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逊心中实在也舍不得和他三人分别,他早想到三人此去永无再会之期,他孤零零的独处荒岛,实是生不如死,但他思之已久,知道若是和张殷夫妇同归中原,以自己仇家之众,必替他一家三口子惹下无穷的祸患。他虽是行事偏激,却是性情中人,既与张翠山、殷素素张翠山义结金兰,对他二人的爱护,实已胜过待己,而对义子无忌之爱,更是逾于亲儿。他自知背负一身血债,江湖上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绿林黑道,不知有多少人处心积虑的要置己于死地,何况屠龙刀落入己手,此事难免会泄露出去。若在从前,他自是枉然不惧,但这时眼目已盲,决计不能抵挡大批仇家的围攻。他又料知张殷二人也决不致袖手不顾,任由自己死于非命,争端一起,四人势必同归于尽。只怕一回归大陆,四个人都活不到一年半载。但这番计较也不必跟二人说明,事到临头,方说自己决意留下。
他听无忌这几句话中真情流露,将他身子抱了起来,柔声道:「无忌,乖孩子,你听义父的说话。义父年纪大了,眼睛又瞎,在这儿住得很安适,回到中原,只有处处不惯,什么也不快活。」无忌道:「回到中原后,孩儿天一服侍你,不离开你身边,你要吃什么喝什么,我立时给你端来,那不是一样快活么?」谢逊摇摇头道:「不行的。我还是在这里快活。」无忌道:「我也是在这里快活。爹,妈,不如咱们都不去了,还是在这里的好。」
殷素素道:「大哥,你若有什么顾虑,不如明言,大家一起筹划筹划。要说留你独个在这儿,咱们无论如何不允。」
谢逊心想:「这三人都对我情义深重,要叫他们甘心舍己而去,只怕说到舌敝唇焦,也是不能。却如何想个法儿,让他们离去?」张翠山忽道:「大哥,你是怕仇家太多,连累了咱们,是不是?咱四人回到中原之后,找个荒僻的所在隐居起来,不与外人来往,岂非什么都没事了?最好是咱们都到武当山去住,谁也想不到金毛狮王会在武当山上。」谢逊傲然道:「哼,你大哥虽然不济,也不须托庇于尊师张真人的庇下?」张翠山暗悔失言,忙道:「大哥武功不在我师父之下,何必托庇于他?回强西藏、朔外大漠,何处不有乐土?尽可供我四人自在逍遥。」
谢逊道:「要找荒僻之所,天下还有何处更荒得如此间的?你们到底走是不走?」张翠山道:「大哥不去,大伙儿决意不去。」殷素素和无忌也齐声道:「你不去,我们都不去。」谢逊叹了口气道:「好吧,大伙儿都不去,等我死了之后,你们再回去那也不迟。」张翠山道:「不错,在这里十年也住了,又何必着急?」谢逊忽然喝道:「我死了之后,你们再没什么留恋了吧?」
三人一愕之间,只见他手一伸,刷的一声,拔出了屠龙刀,一刀便要脖子中抹去。张翠山大惊,叫道:「休伤了无忌!」要知以他武功,决计阻不了谢逊横刀自尽,情急之下叫他休伤无忌,谢逊果然一怔,收刀停住,喝道:「什么?」张翠山见他如此决绝,哽咽道:「大哥既是决意如此,小弟便此拜别。」说着跪下来拜了几拜。无忌却朗声道:「义父,你不去,我也不去!你自尽,我也自尽。大丈夫说得出做得到,你横刀抹脖子,我也横刀抹脖。」
这几句话果然制住了谢逊,他想无忌年纪虽小,素来说话甚有分寸,自己以死相胁,他竟然也以死相胁,纵声叫道:「小鬼胡头胡说八道!」一把抓住他背心,将他掷上了木排,跟着双手连掷,把张翠山和殷素素也都投上,大声叫道:「五弟,素妹,无忌!一路顺风,早归中土。」
