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回 千蛛绝户



  张无忌一见丁敏君这副神色,想起那一年晚上彭莹玉和尚在林中受人围攻,纪晓芙因而和丁敏君反脸,今日旧事重演,丁敏君又来逼迫这个小师妹,不禁暗暗为周芷若担心。不料周芷若对丁敏君极是尊敬,躬身道:「小妹听由师姐吩咐,不敢有违。」丁敏君道:「好,你去将这ㄚ头拿下,把她双手也打折了。」周芷若道:「是,请师姐给小妹掠阵。」转身向那村女道:「小妹无礼,想请教姐姐的高招。」那村女冷笑道:「那里来的许多啰唆!」身形一晃,快如闪电般连击三掌。
  周芷若斜身抢进,左掌擒拿,以攻为守,招数极为巧妙。张无忌内功虽强,武术上的招数却未融会贯通,但见周芷若和那村女都是以快打快,周芷若的峨嵋绵掌轻灵迅捷,那村女的掌却是古怪奇异。张无忌看得又是佩服,又是关怀,自己也不知盼望谁胜,只望两个都不要受伤。两女拆了二十余招,已是各遇凶险,猛听得那村女叫声:「着!」一掌斩中了周芷若的肩头。跟着嗤的一响,周芷若反手扯下了那村女的半幅衣袖。两人各自跃开,脸上微红。那村女喝道:「好擒拿手!」待欲抢步又上,只见周芷若眉头深皱,按着心口,身子晃了两晃,墬墬欲倒。张无忌忍不住叫道:「你——你——」关切之情,见于颜色。
  周芷若见这个长须长发的男子居然对自己大是关心,暗自诧异。丁敏君道:「师妹,你怎么啦?」周芷若左手搭住师姐的肩膀,摇了摇头。丁敏君吃过那村女的苦头,知道她的厉害,只是师父常自称许这个小师妹,说她悟性奇高,进步神速,本派将来发扬光大,都要着落在她身上,丁敏君心下不服,是以叫她试上一试。见周芷若竟能和那村女拆上二十余招方始败落。已远远胜过自己,心中不免颇为嫉忌,待得觉到她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双手全无力气,才知她受伤不轻,生怕那村女上前追击,忙道:「咱们走吧!」两人携扶着向东北而去。   那村女瞧着张无忌脸上神色,冷笑道:「丑八怪,见了美貌姑娘便魂飞天外。」张无忌欲待解释,但想:「若不自露身世,这件事便说不清楚,还不如不说。」便道:「她美不美,关我什么事?我是关心你,怕你受伤啊。」那村女道:「你这话是真是假?」无忌想:「我本是对两位姑娘都关心。」说道:「我骗你作甚?想不到峨嵋派中这样二个年轻姑娘,武艺竟恁地了得。」那村女道:「厉害,厉害!」
  张无忌望着周芷若的背影,见她来时轻盈,去时蹒跚,想起当年汉水舟中她对自己喂饮喂食,赠巾抹泪之德,暗暗祷祝,但愿她受伤不重,那村女忽然冷笑道:「你不用担心,她压根儿就没受伤。我说她厉害,不是说她武功,是说她小小年纪,心计却如此厉害。」张无忌奇道:「她没有受伤?」那村女道:「不错!我一掌斩中她肩头,她肩上生出内力,将我手掌弹开,原她已练过峨嵋九阳功,倒震得我手臂微微酸麻。她那里会受什么内伤?」张无忌大喜,心想:「原来灭绝师太对她青眼有加,竟将峨嵋派镇派之宝的峨嵋九阳功传了给她?」那村女忽地翻过手背,重重打了张无忌一个耳光,这一下突如其来,无忌丝毫没加防备,半边颊登时红肿,怒道:「你——你干什么?」
  那村女恨恨的道:「见了人家闺女生得好看,你灵魂儿也飞上天啦。我说她没受伤,要你乐得这个样子的干什么?」张无忌道:「我就是代她喜欢,跟你有什么相干?」那村女又是一掌劈了过来,这一次张无忌却头一低,让了开去,那村女大怒道:「你说过要娶我为妻的。这句话说了还不上半天,便见异思迁,瞧上人家美貌姑娘了。」
