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危如累卵



  张无忌愕然不解,但见灭绝师太站立高处,向四周眺望,然后将纪晓芙拉到身边,轻轻在她耳旁说话,这才知她要说的话隐秘之极,不但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偷听了去,而且连丁敏君等两个徒儿,也不许听到。
  张无忌躲在屋后,不敢现身,远远望见灭绝师太说了一会话,纪晓芙低头沉思,忽然摇了摇头,神态极是坚决,显是不肯遵奉师父之命。只见灭绝师太举起手掌,便要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却不击下,想是最后要她再作一决定。张无忌一颗心怦怦乱跳,心想这一掌击在身上,她是决计不能活命的了。她双眼一霎也不敢霎,凝视着纪晓芙,只见她突然双膝跪地,却坚决的摇了摇头。灭绝师太手起掌落,击中她的顶门,虽因相隔远了,听不到声音,但见纪晓芙身子晃也不晃,一歪便跌倒在地,显是被她一掌击死。张无忌又是惊骇,又是悲痛,伏在屋后长草之中,不敢动弹。
  便在此时,杨不悔格格两声娇笑,扑在无忌背上,笑道:「捉到你啦,捉到你啦!」原来她在田野间闲步,瞧见无忌伏在草中,还道是跟她捉迷藏玩耍,扑过来抓住了无忌肩头。无忌忙反手搂住她身子,一手掩住她嘴巴,在她身边低声道:「别作声,别给恶人瞧见了。」杨不悔见他面色惨白,满脸惊骇之色,倒也吓了一跳。
  灭绝师太从高坡上急步而下,对丁敏君道:「去将她的孽种刺死,别留下祸根。」丁敏君瞧见师父用重手法击毙纪晓芙,虽然暗自欢喜,但也忍不住骇怕,听得师父吩咐,忙拔出长剑,来寻杨不悔。张无忌抱着那小女孩,缩身在长草之内,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丁敏君前前后后找了一遍,不见杨不悔的踪迹,待要细细搜寻,灭绝师太已骂了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小孩儿也找不到。」她另一个弟子名叫贝锦仪,平时和纪晓芙颇为交好,眼见她惨死师父掌底,又要搜杀她遗下的孤女,心中不忍,说道:「我看见那个孩子似乎逃出谷外去了。」她知道师父脾气甚急,若是在谷外找寻不到,决不耐烦回头再找。虽然这个五六岁的小孩孤零零的留在世上,也未必能活,但总胜于亲眼见她被丁敏君一剑刺死。
  灭绝师太道:「你怎么不早说?」狠狠的白了她一眼,当先追出谷去,丁敏君和贝锦仪随后跟去。杨不悔尚不知母亲已遭大祸,圆圆的大眼骨溜溜地转动,露出询问的神色。
  张无忌伏地听声,耳听得那三人越走越远,跳起身来,拉着杨不悔的手,奔向高坡。杨不悔笑道:「无忌哥,恶人去了么?咱们到山上玩,是不是?」无忌不答,见她奔跑不快,弯腰将她抱了起来,一直奔到纪晓芙跟前。杨不悔待到临近,才见母亲倒在地上,大吃一惊,挣扎下地,大叫:「妈妈,妈妈!」扑在母亲身上。
  无忌一探纪晓芙的呼吸,气息微弱已极,但见她头盖骨被灭绝师太这一掌震成碎片,便是真有神仙到来,也已难救性命。纪晓芙微微睁眼,见到无忌和女儿,口唇略动,似要说话,却说不出半点声音,眼眶中两粒大大的眼泪滚了下来。无忌从怀中取出金针,在她「神庭」、「印堂」、「承位」等穴上用力刺了几针,使她暂且感觉不到脑门的剧痛。纪晓芙果然精神一振,低声道:「我求——求你——送她到她爹爹那——我不肯——不肯害她爹爹——」左手伸到自己胸口,似乎要取什么物事,突然间头一偏,气绝而死。