那玉面火猴见张翠山等被掷上木排,纵身飞跃,也跳上了木排。无忌放声大哭,叫道:「义父,义父!」谢逊横刀喝道:「你们若再上岸,我们结义之情,便此断绝。」
这时海流带着木排,缓缓飘远,眼见谢逊的人影慢慢糢糊,慢慢的小了下去。张翠山和殷素素知道义兄心意坚决,终不可回,只得挥泪扬手,和他作别,隔了良久良久,直至再也瞧不见他身形,三人这才转头。无忌伏在母亲怀里,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
那木筏便如此在大海中飘行,海流果是不停的向南,带着木筏向南行。在这茫茫大海之上,自也认不出方向,但见每日太阳从左首升起,从右首落下,每晚北极星在筏后闪烁,而木筏又是不停的移动,便知离中原日近一日。最初二十余天中,张翠山生怕木排和冰山相撞,不敢张帆,航行虽缓,但却安全,纵然撞到冰山,也是轻轻一触,便滑了开去。直至远离冰山群,才张起帆来。
北风日夜不变,木筏的航行登时快了数倍,且喜一路未遇风暴,看来回归故土,倒是有了七八成把握。这一月来,张殷二人怕无忌伤心,始终不谈谢逊之事。这日殷素素见海面波涛不兴,木排上的风帆张得满满的,直向南驶,忍不住说道:「大哥不但武功精纯,对天时地理也算得这般准,实是一位奇人。」无忌忽道:「既然风向半年南吹,半年北吹,过年前咱们还回到冰火岛,去探望义父。」张翠山喜道:「无忌说得是,等你长大成人,咱们再一齐北去——」
殷素素突然指着南方,叫道:「那是什么?」只是远处水天相接之处,隐隐有两个黑点,张翠山吃了一惊,道:「莫非是鲸鱼?要是来撞木排,那可糟了。」殷素素看了一会,道:「不是鲸鱼,没见喷水啊。」三个人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个黑点,直到一个多时辰之后,张翠山欢声叫道:「是船,是船!」猛地纵起身来,翻了个斛斗。他自生了无忌之后,终日忙忙碌碌,从未有过这般孩子气的行动。无忌哈哈大笑,学着父亲,也翻了两个斛斗。殷素素忙取过木柴脂油,在筏上生起一堆火来。
又航了一个时辰,太阳斜照,已看得清楚是两艘大船。殷素素忽然身子微微一颤,脸色大变。无忌奇道:「妈,怎么啦?」殷素素口唇动了一动,却没说话。张翠山握住她手,脸上满是关切的神色。殷素素叹道:「刚回来便碰见了。」张翠山道:「怎么?」殷素素道:「你瞧那帆。」张翠山凝神瞧去,只见左首一艘大船的帆上,绘着一只殷红色血手,张开五指,显得甚便诡异,说道:「这艘船的风帆好生奇怪,你认得么?」殷素素低声道:「是我爹爹的白眉教的。」
霎时之间,张翠山心头涌起了许多念头:「素素的父亲是白眉教的教主,这邪教看来无恶不作,我见到岳父时却怎生处?恩师对我这场婚事会有什么说话?」只觉手掌中素素的小手在轻轻颤动,想是她也同时起了无数心事,当下说道:「素素,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天上地下,永不分离。你还担什么心?」殷素素吁了一口长气,回眸一笑,低声道:「只盼我不致让你为难,你一切要瞧在无忌的脸上。」
无忌从来没见过船只,目不转瞬的望着那两艘船,心中说不出的好奇,没理会爹妈在说什么。那木排渐渐驶近,只见两艘船靠得紧密,竟似贴在一起。若是方向不变,木排便会在两艘船右首数十丈处交叉而过。
张翠山道:「要不要跟船上招呼?探问一下你爹爹的讯息?」