  张无忌道:「你说过我不配,又说你心目中自有情郎,决计不能嫁我。」那村女道:「不错,可是答应了我,这一辈子要待我好,照顾我。」张无忌道:「我说过的话自然算数。」那村女怒道:「既是如此,你怎地见了这个美貌姑娘,便如此失魂落魄,教人瞧着好不惹气?」张无忌笑道:「我又没有失魂落魄。」那村女道:「我不许你喜欢她。不许你想她。」张无忌道:「我也没说喜欢她,但你为什么心中又牵记旁人,一直念念不忘呢?」那村女道:「我识得那人在先啊。如果我先识得你,就一生一世只对你一人好,再不会去爱旁人。这叫做『从一而终』。一个人要是三心两意,便是天也不容。」张无忌心想:「我相识周姑娘,远在识得你之前。」但这句话不便出口,便道:「要是你只对我一人好,我也只待你一人好。要是你心中想着旁人,我也去想旁人。」
  那村女沉吟半晌,数度欲言又止,突然间眼中珠泪欲滴,转过头去,乘张无忌不觉,伸袖拭了拭眼泪。无忌心下不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说道:「咱们没来由的说这些干什么。再过得几天,我的腿伤便全好了。咱们到处去玩赏风景,岂不甚美?」那村女回过头来,愁容满脸,道:「阿牛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不要生气。」张无忌道:「什么事啊?但教我力之所及,总会给你做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我才跟你说。」张无忌道:「不生气就是。」那村女踌躇了一下,道:「你口中说不生气,心里也不许生气才成。」张无忌道:「好,我心里也不生气。」
  那村女反握着无忌的手,说道:「阿牛哥哥,我从中原万里迢迢的来到西域,为的就是找他。以前还听到一点踪迹,但到了这里,却如石沉大海,再也问不到他的消息了,你腿好之后,帮我去找到他,然后我再陪你去游山玩水,好不好?」张无忌忍不住心中不快,哼了一声,那村女道:「你答应我不生气的,这不是生气了么?」张无忌道:「好,我帮你去找他。」
  那村女大喜,道:「阿牛哥,你真好。」望着远处天地相接的那一线,心摇神驰。轻声道:「咱们找到了他,他想着我找了他这么久,就会不恼我了。他说什么,我就做什么,一切全听他的话。」张无忌道:「你这个情郎,到底有什么好,教你如此念念不忘?」那村女微笑道:「他有什么好,我怎么说得上来?阿牛哥,你说咱们能找到他么?他见了我还会打我骂我么?」无忌见她如此疾情,不忍扫她的兴,低声吟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那村女樱口微动,眼波欲流,也低声道:「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
  张无忌心想:「这位姑娘对她情郎痴心如斯,倘若世上也有一人如此关怀我,思念我,我这一生便再多吃些苦,也是快活。」瞧着周芷若和丁敏君并排在雪地上留下的两行足印,心想:「倘若丁敏君这行足印是我留下的,我得能和周姑娘并肩而行——。」那村女突然叫道:「啊哟,快走,再迟便来不及了。」张无忌从幻想中醒了过来,道:「怎么?」那村女道:「那峨嵋少女不愿跟我拚命,假装受伤而去,可是那丁敏君口口声声说要拿我去见她师父,灭绝师太必在左近,这老贼尼极是好胜,怎能不来?」
  张无忌想起灭绝师太一掌击死纪晓芙的残忍狠辣,不禁心下犹有余悸,惊道:「这老尼姑厉害得紧,咱们可敌她不过。」那村女道:「你见过她么?」张无忌道:「见是没见过,但峨嵋掌门,岂同等闲?」那村女眉头微皱,便取下柴堆中的硬柴,用树皮卷成绳子,扎好了一个雪枆,叫张无忌双腿伸直,躺在雪橇之上,拉了他飞奔。