  杨不悔搂住母亲的尸身,只是大哭,不住口的叫:「妈妈,妈妈,你很痛么?你很痛么?」纪晓芙的身子渐渐冰冷,她却兀自问个不停,她也不懂母亲为什么一动也不动,为什么不回答她的话。
  张无忌心中本已悲痛,再想起自己父母惨亡之时,自己也是这么伏尸号哭,忍不住泪如泉涌。两人哭了一阵,究竟无忌大了几岁,心想:「纪姑姑临死之时,显是求我将不悔妹子送到她爹爹那里。我只知她爹爹名叫杨逍,是明教中的光明使者,住在昆仑山的什么坐忘峰中。我除了将她送去之外,也没别法。」他也不知昆仑山在极西数万里外,他两个孩子如何去得?又想起纪晓芙断气时曾伸手到胸口取什么物事,于是在她颈中一摸,取出一块黑黝黝的铁牌来,牌上雕着一张牙舞爪的魔鬼,那铁牌穿着一根绳子,挂在她的颈中。
  张无忌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除了下来,便挂在杨不悔颈中,到芧舍中取过一柄铁铲,挖了个坑将纪晓芙的尸身埋了。这时杨不悔已哭得筋疲力尽,沉沉睡去,待得醒来,无忌费尽唇舌,才骗得她相信妈妈已飞了上天,要过很久很久,才从天上下来跟她相会。
  当时无忌胡乱煮些菜饭吃了,疲倦万分,横在榻上便睡,次日醒来,收拾了两个小小包裹,带着不悔到她母亲坟前拜了几拜,两个孩儿便离蝴蝶谷而去。无忌没有防身刀剑,本想执拾金花婆婆遗下的半截「珊瑚金」拐杖,倒是一件利器,但此刻遍寻不见,想是已被丁敏君顺手牵羊带走。
  无忌在纪晓芙留下的包袱中,找到了七八两银子,他虽不知昆仑山究竟有多远,但想这寥寥几两银子不足盘缠之用,那是一定的了,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两人走了大半日,方出蝴蝶谷,杨不悔脚小步短,已走不动了。歇了好一会,才又赶路,行行歇歇,第一晚便找不到客店人家,一直行到天黑,还是在荒山野岭中乱闯,四下里狼嗥枭啼,只吓得杨不悔不住惊哭。无忌心下也是十分害怕,当此情境,只有强作英雄好汉,见路旁有个山洞,便拉着不悔,躲在洞里,将她搂在怀里,伸手按住她的耳朵,令她听不见饿哭吼叫之声。
  这一夜两个孩子又饿又怕,挨了一晚苦,次晨才在山中摘些野果吃了,顺着山路行到傍晚,杨不悔突然尖声大叫,指着路边一株大树。无忌一看,吓得拉着不悔转头狂奔。原来树上两个僵尸,飘飘荡荡的挂在那里,两人七高八低的没奔出十余步,脚下石子一绊,一齐摔倒。无忌大著胆子回头一望,这一下更是吃惊,脱口而出:「胡先生!」原来挂在树上的一个僵尸这时被风吹得回过头来,正是胡青牛。另一个僵尸长发披背,是个女尸,瞧她服色,正是胡青牛的妻子王难姑。暮色苍茫之中,山风动衣,更加显得阴气森森。
  无忌定了好一会神,自己安慰自己:「不怕,不怕!」慢慢爬起身来,一步步走近,果见挂着的两个尸体,正是胡青牛夫妇。两人脸颊上金光灿然,各自嵌上一朵小小的金花。无忌心下恍然:「原来他们还是没逃出金花婆婆的毒手。」只见山涧中一辆骡车摔得破烂不堪,一头骡子淹死在涧水之中。
  眼见天色不早,已不能再走,索性便在大树旁和杨不悔睡下。睡到半夜,猛听得有野兽撕打斗咬,无忌一惊而醒,目光下只见五六只豺狼正在呜呜低嗥,争食死骡。他急忙负起不悔,爬上树干,众豺狼听到声音,在树下团团打转,转了一会,又去嚼食死骡,终不死心,再爬到树下打转。直到天色大明,众豺狼才一齐散去。
