蛛儿和她武功相去甚远,这一下全无招架之功,膝弯一软,倒在地下。灭绝师太长剑一挥,喝道:「今日大开杀戒,除灭妖邪。」她和殷利亨、静虚各率一队,直向锐金旗冲去。
昆仑派何太冲、班淑娴夫妇领着门人弟子,对抗锐金旗已颇占优势,峨嵋、武当两派一冲入,声威更是大盛。灭绝师太剑法凌厉绝伦,没有一名魔教的教众能挡得了她三剑,但见她高大的身形在人丛中穿插来去,东刺一剑,西劈一剑,瞬息之间,已有七名教众丧生在她长剑之下。锐金旗掌旗使庄铮见情势不对,手挺狼牙棒,赶下迎敌,这才将灭绝师太挡住。但十余招一过,灭绝师太展开峨嵋剑法,越打越快,竭力抢攻,庄铮武艺甚精,和她斗了个旗鼓相掌。这时殷利亨、静虚、宋青书、何太冲、班淑娴等人放手大杀,锐金旗下虽也不乏高手,但如何敌得过峨嵋、昆仑、武当三派联手,顷刻间死伤极是惨重。
庄铮砰砰砰三棒,将灭绝师太向后逼退一步,跟着又是一棒,搂头盖脑的压将下来。灭绝师太长剑斜走,在狼牙棒上一点,以一招「顺手推舟」,要将他狼牙棒带开。那知庄铮是魔教中的非同小可的人物,在武林中可算得是一流高手,他天生膂力奇大,自幼得遇异人传授,内功外功俱达炉火纯青,这时狼牙棒上感到灭绝师太的内力,登时大喝一声,臂力反弹出去,拍的一响,灭绝师太长剑断为三截。灭绝师太兵刃断折,手臂酸麻,心下虽惊,却不退开闪避,反手抽出背负的倚天剑,一招「铁锁横江」,推送而上。庄铮但觉手下一轻,狼牙棒已被倚天剑部开,跟着半个头颅也被这柄锋利无匹的利剑削下。
锐金旗旗下诸人一见掌旗使丧命,个个心惊愤慨,高呼酣战。宋青书和灭绝师太等只道庄铮一死,锐金旗便即溃散,跟着洪水、烈火两旗也便败退,那知敌人反而是不顾性命的狠斗,昆仑和峨嵋门下接连数人被杀。
洪水旗中一人叫道:「庄旗使殉教归天,锐金、烈火两旗退走,洪水旗断后。」烈火旗阵中旗号一变,应命向西退却。但说锐金旗众人竟是愈斗愈狠,谁也不退。洪水旗中那人又高声叫道:「洪水旗唐旗使有令,锐金旗诸人速退,徐图为庄旗使报仇。」锐金旗中数人齐声叫道:「请洪水旗速退,为咱们报仇雪恨,锐金旗和庄旗使同生共死。」
洪水旗中突然扬起黑旗,一人声如巨雷,叫道:「锐金旗诸位兄弟,洪水旗决为你们复仇。」锐金旗中这时尚剩下七十余人,齐声叫道:「多谢唐旗使。」只见洪水旗旗帜翻动,向西退走。华山、崆峒两派见敌人阵容严整,断后者二十余人手持金光闪闪的圆筒,不知有何古怪,却也不敢追击。各人回过头来,向锐金旗夹攻。这时情势已定,昆仑、峨嵋、武当、华山、崆峒五派围攻魔教锐金旗,除了武当派只到四人,其余四派都是精英尽出,锐金旗掌旗使已死,群龙无首,自然不是敌手,但旗下诸人居然个个重义,视死如归,决意追随庄铮殉教。
殷利亨杀了数名教众,颇觉胜之不武,大声叫道:「锐金旗妖人听着:你们眼前只有死路一条,赶快抛下兵刃投降,饶你们不死。」那掌旗副使哈哈笑道:「你把我明教教众,忒也瞧得小了。庄大哥已死,咱们岂愿再活?」殷利亨叫道:「昆仑、峨嵋、华山、崆峒诸派的朋友,大伙退后十步,让这批妖人投降。」各人纷纷后退,只有灭绝师太却恨极了魔教,兀自挥剑狂杀。倚天剑剑锋到处,剑折刀断,肢残头飞,峨嵋派弟子见师父不退,已经退下了的又再抢上厮杀,竟变成了峨嵋派独斗锐金旗的局面。
