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两天,这日午后,来到一片大沙漠中,地下积雪早已熔尽,两个雪撬便在沙地中滑行。正走之间,忽听得马蹄声响,有乘者自西而来。灭绝师太做个手势,众弟子立时隐身在沙丘之后伏下,有两人分挺短剑,对住张无忌和蛛儿的后心,这意思非常明白,峨嵋派是在伏击敌人,无忌等若是出声示警,短剑向前一送,立时便要了他们性命。
听那马蹄声奔得甚急,但相距尚远,过了好半天方始驰到近处。马上乘客突然见到沙地中的足迹,勒马注视,静虚师太拂尘一举,十一名弟子分从埋伏处跃出,将乘者团团围住。张无忌探首一看,只见共有四骑马,乘者均穿白袍,白帽上绣着一个大红的火把。四人陡见中伏,齐声呐喊,拔出兵刃,便往东北角上突围,静虚师太大叫道:「是魔教的妖人,一个也不可放走了!」
峨嵋派虽然人多,却不以众攻寡,听着静虚师太指挥,两名弟子,两名男弟子分别上前堵截。魔教的四人手持弯刀,出手甚是悍狠,但峨嵋派这次前来西域的十二弟子,个个是派中的精萃,无一不是武艺精强,斗不七八合,三名魔教徒众分别中刃,从马上摔了下来。余下那人却厉害得多,砍伤了一名峨嵋男弟子的左肩,夺路而走,纵马奔出数丈,静虚师太叫道:「下来!」身法轻灵,一下子便已欺到了那人背后,拂尘挥出,卷他左腿。那人舞刀挡架,静玄师太拂尘突然变招,刷的一声,正好打在他的后脑。这一招击中要害,拂尘中蕴蓄着静虚师太深厚的内力,那人如何抵挡得住?登时倒撞下马。
不料那人极是骠悍,身受重伤之下,竟图与敌人同归于尽,张开双臂,疾向静玄扑来。静玄侧身闪开,一拂尘又击在他的胸口,便在此时,马颈的笼子中有三只白鸽突然振翅飞起。静虚叫道:「玩什么古怪?」衣袖一抖,三枚铁莲子分向三鸽射去,两鸽应手而落,第三枚铁莲子却被那白袍客打出一枝铁锥撞歪了准头,一只白鸽冲入云端,峨嵋派诸弟子暗器纷出,再也打它不着,眼见那鸽投东北方去了。静虚左手一摆,各男弟子拉起四名白袍客,站在静虚面前。
自攻敌以至射鸽、擒人,灭绝师太始终冷冷的负手旁观。张无忌心想:「她亲自对蛛儿动手,那是对蛛儿十分看重了,想是因丁敏君双腕震断之故。这老尼若要拦下那双白鸽,只是一举手之势,有何难处。可是她偏生不理,任由众弟子自行处理。」要知静虚、静玄等人,都已是江湖上颇有名望的高手,任何一人都能独当一面,主持武林中的大事,对付魔教中的几名徒众,自不能再由灭绝师太出手,现下由静虚、静玄亲自动手,都已是将对方的身份抬高了,只见一名女弟子拾起地下两头被打死的白鸽,后鸽腿上的小筒中取出一个纸卷,道:「一模一样。可惜有一头鸽儿漏网。」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有什么可惜?群魔聚会,一举而歼,岂不是痛快?省得咱们东奔西走的到处搜寻。」张无忌听到「向白眉教告急」这几个字,心下一怔:「白眉教教主是我外公,不知他老人家会不会来?哼,你这老尼如此傲慢,未必是我外公的对手。」他本来想乘机救了蛛儿逃走,这时好戏当前,倒想瞧瞧热闹。只听静虚向四名白袍人喝道:「你们还邀了什么人手?如何得知我六派围剿魔教的消息?」
四个白袍人仰天哈哈惨笑,突然之间一齐扑倒在地,一动也不动了。众人吃了一惊,两名男弟子俯身一看,惊叫:「师姐,四个人都死了!」