  她提气疾奔,迅捷无伦。张无忌回头瞧她,但见她身形微晃,好似晓风中一朵荷叶,极是美妙,脚下也不跨大步,拖着雪橇,一阵风般掠过雪地。那村女奔驰不停,赶了三四十里地,张无忌仍不听见气息粗重之声,好生佩服她轻功佳妙,但也颇为过意不去,说道:「喂,好歇歇啦!」那村女笑道:「什么喂不喂的,我没名字么?」张无忌道:「你不肯说,我有什么法子?你要我叫你『丑姑娘』,可是我觉得你好看啊。」那村女嗤的一笑,一口气泄了,便停了脚步,掠了掠头发,说道:「好吧,跟你说也不打紧,我叫蛛儿。」张无忌道:「珠儿,珠儿,珍珠宝贝儿。」那村女道:「呸!不是珍珠的珠,是毒蜘蛛的蛛。」张无忌一怔,心想:「那有用这个『蛛』字来作名字的?」
  蛛儿道:「我就是这个名字,你倘若害怕,那便不用叫了。」张无忌道:「是你爸爸给你取的么?」蛛儿道:「哼,若是爸爸取的,你想我还肯要么?是妈取的。她教我练『千蛛绝户手』,说就用这个名字。」
  张无忌听到「千蛛绝户手」五个字,不由自由的心中一寒。蛛儿道:「我从小练起,还差着好多呢。等得我练成了,也不用怕灭绝这贱尼啦。你要不要瞧瞧。」说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黄澄澄的金盒来,打开盒盖,只见盒中两只拇指大小的蜘蛛,蠕蠕而动。两只蜘蛛背上花纹斑烂,极是鲜明夺目。寻常蜘蛛都是八只脚,这两只花蜘蛛却各有十二只脚。张无忌一看之下,蓦地想起王难姑所著的「毒经」来,那经中言道:「蜘蛛身有彩斑,乃剧毒之物,倘若身有十足,更是奇毒无比,螯人后无药可救。」眼前这对蜘蛛又多了两足,连「毒经」也未载及,想必比那十足蜘蛛更是厉害。
  蛛儿见无忌脸现戒惧之色,笑道:「你倒是个行家,知道我这宝贝蛛儿的好处。你等一等。」说着飞身上了一棵大树,眺望周遭地势,跃回地下,道:「咱们且走一程,慢慢儿再说蜘蛛的事。」拉着雪橇,又奔出七八里地,来到一处山谷边上,将无忌扶下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撬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雪橇,然后搬了几块石头,放在撬中,拉着急奔,冲向山谷。她奔到山崖边上,猛地收步,那雪撬却带着石块,轰隆隆的滚下深谷,声音良久不绝。张无忌回望来路,只见雪地中柴撬所留下的两行轨迹,远远的蜿蜒而来,至谷方绝,心想:「这位姑娘心思倒也细密。灭绝师太若是顺着轨迹找来,只道咱们已摔入雪谷之中,跌得尸骨无存了。」
  蛛儿蹲下身来,道:「你伏在我背上!」无忌道:「你背着我走吗?那太累了。」蛛儿白了他一眼,道:「我累不累,自己不知道么?」无忌不敢多说,便伏在她的肩上,轻轻搂住她的头颈。蛛儿笑道:「你怕握死我么?轻手轻脚的,教人头颈里痒得要命。」张无忌原是个坦诚率直之人,见蛛儿对自己一无猜嫌,心下甚喜,手上便搂得紧了些,蛛儿突然间一跃而起,带着无忌飞身上树。
  这一排树木一直向西延伸,蛛儿从一株树上跃到另一株树上,她身材纤小,张无忌甚是高大,但她步法轻捷,竟是毫不累赘,过了七八十棵树,跃到一座山壁之旁,便跳下地来,轻轻将无忌放在地上,笑道:「咱们在这儿搭个牛棚,倒是不错。」张无忌奇道:「那不用了,再过得四五天,我断骨的接续便硬朗啦,其实这时勉强要走,也对付得了。」蛛儿道:「哼!勉强走,已经是个丑八怪,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说着便折下一条树枝,扫去山石旁的积雪。
