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素素道:「那龙门镖局满门性命,以及慧风等少林僧,那是我杀的,其时我尚未和五哥相识,此事不该累了武当派众位哥哥兄弟。我叫他们去找白眉教我爹爹算帐便是。」张松溪道:「弟妹,事到临头,咱们还分什么彼此?何况我瞧这批人上山之意,龙门镖局的事为宾,寻访谢逊为主,而寻访谢逊呢,又是报仇为宾,抢夺屠龙刀是主。」莫声谷道:「四哥之言一点不错,他们的主旨是觊觎那柄屠龙宝刀,不论怎么,他们定要逼迫你们说出谢逊的下落来。」张翠山也道:「当年空见大师也曾我义兄谢逊说过,屠龙宝刀之中,藏着一套天下无敌、镇慑武林的武功。空见既知,空闻、空智、空性想来也必知晓。」
殷素素道:「既是如此,一切全凭大师哥作主。只是小妹武艺低微,在这片刻之间,如何能领悟这套『真武七截阵』的精奥?」宋远桥道:「其实咱师兄弟六人联手,对付七个少林僧已操必胜之算。不过听说弟妹金针之技神妙无方,临敌时弟妹在旁发金针相助,更能发挥『真武七截阵』的威力,而三弟心中,更是大感安慰。」
武当六侠心意相同,所以要殷素素加入,并非为了制敌,而是为了俞岱岩。要知六侠联手合击,那「真武七截阵」的威力,已足足抵得三十二位一流高手。少林三大神僧纵强,其携同上山的弟子中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但七人合力,绝无相当于三十二位一流高手的实力,乃可断言。只是这「真武七截阵」自得师传以来,从未用过,今日一战而胜,挫败少林三大神僧,俞岱岩未得躬逢其盛,心中自是不免郁郁。宋远桥等要殷素素向俞岱岩学招,算是他的替身,那么江湖上传扬起来,俞岱岩不出手而出手,仍是「武当七侠」并称。这一番师兄弟间体贴的苦心,殷素素是聪明伶俐之人,三言两语之间,便即领会。
她于是说道:「好,这我便向三哥求教去。只是我功夫和各位相差太远,待会别碍手碍脚才好。」殷利亨道:「不会的,你只须记住方位和脚步,那便成了。临时倘若忘了,大伙儿都会提醒你。」当下七个人一齐走到俞岱岩卧室之中。张翠山回山之后,曾和俞岱岩谈过几次,殷素素因卧病在床,直到此刻,方和俞岱岩首次见面。俞岱岩见她容颜秀丽,举止温雅,很为五弟喜欢,听宋远桥说她要作自己的替身,摆下「真武七截阵」去会斗少林三大神僧,心下颇感凄凉。但他残废已达十年,一切也都惯了,微微一笑,说道:「五弟妹,三哥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作为见面之礼,此刻匆匆,只能传授你这阵法的方位步法。待得退敌之后,我慢慢将这阵法中的各种变化和武功的练法说与你。」殷素素喜道:「多谢三哥。」
俞岱岩第一次听到她问口说话,突然听到「多谢三哥」这四个字,脸上肌肉猛地抽动,眼睛直视,用力思索一件什么事情。张翠山惊道:「三哥,你不舒服么?」俞岱岩不答,只是呆呆的出神,眼色之中,透出异样的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怨恨,显是记忆起了毕生的恨事。张翠山回头瞥了妻子一眼,但见她神色也是大变,脸上是恐惧和忧虑之色。
宋远桥、俞莲舟等望望俞岱岩,又望殷素素,谁都不明白两人的神气何以突然会变得如此,但各人心中,均是充塞了不祥之感。一时室中寂静无声,连各人的心跳也可听得见。
只见俞岱岩喘气越来越急,苍白的双颊之上,涌上了一阵红潮,低声道:「五弟妹,请你过来,让我瞧瞧你。」殷素素身子发颤,竟是不敢过去,却伸手握住了丈夫之手。
过了好一阵,俞岱岩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肯过来,那也无妨,反正那日我也没见到你面。五弟妹,请你说说这几句话:『第一,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第二,自临安府到湖北襄阳,必须日夜不停赶路,十天之内送到。若是有半分差错,嘿嘿,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你龙门镖局也是满门鸡犬不留。』」各人听他缓缓说来,背上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汗。
殷素素走上一步,说道:「三哥,你果然了不起,听出了我的声音。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便是小妹。」俞岱岩道:「多谢弟妹好心。」殷素素道:「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累得三哥如此,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俞岱岩冷冷的道:「你如此待我,为了何故?」殷素素脸色黯然,叹了口长气说道:「三哥事到如今,我也不能瞒你。不过我得说明在先,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我是怕—怕他知晓之后,从此不理我。」俞岱岩道:「那你便不用说了。反正我已成废人,往事不可追,何必妨碍你夫妇之情?你们都去吧!武当六侠会斗少林高僧,胜算在握,不必让我徒担虚名了。」