殷素素道:「不要招呼,待回到中原,我再带你和无忌去见爹爹。」张翠山道:「嗯,那也好。」无忌忽然叫道:「爹,妈,你瞧,两只船上的人在打架。」张殷二人抬起头来,凝目望去,果见那边船上刀光闪烁,似有四五人在动武。殷素素有些担心,道:「不知我爹爹在不在那边?」张翠山道:「既是碰上了,咱们便过去瞧瞧。」于是斜扯风帆,转过木筏后的大舵,那木筏便略向左偏,对着两艘船缓缓驶去。
木筏虽然扯足了风帆,但行驶仍是极慢,过了好半天,才靠近二船。只听得白眉教的船上有人高声叫道:「有正经生意,不相干的客人避开些吧。」殷素素叫道:「是总舵的香主,那一坛的舵主在烧香?」她说的是白眉教的切口,那边船上那人的语气立时不同,恭恭敬敬的道:「原来是总舵的香主驾临,天市堂李香主,率领神舵坛封坛主、青龙坛程坛主在此。不知是那一位香主驾临?」殷素素道:「紫微堂香主。」
那边船上听得「紫微堂香主」五个字,登时乱了起来,稍过片刻,十余人齐声叫道:「殷姑娘回来啦,殷姑娘回来啦。」
张翠山虽和殷素素成婚十年,从没听她说过白眉教中的事,他也从来不问,这时听得两下里对答,才知她还是什么「紫微堂香主」,看来「香主」的权位,还是在「坛」主之上。他在王盘山岛上,己见过玄武、朱雀两坛坛主的身手,说武功是在殷素素之上,她所以能任香主,当是因为她是教主之女,而这位「天市堂」李香主,想必是位极厉害的人物了。
只听得对面船上一个极苍老的声音说道:「听说敝教殷姑娘回来啦,大家暂且罢斗如何?」另一个高亮的声音说道:「好!大家住手。」接着兵刃相交之声一齐停止,相斗的众人纷纷跃开。张翠山听得那爽朗嘹喨嗓音很熟,一怔之下,叫道:「是俞莲舟师哥么?」那边船上的人叫道:「我正是俞莲舟——啊—啊—你—你—」张翠山道:「小弟张翠山!」他心情激动,眼见木筏跟两船相距尚有十余丈,从筏上拾起一根大木,使劲一抛,跟着身子跃起,在大木上一借力,已跃到了对方船头。
俞莲舟抢上前来,师兄弟分别十年,不知死活存亡,这番相见,何等欢喜?两人四手相握,一个叫了声:「二哥!」一个叫了声:「五弟!」眼眶中充满泪水,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边白眉教迎接殷素素,却另有一番排场,四只大海螺一齐呜呜吹起,李香主站在最前,封程两位坛主站在李香主身后,其后又站着百来名大小教众。大船和木筏之间搭上了跳板,七八名水手用长篙钩住木筏,不使离开。殷素素摧了无忌的手,从跳板上走了过去。
原来白眉教中地位最尊的,自是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他属下分为内三堂、外五坛分统各路教众。内三堂是天微、紫微、天市三堂,外五坛是神蛇、青龙、白虎、玄武、朱雀五坛。天微堂主是殷天正的长子殷野王,紫微堂的香主便是殷素素,天市堂香主是殷天正的师弟李天垣。他虽武功极高,又是殷素素的长辈,但看在教主师兄的脸上,向来对殷素素极是客气。
李天垣见殷素素衣衫褴褛,又是毛,又是皮,手中还携着一个孩童,不禁一怔,但随即满脸堆欢,笑道:「谢天谢地,你可回来了,这十年来不把你爹爹急煞啦。」殷素素拜了下去,说道:「师叔你们好!」又对无忌道:「快给师叔祖磕头。」无忌爬在地下磕头,一双小眼却骨溜溜望着李天垣,他斗然间见到船上有这许多人,心中说不出的好奇。
