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花园较技



  张无忌脸上一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两手掌心都是汗水,他盼望了整整两个月,才再听到朱九真的声音,教他如何不神摇意夺?只听得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笑道:「师哥这么早来,也不知是给两位尊长拜来呢,还是给表妹拜年?」说话之间,厅门中走进三个人来。群仆纷纷让开,张无忌却失魂落魄般站起,直到乔福使劲拉了他一把,这才走在一旁。
  只见进来的三人中间是个青年男子。朱九真走在左首,穿着一件猩猩红的貂裘,更衬得她脸蛋儿娇嫩艳丽,不可方物。那青年的另一旁也是个女子,三人似乎都是差不多年纪。自朱九真一进厅,无忌的眼光没再离开他脸儿,也没瞧见另外两个青年男女是俊是丑,穿红着绿?那二人向主人夫妇如何磕头拜年,宾主说些什么,他全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眼中所见,便只朱九真一人。其实他年纪尚小,对男女之情,只是一知半解,更非急色之徒,但每人一生之中,初次知好色而慕少艾,无不神魂颠倒,如痴如呆,固不仅无忌一人为然。只是他天性对人多情,不论对方男女老幼,均是如此,何况朱九真容色绝丽,无忌在颠沛困厄之际与之相遇,竟致倾倒难以自持。他也决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觉能多瞧她一眼,多听她说一句话,心中便喜乐无穷了。
  众僮仆领了赏,逐渐散去。主人夫妇和三个青年说了一会,只听朱九真道:「爸,妈,我和大哥、青妹玩去啦!」主人夫妇微笑点头,三个青年男女并肩走向后院。张无忌不由自主,远远的跟随在后。这天是大年初一,众婢仆玩耍的玩耍,赌钱的贱钱,谁也没有理他。这时无忌才看明白了,那男子英俊温雅,身长玉立,实是个罕见的美男子,虽在这等大寒天候,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黄色缎袍,显是内功颇有火候。那女子穿着黑色的貂裘,身形苗条,言语举止,极有斯文,说到相貌之美,和朱九真可说各有千秋,但此刻在张无忌眼中瞧出来,自是大大不如他心目中敬如天仙的小姐了。
  三人一路说笑,一路走向后院。那少女道:「真姊,你的一阳指功夫,练得又深了两层吧?显露一手给妹子开开眼界好不好?」朱九真道:「啊哟,你这不是要我好看么?我便是再练十年,也及不上你武家兰花拂穴手的一拂啊。」那青年笑道:「你们两个谁都不用谦虚了,大名鼎鼎的『雪岭双姝』,一般的威风厉害。」朱九真道:「我独个儿在家中瞎琢磨,那及得上你师兄妹俩有商有量的进境快?今日喂招,明儿切磋,那还不一日千里吗?」那少女听她言语中隐含醋意,抿嘴一笑,并不答话,竟似给她来一个默认。
  那青年似怕朱九真生气,忙道:「那也不见得,你有两个师父,舅父舅母一起教,不是又比咱强么?」朱九真道:「咱们咱们的?哼,你们同门师兄妹,自是亲过表妹了。我跟青妹说着玩,你总是一股儿帮着她。」说着扭过了头不理他。那青年陪笑道:「表妹亲,师妹也亲,我是一般厚薄,不分彼此。」朱九真倏地转过身来,说道:「表哥,听说你师父也收了一个女弟子,是不是?」那青年道:「是的。」那少女似乎存心气她,微笑道:「真姊,我那个小师妹美貌得紧呢,又会说话。又讨人喜欢,整日价便是缠住了师哥,要他教这样教那样的。赶明儿你见到了她,一定也会打从心儿里爱她。」朱九真冷冷的道:「是么?难道比青妹你还美丽么?」那少女微笑道:「我怎及得上这个小师妹,除非是真姊,方能跟他比一比。」
