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重上少林



  这三掌一对,张三丰知道无忌所学内功杂而不精,以之临敌固能速成,但和玄冥神掌中所留的寒毒胶缠固结,已是无法吸出体外,除非使其气息全然停止。但一人气息一绝,立时死亡,还说什么吸取寒毒?张三丰沉吟良久,心想:「要解他体内寒毒,旁人已无可相助,只有他自己修习『九阳真经』中所载最高无上的内功,方能以至阳化其至阴。但当时先师觉远大师背诵经文之时。我记忆不全,至今虽闭关数次,苦苦钻研,仍是只能通得三四成。眼下无法可施,只能教他自练,能保得一日之命,便是多活一日。」
  当下将「九阳真功」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这一门功夫看似简单,但其中变化繁复,非一言可尽,简言之,初步功夫是练「大周天搬运」,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从丹田中先向锁阴任、督、冲三脉的「阴蹻库」流注,折而走向尾闾关,然后分两支上行,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轳辘关」,上行经背、肩、颈而至「玉枕关」,此即所谓「逆运真气通三关」。然后真气再上行越过头顶的「百会穴」,分五路上行,与全身气脉大会于「膻中穴」,再分主从两支,还合于丹田,入窍归元。这样循环一周,身子便如灌甘露,丹田里的真气有似香烟缭绕,悠游自在,荡漾漾,轻飘飘,似动似止,载沉载浮,那就是所谓「氤氲紫气」。这氤氲紫气练到火候相当,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但上行而化除百会和膻中穴的寒毒。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练法却截然不同,张三丰所授的心法,以威力而论,可算得天下第一。
  无忌依法修练,练了两年有余,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可是身上寒毒实在太过厉害,他体内所蓄的真气热力非但无法化除寒毒,反而脸上的绿意日盛一日,每当寒毒发作,所受熬煎也是一次比一次更是厉害。
  在这两年之中,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的进修,宋远桥等人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成形首乌、雪山茯苓等珍奇灵物,也不知给无忌服了多少,但始终如石投大海。众人见他日渐憔悴廋削,虽然见到他时均是强颜欢笑,心上却无不黯然神伤,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唯一骨血,终于无法保住。
  武当诸人忙于救伤治病,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这两年中白眉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赠送不少贵重礼物,但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均是间接害在白眉教手中,每次均将白眉教的使者逐下山去,礼物退回,一件不收。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
  这一日中秋佳节,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还未开席,无忌突然发病,脸上绿气大盛,寒战不止。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咬牙强忍,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殷利亨将无忌拉入房中,盖上棉被,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张三丰忽道:「明日我带同无忌,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那是他无奈何之下,迫得向少林派低头,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九阳真功」中的不足之处,挽救无忌的性命。
  两年前玉虚观中一会,少林、武当双方嫌隙已深,张三丰又是一代宗师,竟然降尊纡贵,不耻求教,那自是大失身份之事。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九阳真经」,但灭绝师太决不外传,张三丰数次致书通候,命殷利亨送去,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便将书信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眼下除了向少林寺低头求教,再无别法了。
  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嵩山少林寺求教,虽于武当派颜面较好,但空闻大师决不肯以「九阳真经」的真诀相授,势所必然。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拱手向少林称臣,心下均是郁郁不乐,这一场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
  次日一早,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宋远桥等一直送下山来。五弟子本想随行,但张三丰道:「咱们若是人多势众,不免引起少林派的疑心,还是由咱们一老一少两人去的好。」两人各骑一匹青驴,一路向北。少林、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数日即至。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到了南阳,北行汝州,再折而向西,便是嵩山。两人上了少室山,便将青驴系在树下,舍骑步行。张三丰旧地重游,忆起八十余年之前,师尊觉远大师挑了一副铁担,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此时回首前尘,岂止隔世?他心下甚是感慨,携着无忌之手,缓缓上山,但见五峰依旧,碑林如昔,可是觉远、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