  张无忌听着「牛腿再跛了,很好看么?」这句话,蓦地里体会到她言语中的关切之意,不由得心中一动,只听蛛儿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般的小曲,攀折树枝,在两块大石之间搭了一个上盖,竟成了一间足可容身的小屋,茅顶石墙,颇有天然雅趣。蛛儿搭好小屋,却又抱起地下一大块的雪团,堆在小屋顶上,忙了半天,直至外边瞧不出半点痕迹,方始罢手。她取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汗珠,道:「你等在这里,我去找些吃的来。」张无忌道:「我也不怎么饿,你太累啦,歇一会儿再去吧。」蛛儿道:「你要待我好,要真的待我好,嘴里说得甜甜的,又有什么用?」说着展开轻身功夫,钻入了树林。
  张无忌在山石之上,想起蛛儿语音娇柔,举止轻盈,无一不是个绝色美女的风范,可就是一张脸蛋儿却生得这么丑陋,又想起母亲临终时说过的话来:「越是美丽的女子,越会骗人,你越是要小心提防。」这蛛儿相貌不美,待自己又是极好,有心和她终身相守,可是她心中另有情郎,全没把自己放在意下。
  他胡思乱想,心念如潮,不久蛛儿已提了两只雪鸡回来,生火一烤,味美绝伦。张无忌将一只雪鸡吃得干干净净,犹未餍足。蛛儿抿着嘴笑了笑,将顶先留下的两条鸡腿,又掷了给他。那是她在自己那只雪鸡上省下来的,原是雪鸡身上的精华。张无忌欲待推辞,蛛儿怒道:「你想吃便吃,谁对我假心假意,言不由衷,我用刀子在他身上刺三个透明窟窿。」张无忌不敢多说,便把两条鸡腿吃之。他满嘴油腻,从地下抓起一块雪来,擦了擦脸,伸衣袖抹去。
  蛛儿偶一回头,看到张无忌用雪块擦干净了脸,不禁怔住了,呆呆的望着他。无忌被她瞧得不好意思,问道:「怎么啦?」蛛儿道:「你几岁啦?」张无忌道:「刚好二十岁。」蛛儿道:「嗯,比我大两岁。为什么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张无忌笑道:「我一直独个儿在深山荒谷中住,从不见人,就没有想到要剃须。」蛛儿从身旁取出一把金柄小刀来,按着他脸,慢慢将胡子剃去了。张无忌只觉刀锋极是锐利,所到之处,髭须纷落,她手掌手指却是柔腻娇嫩,摸在他面颊上,忍不住怦然心动。
  那小刀渐渐剃到他颈中,蛛儿笑道:「我稍一用力,在你喉头一割,立时一命呜呼。你怕不怕?」张无忌道:「死在姑娘玉手之下,做鬼也是快活。」蛛儿反过刀子,用刀背在他咽喉上用力一斩,喝道:「叫你做个快活鬼!」张无忌吓了一跳,但他来势太快,刀子又近,待得惊觉,一刀已斩下,半点反抗之力也无,随身才知她用的只是刀背。蛛儿格格笑道:「快活么?」张无忌笑着点了点头。他本来为人朴实,但见了蛛儿,不知怎的,心中无拘无束,似乎跟他青梅竹马,自幼儿一块长大一般,说不出的逍遥自在,忍不住要说几句笑话。
  蛛儿替他剃净胡须,向他呆望半晌,突然长长的叹了口气。张无忌道:「怎么啦?」蛛儿不答,又替他割短头发,梳个髻儿,用树枝削了根钗子,插在他发髻之中,张无忌这么一打扮,虽然衣服仍是褴褛不堪,却已神采焕发,英气勃勃,变成一个极俊美的少年。蛛儿又叹了口气,道:「阿牛哥,真想不到,原来你是这样好看。」无忌心想她是为自身的丑陋难过,便道:「天地间极美的物事之中,往往含有极丑。孔雀羽毛华美,其胆却是剧毒,仙鹤丹顶殷红,何等好看,那知却是最厉害的毒药。诸凡蛇豸昆虫,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一个人相貌俊美有什么好,要心她良善那才好啊。」蛛儿冷笑道:「心地良善有什么好,你倒说说看。」
  张无忌被她这么一问,一时倒答不上来,怔了一怔才道:「心地良善,便不会去害人。」蛛儿道:「不去害人却又有什么好?」张无忌道:「你不去害人,自己心里就平安喜乐,处之泰然。」蛛儿道:「我不害人便不痛快,要害得旁人惨不可言,自己心里才会平安喜乐,才会处之泰然。」无忌摇头道:「你强辞夺理。」蛛儿冷笑道:「我若不是为了害人,练这千蛛绝户手干什么?自己受这无穷无尽的痛苦熬煎,难道是贪好玩么?」说着取出黄金小盒,打开盒盖,将双手的两根食指伸进盒中。