只见那四个白袍男子脸上各露诡异笑容,均已气绝。静玄怒道:「妖人服毒自尽。这毒药到是厉害得紧,发作得这么快。」静虚道:「搜身。」四名男弟子应道:「是!」一人服侍一具尸体,便要往衣袋中搜查,周芷若忽道:「众位师兄小心,提防袋中藏有毒物。」四名男弟子一怔,取出兵刃去挑尸体的衣袋,只见袋中蠕蠕而动,原来每个人的衣袋中各藏着两条极毒的小蛇,若不是周芷若事先提醒,只要伸手入袋,立时便会给毒蛇咬死。众弟子脸上变色,人人斥骂魔教徒众行事毒辣。灭绝师太冷冷的道:「你们从中土西来,今日首次和魔教徒众周旋。这四个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已是如此阴毒,倘若遇上教中的主脑人物,咱们还有尸骨回归峨嵋么?」她哼了一声,又道:「静虚年纪不小了,处事这等草率,还不及芷若细心。」静虚满脸通红,躬身领责。
当晚一行人在沙漠中露宿,生起了一个大火堆。众人知道这一带已是魔教人众出没之所,轮流守夜,严加戒备。到得二更天时,只听得玎玲、玎玲的驼铃声响,有一头骆驼远远奔来。因众人本已睡倒,听了这声音,一齐惊醒。那驼铃声从西南方响来,但过了一会,铃声却响到了西北方。众人相顾愕然,过不多时,铃声竟又在东北方出现。如此忽东忽西,行同鬼魅,要知不论那骆驼的脚程如何迅速,决不能一会儿在东,一会儿在西。
这时候那驼铃声却是自近而远,越响越轻,陡然之间,东南方铃声大振,竟似那骆驼像飞鸟般飞了过去。峨嵋派诸人从未来过大漠,听了这铃声如此怪异,人人都是暗中惊惧。灭绝师太朗声道:「是何方高人,便请现身相见。这般装神弄鬼,成何体统?」她这声音远远传送出去,数里内字字入耳清晰。果然她说了这句话后,铃声便此断绝,再无声响,似乎铃声的主人怕上了她,不敢再弄玄虚。
第二日白天平安无事,到得晚上二更天时,那驼铃声又再出现,忽远忽近,忽东忽西,灭绝师太又再斥责,这一次驼铃却对她毫不理会,一会儿轻,一会儿响,有时似乎是那骆驼怒驰而至,但蓦地里却又悄然而去,吵得人人头昏脑胀。张无忌和蛛儿相视而笑,虽然不明白这铃声如何能响得这般怪异,但知定是魔教中的高手所为,搅得峨嵋众人六神不安,倒也好笑。
灭绝师太手一挥,众弟子躺下睡倒,不再去理会铃声。这铃声响了一阵,虽然花样百出,但峨嵋众人不加理睬,似乎自己觉得无趣,突然间在正北方大响数下,就此寂然无声,看来灭绝师太这「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的法子,倒也颇具灵效。
次晨众人收拾衣毡,起身欲行,张无忌和蛛儿不约而同的「啊」的一声惊叫,只见身旁有一人躺着,呼呼大睡,这人自头至脚,都用一块污秽的毡子裹着,不露出半点身体,屁股翘得老高,鼾声大作。峨嵋派众人也都惊觉,昨晚各人轮班守夜,如何会不知有人混了进来?灭绝师太何等神功,便是风吹草动,花飞叶落,也逃不过她的耳目,怎地人群中突然多了一人,直到此时才见?各人又是惊讶,又是惭愧,早有两人手挺长剑,走到那人身旁,喝道:「是谁,弄什么鬼?」
那人仍是呼呼打鼾,不理不睬。一名弟子伸出长剑,将那毡子挑起,只见毡子底下赫然是个身披条子长袍的男子,伏在沙里,睡得正酣。静虚心知这人胆敢如此,定然大有来头,走上一步,说道:「阁下是谁?来此何事?」那鼻鼾声更响,简直便如打雷一般。静玄见这人如此无礼,心下大怒,挥动拂尘,刷的一下,便朝那人臀部打去。