  两人到了立雪亭,少林寺已然在望,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向亭来。张三丰打个问讯,说道:「相烦师父通报,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有事求见方丈大师。」那两名僧人听见张三丰的名字,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打量,但见他身形高大异常,须发如银,脸上红润光滑,笑咪咪的甚是可亲,一件青布道袍却是污秽不堪。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不修边幅,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邋遢道人」,也有人称之为「张邋遢」的。那两个少年僧人心想:「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武当派跟咱们少林派向来不和,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只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的少年,两个都是貌不惊人,不见有什么威势。一名僧人问道:「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张真人么?」张三丰笑道:「货真价实,不敢假冒。」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并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更加不信起来,问道:「你真不是开玩笑么?」张三丰笑道:「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两名僧人将信将疑,飞步回寺通报,过了良久,只见寺门开处,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空性走了出来,三人身后,跟着五位身穿深黄僧袍的老和尚。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护法,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在寺中精研武学,从来不问外事,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此事非同小可,这才随同方丈出迎。
  张三丰抢山亭去,稽首行礼,说道:「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小道如何克当?」空闻等一齐合什还礼,空闻道:「张真人远来,大出小僧意外,不知有何见谕?」张三丰道:「便有一事相求。」空闻道:「请坐,请坐。」张三丰在亭中坐定后,即有僧人送上茶来。张三丰心中不禁有气:「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总也算是你们前辈,如何不请我进寺。却在半山坐地?别说是我,便是寻常客人,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但他生性随便,一转念间,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空闻却道:「张真人光降敝山,原该恭迎入寺,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本派数百年的规矩,张真人想亦知道,凡是本派弃徒叛徒,终身不许不再入寺门一步,否则当受削足之刑。」张三丰哈哈一笑,道:「原来如此。小道幼年之时,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既没剃度,亦不拜师,说不上是少林弟子。」空智冷冷的道:「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
  张三丰气往上冲,但转念想道:「我武当派的武功,虽然是四十岁后潜心所创,但推本溯源,若不是觉远大师传我『九阳真经』,郭女侠赠了我那一对铁罗汉,此后一切武功,全是无所凭依。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也不为过。」于是心平气和的说道:「小道今日,正是为此而来。」
  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心想:「不知他来干什么?想未必有好意。」空闻便道:「请示其详。」张三丰道:「适才空智大师言道,小道武功,得自少林,此言本是不错。小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得蒙授以达摩老祖亲手所书的『九阳真经』,只是小道年幼,所学不全,至今实以为憾。其时觉远大师荒山诵经,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另一人便是小道。小道年纪最小,资质最鲁,又无武学根基,三派之中,所得算是最少的了。」
  空智冷冷的道:「那也不然。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这数年之中,他岂有不存私心暗中传你之理?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那便是觉远之功了。」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他该当称之为「太师叔祖」才是,但觉远中途逃出少林,被视为弃徒,派中辈名已除,因之空智口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张三丰恭恭敬敬的站起身来,说道:「先师的恩德,小道无时或忘。」
  少林四大神僧中,空见慈悲为怀,可惜逝世最早;空闻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空性浑浑噩噩,不通世务;只有空智气量褊隘,常觉张三丰自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反而使武当的名望,浸浸然有凌驾少林之势,心中大是不忿。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假意将谢逊的下落告知空闻,这一着「移祸江东」之计使得极是毒辣。两年多来,每个月中均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滋扰,或软求,或硬问,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空闻发誓赌咒,说道实在不知,但当时武当山玉虚宫中,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如何是假?不论空闻如何解说,旁人总是不信,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外来的武林人物固是死伤不少,少林寺中高手却也损折了许多。推究起来,岂非均是武当种下的祸根?