  盒中的一对花蛛慢慢爬近,咬住了她的指头,只见她深深吸一气,双臂轻微颤抖,潜运内力和蛛毒相抗。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为食,但蛛儿手指上血脉运转,也带了花蛛体内毒液,回到自己血中。张无忌见她满脸庄严肃穆之容,同时眉心和两旁太阳穴上,淡淡的罩上了一层黑气,咬紧牙关,竭力忍受痛楚。再过一会,又见她鼻尖上渗出细细的一粒汗珠。她这功夫练了几有半个时辰,双蛛直到吸饱了血,肚子涨得和圆球相似,这才跌在盒中,沉沉睡去。
  蛛儿又运功良久,脸上黑气渐退,重现血色,一口气喷了出来,张无忌闻着,只觉甜香无伦,但头脑却被这阵奇怪的香气冲得发晕,似乎气息中也含了剧毒。蛛儿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张无忌道:「要练到怎样,才算大功告成?」蛛儿道:「要每只花蛛的身子从花转黑再黑转白,那便要去净毒性而死,蜘蛛体中的毒液都到了我手指之中。至少要练过一千只花蛛,才算是小成。真要功夫深啊,那么五千只一万只也不嫌多。」张无忌听她说着,心中不禁发毛,道:「那里来这许多花蛛?」蛛儿道:「一面得自己养,它们会生小蜘蛛,一面须得到产地去捉。」张无忌叹道:「天下武功甚多,何必非练这门毒功不可。这些花蛛剧毒无比,吸入体内,虽然你有抵御之法,日子久了,终究没有好处。」蛛儿冷笑道:「天下武功虽多,可是有那一间功夫,能及得上这千蛛绝户手的厉害?你别自恃内功深厚,要是我这门功夫练成了,你未必能挡得住我手指的一戳。」说着凝气于指,随手在身旁的一株树上戳了一下,她功力未到,只戳入半寸来深。
  张无忌又问道:「怎地你妈妈教你练这功夫?她自己练成了么?」蛛儿听他说到自己妈妈,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来,竟似一头要扑上来咬人的野兽,恨恨的道:「练这千蛛绝户手,练到八百只花蛛以上,身体内毒性积得多了,容貌便会变形,待得千蛛练成,更会奇丑难当。我妈本已练到将近五百只,偏生遇上我爹爹,怕自己容貌变丑,我爹爹不喜,硬生生将毕身的功夫散了,成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平庸女子。她容貌虽然好看,但受二娘和我哥哥姊姊的欺侮凌辱,竟无半点还手的本事,到头来还是送了自己性命。哼,相貌好看有什么用?我妈是个极美丽极秀雅的女子,只因年长无子,我爹爹还是去另娶妾侍——」
  张无忌的眼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是为了练功夫——」蛛儿道:「不错,我是为了练功夫,才将一张脸毒成这样。哼,那个负心不理我,等我练成千蛛手之后,找到了他,他若无旁的女子,那便罢了——」张无忌道:「你并未和他成婚,也无白头之约,不过是——不过是——」蛛儿道:「爽爽快快的说好啦,怕什么?你要说我不过是片面的单相思,是不是?单相思便怎样?我既爱上了他,便不许他心中另有别的女子。他负心薄幸,教他尝尝我这『千蛛绝户手』的滋味。」
  张无忌微微一笑,也不跟她再行辩说,心想这蛛儿脾气很是特别,好起来很好,凶野起来却是极端的蛮不讲理,又想起太师父和大师伯、二师伯们常说的武林中正邪之别,看来她所练的「千蛛绝户手」必是极歹毒的邪派功夫,她母亲也必是妖邪一流,想到此处,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戒惧之意。