俞岱岩自受伤以来,骨气极硬,从不呻吟抱怨。他本来连说也不会说,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的体内,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直至今日,方才说出这几句悲愤的话来,众师兄弟听了,无不热血沸腾,殷利亨更是哭出声来。
殷素素道:「三哥,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只是顾念着张翠山的师兄弟之义,是以隐忍不说。不错,一日在钱塘江中,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便是小妹——」张翠山大喝:「素素当真是你?你——你怎地不早说?」殷素素道:「伤害你三哥的罪魁祸首,便是你的妻子素素,我怎敢跟你说,三哥,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便是我亲兄殷野王。咱们白眉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屠龙宝刀既得,又敬重你是个好汉子,是以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至于途中另起风波,却是始料所不及了。」
张翠山全身发抖,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指着殷素素道:「你——你骗得我好苦!」俞岱岩突然大叫一声,身从床板上跃起,砰的一响,摔了下来,四块木板一起压断,人却昏晕了过去。
殷素素拔出佩剑,倒转剑柄,递给张翠山,道:「五哥,你我十年夫妻,蒙你怜爱,情义深重,我今日死而无冤,盼你一剑将我杀了,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张翠山接过剑来,一剑便要递出,刺向妻子胸膛,但一霎之时间,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柔情蜜意,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这一剑如何刺得上手?
他呆了一呆,突然大叫一声,奔出房去,殷素素、宋远桥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一齐跟出,只见他急奔至厅,向张三丰拜了几拜,说道:「恩师,弟子大错已经铸成,无可挽回,弟子只求你一件事。」张三丰不明其中之理,温颜道:「什么事,你说吧,为师绝无不允。」张翠山磕了三个响头,道:「多谢恩师。弟子有一独生爱子,落入奸人之手,盼恩师救他出于魔掌,抚养他长大成人。」猛地转过身来,向着空闻大师、铁琴先生何太冲、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所有罪孽,全是张翠山一人所为。大丈夫一身作事一身当,今日教各位心满意足。」说着横过长剑,在自己头颈中一划,鲜血迸溅,登时毙命。
张翠山死志甚坚,知道横剑自刎之际,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说完了那两句话,立即出手。张三丰及俞莲舟、张松溪、殷利亨四人齐声惊呼抢上。但听砰砰几声,五个人飞身摔出,已是无法挽救。宋远桥、莫声谷、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相距更远。
便在此时,窗外一个孩童的声音大叫:「爹爹,爹爹!」第二句声音发闷,显是被人按住了口。张三丰身形一晃,已到了窗外,只见一人穿着蒙古军装束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那男孩嘴巴被按,却兀自用力挣扎。
张三丰爱徒惨死如刀割,但他近百年的修为,心神不乱,低声喝道:「进去!」那人左足一点,抱了孩子欲待跃上屋顶,突觉肩头一沉,身子滞重异常,双足竟是无法离地,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一手已轻轻搭在他的肩头。那人大吃一惊,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一吐,自己不死也得重伤,只得依言走进厅去。
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他被那人点了哑穴,可是跟谢逊学的武功甚是奇特,不到一顿饭时分,体内真气转动,便不知不觉的冲开被点的穴道。他在窗外见父亲横自刎,如何不急,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突然间又见儿子无忌恙归来,大悲之后,继以大喜,问道:「孩儿,你没说你义父的下落么?」无忌昂然道:「他便打死我,我也不说。」殷素素道:「好孩子。让我抱抱你。」张三丰道:「将孩子交给她。」那人依言把无忌递给了殷素素。无忌扑在母亲的怀里,道:「妈,他们为什么逼死我爹爹?是谁逼死爹爹的?」殷素素道:「这里许许多多人,一齐上山来逼死了你爹爹。」无忌一对小眼从左而右缓缓的横扫一遍,他年纪虽小,但目光之中,竟是充满了威严和怨毒,每人眼光和他凛然生威的目光相触,心中忍不住一震。