  空闻等别了两年多的气,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空智便道:「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否则传将出去,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张三丰道:「红花白藕,天下武学原是一家,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真正本源早已不易分辨。但少林派领袖武林,此乃众所公认之事,小道今日上山,正是心慕贵派武学,自知不及,要向众位大师求教。」
  空闻、空智等误会了他言中之意,只道他「要向众位大师求教」这句话,是向各人挑战决斗,不由得均各变色,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武功深不可测,举世有谁是他的敌手,他孤身前来,自是有侍无恐,想来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一时间,三僧都不接口,最后空性却道:「好老道,你要考较咱们来着,我空性可不惧你。少林寺中千百和尚一拥而上,你也未必能把少林寺给挑了。」他话说是「不惧」,其实已是大惧,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
  张三丰忙道:「各位大师不可误会,小道所说求教,乃是真的请求指点。只因小道修习先师所传的『九阳真经』,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缺漏不全之处。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若能不吝赐教,使张三丰得闻大道,感激良深。」说着站了起来,深深行了一礼。
  张三丰这番言语,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他神功盖代,开宗创派,修练已垂九十载,当世武林之中,声望之隆,身份之高,无人能出其右,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空闻急忙还礼,说道:「张真人取笑了,我等后辈浅学,连『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八个字也说不上,如何能当『指点』二字?」
  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对方不易入信,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形说了,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目前除了学全「九阳神功」之外,再无他途可循,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九阳真经」,全部告知少林派,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双方参悟补足。
  空闻听了,沉吟良久,说道:「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千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学到十二项以上。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便是要学十分之一,也是大大不易。张真人再以一种神功和本派交换,盛情可感,然于本派而言,却属多余。」他顿了一顿,又道:「武当派武功,源出少林,今日若是双方交换武学,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小僧忝为少林掌门,此种流言却是担代不起。」
