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玉面孟尝



  蛛儿一惊站起,「啊」的一声,道:「原来张五侠早死了,那么——他——他早就是个孤儿了。」殷利亨道:「姑娘认得我那无忌侄儿么?」蛛儿道:「五年之前,我曾在蝶谷医仙胡青牛家中见过他一面,不知他现下到了何处。」殷利亨道:「我奉家师之命,也曾到蝴蝶谷去探视过,但胡青牛夫妇为人所害,无忌早已不知去向,后来多方打听,音讯全无,唉,那知——那知——」说到这里,神色凄然,不再说下去了。蛛儿忙问:「怎么?你听到什么噩耗么?」殷利亨凝视着她道:「姑娘何以如此关切?我那无忌侄儿于你有恩,还是有仇?」
  蛛儿眼望远处,幽幽的道:「我要他随我去灵蛇岛上——」殷利亨插口道:「灵蛇岛?银叶先生和金花婆婆是你什么人?」蛛儿不答,仍是自言自语:「——他非但不肯,还打我骂我,咬得我手掌鲜血淋漓——」她一面说,一面左手轻轻摸着右手的手背:「——可是,可是——我还是想念着他。我又不是要害他,带他去灵蛇岛,婆婆会教他一身武艺,设法治好他身上玄冥神掌的阴毒,那知他凶恶得狠,将人家的好心,当作了歹意。」
  张无忌只听得心中一片混乱,这时才知:「原来蛛儿便是在蝴蝶谷中抓住我的那个少女阿离,他心中念念不忘的情郎,居然便就是我。」侧头细看她的容貌,她脸颊浮肿,那里还有初遇时的半分俏丽,但眼如秋水,澄澈清亮,依稀还可记忆起一些当年的情景。
  只听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她是金花婆婆的徒儿,按理说也是与魔教有梁子的。但金花婆婆实非正派之人,此刻咱们不想多结仇家,暂且将她扣着。」殷利亨道:「嗯,原来如此。姑娘,你对我无忌侄儿倒是一片好心,只可惜他福薄,前几日我遇到昆仑派的掌门人铁琴先生何太冲,得知无忌已于四年多之前,失足摔入万丈深谷之中,尸骨无存。唉,我和他爹爹情愈手足,那知皇天不佑善人,竟连仅有的这点骨血——」他话未说完,咕咚一声,蛛儿仰天跌倒,竟尔晕了过去。
  周芷若抢上去扶了她起来,在她胸口推拿好一会,蛛儿方始醒转。张无忌甚是难过,眼见殷利亨和蛛儿如此伤心,自己却硬起心肠置身事外。便在此时,突然有几滴热泪,落在他手背之上,张无忌一抬头,只见到一张俏脸,眼眶中泪水盈盈,正沿着白嫩的面颊流了下来,却是周芷若。张无忌心中一动:「原来咱们幼小时汉水中的一会,她也没有忘记。」
  蛛儿咬了咬牙,说道:「殷六侠,张无忌是被那何太冲害死的么?」殷利亨道:「那倒不是。据说朱武连环庄的武烈亲眼见到无忌自行失足,摔下深谷,武林中颇有名望的朱长龄,也是一起摔死的。」蛛儿长叹一声,颓然坐下。殷利亨道:「姑娘尊姓大名?」蛛儿摇头不答,怔怔下泪,突然间伏在沙中,放声大哭。殷利亨劝道:「姑娘也不须难过,我那无忌侄儿便是不摔入雪谷,此刻阴毒发作,也已难于存活。唉,他跌得粉身碎骨,未始非福,胜于受那无穷无尽的熬煎。」
  灭绝师太忽道:「张无忌这种孽种,早死了倒好,若是留在世上,定是为害人间的祸胎。」蛛儿大怒,厉声喝道:「老贼尼,你胡说八道什么?」峨嵋群弟子听她竟然胆敢辱骂师尊,早有四五人拔出长剑,指住她胸口背心。蛛儿毫不畏惧,仍然骂道:「老贼,张无忌的父亲是这位殷六侠的师兄,侠名播于天下,有什么不好?」灭绝师太冷笑不答,静虚却道:「他父亲固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可是他母亲呢?魔教妖女生的儿子,不是孽种祸胎是什么?」蛛儿问道:「张无忌的母亲是谁?是魔教妖女?」