  朱九真道:「我又不是风流潇洒的美男子,怎地会见一个爱一个?」那男子听她辞锋直指自己,忙岔开话头,笑道:「表妹,你带我去拜访你那些守门大将军,好不好?一定给你调教得越来越厉害了。」朱九真高兴了起来,道:「好!」领着他们,迳往狂犺居去。张无忌远远跟在后面,但见三人又说又笑,却听不见说些什么,当下也跟到了狗场之中。朱九真命饲养群犬的狗仆放了众犬出来。诸犬听令行事,无不凛遵。那青年不住口的称赞,朱九真很是得意。那少女抿嘴笑道:「师哥,你将来是『冠军』呢还是『骠骑』啊?」那青年一怔,道:「你说什么?」那少女道:「你这么听真姊的话,真姊还不赏你一个『冠军将军』或是『骠骑将军』的封号么?只不过要小心她的鞭子才是。」要知朱九真所养的猛犬或称「征东将军」,或称「威远将军」,只只都有将军封号,那少女这般说,乃是讥笑那青年与犬为伍。那青年俊脸通红,眉间颇有恼色,道:「胡说八道!你骂我是狗么?」那少女微笑道:「这些将军们长侍美人妆台,摇尾乞怜,写意得紧啊,有什么不好?」
  朱九真脸一沉,道:「青妹,我又没得罪你,怎地大年初一就来跟我过意不去?」那少女显得大是诧异,说道:「咦?我巴巴的来跟你拜年,怎地跟你过不去了?」朱九真哼了一声,心想双方尊长都是世代交好,心中虽然恼极了她,却是不便翻脸,问那个青年道:「表哥,你倒来评评这个理,是得罪了武小姐呢,还是她故意来跟我吵架?」那青年颇感为难,既不能帮表妹,也不能帮师妹,两个女孩子都是娇生惯养,心胸狡窄的姑娘,不论偏袒了那一个,日后都是受罪无穷,唯一的法子便是顾左右而言他,于是笑道:「表妹,咱们好久不见了,说这些气话干什么?我问你,舅舅舅母这些日子传了你什么厉害的武功,露几手给我观摩成不成?」
  朱九真微一沉吟,道:「前几天爹爹教了我一路笔法,只是我没学好,请青妹和表哥指点。」那青年和少女一齐叫好,说道:「别客气啦,让我们见识见识,一开眼界。」朱九真一摆手,在旁伺候的狗仆便从壁上摘了一对判官笔下来。张无忌见墙壁上挂了许多兵刃,但长长短短的判官笔最多,似乎朱小姐平时擅使判官笔。他父亲张翠山号称「银钩铁划」,原是使判官笔的名家,平时和他讲论武功时,说到兵刃,自以谈到单钩和判官笔两种兵器为多,因此张无忌对判官笔的招数也相当熟习,心想:「曾听爹爹说过,武林中从未见过有女子使判官笔。这位朱小姐居然用这种兵刃,武功自是高强。」他对朱九真已倾心得如痴如呆,待见她所用兵刃和自己父亲一样,更增三分倾倒。只见她取了双笔在手,左笔轻轻一摆,说道:「青妹,你来跟我喂喂招啊,这路笔法一个人不能练。」那少女知她存心不良,有意要自己出丑,摇头道:「我这点微末道行,怎跟真姊垫手?」朱九真连声催促,那少女总是不肯下场。那青年见势成僵局,缓步而出,拱手道:「表妹,我来陪你玩,可是你得让我些儿,朱家判官笔要是点中了我『膻中』、『百会』,卫璧今年可没年酒喝了。」要知膻中、百会等穴都是人身极要紧的穴道,点中即死。朱九真给他奉承得很是欢喜,笑着叱道:「油嘴表哥!看招!」左笔下,右笔上,当真是分点他顶门「百会」、胸口「膻中」两穴。