殷素素站起身来,说道:「师叔,这是侄女的孩子,叫作无忌。」李天垣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说道:「妙极妙极!你爹爹一定要乐疯啦,不但女儿回家,还带来这么俊秀的一个小外孙。」殷素素见两艘船的甲板上都溅满了鲜血,两船的甲板上都有几具尸体躺着,低声道:「对方是谁?为什么动武?」李天垣道:「对方是武当派和昆仑派的人。」殷素素见丈夫跃到对方船上,和一个人相拥在一起,称他为师哥,早知对方有武当派的人手在内,这时听李天垣一说,不由得双眉紧锁,说道:「最好先别动手,能化解便化解了。」李天垣道:「是!」
要知李天垣虽是师叔,但在白眉教中,天市堂排名次于紫微堂,为内堂之末。论到师门之谊,李天垣是长辈,但在处理教务之时,殷素素的权位反超过师叔。
只听得张翠山在那边船上叫道:「素素,无忌,过来见过我师哥。」殷素素携着无忌的手,向那艘船的甲板走去。李天垣和封程两位坛主怕她有失,紧随在后。
到了对面的船上,只见甲板上站着七八个人,一个四十余岁的高瘦汉子和张翠山手拉手,神态甚是亲热。张翠山道:「素素,这位便是我常常提起的俞二师哥。二哥,这是你弟妇和你侄儿无忌。」
俞莲舟和李天垣一听,都是大吃了一惊,白眉教和武当派正在拚命恶斗,那知双方的一个重要人物竟是夫妇,不但是夫妇,而且还生了一个孩子。俞莲舟心知道中间的曲折原委,非片刻间说得清楚,当下先给张翠山引见船上各人,一个矮矮胖胖的黄冠老道,是昆仑派的西华子,一个中年恶妇,是西华子的师妹,便是武林中名头很响的闪电手卫四娘,江湖中人背后都称她为「闪电娘娘」。甚余几人也都是昆仑派的高手,只是名望没有西华子和卫四娘这般响亮。
那西华子年纪虽已不小,却是没半点涵养功夫,一开口便道:「张五妹,谢逊那恶贼在那里?你总是知道的吧?」
张翠山尚未回归中土,还在茫茫大海之大,便遇上了两个难题,第一是本门竟已和白眉教正面冲突;第二是人家一上来便问谢逊在那里。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向俞莲舟问道:「二哥,倒底是怎么一回事?」西华子见张翠山不回答自己的问话,不禁暴躁起来,大声道:「你没听见我的话么?谢逊那恶贼在那儿?」原来他在昆仑派中辈份很高,武功又强,一向是颐指气使惯了的。
白眉教神蛇坛封坛主为人很是阴损,适才和这船上的人动手时,手下又有两名得力弟子丧在西华子的剑下,心中本就对他极是恼怒,于是冷冷的道:「张五侠是我白眉教教主的爱婿,你说话客气些。」西华子大怒,喝道:「邪教的妖女,岂能和名门正派的弟子婚配?这场婚事,中间定有纠葛。」封坛主冷笑道:「我殷教主外孙也抱了,你胡言乱语什么?」西华子怒道:「这妖女——」卫四娘早看破了封坛主的用心,知他是挑拨昆仑、武当两派之间的交情,同时又是乘机向张翠山和殷素素讨好,听得四华子接下去要说出更加不好听的话来,忙道:「师兄,不必跟他作无谓的口舌之争,大家且听俞二侠的示下。」
俞莲舟瞧瞧张翠山,瞧瞧殷素素,也是疑团满腹,说道:「大家且请到舱中从长计议。双方死伤的兄弟,先行救治。」这时白眉教是客,而教中权位最高的,却是紫微堂香主殷素素。她携了无忌的手,首先踏进舱中,跟着便是李天垣。当封坛主踏进船舱时,突觉一股微风袭向腰间。
封坛主在江湖中的经历何等丰富,立知是西华子暗中偷袭,他竟不出手抵挡,只是身子向前一扑,叫道:「啊哟,打人么?」这一下将西华子一招「三阴绝户手」避了开去,但这么的一叫,人人都转过头来瞧着他二人。卫四娘瞪了师兄一眼,西华子一张紫瞠色的脸中泛出了隐红。须知既然来到了此间船上,封坛主等都是宾客,西华子这一下偷袭,实是颇失名门正派中高手的身份。