  峨嵋众弟子齐声大笑,张无忌见众人嘲笑自己母亲,不禁面红耳赤,热泪盈眶,若不是决意隐瞒自己身世,便要站起身来厉声抗辩。静虚为人忠厚,见蛛儿确实不知,见蛛儿确实不知,说道:「张五侠的妻子便是白眉教殷天正的女儿,名叫殷素素——」蛛儿「啊」的一声,脸色大变,似乎突然间见到了最骇人的鬼魅一般,静虚续道:「张五侠便因娶了这个妖女,以致身败名裂,在武当山上自刎而死。这件事天下皆闻,难道姑娘竟然不知么?」蛛儿道:「我——我住在灵蛇岛上,中原武林之事,全无听闻。」静虚道:「这便是了。」蛛儿道:「那殷素素呢?她在何处?」静虚道:「她和张五侠一齐自刎。」蛛儿身子又是一跳,道:「她——她死了?」静虚奇道:「你认得殷素素么?」
  便在此时,突见东北方一道蓝焰,冲天而起。殷利亨道:「啊哟,是我青书侄儿受敌人围攻。」转身向灭绝师太弯腰行礼,对余人一抱拳,便即向蓝焰奔去。静虚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前去。众人痛恨魔教,与武当派敌忾同仇,既是殷利亨的师侄受敌人围攻,自是争相赴援。
  众人奔到近处,只见又是三人夹攻一个的局面,那三个罗帽直身,都作僮仆打扮,每人手中各持单刀。众人只瞧了几招,心下便暗暗惊讶,原来这三人虽穿僮仆装束,出手之狠辣,却竟不输于一流高手,比之适才殷利亨所杀的那三个魔教道人,武功又高一筹,三个人绕着一个青年书生,走马灯似的转来转去厮杀。那书生已落下风,但一口长剑,将门户守得严密异常,看来一时还不致有什么危险。
  在那酣杀的四人之旁,站着六个身穿黄袍的汉子,袍上各绣着红色火把,自是魔教中人。这六人远远站着,并不参战,眼见殷利亨和峨嵋派众人赶到,六人中一个矮矮胖胖的汉子叫道:「殷家兄弟,你们不成了,夹了尾巴走吧,老子给你们殿后。」穿仆人装束的一人怒道:「厚土旗爬得最慢,姓颜的,还是你先请。」静虚冷冷的道:「死到临头,还在自己吵嘴。」周芷若道:「师姊,这些人是谁?」静虚道:「那三个穿佣仆衣帽的,是殷天正的奴仆,叫做殷无福、殷无禄、殷无寿。」周芷若惊道:「三个奴仆,也这么——这么——」静虚道:「他们本是黑道中成名的大盗,原非寻常之辈。那些穿黄袍的是魔教厚土旗下的妖人。这个矮胖子说不定便是厚土旗的掌旗使颜垣。师父说魔教五旗掌旗使和白眉教教主争位,向来不和——」他说到这里,那青年书生迭遇险招,嗤的一声,左手衣袖被殷无寿的单刀割去了一截。
  殷利亨一声清啸,长剑递出,指向殷无禄。殷无禄横刀硬封,刀剑相交,此时殷利亨内力浑厚,已是非同小可,拍的一声,殷无禄的单刀陡然震得弯了过去,变成了一把曲尺。殷无禄吃了一惊,向旁跃开三步。突然间蛛儿犹如闪电般纵身而上,右手食指一戮,戮中了殷无禄的后心,又如闪电般跃回原处。
  殷无禄武功原非泛泛,但蛛儿竟会突然间乘虚偷袭,却是谁也意料不到,何况他单刀被震得弯曲,已是大吃一惊,竟被蛛儿一指戮中。他左掌护身,右手握着曲刀,作横掠之势,就此僵硬不动,霎时之间,一张脸变成墨一般黑。
  殷无福、殷无寿大惊之下,顾不得再攻那青年书生,抢到殷无禄身旁,见他早已气绝毙命。两人眼望蛛儿,突然齐声说道:「原来是离小姐。」蛛儿道:「哼,还认得我么?」众人心想这两人定要上前和蛛儿拚命,那知两人抱起殷无禄的尸身,一言不发,发足便向北方奔去。这个变故突如其来,人人目瞪口呆,摸不着头脑。