  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想道:「你号称四大神僧之一,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胸襟未免太狭。」但其时有求于人,不便直斥其非,只得说道:「三位乃当世神僧,慈悲为怀,这小孩儿命在旦夕,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俯允所请,小道实感高义。」空智冷冷的道:「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本,但张翠山张五侠夫妇当年手刃多少个少林弟子?他二人自刎相谢,咱们也就不再追究此事,倘若追究起来,一命还一命,这小孩子也是该当抵命才是。」
  无忌站在张三丰身旁,听他忍气吞声,甘受少林神僧的抢白,早已怒火填膺,这时听空智说到父母之事,那里忍耐得住?昂然道:「太师祖,这些和尚逼死了我爹爹妈妈,我宁可立时便死,也不要求他们救命。咱们走吧!」张三丰斥道:「在众位高僧之前,小孩子不得胡说八道。你父母之死,和众位高僧何干?」无忌气鼓鼓的不敢再说,但他生性高傲倔强,心中已打定了主意:「太师祖便是说动了他们,以九阳神功教我,我也决计不学。我决不向逼死我父母的仇人,求怜乞命。」
  只听张三丰说得唇焦舌燥,空闻等三人总是婉言辞谢。正说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五乘马奔上山来,当先一骑马上的乘客身材魁梧之极,威风凛凛,宛如一座铁塔相似。那大汉将到立雪亭,勒马一看,说道:「好极了!」这「好极了」三字,当真是声若雷震,人人都吃了一惊。那人正向空闻等打量几眼,说道:「巫山帮梅石坚,前来拜见少林方丈,相烦通报。」这两句话他是随口而出,但仍是震得每个人耳中嗡嗡作响,看来他是天生的大喉咙,再加上内力充沛,说话之声响亮无比。
  无忌听到巫山帮梅石坚六个字,想起两年多以前,巫山帮的贺老三奉了梅帮主之命,将自己套在蛇袋之中,却被自己打得重伤,原来那梅帮主竟是如此威猛的人物,那日张三丰百岁寿诞,他却没上山祝寿。看到他这等声势,无忌不由得有些畏惧,缩在张三丰身后,生怕被那梅石坚认了出来。
  空闻眉头一皱,心想:「又是来打听谢逊下落的惹厌人物,那张翠山夫妇实是害人不浅。」空智便道:「梅帮主求见敝寺方丈,不知为了何事?」梅石坚滚下马鞍,抱拳道:「在下要向空闻大师打听一个人的所在。」
  空智说道:「出家人但知诵经礼佛,不问外事,梅帮主来少林寺打听旁人下落,可说是问道于盲了。」梅石坚道:「请问这位大师法名?」空智道:「姓名为身外之物,张三李四,都是一般。」梅石坚浓眉上竖,厉声说道:「大师连法名也不肯见告,那么是要打听金毛狮王谢逊的所在,是也不是?」梅石坚道:「不错。在下的长子为谢逊所杀,要找他问他一问。大师若肯见告,巫山帮上下,尽感大德。」空智说:「梅帮主今日上山,也算有缘,若是早到一日,固然无法知晓,迟到一日,也是打听不着。」梅石坚听他这么说,喜动颜色,连称:「多谢指点。」
  空智缓缓道:「当今之世,只有一人知道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那便是这一位小兄弟,他是武当派张翠山张五侠的公子。」说着伸手向无忌一指。
  无忌本来躲在张三丰的身后,但事到临头,又听到空智提起他父亲的名字,心想我岂能畏惧于他,弱了「张五侠」的威名?当即站了出来,说道:「梅帮主,你好不要脸!」
  他这七个字一说,众人无不为之一震,料不到如此面黄肌瘦的一个小儿,一开口便是一鸣惊人。梅石坚大声道:「小小孩童,破口伤人,你不想活了?」无忌听了他这几句震耳欲聋的话,心中忍不住害怕,但强提精神,说道:「两年多以前,你叫一个叫做贺老三的人,假扮丐帮弟子,想将我擒去,此事可是有的?你明明是巫山帮的,为什么要冒充丐帮的名头,这不是不要脸么?」梅石坚满脸通红,大喝一声,一掌便往无忌脸上一掌,但也非将无忌打得半边脸颊高肿不可。