当下各人在舱中分宾主坐下。殷素素是宾方的首席,无忌侍立在侧。主方是俞莲舟为首,他指着卫四娘下首的一张椅子道:「五弟,你坐在这里吧。」张翠山应道:「是。」依言就座。这么一来,张殷夫妇分成宾主双方,也便是相互敌对的两边。
这十年之中,张翠山失纵,存亡未卜,俞岱岩伤后不出,其余武当五侠威名却又盛了许多。宋远桥、俞莲舟等虽是武当派中的第二代弟子,但在武林之中,已隐然可和少林派的众高僧分庭抗礼,江湖上人对武当五侠极是敬重,因此西华子、卫四娘等辈份虽高,还是尊他坐了首席。
船中的众弟子奉上香茶,各人不提正事,都是随口客套。俞莲舟私下盘算:「五弟失踪十年,原来是和白眉教教主的女儿结成夫妇,这时当着众人之面问他,他必有难言之隐。」于是朗声说道:「咱们少林、昆仑、峨嵋、崆峒、武当五派,神拳、五凤刀等九门,海派、巨鲸等七帮,一共二十一个门派帮会,为了找寻金毛狮王谢逊、白眉教殷姑娘,以及敝师弟张翠山三人的下落,和白眉教有了误会,不幸互有死伤,十年中武林扰攘不安——」他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说道:「天幸殷姑娘和张师弟突然在海上出现,这十年中的事故头绪纷纷,当非片言说得明白。依在下之见,咱们一齐回归大陆,由殷姑娘禀明教主,敝师弟也回武当告禀家师,然后双方再行择地会晤,分辨是非曲直,如能从此化敌为友,那是最好不过——」
西华子突然插口道:「谢逊那恶贼在那儿?咱们要找的是谢逊那恶贼。」张翠山听到说为了找寻自己三人,中原竟有二十二个帮会门派大动干戈,十年争斗,死伤了不少人,心中大是不安。耳听得西华子不住口的询问谢逊的下落,不禁为难之极,若是说了出来,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要去冰火岛找他寻仇,若是不说,却又如何隐瞒?
他正自迟不决,殷素素突然道:「无恶不作、杀人如毛的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同声惊道:「谢逊死了?」殷素素道:「便是在我生育这孩子的那天晚上,那恶贼谢逊狂性发作,正要杀害五哥和我,突然间听到孩子的哭声,他心病一起,那胡作妄为的恶贼谢逊便此死了。」这时张翠山已然明白,殷素素所以一直再说「恶贼谢逊已经死了」,也可说并未说谎,盖自谢逊听到无忌的第一下哭声,便即触发胸中天良,自此狂性收敛,去恶向善,至于逼他三人离岛,更是舍己为人、大仁大义的行迳,是以很可说「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死去,「好人谢逊」在九年前诞生。西华子鼻中哼了一声,他心中认定殷素素是邪教妖女,信不过她的说话,厉声道:「张五侠,那恶贼谢逊真的死了么?」殷素素坦然道:「不错,恶贼谢逊在九年前早已死了。」无忌在一旁听得各人不住的痛骂恶贼谢逊,爹爹妈妈甚至说他早已死了。他虽然聪明,但那知武林中的各种过节,谢逊对他恩义极深,对他的爱护照顾,丝毫不在父母之下,他生性极厚,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叫道:「义父不是恶贼,义父没有死,义父没有死。」这几声哭叫,舱中诸人尽皆愕然。殷素素狂怒之下,反手便是一记耳光,喝道:「住口!」无忌哭道:「妈,你为什么说义父死了?他不是好端端的活着么?」他一生只和父母及义父三人共处,虽然智力远胜常人,但人间的险诈机心,却是从来没接触过半点,若是换作一个在江湖上长大的孩子,即使没他一半聪明,也知说谎是家常便饭,决不会闯出这件大祸来。殷素素斥道:「大人在说话,小孩子多什么口?咱们说的是恶贼谢逊,又不是你义父。」无忌心中一片迷惘,但已不敢再说。