  那身穿黄袍的矮胖子左手一扬,手里已执了一面黄色大旗,其余五人一齐取出黄旗挥舞,虽只六人,但大旗猎猎作响,气势极是威武,缓缓向北退却。峨嵋众人见那旗阵古怪,都是呆了一呆,突然间两名男弟子发一声喊,拔足追去,殷利亨身形一晃,后发先至,拦在两人身前,横臂轻轻一推,那两人身不由主的退了三步,满脸胀得通红。静虚喝道:「两位师弟回来,殷六侠是好意,这厚土旗追不得。」殷利亨道:「前几日我和莫七弟追击烈火旗阵,吃了个大亏。莫七弟头发眉毛烧掉了一半。」一面拉起左手衣袖,只见他手臂上红红的有烧炙伤痕。那两名峨嵋弟子适才见过殷利亨的身手,不禁暗自心惊。
  灭绝师太冷森森的眼光在蛛儿脸上转了几圈,阴沉沉的道:「你这是『千蛛绝户手』?」蛛儿道:「还没练成。」灭绝师太道:「倘若练成了,那还了得么?你为什么杀了这人?」蛛儿道:「我爱杀就杀,你管得着么?」灭绝师太身型一错,已从静虚手中接过长剑,只听得铮的一声,蛛儿急忙向后跃开,脸色有如白纸。原来灭绝师太在这一瞬之间,已在蛛儿的右手食指上斩了一剑,手法之快,谁都没有看清。那知蛛儿这根手指上套有精钢的套子,灭绝师太所用的不是倚天剑,这一剑竟然没能伤了她。灭绝师太将长剑掷还静虚,哼了一声,道:「这次便宜了你,下次休教再撞在我手中。」须知她是一派掌门之尊,对小辈既然一击不中,就须自重身份,不肯再度出手。
  殷利亨见蛛儿练这种歹毒阴狠的武功,原是武家的大忌,但一来见她杀了殷无禄,乃是相助自己,二来她牵挂张无忌,一往情深,自己也不禁感动,不愿灭绝师太伤她,便劝道:「师叔,这孩子学错了功夫,咱们慢慢再叫她另从明师,嗯,或者我推荐她去铁琴先生门下,也是好的。」拉着那青年书生过来,说道:「青书,快拜见师太和众位师伯师叔。」那书生抢上三步,跪下向灭绝师太行礼,待得向静虚行礼时,众人连称不敢当,一一还礼。要知张三丰年过百岁,算起辈份来比灭绝师太高了实不止一辈,殷利亨只因曾和纪晓芙有婚姻之约,才算比灭绝师太低了一辈,倘若张三丰和峨嵋派祖师郭襄平辈而论,那么灭绝师太反过来要称殷利亨为师叔了。好在武当和峨嵋门户各别,互相不叙班辈,大家各凭年纪,随口乱叫。但那青年书生称峨嵋众弟子为师伯师叔,静虚等人自非谦让不可。
  众人适才见他力斗殷氏三兄弟,法度严谨,招数精奇,的是名门子弟的风范,而在三名高手围攻之下,镇静拒敌,丝毫不见慌乱,尤其不易,此时走到临近一看,众人心中不禁暗暗喝采:「好一个美少年!」但见他眉目清秀,俊美之中带着三分轩昂的气度,令人一见之下,自然心折,生出亲近之意。殷利亨道:「这是我大师哥的独生爱子,叫做青书。」静虚道:「啊,近年来颇闻玉面孟尝的侠名,江湖上都说宋少侠慷慨仗义济人解困。今日得识尊范,幸何如之。」峨嵋众弟子惊叹不已,看来「玉面孟尝宋青书」的名头,在江湖上着实响亮,是以一听之下,群相耸动。
  蛛儿站在张无忌身旁,低声道:「阿牛,这人生得比你俊多啦。」张无忌道:「当然,那遇用说?」蛛儿道:「你喝醋不喝?」张无忌道:「笑话,我喝什么醋?」蛛儿道:「你那位周姑娘这般模样的瞧着他,倾慕之极,你还不喝醋?」周芷若这时果然正在瞧着宋青书,蛛儿的话说得很轻,谁都没有留意,不知怎的,周芷若却似都听见了,突然间回过头,晕生双颊,向张无忌和蛛儿望了一眼。