  蛛儿却并未察觉他心情异样,在小屋里里外外奔进奔出,折了许多野花布置起来。张无忌见她将这间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颇俱雅趣,可见爱美出自天性,然而一副容貌却毒成这个样子,便道:「蛛儿,我腿好之后,去采些药来,设法治好你脸上的毒肿。」蛛儿听了这几句话,脸上突现恐惧之色,说道:「不——不——不要,我熬了多少痛苦才到今日地步,你要散去我的千蛛毒功么?」张无忌道:「咱们或能想到一个法子,功夫不散,却能消去你脸上的毒肿。」蛛儿道:「不成的,要是有这法子,我妈妈的祖传的功夫,焉能不知?天下除非是蝶谷医仙胡青牛,方有这等惊人的本事,可是他——他早已死去多年了。」张无忌道:「你知道胡青牛?」蛛儿瞪了他一眼,道:「怎么啦?什么事奇怪?蝶谷医仙名满天下,谁都知道。」说着又叹了口气,道:「便是他还活着,这人号称『见死不救』,又有什么用?」
  张无忌心想:「这位姑娘对我很好,我终须有以报答。她不知蝶谷医仙的一身本事,已尽数传了给我,这时我且不说,日后我想到了治她脸上毒肿之法,也好让她大大的惊喜一场。」说话间天色已黑,两人便在这小屋中倚着山石睡了。睡到半夜,张无忌睡梦中忽听到一两下低泣之声,登时醒转,定了定神,原来蛛儿正在哭泣。无忌坐直身子,伸手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安慰她道:「蛛儿,别伤心。」
  那知他柔声说了这两句话,蛛儿更是难以抑止,伏在他的肩头,放声大哭起来。张无忌道:「蛛儿,什么事?你想起了妈妈,是不是?」蛛儿点了点头,抽抽噎噎的道:「妈妈死了!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谁也不喜欢我,谁也不同我好。」张无忌拉起衣襟,缓缓替她擦去眼泪,道:「我喜欢你,我会待你好。」蛛儿道:「我不要你待我好。我心中喜欢的人,他不睬我,他打我、骂我,还要咬我。」张无忌颤声道:「你忘了这个薄幸郎吧。我娶你为妻,我一生好好的待你。」
  蛛儿大声道:「不!不!,我不忘记他。你再叫我忘了他,我永远不睬你了。」张无忌大是羞惭,幸好在黑暗之中,蛛儿没瞧见他满脸通红的尴尬模样。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蛛儿道:「阿牛哥,你恼了我么?」张无忌道:「我没恼你,我是生自己的气,不该跟你说这些话。」蛛儿忙道:「不,不!你说愿意娶我为妻,一生要好好的待我,我很喜欢听你说这些话。你再说一遍吧。」无忌怒道:「你既忘不了那人,我还能说什么?」蛛儿伸过手去,握住了他手,柔声道:「阿牛哥,你别着恼,我得罪了你,是我不好。你如真的娶了我为妻,我会刺瞎了你的眼睛,会杀了你的。」
  张无忌身子一跳,道:「你说什么?」蛛儿道:「你眼睛瞎了,就瞧不见我的丑样。就不会去瞧峨嵋派那位周姑娘。倘若你还是忘不了她,我便一指戮死你,再一指戮死自己。」她说着这些可怪的言语,但声调自然,似乎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张无忌听她说到「峨嵋周姑娘」,心头怦的一跳。便在此时,只听得远远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峨嵋周姑娘,碍着你们什么事了?」
  蛛儿一惊跃起,低声道:「是灭绝师太!」她说得很轻,但外面那人还是听见了,森然道:「不错,是灭绝师太。」