  双笔势出如风,电闪而至,卫璧竟是不闪不避,似乎料到朱九真决计不会当真伤他要害,那知朱九真双笔极是狠辣,认穴之准,不差分毫,一晃眼间,双笔笔尖和他两穴相去已不盈寸。卫璧在千钧一发的当儿,仍是笑道:「当真要表哥的性命么?」青光闪处,叮叮两声轻响,不知他何时已是长剑在手,架开了朱九真的判官笔。朱九真娇声喝道:「好!」双笔纵横,舞成了两道白气。张无忌在一旁瞧得心旷神怡,他曾听父亲说道:这判官笔固然是点穴打穴的利器,但因带了一个「笔」字,乃是武林中有文的兵刃,贵在潇洒自如,姿态飘逸,倘若一味蛮打恶斗,不免落了下乘。这时他旁观朱九真的笔路。当真是深得判官笔的三味,一时如瑶台簪花,娇媚自喜,一时又若天马行空,不可羁勒。张无忌看了一会,心中一动:「她这路判官笔法,就如我爹爹的『倚天屠龙功』一般,也是脱胎于书法。」
  再看卫璧的剑术,也是精妙入神,只是张无忌不懂剑术,便未能领略其中的好处。斗了一会,卫璧左支右撑,似乎越来越招架不住,只见朱九真左手笔自右向左一掠,右手笔惊雷奔电般的划了下来。卫璧「啊哟」一声,腾腾腾向后倒退三步,朱九真得理不让人,右笔指向他胸腹之交的「巨阙穴」,左笔指向他脐眼「神阙穴」,这一招「双阙归元」,甚是厉害不过。卫璧举起长剑,伸了伸舌头,道:「我投降啦!大小姐饶命!」说着双膝微屈,作个下跪之势。
  朱九真很是得意,笑道:「承让,承让!」斜转向右,双笔脱手掷出,铮铮两响,末入砖墙之中,笔尾露出在外者不过数寸,别看她娇柔婀娜,内力还真示小。张无忌忍不住脱口喝采:「好啊!」他跟在朱九真身后,来到狗场,为时已久,但谁也没加留意,这声喝采一出口,他登时后悔不迭。场上众人一齐回头瞧着他,朱九真先见是个僮儿,也不理睬,她早就忘了两个月前群犬咬伤张无忌之事,向卫璧道:「表哥,我这路笔法破绽百出,你给我指点指点。」卫璧笑道:「我要是能指点,还能输在你手上吗?表妹,你这路功夫好看得紧,攻势又很凌厉,叫什么名字啊?」
  朱九真双手叉腰,道:「你倒猜上一猜。」卫璧搔搔头,道:「舅舅是世代家传的书法名家,这路武功好像是从书中变化出来的。」朱九真拍手笑道:「不错!是什么书法呢?」卫璧道:「好表妹,你别考究我啦,我可说不上来。」张无忌站在一旁,见朱九真跟卫璧说话时满脸春风,心下早就说不出的难过,只想能有什么法儿可以压倒这个英俊美貌的青年,这时胸口一热,冲口而出:「大江东去帖!」
  原来朱九真是朱子柳的后人,那姓武的少女名叫武青婴,是武三通的后人,属于武修文一系。武三通和朱子柳都是一灯大师的朝臣兼弟子,武功原是一路。但百余年后传了几代,两家后人所学便各有增益变化,例如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拜大侠郭靖为师,虽然也学「一阳指」神功,但武功便近于九指神丐洪七公一派刚猛的路子。卫璧是朱九真的表哥,拜武青婴之父为师,他人既英俊,性子又温柔和顺,是以朱九真和武青婴芳心可可,暗中都爱上了他。
  朱武二女年龄相若,人均美艳,春兰秋菊,各擅胜场,家传的武学又是不相上下,两三年前就被昆仑一带的武林中人合称为「雪岭双姝」。她二人暗中早就较上了劲,偏生卫璧觉得熊掌与鱼,难以取舍,因此只要三个人走上了一起,面子上客客气气,但二女唇枪舌剑,却谁也不肯让谁,只是武青婴较为含蓄不露,反正她和卫璧同门学艺,日夕相见,比之朱九真要多份便宜。
  三个人突然听到这个小僮儿口中吐出「大江东去帖」五字,都是一愕,其实卫璧和武青婴文武双全,何尝没瞧出这是「大江东去帖」,只是藏在心中不说而已。
  这时见张无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相貌也无特异之处,居然说得出「大江东去帖」,三人心中先是均感奇怪,但卫璧和武青婴一怔之下,登时明白:「想来是在练功场中侍候老爷小姐的小厮,老爷传授功夫之时,当然说过这路笔法的名字。」朱九真却知父亲传功时机密之极,绝无第三人听到,难道这小厮暗中窥探,偷学本门武功?这却非严加查究不可,当即喝道:「你叫什么名字?怎地知道这是『大江东去帖』?」张无忌听得小姐又来问自己姓名,心中一酸:「我早就跟你说了,原来你丝毫没放在心上。」说道:「我叫张无忌。小人随口瞎说,不知道对不对。」