  无忌瞧清楚众豺狼确是远去,不再回转,于是负着不悔从树上下来,瞧着那血肉狼籍的死骡,心想:「群狼若不是先见死骡,一齐争食,咱两个这时也早成为狼肚中的食物了。」解开绳索,将胡青牛夫妇的尸身从大树上放了下来,忽然拍的一声响,王难姑尸身的怀中跌出一册,无忌拾起一看,原来是一部手写的册子,题签上写着「毒物大全」四字。
  张无忌翻开书来,只见书页上满是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的写着各种毒物的质素、使用和化解的法子,毒药、毒草等等,那是不必说了,各项活物如毒蛇、蜈蚣、蝎子、毒蛛,以及种种希奇古怪的虫豸鸟兽,无不具载。他随手放在怀里,将胡青牛夫妇的尸体并列了,捧些石头上的土块,草草堆成一坟,跪倒拜了几拜,携了杨不悔的手觅路而行。
  午后走上了大路,不久到了一个小市镇,无忌本想买些饭吃,那知市镇中家家户户都是空屋,竟连一个人影也无。无忌无奈,只得继续赶路,但见沿途稻田尽皆龟裂,此时正当秋收之候,但田中长满了荆棘败草,一片荒凉。无忌心中慌乱,偏生杨不悔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小孩,能够忍饥不哭,勉力行走,已可算是极乖,还能出什么主意?走了一会,只见路边卧着几具尸体,肚腹干瘪,双颊深陷,一看便知是饿死了的。越走这类饿殍越多,无忌心下惶恐:「难道什么东西也没得吃的?咱俩也要这般饿死不成?」
  行到傍晚,到了一处树林,只见林中有烟袅袅升起。张无忌大喜,他自离开蝴蝶谷后,一路未见人烟,当下向白烟升起处快步走去。走到怜近,只见五个衣衫褴褛的汉子,围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沸汤,正在锅底添柴加火。那些汉子听到脚步声,一齐回过头来,见到张无忌和杨不悔两人,脸上现出了大喜过望之色。两名汉子「啊」的一声,跳起身来。一人招手道:「小娃娃,好极,过来,快过来。」张无忌道:「我们一路未得饮食,请大叔分些饭菜,当以银子相谢。」一个大汉笑道:「你还有银子么?先拿出来瞧瞧。」无忌从怀中取出一锭银子,那大汉挟手便夺了去,叫道:「很好!你同来的大人呢?他们到那里去了?」无忌道:「就只我们二人,没有大人相伴。」
  那五个大汉哈哈大笑,其中二人拍手唱起歌来。无忌饿得慌了,探头到锅中一看,瞧是煮些什么,只见锅中上下翻滚的,都是些青草。一名汉子一把揪过杨不悔,狞笑道:「这口小羊又肥又嫩,今晚饱餐一顿,那是舒服得紧了。」另一个汉子道:「不错,男的娃娃留着明儿吃。」无忌大吃一惊,喝道:「你干什么?快放开我妹子。」那汉子理也不理,嗤的一声,便撕破了杨不悔身上衣服,手一伸,从靴子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来,笑道:「很久没吃这么肥嫩的小羊了。」提着杨不悔,便到一旁去宰杀。又有一名汉子拿了一只土钵,跟在身后,说道:「羊血丢了可惜,煮一锅羊血羹,味儿才不坏呢。」
  张无忌只吓得魂飞大外,瞧他们并非说笑,实是真有宰杀杨不悔之意,大叫:「你们想吃人么?也不怕伤天害理?」一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汉子笑道:「老子有三个月没吃一粒米了,不吃人,还能吃牛吃羊么?」生怕无忌逃跑,过来伸手便揪他头颈。无忌侧身让开,左手一带,右掌拍的一下,击在他后心腰间。他武功得自金毛狮王谢逊的亲传,又自父亲处学得武当心法,这几年中虽然潜心医术,没有用功练武,但生平所习所见,尽是最上乘的武功,这一掌随手击下,便是一个习武多年的武师,也自抵不住,何况一个村汉?那汉子哼了一声,俯身在地,一动也不能动了。无忌身子一纵,跃到杨不悔身旁。那汉子喝道:「先宰了你!」提起尖刀,便往无忌胸口插下。