  张无忌自从得知蛛儿即是当年在蝴蝶谷中遇见过的阿离之后,心中思潮一直翻涌不定。当时蛛儿用强,定要拉他前赴灵蛇岛,他挣扎不脱,只得拚命咬了她一口,岂知事隔数年,她竟对自己念念不忘。这时见众人围拥玉面孟尝宋青书,他想着自己的事,也没多加留神。忽听殷利亨道:「书儿,咱们这便走吧。」宋青书道:「崆峒派预定今日中午在这一带会齐,但这时候还不到,只怕出了什么岔子。」殷利亨脸有忧色,道:「此事是甚为可虑,咱们眼下深入敌境,危机四伏,实是大意不得。」宋青书道:「不如咱们便和峨嵋派同向西行,此去西方十五六里之处,或有敌人埋伏。」
  静虚奇道:「宋少侠何所见而云然?」宋青书道:「晚辈胡乱猜测,只料敌不准。」静虚深知他父亲宋远桥,不但武功卓绝,而且精通奇门术数,擅于行军打仗的兵法,他家学渊源,料也不弱,当下便不再问。殷利亨道:「好,咱们便和峨嵋的众位前辈同行吧。」灭绝师太和静虚等心道:「这三四十年来,张三丰真人早就不管俗务,实则宋远桥才是真正的武当掌门。看来第三代的武当掌门将由这位宋少侠接任。殷利亨虽是师叔,反倒听师侄的话。」实则殷利亨素来随和温顺,不大有自己的主张,别人说什么,他总是不加反对。
  一行人向西行了十四五里,前面出现一个大沙丘,静虚见宋青书加快脚步,抢上沙丘,左手一挥,两峨嵋弟子奔了上去,不肯落于武当之后。三人一上沙丘,不禁齐声惊呼,只见沙丘之西,沙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十来具尸体。众人心知不妙,急步上前,只见那些死者有老有少,不是头骨碎裂,便是胸口陷入,似乎个个受了巨棍大棒的重击。殷利亨江湖上见识最多,说道:「江西鄱阳帮全军覆没,是被魔教巨木旗歼灭的。」灭绝师太皱眉道:「鄱阳帮来干什么?贵派邀了他们么?」言中颇有不悦之意。要知武林中的名门正派对各帮会颇有歧视,灭绝师太很不愿和他们混在一起。殷利亨忙道:「没邀鄱阳帮。不过鄱阳帮刘帮主是崆峒派的记名弟子,听说六派围剿光明顶,他们想必自告奋勇,为师门效力。」灭绝师太哼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众人将鄱阳帮帮众的尸体在沙中埋了,峨嵋群弟子对宋青书料敌的本事十分佩服,一个姓韦的男弟子道:「宋兄弟,过去还有多少路,咱们不会遇到敌人?」宋青书瞧着十七个排成一列坟墓,沉吟未答,突然间最西一座坟墓从中裂开,跃出一个人来,抓住姓韦的弟子,疾驰而去。
  这一下众人当真是吓得呆了,七八个峨嵋女弟子都尖叫了出来,只见灭绝师太、殷利亨、宋青书、静虚四人,一齐发足在后追赶。追了好一阵,众人这才醒悟,原来从坟墓中跳出来那人,正是魔教中的青翼蝠王,他穿了鄱阳帮帮众的衣服,混在众尸首之中,闭住吸呼,假装死去,峨嵋群弟子不察,竟将他埋入沙坟。他艺高人胆大,当时竟不发作,直将众人作弄得够了,这才突然破坟而出。初时灭绝师太等四人并肩齐行,奔了大半个圈子,已然分出高低,变成二前二后,殷利亨和灭绝师太在前,宋青书和静虚在后。奔到第二个圈子时,静虚已然落后,宋青书反而和前面两人的距离渐渐缩短,足见他内力浑厚,年纪轻轻,修为着实深湛。可是那青翼蝠王轻功之高,当真世上无双,手中虽抱着一个男子,殷利亨等那里又追赶得上。
  第二个圈子将要儿完,宋青书猛里立定,叫道:「赵灵珠师叔、黄绮文师叔请向离位包抄,孙良贞师叔、李明霞师叔,请向震位堵截——」
  宋青书随口呼喝,号令峨嵋派的十多名弟子分占八卦方位,峨嵋众人本当群龙无首之际,听到他的号令之中自有一番威严,人人立即遵从。这么一来,青翼蝠王韦一笑已无法顺利大兜圈子,纵声尖笑,将手中抱着那人向天上掷去,自行疾驰而逝,灭绝师太伸手将从天空落下来的弟子接住,只听得韦一笑的声音隔着尘沙传了过来:「嘿嘿嘿,后生可畏,峨嵋居然有这等人才,灭绝老尼了不起啊。」这几句话显然是称赞宋青书的,灭绝师太脸一沉,看手中那名弟子时,只见他咽喉上露出两排齿印,已然气绝。