猛听得呼的一声,静玄师太手中那柄拂尘不知如何,竟尔笔直的向空飞中飞去,一直飞上十余丈高,众人不自禁的抬头观看。灭绝师太大叫道:「静玄,留神!」话声甫落,只见那身穿长条袍子的男子已在数丈之外,静玄却被他横抱在双臂之中,静虚和另一名年长的女弟子苏梦清各挺兵刃,飞步向那男子追去。可是那人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灭绝师太一声清啸,手执倚天宝剑,随后赶去。
峨嵋掌门的身手果真与众不同,瞬息间已越静虚、苏梦清两人,青光闪处,一剑向那人背上刺出。但那人奔得快极,这一剑差了尺许,没能刺中,那人臂中虽抱了静玄,但奔跑之快,丝毫不逊于灭绝师太,他似乎有意炫耀功力,竟不远走,便绕着众人急兜圈子,灭绝师太连刺数剑,始终刺不到他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响,静玄的拂尘才落下地来。
这时静虚和苏梦清也停了脚步,各人凝神屏息,望着数十丈外那两大高手的追逐。此处虽是沙漠,但两人飞奔快跑,尘沙却不飞扬。峨嵋众弟子见静玄被那人擒住,便似死了一般,一动也不动,无一心惊。众人平素知道这位师姊武功已颇得师父真传,如何一招之间便被敌人擒住,各人有心上前拦截,但凭以师父的威名,怎能自己拾夺不下,却要门人弟子相助?这以众欺寡的名声传了出去,岂不被江湖上好汉耻笑?是以各人提心吊胆,却谁也不敢上前,只盼师父奔快一步,一剑便在他后心刺个透明窟窿。
片刻之间,那人和灭绝师太已绕了三个大圈,眼见灭绝师太只须多跨一步,剑尖便能伤敌,可是差来差去,便只差得这一步。那人虽然起步在先,灭绝师太是自后赶上,可是手中抱着一人,多了百来斤的重量,这番轻功较量就算打成平手,无论如何也是灭绝师太输了一筹。张无忌一扯蛛儿的衣角,道:「咱们走不走?」蛛儿道:「这场热闹不可不瞧。」张无忌也正是这个心思,点了点头,便不再言语。
等奔到第四个圈子时,那人突然回身,将静玄向灭绝师太掷来,灭绝师太觉得这一掷之力有如狂风怒涛,势不可当,忙气凝双足,使个「千斤坠」功夫,轻轻将静玄接住。那人哈哈长笑,说道:「六大门派围剿光明顶,只怕没这么容易吧!」说着向北疾驰。他初时和灭绝师太追逐时脚下尘沙不惊,但这时却踢得黄沙飞扬,一路滚滚而北,宛如一条黄龙,将他背影遮住。
峨嵋众弟子拥向师父,只见灭绝师太脸色铁青,一语不发。苏梦清突然失声惊呼:「静玄师姊——」但见静玄脸如黄腊,喉头有个伤痕,已是气绝,众女弟子都大哭起来。灭绝师太大喝道:「哭什么?把她埋了。」众人立止哭声,就地将静玄的尸身掩埋立墓。静虚躬身道:「师父,这妖人是谁?咱们牢记在心,好替师妹报仇。」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此人多半是魔教四王之一的『青翼蝠王』,久闻他轻功天下无双,果然是名不虚传,远胜于我。」张无忌对灭绝师太本来颇存憎恨之心,但这时见她身遭大变之下,仍是丝毫不动声色,镇定如恒,而且当众赞扬死敌,自愧不如,确是一派宗匠的风范,不由得心下钦服。
丁敏君恨恨的道:「他便是不敢和师父过手动招,一味奔逃,算什么英雄?」灭绝师太哼了一声,突然间拍的一响,打了丁敏君一个嘴巴,说道:「师父没追上他,没能救得静玄之命,便是他胜了。胜负之数,天下共知,难道英雄好汉是自封的么?」丁敏君半边脸颊登时红肿,躬身道:「师父教训得是,徒儿知错了。」静虚道:「师父,这『青翼蝠王』是什么来头,还请师父示知。」