  朱九真哦了一声,道:「你便是给众将军咬伤的那个小孩?」想起他曾一掌打碎「左将军」的头盖骨,颇有武功根底,更起疑心:「莫非他是我爹爹的仇人派来卧底的?否则我爹爹这门得意功夫的名字,他小小一个孩子怎能知道?」说道:「啊,我想起来啦。」待要详加查问,一瞥眼间,见卫璧和武青婴并肩坐在一旁,低声细语,不知说些什么,心中妒意又生,不再理会无忌,大声道:「表妹,我和表哥都献过丑啦,现下请你露一手绝艺给咱们瞧瞧。」武青婴和卫璧款款深谈,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理她。
  朱九真大怒,冷笑道:「我这路笔法虽然平常,看来武家的武学却还挡不住。」武青婴抬起头来,冷冷的道:「我师哥知道你要强好胜,存心让你,亏你还得意呢。」朱九真道:「谁要他让我?你问问他,他能不能拆解我这招『双阙归元』?」武青婴道:「你道咱们都是傻子,瞧不出这是苏东坡的大江东去帖么?我师兄倘若当真不知,为什么这么巧,迟不迟,早不早的,刚好等你使到一句『一尊还酬江月』的『月』字诀上,这才罢手认输?」朱九真一呆,心想自己左笔掠,右笔直而钩,再加一招「双阙归元」,正是最后一字的「月」字诀,原来他师兄妹早就知道了,那不是将自己当作傻子来耍弄么?到了我背后,不知要如何的耻笑编排我了?想到这里,更是老羞成怒,大声道:「就算识得,未必便能拆解?就算表哥存心让我,青妹总不会让吧?单是嘴上说说,哼!你瞧,连我家里的小厮也会说,有什么希奇?」
  武青婴站起身来,铁青着脸,道:「表哥,我回家去啦!人家把我比作低三下四的小厮,何苦赖在这里受人家羞辱?」卫璧陪笑道:「师妹,你别当真,表妹跟你说笑呢。这泥腿小厮是什么东西,这种人你府上要多少有多少,理他作什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对自己如此轻贱,他脾气再好,也是不禁有气,却听朱九真道:「好啊,你瞧不起我的泥腿小厮,青妹,你在三招之内,未必便打得倒他。」武青婴道:「哼,这样的人也配我出手么?真姊,你不能这般瞧我不起。」
  张无忌大声道:「武姑娘,我也是父母所生,难道不是人么?你又是什么高贵人物了?」武青婴一眼也不瞧他,却向卫璧道:「师哥,你让我受这小厮的抢白,也不帮我。」卫璧见她楚楚的神态,心中早就软了,而且在他心底,虽对雪岭双姝无分轩轾,可是知道师父武功深不可测,自己蒙他传授的,最多不过十之一二,要学他绝世功夫,非讨师妹的欢心示可,当下对朱九真笑道:「表妹,你这个小厮武功很不差吗?让我考考他成不成?」朱九真明知他是在帮师妹,但转念一想:「这姓张的小子不知是什么来路,让表哥迫出他的根底来也好。」便道:「好啊,让他领教一下武家的绝学,那是再妙也没有了,这人啊,连我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门派的弟子。」
  卫璧奇道:「这小厮学的,不是府上的武功么?」朱九真向张无忌道:「你跟表少爷说,你师父是谁,是那一派的门下。」张无忌心想:「你们这般轻视于我,我岂能说起父母的门派,羞辱太师父和死去的父母?何况我又没真正练过武当派的功夫。」便道:「我自幼父母双亡,流落江湖,没学什么武功,只有我义父指点过我一些。但他眼睛瞎了,也瞧不见我到底练得对不对。」朱九真道:「你义父叫什么名字?是什么门派的?」张无忌摇头道:「我不能说。」