  众人围住在她的身旁,均感无话可说。隔了良久,殷利亨道:「曾听人说道,这青翼蝠王每次施展武功之后,必须饱吸一个活人的热血,果是所言不虚。」灭绝师太又是惭愧,又是痛恨,她自接任掌门以来,峨嵋派从未受过如此重大的挫折,两名弟子接连被敌人吸血而死,但敌人面目如何,竟也没有瞧着。她呆了半晌,瞪目问宋青书道:「我门下这许多弟子的名字你怎地知道?」宋青书道:「适才静虚师叔给弟子引见过了。」灭绝师太道:「嗯,过耳不忘!我峨嵋派那有这样的人才?」
  当日晚间歇宿,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走到灭绝师太跟前,行了一礼,说道:「前辈,晚辈有一不情之请相求。」灭绝师太冷冷的道:「既是不情之请,那便不必开口了。」宋青书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是。」回到殷利亨身旁坐下。众人听到他向灭绝师太出言求恳,可是一被拒绝,随即不再多言,各人心中都是好奇心起,不知他想求些什么事。丁敏君最是沉不住气,走过去问道:「宋兄弟,你想求我师父什么事?」宋青书道:「家父传授晚辈剑法之时,说道当今之世,剑术通神,自以本门师祖为第一,其次便是峨嵋派的灭绝前辈。武当和峨嵋剑法各有长短,例如本门这一招『手挥五弦』,和贵派的『轻罗小扇』大同小异,但威力一强,便不够清灵活泼,远不如『轻罗小扇』的挥洒自如。」他一面说,一面取出长剑,比划了两招。那一招「轻罗小扇」不免有些不伦不类。丁敏君笑道:「这一招不对。」接过他手中长剑,试给他看,说道:「我手腕还痛着,使不出力,但就是这么一个模样。」
  宋青书大为叹服,说道:「家父常自言道,他自恨福薄,没能见到尊师的剑术。今日晚辈一见丁师叔这一招『轻罗小扇』,当真是开了眼界。晚辈适才是想请师太指点几手,以解晚辈心中关于剑法上的几个疑团,但晚辈非贵派子弟,这种话本该不应出口。」
  灭绝师太远远听着,将他每句话都听在耳里,听他推许自己为天下剑法第二,心中极是乐意,张三丰是当世武学中的泰山北斗,人人都是佩服的,她从未存心要盖过这位古今罕见的大宗师。但武当派居然认为她除张三丰外剑术最精,不自禁的颇感得意,眼见丁敏君比划这一招,精神劲力,都只不过三四分火候,名震天下的峨嵋剑法,岂仅如此而已?当下走近身去,一言不发的从丁敏君手中接过长剑,手齐鼻尖,轻轻一颤,剑尖嗡嗡连响,自右至左又自左至右的连晃九下,快得异乎寻常,但每一晃却又是清清楚楚。
  众弟子见师父施展如此精妙的剑法,几乎将心提到了脖子里,殷利亨大叫:「妙极!」宋青书凝神屏气,暗暗心惊。他初时不过为向灭绝师太讨好,称赞一下峨嵋剑法,那知她一经施为,实有难以想像的奇奥,不由得衷心钦服,诚心诚意的向她讨教起来。
  他问什么,灭绝师太便教什么,竟比传授本门弟子,还要尽力。宋青书武学修为本高,人又聪明,每一句都问中了窍要。
  峨嵋群弟子围在两人之旁,见师父所施展的每一记剑招,无不精微奇奥,妙不巅毫,有的随师十余年,也未见师父显过如此神技。蛛儿站在人圈之外,忽向张无忌道:「阿牛哥,我若能学到青翼蝠王那样的轻功,真是死也甘心。」张无忌道:「这种邪门功夫,学他作甚?殷六——殷六侠说,这韦一笑每施展一次武功,便须吸饮人血,那不是成了魔鬼么?」蛛儿道:「他武功好,便杀死峨嵋派的弟子,要是他轻功差了些,给老尼他们捉住,还不是一样给人杀死。什么名门正派,邪魔外道,有什么分别?」