灭绝师太将手一摆,不答静虚的话,自行向前走去。众弟子见大师姊都碰了这么一个钉子,还有谁敢多言?一行人默默无言的走到傍晚,生了火堆,在一个沙丘旁露宿。
灭绝师太望着那一堆火,一动也不动,有如一尊石像。张无忌想像她的心情,峨嵋派天下驰名,今日尽倾派中高手,远征西域,一招也没交手,便有一名女弟子送了性命,心中自是极为难过。群弟子见师父不睡,谁都不敢先睡,这般呆坐了一个多时辰,灭绝师太突然双掌一推,一股劲风扑去,蓬的一响,一堆大火登时熄了。张无忌和蛛儿都是大吃一惊:「这老尼好大的掌力。」火堆一熄,众人都处在黑暗之中,仍是谁都不动。
冷月清光,洒在各人肩头,张无忌心中,忽起怜悯之意:「难道威名赫赫的峨嵋派就会在西域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忽听得灭绝师太喝道:「熄了这妖火,灭了这魔火!」她顷了一顿,缓缓说道:「魔教以火为圣,尊火为神,自从第三十三代明尊教主杨破天死后,魔教并没有教主,两大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以金、木、水、火、土五旗掌旗使,谁都觊觎这教主之位,自相争夺残杀,魔教便此中衰。也是正大门派合当兴旺,妖邪数该覆灭,倘若魔教不起内哄,要想挑了这妖孽,倒是大大的不易呢。」张无忌自幼便听到魔教之名,可是自己母亲和魔教颇有牵连,每当多问几句,父母均各不喜,问到义父时,他不是呆呆出神,便是突然暴怒,因之魔教到底是怎么一会事,始终莫名其妙。
其后跟着太师张三丰,他对魔教也是深恶痛绝,一提起来,便是谆谆告诫,可是张无忌后来遇到的胡青牛、王难姑、常遇春、徐达、朱元璋等好汉,都是魔教中人,这些人慷慨好义,未必全是恶人,只是各人行动有些诡秘,外人瞧着颇感莫测高深而已。这时他听灭绝师太说起魔教,不禁留神倾听。
灭绝师太说道:「魔教历代明尊教主,都是以圣火令作为传代的信物,可是到了第三十一代教主手中,天夺其魄,这块火令不知如何竟会失落,于是第三十二代,第三十三代两代教主,便成了有权无令的教主,这教主已做得很勉强。杨破天突然而死,实不知是中毒还是受人暗算,众说纷纭,魔教内部就此大乱。杨破天既是暴毙,不及指定继承之人,想那魔教中人才济济,有资格当教主的,少说也有五六人,你不服我,我不服你,直到此时,仍是没有推定教主。咱今日所遇,也是个想做教主的,他便是魔教中四大法王之一的青翼蝠王韦一笑。」
群弟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谁都没听见过青翼蝠王韦一笑的名字。灭绝师太道:「这人绝足不到中原,魔教中人行事又鬼祟得紧,因此这人武功虽强,在中原却是半点名气也无。但白眉鹰王殷天正、金毛狮王谢逊,这两个人你们总知道吧?」张无忌心中一禀,只听得蛛儿轻轻「啊」的一声惊呼,灭绝师太向她横了一眼。殷天正和谢逊的名头何等响亮,武林中可说谁人不知,那人不晓,静虚奇道:「师父,这两人也都在魔教?」灭绝师太道:「『魔教四王,紫白金青』白眉是一王,金毛是一王,青翼也是一王。青翼排名最末,身手如何,今日大家都眼见了,白眉、金毛可想而知。金毛狮王丧心病狂,倒行逆施,二十来前突然滥杀无辜,终于不知所终,成为武林中的一个大谜。殷天正没能当上魔教的教主,一怒而另创白眉教,自己去过一过教主的瘾,咱们只道殷天正既然背叛魔教,和光明顶势成水火,那知光明顶遇上危难之时,还是会去向白眉教求救。」