  卫璧长笑道:「以咱们三人的眼光,还瞧他不出么?」缓步走到场中,笑道:「小子,你来接我三招试试。」说着转头向武青婴使个眼色,意思是说:「师妹莫恼,我狠狠打这小子一顿给你消气。」岂知陷身在情网中的男女,对情人的一言一动、一颦一笑,无不留心在意,卫璧这一个眼色,尽教朱九真瞧在眼里。她见张无忌不肯下场,向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表哥武功很强,适才你已见过了。你不用想胜他,只须挡得他三招,就算是给我面子。」说着在他肩头轻轻拍了拍,意示鼓励。
  张无忌原知不是卫璧的敌手,若是一场跟他放对,徒然自取其辱,不过让他门开心一场而已,但一站到了朱九真的面前,已不禁意乱情迷,再听她软语叮嘱,香泽微闻,那里还有主意?心中只想:「小姐命我给她挣面子,我岂能让她失望。」迷迷惘惘的走到卫璧面前,呆呆呆呆的站着。卫璧笑道:「小子,接招!」拍拍两声,打了他两个耳光。这两掌来得好快,无忌待要伸手挡架,脸上早已挨打,双颊上都起了红红的指印。卫璧既知他并非朱家传授的武功,不怕削了朱九真和舅父的面子,下手便不容情,但这两掌也没真使上内力。否则早将他打得齿落颊碎,昏晕过去。
  朱九真叫道:「无忌,还招啊!」张无忌听得小姐的叫声,精神一挀,呼的一拳打了出去。卫璧侧身避开,赞道:「好小子,还有两下子!」一闪身跃到他的背后,张无忌急忙转身,那知卫璧手出如电,已抓住了他的后领,提臂将他高高举起,笑道:「跌个狗吃屎!」用力往地上一摔。张无忌跟谢逊和父亲学过几年功夫,但一来时间甚短,二来当时年纪太小,三来谢逊只叫他记忆口诀和招数,不求实战对拆,遇上了卫璧这等出自名门的弟子,竟是缚手缚脚,一点也施展不开。被他这么一摔,想要伸出手足撑持,已然不及,砰的一响,额头和鼻子重重撞在地下,鲜血长流。
  武青婴拍手叫好,格格娇笑,说道:「真姊,我武家的功夫还成么?」朱九真又羞又恼,若说武家的功夫不好,不免得罪卫璧,说他好吧,却又气不过武青婴,只有寒着脸不作声。张无忌爬了起来,战兢兢的向朱九真望了一眼,见她秀眉紧蹙,心道:「我便是性命不在,也要给小姐挣这面子。」只听卫璧笑道:「表妹,这小子连三脚猫的功夫也不会,说什么门派?」张无忌突然冲上,一脚往他小腹上踢去。卫璧笑着叫声:「啊哟!」身子向后微仰,避开了他这一脚,跟着左手倏地伸出,抓住他踢出后尚未收回的右脚,往外一摔。这一下只用了三成力,但无忌还是如箭离弦,平平往墙上撞去。他危急中身子用力一跃,这才背脊先撞上墙,虽免头破骨裂之祸,但背上已痛得宛如每根骨头都要断裂,如烂泥一团般堆在墙边,再也爬不起来。
  他身上虽痛,心中却仍是牵挂着朱九真的脸色,迷糊中只听她说道:「咱们到花园中玩去吧!」话意中显是气恼之极。张无忌也不知从那里来的一股力气,翻身跃起,一纵上前,一掌便向卫璧打去。
  张无忌这一掌,竟是使上了「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这降龙十八掌,在普天下掌法中威力第一,当年洪七公和郭靖恃此而傲视群雄,那是何等厉害?只可惜谢逊学到的已是破碎不全,而张无忌再学到的,更是这破碎不全掌法的一些皮毛,这时使将出来,连原来掌法的一成威力也及不到。饶是如此,这一掌击出,仍是风声虎虎。卫璧忙挥掌相迎,拍的一响,他竟是身子一晃,退了一步,武青婴更是「咦」的一声,大为诧异。