  外面那人起初说这句话时,相距甚远,但瞬息之间,便已到了小屋近旁,蛛儿知道事情不妙,便要抱着张无忌设法躲避,也已不及,只得屏息不语,过了一会,只听得外面那人冷冷的道:「出来!还能在这里面躲一辈子么?」蛛儿握了握张无忌的手,掀开茅草。走了出来,只见相距小屋两丈来远之处,站着一个白发萧萧然的老尼,正是峨嵋派当今掌门人灭绝师太。数十丈外,又有十二个人分成两排奔来。奔到近处,那十二个人在灭绝师太两侧一站,其中四个是尼姑,四个女子,四个男子,均是灭绝师太的弟子,丁敏君和周芷若也在其内。四个男弟子站在最后,原来峨嵋门下,掌门人数代相传的都是女子,男弟子不能获得传最上乘的武功,地位也较女弟子为低。
  灭绝师太冷冷的向蛛儿上下打量,半晌不语,张无忌见过灭绝师太掌毙纪晓芙的辣手,当下提心吊胆,伏在蛛儿身后,心中打定了主意,她若是向蛛儿下手,明知不敌,也要竭力和她一拚。只听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转头问丁敏君道:「就是这个小女娃么?」丁敏君躬身道:「是!」
  猛听得喀喇、喀喇两响,蛛儿闷哼一声,身子已摔出三丈以外,双手腕骨折断,晕倒在雪地之中。张无忌眼前但见灰影一闪,灭绝师太以快捷无伦的身法欺到蛛儿身旁,以快捷无伦的手法断她腕骨,摔掷出外,又以快捷无伦的身法退回原处,颤巍巍的有如一株古树,又诡怪又雄伟的挺立在夜风里。这几下出手,每一下都是干净利落,无忌全都瞧得清清楚楚,但实是快得不可思议,无忌竟是被这骇人的速度镇慑住了,失却了行动之力。
  灭绝师太刺人心魄的目光瞧向无忌,喝道:「滚出来!」周芷若走上一步,禀道:「师父,这人似乎断了双腿,一直行走不得。」灭绝师太道:「做两个雪撬,带了他们去。」众弟子齐声答应。除了丁敏君手伤未愈,其余十一名弟子快手快脚的扎成两个雪撬,两个女弟子抬了蛛儿,两名男弟子抬了张无忌,分别放上雪撬,雪撬跟在灭绝师太身后,向西奔驰。
  张无忌凝神倾听蛛儿的动静,不知她受伤轻重如何,对自己生死,反而置之度外。奔出十余里,才听得蛛儿轻轻呻吟了一声。张无忌大声问道:「蛛儿,伤得怎样?受内伤没有?」蛛儿道:「她折了我双手腕骨,内脏没伤。」张无忌道:「你用左手手肘,去撞右手臂弯下三寸五分处,再用右手手肘,去撞左手弯下三寸五分处,便可稍减疼痛。」蛛儿还没答话,灭绝师太「咦」的一声,回过头来,瞪了张无忌一眼,说道:「这小子倒还精通医理,你叫什么名字?」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道:「我师父是乡下小镇上的一位无名医生,说出来师太也不会知道。」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一行人直走到天明,才歇下来分食干粮。周芷若拿了几个冷馒头,分给张无忌和蛛儿吃,她见无忌剃须束发之后,变成个神采奕奕的美少年,不禁暗自惊异。各人歇了两个时辰,再又赶路。如此向西急行,一直赶了三天,看来显是有要务在身。峨嵋派弟子不论是赶路或休息,除非必要,谁都一言不发,似乎都变成哑巴一般,到底西去何事?张无忌猜不出半点端倪,这时他腿上断骨早已痊愈,随时可以行走,但他不动声色,有时还假意呻吟几声,好让灭绝师太不防,只待时机到来,便可救了蛛儿逃走。只是一路上所经之处都是莽莽平野,逃不多远,立时给峨嵋派追上,一时却也不便妄动。他替蛛儿接上腕骨,灭绝师太冷冷的瞧着,却也没加干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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