张无忌心中甚为混乱,他早知义父和外祖父行事邪僻,均为正派人士所不容,却没料到他二人然居然都属魔教中的「护教法王」,一时自己想着心事,没听到峨嵋群弟子说些什么。过了一会,才听得灭绝师太在说道:「咱们六大门派这一次进剿光明顶,志在必胜,众妖邪便是齐心合力,咱又有何惧?只是战斗时损伤便多,各人须得先存决死之心,不可意图侥幸,心存畏惧,临敌时堕了峨嵋派的威风。」众弟子一齐站起,躬身答应。
灭绝师太又道:「武功强弱,关系天资机缘,半分勉强不来。像静玄这般一招未交,便死于吸血恶魔之手,谁都不会耻笑于她。咱们平素学武,所为何事?还不是要锄强扶弱,扑灭妖邪?今日少林、武当、峨嵋、昆仑、崆峒、华山六大派围剿魔教,吉凶祸福,咱们峨嵋派早就置之度外。静玄第一个先死,说不定第二个便轮到你们师父——」群弟子默然躬身,月光下显得人人脸色更是惨白。
只听灭绝师太道:「俗语说得好:『千棺从门出,其家好兴旺。子存父先死,孙在祖乃丧。』人孰无死?只须留下子孙血脉,其家便是死了千人百人,仍能兴旺。最怕是你们都死了,老尼却孤零零的活着。嘿嘿,但纵是如此,亦不足惜。百年之前世上有什么峨嵋派?只须大伙儿轰轰烈烈的死战一场,峨嵋派就是一举覆灭,又岂足道哉?」群弟子听了师父这番话,人人热血沸腾,拔出兵刃,大声道:「弟子誓决死战,不与妖魔邪道两立。」灭绝师太淡淡一笑,道:「很好!大家坐下吧!」张无忌看着峨嵋派众人虽然大都是弱质女流,但这番慷慨决死的英风毫气,丝毫不让须眉,心想峨嵋位列六大门派,自非偶然。不仅仅以武功取胜而已,眼前她们这副情景,大有荆轲西入强秦,「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之慨,看来魔教的势力,实是厉害。本来这些话在出发之时便该说了,但想来当时没料到魔教在分崩离析之余,群魔仍能联手以抗外侮。今者青翼蝠王这一出手,情势便大不相同。
果然灭绝师太又道:「青翼蝠王既然能来,白眉鹰王和金毛狮王亦能来,紫衫龙王和五大掌旗使更加能来。咱们原定是倾六派之力先取光明使者杨逍,然后逐一扫荡妖魔余孽,岂知华山派的神机先生这一次神机妙算失灵,料事不中,哈哈,全盘错了。」静虚问道:「那紫衫龙王,又是什么恶毒的魔头?」灭绝师太摇头道:「紫衫龙王恶迹不着,我也是仅闻得其名而已。听说此人争教主不得,便远逸海外。不再和魔教来往。这一次他若能置身事外,自是最好。『魔教四王,紫白金青』,这人位居四王之首,不用说是极不好斗的。魔教的光明使者除了杨逍之外,另有一人,魔教历代相传,光明使者必是一左一右,地位均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杨逍是光明左使,可是那光明右使的姓名,武林中却是谁也不知。少林派空闻大师、武当派宋远桥宋大侠,都是博闻广见之士,但他们两位也不知道。咱们和杨逍正面为敌,明枪交战,胜负各凭武功取决,那倒罢了,但若那光明右便暗中偷放冷箭,这才是最为可虑之事。」
众弟子心下悚然,不自禁的回头向身后瞧瞧,似乎那光明右使或是紫衫龙王突然掩到偷袭一般。灭绝师太冷然道:「杨逍害死纪晓芙,韦一笑害死静玄,峨嵋派和魔教此仇不共戴天,本派掌门人的衣钵传于谁人,当以这一役中是谁立功最伟大而定,倘若那一名男弟子奋不顾身,竟能侥幸伤得魔教法王,本师便不惜破除百年来的惯例——」