殷素素道:「无忌,你答应妈一句话。」无忌道:「妈,你吩咐吧!」殷素素道:「你别心急报仇,要慢慢的等着,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背上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只听无忌道:「是,妈妈,我要慢慢的等着,一个人也不放过。」
殷素素身子颤动,说道:「孩子,你爹爹既然死了,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说给人听。」无忌急道:「不,不能。」殷素素道:「空闻大师,我只说给你一人听,请你俯耳过来。」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空闻道:「善哉,善哉!女施主若是早说一刻,张五侠也不必丧身。于是走至殷素素身旁,俯身过去。」
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却没发出半个声音。空闻道:「什么?」殷素素道:「那金毛狮王谢逊,他是躲在——」「躲在」两字之,声音又是模糊之极听不出半点。空闻又道:「什么?」殷素素道:「便是在那儿,你自己去找他吧。」空闻大急,道:「我没听见啊。」殷素素冷笑道:「我只能说得这般,你到了那边,自会见到。」他抱着无忌,低声道:「孩儿,你大了之后,要提防女人骗你,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她将嘴巴凑到无忌耳边,极轻轻的道:「我没跟这和尚说,我是骗他的——你瞧——你妈多会骗人!」说着凄然一笑。空闻大声道:「女施主——」突然间殷素素双手一松,身子斜斜一倒,只见她胸口插了一把匕首。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已暗自用匕首自刺,只是无忌挡在她的身前,谁也没有瞧见。
无忌扑到母亲身上,大叫:「妈妈,妈妈!」但殷素素自刺已久,支持了好一会,这时已然断气。无忌悲痛之下,竟不哭泣,从母亲身上拔出匕首,血淋淋的握在手里,瞪视着空闻大师,冷冷的道:「是你杀死我妈妈的,是不是?」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主的掌门,也是大为震动,经无忌这么一问,不自禁的退了一步,忙道:「不,不是我。是她自尽的。」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但他拚命忍住,说道:「我不哭,我一定不哭,不哭给这些恶人看。」他拿着匕首,从厅左慢慢走到右,将这三百余人的面貌长相,一一的记在心里,脑海中响着母亲的那两句话:「要慢慢的等着,只是一个人也不要放过。」上得武当山来之人,不是武学大派的高手,便是独霸一方的首脑人物,既敢来向张三丰和武当七侠惹事生非,自是胆量气魄在在高人一等,但被无忌这般满腔怨毒的一瞪,人人心中竟是不禁发毛。
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一声,说道:「张真人,这等变故——嗯—嗯,——实非始料所及。五侠夫妇既已自尽,那么前事一概不究,咱们就此告辞。」说罢合什行礼。张三丰还了一礼,淡淡的道:「恕不远送。」少林僧众一齐站起,便要走出。殷利亨喝道:「你们——你们逼死我五哥——」但转念一想:「五哥所以自杀,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却跟他们无干。」一句话说了一半,再也接不下口去,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放声大哭。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一齐向张三丰告辞,均想:「这一个冤仇结得不小,武当决计不肯善干罢休。」只有宋远桥红着眼睛,送宾客出了观门,转过头来时,眼泪已是夺眶而出,只听大厅上,人人痛哭失声。
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纪晓芙见殷利亨哭得伤心,眼圈儿也自红了,这时也顾不得害羞,走近身去,低声道:「六哥,我去啦,你——你自己多多保重。」殷利亨泪眼模糊,抬起头来,哽咽道:「你们——你们峨嵋派——也来跟我五哥为难么?」纪晓芙忙道:「不是的,家师有命,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无忌突然接口道:「我妈已跟那个老和尚说了,你问他去便是。他若是不肯说,你们跟他为难吧。」他虽在悲痛之中,仍是懂得母亲临死那一招「嫁祸江东」之计的用意。