西华子微微冷笑,问无忌道:「小弟弟,谢逊是你义父,是不是?他在那里啊?」无忌看了父母的脸色,知道他们所说的事极关重要,听西华子这么问,便摇了摇头,道:「我不说。」他这「我不说」三个字,实则是更加言明谢逊并未身死。
西华子瞪视张翠山,说道:「张五侠,这位白眉教的殷姑娘,真是你的夫人吗?」张翠山没料到他突然会问这句话,朗声道:「不错,她便是拙荆。」西华子厉声道:「我昆仑门下的两名弟子,毁在尊夫人手下,变成死不死、活不活,这笔帐如何算法?」张翠山和殷素素都是一惊,殷素素出口便道:「胡说八道!」张翠山道:「这中间必有误会,咱夫妇不覆中土已有十年,如何能毁伤贵派弟子?」西华子道:「十年之前呢?高则成和蒋涛之被害,算来原已有十年了。」殷素素道:「高则成和蒋涛?」西华子道:「张夫人还记得这两人么?只怕你杀人太多,已记不清楚了。」殷素素道:「他二人怎么了?何以你咬定是我害了他们?」西华子仰天打个哈哈,说道:「我咬定你,我咬定你?哈哈,高蒋二人虽然成了白痴,却还能记得一件事,说得出一个人的名字,知道毁得他们如此的,乃是——『殷素素』!」
他将「殷素素」的名字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出来,语气中充满了怨毒,眼光牢牢的瞪视着殷素素,似乎恨不得立时拔剑在她身上刺上几剑。
白眉教的封坛主突然接口道:「本教紫微堂香主的闺名,岂是你出了家的老道随口叫得?连清规戒律也不守,还充什么武林前辈?程贤弟,你说世上可耻之事,还有更甚于此的么?」程坛主接口道:「再没有了。名门正派之中,居然出了这种狂徒,可笑啊可笑。」西华子大怒欲狂,喝道:「你两个说谁可耻?」封坛主眼角也不扫他一下,说道:「程贤弟,一个人便算学得几手三脚猫的剑法,行事说话总得也像个人样子,你说是吗?」程坛主道:「自从玉虚道长逝世之后,都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原来玉虚道长是西华子的师伯,武功德望,武林中人人钦服。西华子紫胀着脸皮,对这句话却是不便驳斥,若说这句话错了,岂不是说自己还胜过当年名震天下的师伯?他身形一闪,站到了舱口,刷的一声,长剑出手,叫道:「邪教的恶贼,有种的便出来见个真章!」封坛主和程坛主所以要激怒西华子,本意是要替殷素素解围,心想张翠山和殷香主既是夫妇,武当派和白眉教的关系已是大大不同,便算俞莲舟和张翠山不出手,至少也是两不相助,那么单独对付昆仑派的几个,便可稳操胜算。卫四娘秀眉紧蹙也已算到了这一节,心想凭着自己和师哥等六七个人,决难抵敌白眉教这许多高手,何况张翠山夫妇情重,极可能相助对方,于是说道:「师哥,人家到咱们船上,那是宾客,咱们听俞二侠的吩咐便是。」她是要用言语挤兑俞莲舟,心想以你的声望地位,决不能处事偏私。那知西华子草包之极,大声说道:「他武当派和白眉教早结了亲家,同流合污,已成一丘之貉,他还能有什么公正的话说出来?」
俞莲舟城府很深,喜怒不形于色,听了西华子的话,沉吟不语。卫四娘忙道:「师哥,你怎地胡言乱语?别说武当派跟我们昆仑派同气连枝,渊源极深,十年来联手抗敌,精诚无间,俞二侠更是铁铮铮的好汉子,英名播于江湖,天下谁不钦仰。他武当五侠为人处事,岂能有所偏私?」西华子哼了一声,道:「不见得。」卫四娘心中暗骂师哥草包,竟听不出自己言中之意,于是大声说道:「师哥,你没来由的得罪武当五侠,掌门师叔怪罪起来,我可不管。」西华子听她抬出掌门师叔来,才不敢再说。