灭绝师太续道:「本派掌门,自创派祖师郭祖师以来,惯例是由女子担任,别说男儿无份,便是出了阁的妇人,也不能身任掌门。但本派今日面临存亡绝续的大关头,岂可泥守成规,只要是谁立得大功,不论他是男子妇女,都可传我衣钵。」群弟子默然俯首,都觉得师父郑而重之的安排后事,计议门户传人,似乎料不能生还中土,各人心中都有三分不祥之感、凄然之意。
灭绝师太纵声长笑,哈哈,哈哈,笑声从大漠上远远的传了出去。群弟子相顾愕然,暗自惊骇,灭绝师太衣袖一摆,喝道:「大家睡吧!」静虚就如平日一般,分派守夜人手,灭绝师太道:「不用守夜了。」静虚一怔,但随即领会,如果青翼蝠王这一等高手半夜来袭,众弟子那能发觉?守夜也不过白守。
这一晚峨嵋派戒备外弛内紧,似疏实密,倒无意外之事,次日续向西行,走出百余里后,已是正午,赤日当头,虽在隆冬,亦觉炎热。正行之际,西北方忽地传来隐隐几声兵刃相交和呼叱之声,众人不待静虚下令,均各加快脚步,向声音来处疾驰。不久前面便出现几个相互跳荡激斗的人形,奔到近处,只见是三个白袍道人手持奇形兵刃,在围攻一个中年汉子。那三个道人左手衣袖上都绣着一个红色火把,显是魔教中人。那中年汉子手舞长剑,剑光闪闪,和三个道人斗得甚是激烈,虽是以一敌三,却丝毫不落下风。
张无忌坐在雪撬之中,他腿伤早愈,但不愿被峨嵋诸人知觉,仍是假装不能行走,这时眼光被身前的一名男弟子挡住,须得侧身探头,方能见到那四人相斗。只见那中年汉子长剑越使越快,突然间转过身来,一声呼喝,刷的一剑,在一名魔教道人胸口刺过。峨嵋众人喝采声中,张无忌忍不住轻声惊呼,这一招「顺水推舟」,正是武当剑法的绝招,使这一招剑法的中年汉子,却是武当派的六侠殷利亨。
峨嵋群弟子远远观斗,并不上前相助。余下两名魔教道人见己方伤了一人,对方又来了帮手,心中早怯,突然呼啸一声,两人分向南北急奔。殷利亨飞步追那向南方的道人,他脚下比那道人快得多,跃出七八步,便已追到道人身后,拍出一掌,那道人回身招架,甩出了性命不要,图与殷利亨斗个两败俱伤。峨嵋众人眼见殷利亨一人难追两敌,逃向北方的道人轻功极了得,越奔越快,瞧这情势,殷利亨待得杀了南方那缠战的道人,无论如何不及再回身追杀北逃之敌。峨嵋弟子和魔教中人仇深似海,都望着静虚,盼她发令拦截。更有几个女弟子平素和纪晓芙交好的,知道殷利亨曾和纪晓芙有婚姻之约,这位武当六侠和本派的关系特别不同,纪晓芙因受魔教光明使者杨逍淫辱而死,各人加倍的同情殷利亨,均盼助他一臂之力。静虚心下也颇感踌躇,但想武当六侠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他若不出声求助,旁人贸然伸手,便是对他不敬,因之略一沉吟,便不发令拦截,心想宁可让这妖道逃走,也不能得罪了武当殷六侠。
便在此时,蓦地里青光一闪,一柄长剑从殷利亨手中掷了出来,急飞向北,如风驰电掣的射向那道人背心。说是如此,实则这柄长剑自脱手以至射到敌人身后,快得难以形容,那道人陡然惊觉,待要闪避时,那长剑已穿心而过,透过了他的身子,仍是向前疾飞。那道人脚下兀自不停,又向前奔了两丈有余,这才扑地倒毙,那柄长剑却又在那道人身前三丈之外方始落下,青光闪耀,笔直的插在沙中,虽是一柄无生无知的长剑,却也是神威凛凛,众人看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无不神驰目眩,半晌说不出话来。