  无忌飞起右脚,正中那人手腕,那人手上一痛,尖刀脱手飞出。无忌一招鸳鸯连环腿,左足跟着踢出,直中那人下颚。那人正在张口呼喝,下颚被踢得急速合上,将自己半截吞尖咬了下来,狂喷鲜血,晕死过去,无忌忙扶起杨不悔,便在此时,只听得背后脚步声响,又有两人向背上扑到。
  张无忌身子一闪,两人已然扑空。无忌一手一个,抓住两人背脊向里一合,砰的一响,两人天灵盖撞天灵盖,同时昏去。余下一名大汉终欺无忌年幼,虽见他身手敏捷,却也并不忌惮,拔出腰刀,恶狠狠的砍杀上来。无忌双手空空,微感惊慌,左闪右避,躲开了他砍来的三刀。那人第四刀使力更猛,无忌侧身一让,那人一刀没砍中,身子便向前一跌,无忌得到良机,顺手一掌,击中在他臂部。这一尚借势借力,那汉子身子飞了起来,噗的一声,水花四溅,正好没头没脑的倒栽在铁锅之中。一大锅青草汤正在煮得沸腾翻滚,他这一摔下去,满锅热汤全罩在头脸之上,那汉子「啊」的一声都没呼出,眼见是烫得不活了,正是害人不到,反害自己。
  若是事先跟无忌说明,要他和这五个汉子放对,他是万万不敢的,须知他虽自幼习练武功,却并不知自己所学到底能管什么用。但杨不悔被人抓住,明晃晃的尖刀对准她的胸口,稍一迟疑,这个小妹子即成俎上鱼肉,那里还有犹豫的余地?岂知奋力应战之下,那五个汉子竟是不堪一击,他惊魂稍定,自己也不禁呆了。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又有几人走进林来。杨不悔是惊弓之鸟,一听见人声,便扑在无忌怀里。无忌抬头一看,一颗心登时放下,叫道:「是简太爷、薛太爷。」原来进来的也是五人,一个是崆峒派的简捷,另外是华山派的薛公远和他个同门,这四人都是无忌手上治好的。最后一人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汉子,貌相威壮,额头奇阔,无忌却没见过。
  简捷「哼」了一声,道:「张兄弟,你也在这里?这几人怎么了?」说着手指被无忌打倒的五名汉子,无忌气愤愤的说了,最后道:「连活人也敢吃,那不是无法无天了么?」简捷横眼瞧着杨不悔,突然嘴角边滴下馋涎,伸舌头在嘴唇上舐了舐,自言自语道:「他妈的,五日五夜没一粒米下肚了,尽喟些树皮草根——嗯,细皮白肉,肥肥嫩嫩的——」张无忌见他眼中射出饥火,像是头饿狼一般,裂开了嘴,牙齿一亮一亮,神情甚是可怖,忙将杨不悔搂在怀里。薛公远道:「这女孩的妈妈呢?」张无忌心想:「我若说纪姑姑死了,他们更会转坏念头。」便道:「纪女侠去买米去啦,转眼便来。」杨不悔忽道:「不,不,我妈妈飞上天去啦!」
  简捷和薛公远等人阅历何等丰富,一听两人的话,便知纪晓芙已死。薛公远冷笑道:「买米?周围五百里地内,你给我找出一把米来,算你是本事。」简捷向薛公壤打个眼色,两人霍地跃起。简捷两双手犹似铁钩一般,牢牢抓住了张无忌双臂。薛公远左手掩住杨不悔的嘴,右臂便将她抱了起来。无忌惊道:「你们干什么?」简捷笑道:「凤阳府赤地千里,大伙儿饿得熬不住啦。这女孩儿又不是你什么人,待会儿也分你一份吃便是。」无忌骂道:「你们枉自身为英雄好汉,怎能欺侮孤女幼弱?这事传扬开去,你们还能做人么?」简捷大怒,左手抓住他双臂,右手挟脸打了他两拳,喝道:「连你这小畜生也一起宰了,咱们本来嫌一只小羊不够吃的。」