纪晓芙道:「好孩子,你殷六叔定会好好照顾你。」她话中之意,是说将来我和殷利亨定会当你亲生孩儿一般,只是这句不便出口。她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要套在无忌颈中,柔声道:「这个给了你——」无忌霍地跳开,厉声道:「我不要仇人的东西!」纪晓芙大是尴尬,手中拿着那个项圈,不知如何下台。无忌大声道:「你们快走,我要哭了。等仇人走干净了,我才哭。」纪晓芙柔声道:「孩子,我们不是你仇人。」无忌咬牙不语,突然说道:「越是好看的女人,越会骗人。」纪晓芙给她说得满脸通红,几乎要哭了出来。静玄师太脸一沉,道:「师妹,跟小孩多说什么?咱们快走吧!」无忌别了良久,待静玄、纪晓芙等出了厅门,正要大哭,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俞莲舟急抱起,知他悲痛之中,忍住不哭,是以昏厥,说道:「孩子,你哭吧!」在也胸口推拿了几下。岂知无忌这口气竟是转不过来,全身冰冷,鼻孔中气息极是微弱,俞莲舟运力推拿,他竟是始终不醒。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无不失色。
张三丰暗叹:「此儿刚强如斯,又是至情至性之人。」伸手按在背心「灵台穴」上,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不论受了多重的损伤,内力一进,定当好转,那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身子更是颤抖不已。身子更是颤抖不已。张三丰伸手在他额头一摸,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一惊之下,右手又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四周却是寒冷澈骨。若非张三丰武功已至境,这一碰之下,只怕自己也要冷得发抖。张三丰说:「远桥,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你找找去。」宋远桥应声出外,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知道大师兄也非他的敌手,忙说:「我也去。」两人并肩出厅。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之时,张翠山已自杀身亡,跟着殷素素又自尽殉夫,各人悲痛之际,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一转眼间,他便走得不知去向。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只见细皮白肉之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那掌印碧油油的发亮,青翠欲滴。张三丰再伸手抚摸,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周围却是冰冷,伸手摸上去时已是极不好受,无忌身受此伤,其难当处可想而知。
只见宋远桥和俞莲舟飞身进厅,说道:「山上已无外人。」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怪的掌印,也都吃了一惊。张三丰皱着眉头道:「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头陀一死,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功夫。」宋远桥惊道:「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么?」他年纪最长,曾听过「玄冥神掌」的名头,至于俞莲舟等,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过。张三丰道:「这碧绿色的掌印,是玄冥神掌唯一的标记。」殷利亨道:「师父,用什么伤药?我这就取去。」张三丰叹了口气,并不回答,脸上老泪纵横,双手抱着无忌,望着张翠山的尸身,说道:「翠山,翠山,你拜我为师,临去时重托于我,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众弟子各人大惊,各人从师以来,始终见他逍遥自在,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殷利亨道:「师父,这孩子当真无救了么?」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在厅上东闯西走,说道:「除非—除非我师父觉远大师复生,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众弟子一听,每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觉远大师逝世已八十余年,岂能复生?那便是说无忌的伤势再也无法治愈了。俞莲舟忽道:「师父,那日弟子跟他对掌,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世所罕见,弟子当场受伤。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似无后患,运气用劲,尚无窒滞。」张三丰道:「那是托了你们『武当七侠』大名的福。要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若是对方内力胜过了他,掌力回激入体,那么施掌者身受其祸,同样的无法救治。以后再遇上此人,可得千万小心。」俞莲舟心下凛然:「原来那人过于持重,怕我掌力胜他,是以未施玄冥神掌,否则我此刻早已性命不保。下次若再相遇,他下手便不容情了。」