  原来她的祖上武修文虽拜郭靖为师,但限于资质,这路降龙十八掌并未练成,传到武青婴之父武烈的手上,那降龙十八掌的招式仍是全然知晓的,其中威力却仍然一点也发挥不出。武青婴常见父亲在密室之中,比划招式,苦苦思索,十余年来从不间断,但始终无甚收获。须知自武修文至武青婴,一百多年来已传了五代,每一代都在潜心钻研这套掌法的诀窍,可是百余年无数心曲,尽付流水。这倒不是武家这些子孙鲁钝愚笨,实在降龙十八掌的精要能否把握,和聪明智慧无关,说不定越是聪明之人,越是练不成。只看黄蓉聪明而郭靖鲁钝,反而郭靖练成而黄蓉始终学不会,便知其理。郭靖并非秘技自珍之人,但杨过、耶律齐、郭芙、郭襄、郭破虏武氏兄弟诸小辈,无一能得其真传,降龙十八掌所以失传,原因便在于此。
  卫璧却不知张无忌这一掌的来历,只是双掌相交,但觉手臂酸麻,胸口气血震荡,一斜身,挥拳往张无忌后心击去。无忌手掌向后挥出,正是一招「神龙摆尾」。卫璧见他手掌来势神妙无方,急向后闪时,肩头已被他三根指头扫中,虽不如何疼痛,但朱九真和武青婴都已看到,卫璧已是输了一招。
  在美人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卫璧初时和张无忌放对,眼看对方年纪既小,身份又贱,实是胜之不武,只不过拿他来耍弄耍弄,以博武青婴一粲,因此拳脚下都只使二三成,这时连吃了两次亏,大喝一声:「小鬼,你不怕死么?」呼的一声,一拳当胸打了过去,这招「长江三叠浪」中共含三道劲力,敌人如以全力挡住了第一道劲力,料不到第二道接踵而至,跟着第三道劲力又汹涌而来,若非武学高手,遇上了不死也得重伤。
  这一招他是使出了全力,但他究非穷凶极恶之徒,只不过为了挽回颜面,并不想真的一拳便将表妹家中的僮儿打死,是以将这招「长江三叠浪」中的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张无忌见对方招数凌厉,左掌斜向下按,劲力似聚似散、如发如藏,乃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潜龙勿用」。这一招博大精深,奥妙无方,张无忌那能领会到其中的微旨?只是危急之际,顺手便使出来。卫璧一掌打出,见他按掌相迎,姿式极是怪异,自己拳招中的,第一道劲力便如投入汪洋大海,登时无影无踪,心中一惊之下,喀喇一响,那第二道劲力反弹过来,他右臂下臂已然震断。幸好他一念之仁,第三道劲力扣住不发,否则张无忌不懂这招「潜龙勿用」的妙用,两个人都要同时重伤在第三道劲力之下。
  朱九真和武青婴齐齐惊呼,奔到卫璧身旁察看他的伤处。卫璧苦笑道:「不妨,是我一时大意。」朱九真和武青婴心疼情郎受伤,两人不约而同,挥掌向张无忌打去。无忌一掌震断卫璧手臂,自己早是吓得呆了,朱武二女双掌打来,他避也不避,一中前胸,一中肩骨,登时吐出了一口鲜血。可是他心中的愤慨伤痛,尤在身体上的伤痛之上,暗想:「我为你拚命力战,为你挣面子,当真胜了,你却又来打我!」卫璧叫道:「两位住手!」朱武二女依言停手,只见他提起左掌,铁青着脸,一掌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身形急闪,避开了卫璧这一招。朱九真叫道:「表哥,你受了伤,何必跟这小厮一般见识?是我错啦,不该要你跟他动手。」凭她平时心高气傲的脾气,要她向人低头认错,实是千难万难,若不是眼见情郎臂骨折断,惶急之际,决不能如此低声下气。岂知卫璧一听,更是恼怒,冷笑道:「表妹,你的小厮本领高强,你那里错了?只是我偏不服气。」说着左臂横推,将朱九真推在一旁,跟着一拳便向张无忌打去。