  张无忌适才举手投足之间,击倒五名汉子,甚是轻易,但圣手伽蓝简捷是崆峒派的高手,一双手上练了数十年的功夫,无忌被他紧紧抓住了,却那里挣扎着脱?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取过绳索,将无忌和杨不悔都缚了。无忌知道今日已然无幸,狂怒之下,好生后悔,当初实不该救了这几人的性命,那料到人心反覆,到头来竟会恩将仇报。简捷骂道:「小畜生,你治好了老子头上的伤,你就算于老子有恩,是不是?你心中一定骂老子,是不是?」
  张无忌道:「这还不是恩将仇报?我和你们无亲无故,可是若非我出手相救,你们四人的奇伤怪病能治得好么?」薛公远笑道:「张少爷,咱们受伤之后,丑态百出,什么怪模怪样,都让给你瞧在眼里么啦,传将出去,大伙儿在江湖上也不好做人。今儿咱们实在饿得慌了,没几口鲜肉下肚,性命也是活不成的,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上天,再救咱们一救吧。」简捷恶狠狠的狰狞可怕,倒也罢了,这个薛公远嘻嘻的阴险狠毒,张无忌瞧着尤其觉得寒心,大声道:「我是武当子弟,这个小妹子是峨嵋派的,你们害了我二人不打紧,武当五侠和灭绝师太能便此罢休吗?」
  简捷一愕,哦了一声,觉得这句话倒是不错,武当派和峨嵋派的人可当真惹不起。薛公远笑道:「这里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等到你到了我肚子里,你再去向张三丰老道诉苦吧。」简捷哈哈大笑,道:「肚里饿得冒出火来啦,你便是我亲兄弟,亲儿子,我也一口吞了你。」转头向薛公远的两个师弟喝道:「快生火烧汤啊。还等什么?」那二人提起打翻在地的铁锅,一个到溪去掏水,另一个便生起火来。
  张无忌道:「薛大爷,那个人反正已烫死,你们肚饿要吃人,吃了他不么?」薛公远笑道:「这几条死汉子全身皮包骨头,又老又韧,又臭又硬,天下那有不吃嫩羊吃老羊的道理。」无忌自来极有骨气,若是杀他打他,决不能讨半句饶,但这时身陷歹人之手,竟要被人活生生的煮来吃了,不由得张惶失措,哀求了几句,薛公远反而不住嘲笑:「哈哈,武当峨嵋的弟子在江湖上逞强称霸,今日却给咱们一口一口的咬来吃了,张三丰和灭绝老尼知道了,不气死才怪。」张无忌提气大喝:「薛大爷,你们既是非吃不可,将我张无忌吃了吧,只求你们放了这个妹子,我张无忌死而无怨。」薛公远道:「为什么?」张无忌道:「她妈妈去世之时,托我将这个小妹子交给她爹爹。你们吃了我,已足裹腹,明日买到牛羊米饭,就饶了这小姑娘吧。」简捷见他临危不惧,尚守信义,不禁心动,道:「怎样?」薛公远道:「饶了小女娃娃不打紧,只是泄漏了风声,日后宋远桥俞莲舟他们找上门来,简大哥有把握打发便成。」简捷点头道:「我是个胡涂蛋,从不想想往后的日子。」只见那名华山派弟子提了一锅清水回来,张无忌知道事情紧急,叫道:「不悔妹妹,你向他们发个誓,以后决不说不出今日的事来。」杨不悔迷迷糊糊的哭道:「不能吃你啊,不能吃你啊。」她也不懂张无忌说些什么,隐隐约约之间,知道他是在舍身相救自己。那个气慨轩昂的青年男子一直默然坐在一旁,不言不动。简捷向他瞪了一眼,道:「徐小舍,想吃羊肉,也得惹一身羊骚气啊。」濠泗一带,对年青汉子,称为「小舍」。那青年道:「是!」从腰间拔出短刀,说道:「杀猪屠羊,是我的拿手本事。」将短刀横咬在口中,一手提了张无忌,一手提了杨不悔,向山溪边走去。无忌破口大骂,想张口去咬他手臂,却咬不到。他走出十余步,薛公远忽然叫道:「徐小舍,便在这儿开剥吧。」那徐小舍回头道:「在溪水中开膛破肚的好,洗得干净些。」口中咬了刀子说话糢糊不清,脚下并不停步。薛公远道:「我叫你在这里,便在这里。」原来他老奸巨猾,瞧出那徐小舍神情有些不对,生怕他一个人独吞。