  张无忌一时无言可答,忽见人丛中飞起一柄明晃晃的长剑,直向天空,原来是宋青书和灭绝师太拆招,被她在第五招上,使一招「矫龙游龙」,将宋青书的长剑震上了天空。众人抬头一齐瞧着那柄长剑,突见东北角上相隔十余里处,一道黄焰冲天升起。这次六大派远赴西域围剿魔教,为了行动隐蔽起见,采的是分进合击的方略,议定以六色火箭为联络信号,这黄焰火箭乃是崆峒派的信号。殷利亨叫道:「崆峒派遇敌,快去赴援。」
  当下众人疾向火箭升起处奔去,驰到邻近,但见黄沙寂寂,一个人影也无。殷利亨大声叫道:「崆峒派温老前辈在么?古老前辈在么?」声音远远传送出去,却无应声,突见西方十余里外,又是一道黄焰火箭上升。静虚叫道:「原来咱们赶到,他们却斗到了西方。」各人敌忾同仇,不辞辛苦,又急向西行,轻身功夫较差的便已落后。静虚仗剑殿后,生怕武功较弱的师弟师妹落了单,中伏遇敌。
  待得灭绝师太、殷利亨、宋青书等人赶到,当地仍是寂然无人,但见地下落着一些焦了的碎纸竹片,那火箭花显是从此处放射上去的。各人正沉吟间,宋青书道:「前辈,咱们中了敌人的奸计,你瞧地下只有一个人的足迹。若是崆峒派遇敌,至少也会有四五人的足迹——」灭绝师太大怒,冷冷的道:「好妖人!」宋青书猛地省悟,道:「不好,崆峒派真是中伏,请跟我来。」说着向西南偏南的方向奔去。殷利亨和他并肩而行,问道:「你怎知崆峒派当真还敌?」宋青书道:「这黄焰火箭是真的,显是中原巧匠的制作,西域未必有人能制得一模一样。」殷利亨道:「你说是崆峒弟子落入了魔教手中,火箭炮被妖人得去?」宋青书道:「不错。妖人骗得咱们先向东北,再向西行,要咱们疲于奔命,实则他们定是在西南偏南之处,干那伤天害理的勾当。」灭绝师太在他们身旁约莫两丈之外,但每一句话都在耳里,点头道:「你料得不错。」
  一行又奔出十余里,除了灭绝师太、殷利亨、宋青书等武功极深之的人之外,这几次来回奔驰,余人都已颇见气促。正行之间,突见前面一个小沙丘下站着一人,那人身旁另有一人躺着。灭绝师太冲上前去一看,只见正是蛛儿和张无忌两人,原来峨嵋群弟子急于杀敌复仇,已没将这两个不相干的人放在心上,不再严密监守,不知如何,这两人反而抢在头里。灭绝师太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心中暗暗惊奇:「难道这鬼ㄚ头的脚程比我还快?」蛛儿笑道:「这火焰箭明明是对方的诱敌之计,骗得你们先向东北,再向正西。我想你们就算不能发觉,那姓宋的小子也该当猜到了,自会到这儿来,阿牛哥,你说是么?」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咱们在这里休息了半天啦,你们走得很累了,是不是?」灭绝师太厉声道:「鬼ㄚ头,你既猜到了,何不早说?」蛛儿笑道:「你又没问我,何况那时候我便说了,你也不会相信。总须自己跑一个上气不接下气,才会明白,这叫做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啊。」灭绝师太给她这几句话抢白得怒不可抑,却又不便出手教训于她,便在此时,只听得西南方传来一阵阵兵戮碰撞之声,斗得极是激烈。蛛儿道:「你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你的同伙都快给人家杀光啦。」灭绝师太和殷利亨等一听,不再理会蛛儿,当即向西南奔去。