俞莲舟缓缓的道:「此事牵涉到武林中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在下无德无能,焉敢信口雌黄,随意处分?反正这事已扰攘了十年,也不争在再花一年半截的功夫。在下须得和张师弟回归武当,禀明恩师和大师兄,请恩师示下。」西华子冷笑道:「俞二侠这一招『如封似闭』的推搪功夫,果然高明得紧啊。」
俞莲舟并不轻易发怒,但他所说的这招「如封似闭」,正是武当派天下驰名的守御功夫,乃是恩师张三丰所创,他讥嘲武当武功,那便是辱及恩师,但他立时转念:「这件事处理稍有失当,便引起武林中一场难以收拾的浩劫。这个莽道人胡言乱语,我何必跟他一般见识?」西华子见他听了自己这两句话后,眼皮一翻,神光炯炯,有如电闪,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我师父和掌门师叔是本派最强的高手,眼神的厉害似乎还不及他。」但见俞莲舟眼中精光随即收敛,淡淡的道:「西华道兄如有什么高见,在下洗耳恭听。」西华子给他适才眼神这么一扫,心胆已寒,转头道:「师妹,你说怎么?难道高涛二人的事便此罢手不成?」卫四娘尚未回答,忽听得南边号角之声,呜呜不绝。昆仑派的一名弟子走到舱门口,说道:「崆峒派和峨嵋派的接应到了。」李天垣和封坛主、程坛主对望了一眼,脸上均是微微变色。西华子和卫四娘听说到了帮手,心中大喜。卫四娘道:「俞二侠,不如听听崆峒、峨嵋两派的高见。」俞莲舟道:「好!」张翠山却又多了一重心事,心想:「峨嵋派还不怎样,崆峒派却和大哥结有深仇。他伤过崆峒五老,夺了崆峒派的『七伤拳经』,他们自然要苦苦追寻他的下落。」殷素素跟他所想的相同,心想若不是无忌多口,事情便好辨得多,但想无忌从来不说谎话,对谢逊又情义深重,忽然听到义父死了,自是要大哭大叫,原也怪他不得,见他面颊上被自己打了一掌后留下肿起的红印,不禁怜惜起来,将他搂在怀里。无忌兀自不放心,将小嘴凑到母亲耳边,低声道:「妈,义父没有死啊,是不是?」殷素素也凑嘴到他耳边,轻轻道:「没有死。我骗他们的,这些都是恶人坏人,他们都想去害你义父。」无忌恍然大悟,自俞莲舟起,每个人都狠狠的瞪了一眼,心道:「原来你们都是恶人坏人,你们想害我义父。」谢无忌从这一天起,才起始踏入江湖,起始明白世间人心的阴毒。他伸手抚着脸颊,母亲所打的这一掌兀自隐隐生疼。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这一掌虽是母亲打的,实则是为眼前这些恶人坏人所累。他自幼生长在父母和义父的慈爱卵翼之下,不懂得人间竟有心怀恶意的敌人,谢逊跟他说过成昆的故事,但那终是耳中听来,直到此时,才面对面他心目中的敌人。过了好一会功夫,崆峒和峨嵋两派各有六七人走进船舱,和俞莲舟、西华子、卫四娘等见礼。崆峒派为首的是个精干枯瘦的葛衣老人,峨嵋派为首的则是个中年尼姑,这一干人见到白眉教的李天垣等坐在舱中,都是一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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