六个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无忌忽然叫道:「爹爹,爹爹。我痛,痛得很。」紧紧的搂住张三丰,将头贴在他的怀里。张三丰心中大是怜惜,一咬牙,说道:「咱们尽力而为,他能再活几时,瞧老天爷的慈悲吧。」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翠山,翠山!好命苦的孩子。」抱着无忌,走进自己书房,手指连伸,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
无忌穴道被点,登时不再颤抖,脸上紫色却是越来越浓。张三丰知道那紫色一转成黑色,便此气绝无救,当下除去无忌上身衣服,自己也解开道袍,胸膛和他背心相贴。
这时宋远桥和殷利亨在外料理收殓张翠山夫妇的丧事。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三人到师父云房中,见了他这等情景,知道师父正以「纯阳无极功」吸取无忌的阴寒毒气。张三丰自来未婚娶,虽到百岁,仍是童男之体,八十载的修为,那「纯阳无极功」自是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俞莲舟等一旁服侍,知道这种以内力疗伤的行功,极是危险,稍有运用不当,不但被治者立受大害,而施功之人,也蒙走火入魔之灾,三人均想:「师父功力之纯,当世自无其匹,但老人家究已百岁高龄,气血就衰,可别祸不单行,再出岔子。」三人战战兢兢的守候在旁,过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一层绿气,十根手指尖微微颤动。他睁开眼来,说道:「莲舟,你来接替,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张松溪,千万不可勉强。」俞莲舟解开长袍,将无忌抱在怀里,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忙道:「七弟,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越旺越好。」不久炭火点起,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小腹中的纯阳之气,竟是极难凝聚,才知那「玄冥神掌」的威力,实是非同小可。
张三丰坐在一旁,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鼓荡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将吸入自己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待得他将寒毒化尽,站起身来时,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俞莲舟和张松溪各人坐在一旁,垂帘入定,化阴体内的寒毒。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利亨来接替。
这等以内力疗伤,功力深浅,立时显示出来,丝毫假借不得,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的时分,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柱香。殷利亨将无忌一抱入怀,立时大叫一声,全身打战。张三丰惊道:「把孩子给我。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不可心有他念。」原来殷利亨心伤五哥惨死,一直昏昏沉沉,神不守舍,直到神宁定之后,才将无忌抱回。
如此六人轮流,三日三夜之内,劳瘁不堪。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每人支持的时候逐步延长,到第四日上,六人才得偷出余暇,稍一合眼入睡。自第八日起,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各人方得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