  徐小舍低声道:「快逃!」将两人在地下一放,伸刀割断了缚住二人的绳索。张无忌道:「多谢救命大恩。」拉着不悔的手,拔足飞奔。简捷和薛公远齐声怒吼。纵身追去,那徐小舍横刀拦住,喝道:「给我站住!」
  简捷和薛公远见那徐小舍横刀当胸,威风凛凛的拦在面前,倒是一怔。简捷喝道:「干什么?」那徐小舍道:「咱们在江湖上行走,欺侮弱小,不叫天下好汉笑话么?」薛公远怒道:「饿得急了,娘老子也吃。」挥手向两个师弟喝道:「快追,快追!」
  张无忌见杨不悔跑不快,将她横抱在手里急奔,他本已人小步短,这么一来,逃得更慢了,未出树林,便给两名华山派的弟子追上,无忌将杨不悔往地下一放。反手便是一掌,去势甚是劲急。一人举掌一挡,拍的一响,竟是将他震得倒退了几步,那人吼道:「小杂种,倒厉害啊!」两人一齐拔出单刀,砍了过来。无忌豁出了性命,在两人刀锋之中抢攻,不住口的叫杨不悔快逃。
  那边简捷和薛公远也是各挺兵刃,夹攻那姓徐的青年汉子。这汉子饿了几天,早已有气无力,不似简薛二人,沿途杀人劫掠,虽然饥饿,却比他强得多了。斗了一阵,简捷刷的一刀,砍在那汉子腿上,登时鲜血淋漓。那汉子抵敌不住,手中兵刃又短,眼见再打下去,势非命送当场不可,突然提起短刀,向薛公远掷去。薛公远侧身一避,那汉子便冲了出去。简薛二人也不追赶,迳自来捉张杨二小。那汉子远远的叫道:「张兄弟休慌,我去叫帮手来救你。」简薛二人上前合围,登时将张无忌和杨不悔又缚住了。
  简捷瞪眼骂道:「这姓徐的吃里扒外,不是好人,你们怎地跟他做一路?」薛公远道:「路上撞到的同伴,谁知他是好人坏人?他说姓徐,叫什么徐达。你别信他鬼话,天都快黑了,到那儿去叫帮手去。」一名华山派的弟子道:「听他口音,是凤阳府本地人,便叫些乡下人来,咱们也不怕。」简捷笑道:「凤阳府的人,哈哈,个个饿得爬也爬不动了。咱们快把两口小羊煮得香香的,饱餐一顿是正经。」
  张无忌二次被擒,被打得口鼻青肿,衣衫都扯破了,怀中银两物品,都撒在地上,他心中想:「原来这位姓徐的大哥叫做徐达,此人豪气干云,实是个好朋友,只可惜我命在顷刻,不能和他相交了。」一低头,只见一本黄纸抄本掉在地下,书页随风翻动,正是从王难姑尸身上取来的那部「毒物大全」。无忌明知无幸,倒也不再作求生之想,顺眼往书页上瞧去,只见那部书正翻到「毒菌」一项,文中详载各种厉菌的形状、气味、颜色、毒性、解法、一种又是一种,他心中正乱,那里看得入脑?突然间眼角一瞥之间,只见左首四五尺之外,一段腐朽的树干之下,正生着十余株草菌,颜色鲜艳夺目。无忌心中一动:「这些草菌不知叫什么名称,不知有毒无毒?但瞧那毒书上所载,大凡毒菌均是颜色鲜明,这些草菌若是剧毒之物,不悔妹妹尚有活命之望。」他这时也不想自己求生,心想自己反正体内寒毒难除,今日便是逃得性命,也不过多活得几个月,一意只盼能救得杨不悔,完了纪晓芙临终时的嘱托。他移动双脚臀部,慢慢挨将过去,转过身来,伸手将那些草菌都采摘下来,这时天色极黑,各人饥火中烧,谁也没留心他。张无忌忽然眼望徐达逃去之处,跳起身来,叫道:「徐大哥,你带了人来啦,救命,救命!」简捷等信以为真,四人抓起兵器,都跳了起来。无忌乘四人凝视东首,倒退两步,反手将那些草菌都投在铁锅之中。简捷等不见有人,都骂道:「小杂种,你想疯了也没人来救你。」薛公远道:「开刀了,谁来动手?」简捷道:「我宰女娃子,你宰那男的。」说着一把揪起了杨不悔。