是你当真杀了宋大侠,咱们这位张五侠早就跟你拚了命,再也不会成为结义兄弟了。」
谢逊「哼」了一声,道:「那有什么不忍的?若在今日,我瞧在五弟面上,自不会去跟武当派为难。可是那时我又不识得五弟,别说是宋远桥,便是五弟自己,只要给我见到了,还不是杀了再说。」谢无忌奇道:「义父,你为什么要杀爹爹?」谢逊微笑道:「我是说个比方啊,并不是真的要杀你爹爹。」谢无忌道:「嗷,原来如此!」这才放心。
谢逊抚着他小头上的头发,说道:「贼老天虽有诸般不好,总算没让我杀了宋远桥,否则我愧对你爹爹,也不能再跟他结义为兄弟了。」他停了片刻,续道:「这天晚上我吃过晚饭,在客店中打坐养神。我心知宋远桥既是武当七侠之首,武功上自有过人之处,若是一击不中,给他逃了,或是只打得他身负重伤而不死,那么我的行藏必致泄露,要逼出我师父来的计谋尽数落空,而且天下豪杰向我群起而攻,我谢逊便有三头六臂,也是无法对敌啊。我一死不打紧,这场血海深仇,可从此无由得报了。」谢无忌突然道:「义父,你眼睛看不见,等我大了,练好了武功,去替你报仇!」
他此言一出,谢逊和张翠山不约而同的霍地站起。谢逊虽然双目无神,仍是凝视无忌,低沉着声音道:「无忌,你可真有此心?」张翠山和殷素素心中都很焦急,他们虽然身处极北万里之外的荒岛,将来未必能够重返中土,但武林中人素重信义,一诺之下,终身不渝,无忌要是答应谢逊报仇,那可是在肩头挑上了一副万斤重担。以谢逊几具通天澈地之能,尚自不能报仇,无忌这小小孩子若是信口答应了,岂非自陷绝境?
可是无忌年纪虽小,这种事情还是须得由他自决,亲为父母,也不能出主意,至于日后他长大成人,是否还记得孩童的话,那是将来之事了。不过张殷二人此时听来,均觉此事虽然渺茫,总是隐隐觉得非同小可,说不定便关涉到无忌的一生祸福。
只听无忌昂然道:「义父,害你全家之人叫做混元霹雳手成昆,无忌记在心中,将来一定代你报仇,也将他全家杀死,杀得一个不留!」
张翠山怒喝:「无忌你说什么?一人作事一人当,他罪孽再大,也只一人之事,岂可累及无辜?」
无忌应道:「是,爹爹!」吓得不敢再说。谢逊却道:「一个人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那也没有什么,倒是全家死光,剩着一个人孤零零的在世上,更是难受。当时我明白这个道理,反之是找我师父报仇。其实真正的报仇,该当是将我师父全家害死,让他独个儿活着,日日想着亡妻丧子之痛。」
张翠山听得只是摇头,但碍着他是大哥,不便驳斥,生怕他更说许多惨酷恶毒的言语,让无忌记在心中,于是问道:「你跟我大师兄这场比武后来如何了结?大师兄始终没跟咱们说起这件事,倒是奇怪。」谢逊道:「宋远桥压根儿就不知道,恐怕他连『金毛狮王谢逊』这六个字也从来没听见过,因为我后来没有去找他。」张翠山叹了口气,道:「谢天谢地!」殷素素笑道:「谢什么贼老天、贼老地,谢一谢眼前这个谢逊大哥才是真的。」张翠山和无忌都笑了起来。
谢逊却并不笑,缓缓的道:「那天晚上的情景,今日我还是记得清清楚楚,我坐在坑上,暗运真气,将那『七伤拳』又复习了几遍。五弟,你从来没见过我的『七伤拳』,要不要见识见识?」张翠山还没回答,殷素素抢着道:「那一定是神妙无比,威猛绝伦,大哥,你怎地不去找宋大侠了?」谢逊微微一笑,说道:「你怕我试拳时伤了你老公么?倘若这拳力不是收发由心,还算得是什么『七伤拳』。」说着站起身来,走到一株大树之旁,口中吆喝一声,宛似凭空打了个霹雳,猛响声中,一拳打在树干之上。
以谢逊的功力而论,这一拳便是不将大树打得断为两截,也当拳头深陷树干,那知他收回拳头时,那大树竟是丝毫不损,连树皮也不破裂半点。殷素素心中难过:「大哥在这岛上一住九年,武功是全然抛弃了。我从来不见他练功,原也难怪。」怕他伤心,还是大声喝了声采。谢逊道:「素妹,你这声采喝得全不由衷,你只道我武功大不如前了,是不是?」殷素素道:「在这极北荒岛之上,来来去去便是四个亲人,还练什么功?」谢逊问道:「五弟,你瞧出其中的奥妙么?」张翠山道:「我见大哥这一拳去势十分刚猛,可是打在树上,连树叶也没一片晃动,这一点心中甚是不解。便是无忌去打一拳,也会摇动树枝啊!」无忌叫道:「我会!」奔过去在大树上砰的一拳,果然树枝乱晃,月光照映出来的影子,在地上颤动不已。张翠山夫妇见儿子这一拳力道甚是强劲,心下甚喜,一齐瞧着谢逊,等他说明其中的道理。谢逊道:「三天之后,树叶便会萎黄跌落,七天之后,大树全身枯槁。我这一拳已将大树的脉络从中震断。」