待待回头再看殷利亨时,只见和他缠斗的那个魔教道人身子摇摇晃晃,便似喝醉了酒一般,双手在空中乱舞乱抓,殷利亨不再理他,自行向峨嵋众人走来。他跨出几步,那道人再也支持不住,一声闪哼,仰天倒在沙地之中而死,至于殷利亨用什么手法将他击毙,却是谁也没有瞧见。峨嵋群弟子这时才大声喝起采来,连灭绝师太也点了点头,跟着叹息一声。这一声长叹也许是说:武当派有这等佳子弟。我峨嵋派却无如此了得的传人。更也许是说:晓芙福薄,没能嫁得此人,却伤在魔教淫徒之手。(在灭绝师太心中,纪晓芙当然是为魔教所害,而不是她自己击死的。)
张无忌一句「六师叔」冲到了口边,却又强行缩回,在众师叔伯中,殷利亨和他父亲最是交好,待他也特别亲厚。他瞧着这位相别八年的六师叔时,只见他满脸风尘之色,两鬓微见斑白,想是纪晓芙之死于他心灵有极大打击。张无忌乍见亲人,亟想上前相认,但终于想到不能显露自己真相,以免惹起无穷后患。
殷利亨向灭绝师太躬身行礼,说道:「晚辈大师兄率领师兄弟及第三代弟子,一共三十二人,已到了一线畔,晚辈奉大师兄之命,前来迎接贵派。」灭绝师太道:「好,还是武当派先到了。可和妖人接过仗么?」殷利亨道:「曾和魔教的木、火两旗交战三次,杀了几名妖人,七师弟莫声谷受了些伤。」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她知殷利亨虽然说得轻描淡写,其实这三场恶斗,定是惨酷异常,以武当五侠之能,尚且杀不了魔教的掌旗使,七侠莫声谷甚至受伤。灭绝师太又问:「贵派可曾查知,光明顶上实力如何?」殷利亨道:「听说白眉教、九毒会等魔教的支派,都大举赴光明顶,有人还说紫衫龙王和青翼蝠王也到了。」灭绝师太一怔,道:「紫衫龙王也来么?」两人一面说,一面并肩而行,群弟子远远跟在后面,不敢去听两人说些什么。
两人说了半个时辰,殷利亨举手作别,要再去和华山派联络,静虚说道:「殷六侠,你来回奔波,定必饿了,吃些点心再走。」殷利亨也不客气,道:「如此叨扰了。」峨嵋众女侠纷纷取出干粮,有的更堆沙为灶,搭起铁锅煮汤,她们自己饮食甚是简朴,但款待殷利亨却是加倍的周到,自然都是为了纪晓芙之故。殷利亨懂得他们的情意,眼圈微红,哽咽道:「多谢众位师姊师妹。」
蛛儿一直旁观不语,这时突然说道:「殷六侠,我跟你打听一个人,成么?」殷利亨手中捧着一碗汤面,回过头来,神能很是谦和,说道:「这位小师妹尊姓大名?不知要查问何事?但教所知,自当奉告。」蛛儿道:「我不是峨嵋派的,我是他们对头,被他们捉了来的,是这老尼姑的俘虏。」殷利亨起先只道她是峨嵋派的小弟子,听她这么说,不禁一呆,但想这个小姑娘倒很率直,便问道:「你是魔教的么?」蛛儿道:「不是,我是魔教的对头。」殷利亨不暇细问她的来历,为了尊重主人,眼望静虚,请她示意。静虚道:「你要问殷六侠何事?」蛛儿道:「我想请问:令师兄张翠山张五侠,也到了那一线峡么?」
此话一出,殷利亨和张无忌都是大吃一惊,殷利亨道:「你打听五师哥,为了何事?」蛛儿红晕生脸,低声道:「我是想知道他的公子无忌,是不是也来了。」这一下张无忌自是更加吃惊,心道:「原来她早知道了我的真相,这时要揭露。」只听殷利亨道:「你这话可真?」蛛儿道:「我是诚心向殷六侠打听,怎敢相欺。」殷利亨道:「我五哥逝世十年,墓木早拱,难道姑娘不知此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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