  越走声音越是惨厉,不时传来一两声临死时的呼叫,待得驰到临近,各人都是吃了一惊,眼前是一片大屠杀的修罗场,双方各有数百人参战,明月照耀之下,刀光剑影,人人均在舍死忘生的恶斗。殷利亨一观战局,说道:「敌方是锐金、洪水、烈火三旗,嗯,崆峒派在这里,华山派到了,昆仑派也到了。我方三派会斗敌人三旗。书儿,咱们也参战罢。」长剑在空中虚劈一招,嗡嗡作响。宋青书道:「且慢,待峨嵋派众位师叔伯一齐到达,可期必胜。」张无忌一生之中,从未见过如此大战的场面,但见刀剑飞舞,血肉横溅,情景惨不足睹。他并不希望魔教三旗得胜,但也不愿殷六叔他们得胜,一面是父亲的一派,一面是母亲的一派,可是双方却在势不两立的恶斗,每一个人被杀,他都是心中一凛,一阵难过。忽听得宋青书指着东方,道:「六叔你瞧,那边尚有大批敌人,待机而动。」张无忌顺着他手指瞧去,果见相距战场数十丈外,黑压压的站着三队人马,行列整齐,每一队均有百余人。战场上三派斗三旗,眼前是势均力敌的局面,但若魔教这三队人一投入战斗,崆峒、华山、昆仑三派势必覆灭,只是不知如何,这三队人物始终按兵不动。灭绝师太和殷利亨都是暗暗心惊,问宋青书道:「这些人干么不动手?」宋青书摇头道:「想不通。」蛛儿突然冷笑道:「那有什么想不通,再明白也没有了。」宋青书脸一红,默然不语,灭绝师太想要出口相询,但终于忍住。
  殷利亨却道:「还请姑娘指点。」蛛儿道:「那三队人马是白眉教的。白眉教虽然也是魔教的一支,但向来和五行掌旗使不睦,你们倘若把五行旗都杀光了,白眉教反而会暗暗喜欢。殷天正说不定便能当上魔教的教主啦。」灭绝师太等恍然大悟,殷利亨道:「多谢姑娘指点。」这时峨嵋群弟子已先后到达,站在灭绝师太身后。静虚道:「宋少侠,说到布阵打仗,咱们谁也不及你,大伙儿都听你号令,但求杀敌,你不用客气。」宋青书道:「六叔,这个——这个——侄儿如何敢当?」灭绝师太道:「这当儿还讲究什么虚礼?发号令吧。」
  宋青书眼见战场中情势急迫,昆仑派颇占上风,华山派和洪水旗斗得势均力敌,崆峒派却是越来越感不支,给烈火旗围在垓心,大施屠戮,便道:「咱们分三路冲下去,一齐攻击锐金旗。师太领人从东面杀入,六叔领人从西面杀人,静虚师叔和晚辈等从南面杀入——」静虚奇道:「昆仑派并不吃紧啊,我看倒是崆峒派十分危急。」宋青书道:「昆仑派已占上风,咱们再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入,当能一举而歼锐金旗,余下两旗便是望风披靡。倘若去救援崆峒,杀了个难解难分,白眉教来个渔翁得利,那便糟了。」静虚大是钦服,道:「宋少侠说得不错。」当即将群弟子分为三路。
  蛛儿拉着张无忌的雪撬,道:「咱们走吧,在这儿没什么好处。」说着向后便退。宋青书发足追上,横剑拦住,道:「姑娘休走。」蛛儿奇道:「你拦住我干什么?」宋青书道:「姑娘来历甚奇,不能如此容你走开。」蛛儿冷笑道:「我来历奇便怎样?不奇又怎样?」灭绝师太心急如焚,恨不得立时大开杀戒,将魔教人众杀个干净,听得蛛儿和宋青书斗口,身形一晃,已欺到蛛儿身边,伸手点了她背上、腰间、腿上三处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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