初时无忌大有进展,体寒日减,神智日复,渐可稍进饮食,众人只道他这条小性命是救回来了,岂知至三十六日上,俞莲舟陡然发觉,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无忌身上的寒毒已是一丝也吸不出来。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脸上绿气未褪。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当即跟师父说了,张三丰一试,竟也是无法可施。接连五日晚之中,六个人千方百计,用尽了所知的各种运气之法,却是没半点功效。
无忌道:「太师父,我手脚都暖了,但头顶、心口、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张三丰暗暗心惊,安慰他道:「你的伤已好了,咱们不用成天抱你啦,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了一会吧。」无忌道:「是!」爬下地来,向张三丰、宋远桥等每人磕了几个头,说道:「太师父和伯父叔叔们救了无忌的性命,还求教无忌武功,将来好替我爹爹妈妈报仇。」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居然这般懂事,无不心酸,各各温言慰抚。
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叹了口气道:「寒毒侵入他顶门、心口和丹田,非外力能解,看来咱们四十天的辛苦,全是白耗了。何以竟会如此,这事实在令人大为费解。」
众人沉吟半晌,想不出中间的道理,若说那「纯阳无极功」不能化除阴毒,何以先前有效,到了第三十七日上却忽然失其效用?何以无忌四肢颈腹都尽温暖,只有顶门、心口、丹田三处却寒冷无比?俞莲舟寻思了一阵,忽道:「师父,莫非无忌在中了玄冥神掌之后,自运内力与之相抗,一个用得不当,阴毒和他内力纠结胶固,再也吸拔不出?」张三丰摇头道:「这小小孩童,便算翠山传过他一些运气吐纳之学,能有多大内力?」俞莲舟道:「不,师父,这孩子的内力并不弱啊。」当下说起他以一招「神龙摆尾」,将一名巫山帮弟子击成重伤之事。
张三丰一拍大腿,说道:「是了。原来他是学了金毛狮王谢逊的奇门武功。倘若他的内功是翠山所授,那是玄门之学,咱们的纯阳无极功和他内力水乳交融,相辅相成,自是见效更快。可是那谢逊所学,却是什么武功呢?」当下回进云房,对无忌道:「孩子,太师父要考量一下你的武功,你打我三掌。」无忌道:「我不敢打太师父。」张三丰笑道:「你如不用全力,我怎知你功夫的深浅?如何能够教你?」
无忌道:「好!我就打你。太师父可别用力还手啊。」张三丰笑道:「不用怕。」无忌身子横斜,右掌自右上向左下扑击,却是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张三丰左掌接住,无忌的掌力登时消得无影无踪,这一掌便如击空一般。张三丰点了点头,道:「不错!」无忌见他一击成功,转过身来,向后挥击一掌,那是一招「神龙摆尾」。张三丰用右掌接了,无忌仍如击在空中一般,丝毫感不到张三丰回震之力。张三丰却赞道:「很好,小小孩子,练到这样,那是极不容易了。」
无忌红着小脸,道:「太师父,我不打啦,打你不着。」张三丰道:「这两掌打得很好,再来一掌。」无忌左手划个圈子,右手推出一掌,却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张三丰微一惊:「他居然会这路掌法。」但接上手,便觉这一掌虽然来势刚猛,但其掌力却远不及先两招的精纯,便摇头道:「这一招不好,想是你没学会。」无忌忙道:「不是的。是我义父没学会。他说降龙十八掌是天下武功中最厉害的本事之一,可惜他只学会了一点儿。这招『亢龙有悔』,义父说他也不十分明白其中的精奥之处,可是要我先学着,将来慢慢的想,说不定自己会想明白。」
张三丰点头道:「这就是了。这一招和人真正动手之时,千万不能使,否则自己会反受其害。」无忌道:「太师父,你教我吧。」张三丰摇头道:「我不会。自从郭靖郭大侠在襄阳殉国,降龙十八掌已经失传。」当下细细盘问无忌所学的各种武功,无忌一一说了。
张三丰越听越奇,心想这金毛狮王之学,实是渊博到了极处,各门各派的武功,无不涉猎,可是并未由博返约,自成一家,因之也无特别精纯的极高功夫。当然,那也是无忌年纪太小,如何能学到义父的得意本事?但听无忌背诵如流,口诀拳经,心中记得不计其数,有许多甚至是张三丰也从未听见过。原来谢逊当年为要激使成昆出面,杀害了不少各家各派的好手,杀人之后,顺手便将他们的拳经剑谱携走,以备日后遇上他们的同门前来寻仇之时,可以预知对方的武功家数。
可是当要无忌一演,他却十九不会,只说义父教他诵招数歌诀,如何变化,却已来不及传授。张三丰点了点头,道:「很好,很好!」心下暗叹那谢逊对待无忌实是一片苦心,不愿让他在荒岛耽误了青春,却又在数年之内,教他记住了自己毕生所学,料想无忌日后长大,以他如此聪明的资质,自会逐步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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