  无忌待要要避,但觉对方一掌之力早已将自己全身罩住,气息闭塞,只得随手举掌一格,突然背心上一股柔温暖的力道传了过来,双掌相交,拍的一声轻响,梅石坚身不由主的登登登接连退出了三步。退到第三步时,已在立雪亭的台阶之上,他一步踏空,身形一晃,急使千斤坠之力,方始站稳身子。这一下情势大是狠狈,本已通红的脸孔,更是胀得犹如猪肝一般。他怒目瞪着无忌,心下好生奇怪:「贺老三说被他一掌击伤,我初时还不甚信,原来这小鬼果真甚是邪门。可是他十一二岁年纪,便算在娘胎里就开始练功,也不能有这等浑厚深沉的掌力?」
  但空闻、空智等少林高僧却心中都是明明白白,知道乃是张三丰站在无忌背后,以「隔体传功」之法,接了梅石坚的一掌。无忌这手臂只不过犹似一根木棒短杖,张三丰用来向梅石坚的手掌轻轻一推。那「隔体传功」之法虽不甚难,可是要如这等丝毫不露痕迹,潇洒自如的退敌,少林三大神僧均是自愧不如。
  梅石坚出了这个丑,心中好生不甘,暗想:「我是生怕伤了你这小鬼,以致只使一成力气,那料到你竟全力相击?在少林寺之前丢这个大人,以后巫山帮如何再能在江湖上立足?就算一掌将你击毙,从此不能再知谢逊那恶贼的下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了。」于是冷笑一声,喝道:「张小鬼,再接我一掌!」一口气从丹田中运将上来,劲贯右臂,呼的一声,一掌直击无忌的前胸。他掌力未到,手掌去势时所挟疾风,已将亭中诸人的袍角衣袖都激得飞扬起来,连空闻、空智这些武学高手,他掌风旁势所及,也不由得胸口有一阵闭塞郁闷之感,当即各自运气抵御。
  张三丰近数年来闭关潜修,所创的「太极功」与任何武学中的内功均是截然相反,讲究以柔克刚、以静制动、以简御繁、以逸待劳、以小敌大、以弱胜强,其中「借力打力」四字,尤为精义之所在。他眼见梅石坚这一掌打向无忌,掌力沉猛之极,不禁心下着恼:「无忌小小孩童,你竟下如此重手打他,若非我在其侧,岂不是给你一掌打得脑浆迸裂?」当下左掌在无忌背心上一按,一股修为将近百年的浑厚内力,传进了他体内。
  无忌见梅石坚掌势来得厉害,右掌上托,左掌从右臂之下穿出,使一招降龙十八掌的见龙在田。双掌一交,两股大力相互激荡,梅石坚啊的一声大叫,身子向后飞起数丈,撞塌了立雪亭的一角。各人眼前尘沙飞扬,但见得砖石泥灰纷纷坠下,那梅石坚却已跌在亭外一株四五丈高的大松树顶上,啊啊啊的大叫。张三丰的劲力虽大,却是柔和平正,竟没伤到梅石坚的分毫。但他轻功根底甚差,身居高树之巅,一跃下来便要跌得筋断骨折,只是双手牢牢抓住树干,一动也不敢动。
  众人看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梅石坚所带来的巫山帮帮众中,有俩个轻功佳妙之人,便欲攀援上树,相救帮主。
  张三丰在无忌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无忌点了点头,从地下拾起一粒石子,扣在中指和拇指之间,向着大树弹去。这小小一粒石子飞去时破空之声甚响,击在梅石坚处身所在的枝桠之上,但听得喀喇别一声响亮,那枝干带着梅石坚一齐摔了下来。这一着又是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那想到他手指上弹出一粒石子,力道之强,竟足以击断一根粗大的树枝。
  无忌抢上几步,伸出左手在梅石坚的背上轻轻一拍。梅石坚这一摔下来,心想定是非受重伤不可,不料无忌这么一拍,双足落地,免得出丑,但无忌这一拍击在他的背心,登觉四肢百骸,都是暖融融地说不出的受用,可是半点力道也不出来,只有直挺挺的在地下拍的摔了一交,这才爬起。
  他那知这些对掌掷身、弹石断树、托背消力的功夫,全是张三丰借着无忌之手而行,只觉这小孩的武功深不测,自己生平从所未见,他对自己是手下留情,若不快走,不知要出多大丑,当下抱拳道:「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连「三年后再见」那些找场面的话也不说,翻身上了马背,带领从人,匆匆下山而去。
  空闻、空智等都是大为骇异,「武林中传言这邋遢道人神功无敌,今日一见,他真实的本领只有更在传闻之上。」空闻本来不愿跟他交换内功,但见他显了这等身手,心想:「我便是再练五十岁,也决不能练到他这般的境地,可见他所学确是有独到之处。他功夫比我高得多,跟他交换并不吃亏。」于是说道:「张真人这『隔体传功』的功夫,可也是得自『九阳真经』么?」张三丰道:「这套功夫系小道所自创太极功,有一套拳术,叫作『太极拳十三式』,却和达摩老祖所传的『九阳真经』无关。大师若能救得我这徒孙之命,小道不敢自秘,愿将太极拳十三式和对『九阳真经』的肤浅心得,各和位高僧一同研讨。」