无忌道:「薛大爷,我口渴得紧,你给我喝碗热汤,我死了做鬼也不缠你。」薛公远笑道:「好,渴碗热汤打什么紧?」便掏了碗热汤给他。一口碗热汤尚未送到嘴边,张无忌大声赞道:「好香,好香!」那些草菌在热汤中一熬,果然是香气扑鼻。简薛众人饿得早就急了,闻到菌汤也不拿去喂无忌,自己喝了下肚,舐了舐嘴唇,道:「鲜美得紧!」又去掏了一碗。简捷挟手抢过,大口喝了一碗,兴犹未尽,又喝了一碗。接着华山派的两名弟子每人都喝了两碗,久饥之下,两碗热腾腾的鲜汤下肚,均感说不出的舒服。简捷还捞起锅中草菌,大口咀嚼,谁也没问这些草菌从何处而来。
  简捷吃完草菌,拍了拍肚子,笑道:「先打个底儿,再吃羊肉。」左手提起杨不悔后领,右手提了刀子。张无忌见众人喝了菌汤后若无其事,心想原来这些草菌无毒,不禁暗暗叫苦,简捷走了两步,忽然叫道:「啊哟!」身子一晃,摔倒在地,将杨不悔和刀子都抛在一旁。薛公远惊道:「简兄,怎么啦?」奔过去俯身一看。这一弯腰,他再站不直身子,扑在简捷身上。那两名华山派弟子哼也没哼一声,跟着便毒发而毙。
  张无忌大叫:「谢天谢地!」滚到刀旁,反手执起,将杨不悔手上的绳索割断。杨不悔颤着双手,把无忌的手掌刺破了两处,这才割断他手上绳索。两人死里逃生,欢喜无限,搂抱在一起。过了一会,张无忌去看简薛四人时,只见每人脸色发黑,饥肉扭曲,死状甚是可怖,心想:「毒物能杀人,也就是能救好人。」当下将那部「毒物大全」珍而重之的收在怀内,决意日后要好好研读。无忌携了杨不悔的手,穿出树林,正要觅路而行,忽见东首火把照耀,有七八人手执军器,快步奔来。张杨二人是惊弓之鸟,忙在大树后的草丛中一躲。那干人奔到邻近,只见当先一人正是徐达。他一手高举火把,一手挺着长枪,大声吆喝:「伤天害理的吃人恶贼,快纳下命来!」众人奔进树林,见简薛等四人死在当地,无不愕然。徐达叫道:「张兄弟,你没事么?我救你来啦!」无忌见他肝胆照人,不由得热泪盈眶,叫道:「徐大哥,兄弟在这里!」从草丛中奔出。徐达大喜,一把将无忌抱起,说道:「张兄弟,似你这等侠义之人,别说孩童,大人中也是少见,我生怕你已伤于恶贼之手。不料好有好报,恶有恶报,正是报应不爽。」问起简,薛等人如何中毒,无忌说了毒菌煮汤之事,众人又都赞他聪明。
  徐达道:「这几位都是我从小交好的朋友,今日宰了一条牛,正好在皇觉寺中煮食,我去一叫便来。但若不是张兄弟机智,咱们还是来得迟了。」当下替无忌一一引见。一个方面大耳的姓汤名和;一个英气勃勃的姓邓名愈;一个黑脸长身的姓花名云;两个白净面皮的是一对兄弟,兄长叫作吴良,兄弟名叫吴祯。最后是个和尚,此人相貌大是丑陋,下巴向前挑出,犹如一柄铁铲相似,脸上凹凹凸凸,甚多瘢痕,双目深陷,却是炯炯有神。徐达道:「这位朱大哥,名叫元璋,现在皇觉寺出家。」花云笑道:「他做的是风流快活和尚,不爱念经拜佛,整日便吃喝酒吃肉的。」杨不悔见了朱元璋的丑相,心中害怕,躲在无忌背后。朱元璋笑道:「和尚虽然吃肉,却不吃人,小妹妹不用害怕。」汤和道:「咱们在庙里煮的那锅牛肉,这时候也该熟了。」花云道:「快走!小妹妹,我来背你。」将杨不悔负在背上,大踏步便走。无忌见这干人豪爽快活,心中也自欢喜,走了四五里路,来到一座庙宇。穿过大殿,便闻到了一阵烧牛肉的香气。吴良叫道:「熟啦,熟啦!」徐达道:「张兄弟,你在这儿歇歇,咱们去端牛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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