张翠山和殷素素不胜骇异,但知谢逊素来不打诳语,此言自非虚假,谢逊取过手边的屠龙刀,拔刀出鞘,喀的一声,在大树的树干中斜砍一刀,只听得砰彭巨响,大树的下半段向外跌落。谢逊收刀说道:「你们瞧一瞧,我『七伤拳』的威力可还在么?」
张翠山三人走过去细看大树的斜剖面时,只见树心中一条条通水的筋脉已大半震断,有的扭曲,有的粉碎,有的断为数截,有的若断若续,显然他这一拳之中,又包含着数种不同的劲力。张殷二人大是叹服,张翠山道:「大哥,你今日真是叫小弟大开眼界。」谢逊忍不住得意之情,说道:「我这一拳之中,共有七种不同的劲力,或刚猛,或阴柔,或刚中有柔,或柔中有刚,或横出,或直送,又或是自外向内收缩。敌人抵挡了一种劲力,抵不住第二种,抵了第二种,我的第三种劲力休又如何对付。嘿嘿,『七伤拳』之名,便由此而来。五弟,你说这拳力是太毒辣了些吧?」
无忌道:「义父,你把这『七伤拳』教了我好么?」谢逊摇头道:「不成!」无忌好生失望,还想缠着他苦求。殷素素笑道:「无忌你不是傻么?你义父这种武功精妙深湛,若不是先具最上乘的内功,如何能练?」无忌道:「那么等我先练好了上乘的内功再说。」谢逊摇头道:「这『七伤拳』不练也罢!每人体内,均有阴阳二气,金木水火土五行。心属火、肺属金、贤属水、脾属土、肝属木,一练七伤,七者皆伤。这七伤拳的拳功每深一层,自身内脏便多受一次损害,所谓七伤,实则是先伤己,再伤敌,我若不是在练七伤拳时伤了心脉,也不致有时狂性大发,无法抑制了。」张翠山和殷素素此时方知,何以他这样一位文武兼资的奇人,一到狂性发作,竟会行若禽兽。
谢逊又道:「倘若我内力真的浑厚坚实,到了空见大师、或是武当张真人的地步,再来练这七伤拳,想来自己也可不受损伤,便有小损,亦无大碍。只是当年我报仇心切,连杀七人,才从崆峒派手中夺得这本『七伤拳谱』的古抄本,拳谱一到手,立时便心急慌忙的练了起来,唯恐拳功未成而我师父已死,报不了仇。待得察觉内脏受了大损,已是无法挽救,当时我可没想到,崆峒派既然有此世代相传的拳谱,却为何无人会此拳功。素妹,我又贪图这拳功发拳时声势喧赫,有极大的好处,你懂得其中道理吧?」殷素素微一沉吟,道:「嗯,是不是跟你师门霹雳什么的功夫差不多?」谢逊道:「正是。我师父外号叫作『混元霹雳手』,掌含风雷,威力极是惊人。我找到他后如用这路七伤拳跟他对敌,他定当以为我使的还是他亲手所传的武功,只要拳力一到了他身上,他再惊觉不对可已迟了。五弟,你别怪我用心尖刻,我师父外表横鲁,可实在是天下最工心计的毒辣之人。若不是以毒攻毒,这场大仇便无法得报——唉,枝枝节节的说了许多,还没说到空见大师。且说那一晚我运气温了三遍七伤拳功,便越墙出外,要去找宋远桥。」
「我一跃出墙外,身子尚未落地,突然觉得肩头上被人轻轻一拍。我大吃一惊,以我当时功力,竟有人伸手拍到我身上而不及挡架,可说是从所未有之事。无忌,你想,这一拍虽轻,但若是他掌上施出劲力,岂不是我已受重伤?我当即回手一捞,反击一拳,左足一落地,立即转身,便在此时,我背心上又被人轻轻拍了一掌,同时背后一人叹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无已觉得十分有趣,哈哈笑了出来,道:「义父,这人跟你闹着玩么?」张翠山和殷素素却已猜到,说话之人定是那空见大师了。
谢逊续道:「当时我只吓得全身冰冷,如坠深渊,那人如此武功,要制我死命真是易如反掌。他说那『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八个字,只是一瞬之间的事,可是这八个字他说得不徐不疾,充满慈悲心肠!我听得清清楚楚。但那时我心中只感到惊惧愤怒,回过身来,只见四丈以外站着一位白衣僧人。我转身之时,只道他离开我只不过两三尺,那知他一拍之下,立即飘出四丈,身法之外,步伐之轻,实是匪夷所思。」
「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是冤鬼,给我杀了的人索命来着!』因为我想若活人,决不能有这般来去如电的功夫。我一想到是鬼,胆子反而大了起来,喝道:『妖魔鬼怪,给我滚得远远的,老子天不怕地不怕,岂怕你这种孤魂野鬼?』那白衣僧人合什道:『谢居士,老僧空见合什!』我一听到空见两字,便想起江湖上所传『少林神僧,见闻智性』这两句话来。他名列四大神僧,无怪有这般高强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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