  张无忌要退后避让,那知武青婴双掌向他背心轻轻一挡,使他无路可退,卫璧那一拳正中他的鼻梁,登时鼻血长流。原来武青婴远比朱九真工于心计,她暗中相助卫璧,却不露相助的痕迹,要使卫璧脸上光采,心中感激。张无忌的武功本来远远不如卫璧,再加朱武二女一个明助,一个暗帮,顷刻之间,给三人拳打足踢,连中七八招,又吐了几口鲜血。可是他骨气甚硬,愤慨之下,仍是奋力招架,虽是以一敌三,但临到拚命,将谢逊所授各种武功、父亲教过的一些武当派拳法掌法,扫数使将出来,虽然功力不足,一拳一脚均无威力,但他所学的均是上乘家数,尤其「神龙摆尾」、「亢龙有悔」、「潜龙勿用」之三招,更是厉害,居然支持了一盏茶时分,仍是直立不倒。
  朱九真喝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却到朱武连环庄来撒野,当真是活得不耐烦了。」眼见卫璧举起左掌,运劲劈落,当下左肩一撞,将张无忌的身上往他掌底推去。卫璧断臂处越来越是疼痛,不愿跟张无忌多所纠缠,是以这一掌劈下,已是用了十成力。无忌身不由主的向前一撞,但觉劲风扑面,自知抵挡不来,只有任他一掌劈死。蓦地里听得一个威严的声音喝道:「且慢!」黄衫一晃,一个人在旁窜到,举臂轻轻一格,挡开了卫璧这一掌。看他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格,卫璧竟是立足不定,急退数步,眼见他身形后仰,便要坐倒在地,那身穿黄袍之人行动快极,早已纵到他的身旁,在他肩后一扶,卫璧这才立定。朱九真叫道:「爹!」武青婴叫道:「朱伯父!」卫璧喘了口气,才道:「舅舅!」原来这人正是朱九真之父朱长龄。卫璧受伤断臂,事情不小,狂犺居的狗仆向前飞报,朱长龄匆匆赶来,见到三人已在围攻张无忌。他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待见卫璧猛下杀手,这才出手救了无忌一命。
  朱长龄见无忌混身血污,身子摇摇晃晃,但仍是咬牙站定,心中暗赞这小子极有骨气,横眼瞧着女儿和卫武二人,满脸怒火,突然间反手拍的一掌,打了女儿一个耳光,大声喝道:「好,好!朱家的子孙越来越争气了。我生了这样的乖女儿,将来还有脸去见祖宗于地下么?」
  朱九真自幼极得父母宠爱,连较重的呵责也没一句,今日在人前竟被老父重重打了一个耳光,一时眼前天旋地转。不知所云,隔了一会,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朱长龄喝道:「住声,不许哭!」声音中充满威严,声音之响,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朱九真心下害怕,当即住声。
  朱长龄道:「我朱家世代相传,以侠义自命,你高祖子柳公佐一灯大师,在大理国官居宰相,后来助守襄阳,名扬天下,那是何等的英雄?那知子孙不肖,到了我朱长龄手里,竟会有这样的女儿,三个大人围攻一个小孩,还想伤他性命。你说,羞也不羞,羞也不羞?」他虽是对着女儿厉声责备,但这些话卫璧和武青婴听在耳里,句句犹如刀刺,不由得满脸羞惭。张无忌见朱长龄一脸正气,心下好生佩服,暗想:「是非分明,那才是真正的侠义中人。」
  只见朱长龄气得面皮焦黄,全身发颤,不住呼呼喘气。卫璧等三人眼望地下,不敢和他目光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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