  空闻向空智望去,空智缓缓点了点头。空闻便道:「既是如此,咱们可将『九阳真经』中的内功修练秘诀,传与张公子。但只许张公子一人修习治病,不得转授旁人,将来更不得持此而与少林弟子对敌。这两节要请张公子发下重誓。」张三丰大喜,道:「这两节都可允得。无忌,你便发一个誓吧!」那知无忌摇头道:「我不发誓,我也不再学他们的功夫。」
  张三丰一怔,心知他于父母之惨死,心中一直耿耿,虽然自己于道上曾多方开导,但这孩子性子极是倔强,宁可性命不在,却不肯向仇人求救,于是将他拉出亭外,远离少林众僧,低声道:「孩子,我带你来时,你已答应向少林派学九阳真经,怎地这时又反口了?」无忌道:「他们要我发誓,将来不得用九阳神功向少林弟子动手,那么杀父杀母之仇,如何报法?」张三丰道:「你若是此刻学不全九阳神功,一年之内,性命不保,又如何报那杀父之仇?你只须养好身子,天下厉害的武功甚多,只须学得精湛,那一种不足以制服仇人?又何必非用少林九阳神功不可?」无忌一想甚是,便道:「好,我听太师父的吩咐。」当下两人回到立雪亭中,无忌双膝跪地,朗声道:「弟子张无忌,今蒙少林派高僧授以九阳神功,疗伤治病,日后决不将少林九阳神功转授他人,亦决不以此功对付少林弟子,如违此誓,教我自刎身亡,和爹爹妈妈一样。」原来当年他父母命他拜谢逊为义父,名为谢无忌,准拟生下次子,方命其姓张,但张翠山夫妇一死,张门断了香烟,是以俞莲舟、殷利亨等要他复姓归宗。
  无忌立誓之后,站起身来,心中暗道:「难道我将来不用九阳神功,便杀不得你们这些和尚?」空闻大师合什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言重了。」向张三丰道:「咱们便带小施主进寺,传授神功。但张真人的太极十三式——」张三丰道:「相烦借一副纸墨笔砚,小道便在立雪亭中,将太极十三式及武当九阳功的精义要旨,尽数书写出来。」空闻道:「如此有劳了。」说着行了一礼,带回众僧及无忌回进寺中。
  无忌心中暗自不忿:「武当九阳功未必便输于少林九阳功,太师父和你们公平交换,本来大家都不吃亏,可是你们硬要他添上个太极十三式。再者,你们学了武当九阳功之后,可以互相传授,可以用来对付武当子弟。这么一来,武当派只好永远向少林派低头了。因我一人之故,使得宋师伯、俞师伯他们一生抬不起头来,这便如何是好?」他虽然聪明,究竟年纪太小,一时也想不出善法,既是太师父之命,只得听从。
  空闻将无忌带入一间小小禅房,说道:「小施主路上辛苦,且歇息一会,老衲便即派人传你功夫。」说着袍袖展动,在他胸前背后拂了几拂,已拂中了他的睡穴。
  空闻大师是少林三大神僧之一,「见闻智性」,名列第二,他的点穴、打穴、拂穴之技,当世罕有其匹。别说无忌是个小小孩童,便是一等一的高手,除非不让他拂中,只要他衣角袍袖带到了一点穴道,劲力立时便透了进去,当死即死,当昏则昏,真是厉害无比。岂知无忌跟着谢逊,学的内功甚是怪异,身上穴道常自移位,那日他被假扮元兵的高手所擒,带到武当山上,明明哑穴被点,他还是叫了几声「爹爹」出口,便是这个缘故。此时他睡穴一被拂中,登时昏睡了过去,本来要睡足四个时辰才醒,但只过了一顿时分,他身上血行流动,穴道易位,便醒了过来。神智甫复,便听得空智的声音说道:「那张邋遢是一代宗师,既是答应交换,所书的神功秘诀当不会有假,便算他写得不十分明白,咱们总也能参悟出来。」无忌心想:「他们何以要点我睡穴?莫非要商量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么?」当下闭住眼睛,假装睡熟,却在凝神倾听。
  其实少林和武当之间虽有嫌隙,空闻、空智、空性三人究是一代高僧,如何能对张三丰使什么阴谋诡计,堕了少林寺千百年来领袖武林正大门派的清名令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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