魔教锐金旗下教众尚有六十余人,极厉害的好手也有二十余人,在掌旗副使吴劲草率领下,与峨嵋派的十余人相抗,以五敌一,原可稳占上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实在太过锋锐,青霜到处,所向披靡,霎时之间,又有七八人丧于剑下。
张无忌看得不忍,对蛛儿道:「咱们走吧!」伸手去解她身上穴道,那知在她背心和腰胁间推拿几下,蛛儿只感一阵酸麻,穴道却解不开。原来灭绝师太内力浑厚,出手轻轻一点,劲力直透穴道深处,张无忌的解穴法虽然对路,却非片刻之间所能奏功。他叹了一口长气,转过头来,只见锐金旗数十人手中兵刃已尽数断折,一来四面昆仑、华山、崆峒诸派人众团团围住,二来众教人也不想逃遁,各使空手和峨嵋群弟子搏斗。灭绝师太虽是痛恨魔教,但她以一派掌门之尊,不愿用兵刃屠杀赤手空拳之徒,左手手指连伸,脚下如行云流水般四下飘动,片刻之间,已将锐金旗的五十多名余众点住穴道。各人呆呆直立,无法动弹。旁观众人见灭绝师太显了这等身手,尽皆喝采。
这时天将黎明,忽见影影绰绰,东南西北各有人形移近,竟是白眉教的人众。当峨嵋派和锐金旗激斗之时,宋青书早在暗暗耽忧,注视着白眉教的动静,低声和华山派的神机子鲜于通商议抵御之策。白眉教教众走到离众人大约二十丈外,却又停步不动,显是远远在外监视,不即上前挑战。
蛛儿道:「阿牛哥,咱们快些离去,落入白眉教手中,那可糟糕得紧。」张无忌心中,对白眉教却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亲切之感。那是他母亲的教派,他从来没见过白眉教的教徒,当想念母亲之时,往往便想:「母亲是见不到了,几时能见外公和舅舅一面呢?」这时知道白眉教人众便在附近,总想看看,外公和舅舅是不是也在这里。
宋青书走上一步,对灭绝师太道:「前辈,咱们快些处决了锐金旗,转头再对付白眉教,免有后顾之忧。」灭绝师太点了点头。东方朝日将升,蒙蒙胧胧的光芒射在灭绝师太高大的身形之上,照出长长的影子,威武之中,带着几分凄凉恐怖之感。她有心要挫折魔教的锐气,不愿就此一剑将他们杀了,厉声喝道:「魔教的人听着:那一个想活命的,只须出声求饶,便放你们走路。」隔了半晌,只听得嘿嘿、哈哈、呵呵、魔教众人一齐大笑起来,声音十分响亮。
灭绝师太怒道:「有什么好笑。」锐金旗掌旗副使吴劲草朗声道:「咱们和庄大哥誓共生死,快快一剑将咱们杀了。」灭绝师太哼了一声,说道:「好啊,这当儿还充英雄好汉!你想死得爽快,没这么容易。」长剑轻轻一颤,已将他的右臂斩了下来。吴劲草哈哈一笑,神色自若,说道:「明教替天行道,济世救民,生死始终如一。老贼尼想要咱们屈膝投降,乘早别妄想了。」灭绝师太愈益愤怒,刷刷刷三剑,又斩下三名教众的手臂,问第五人道:「你求不求饶?」那人笑道:「放你的狗屁!」静虚闪身上前,手起一剑,断了那人右臂,叫道:「让弟子来斩诛妖孽!」她连问数人,魔教教众无一屈服。静虚杀得手也软了,回头道:「师父,这些妖人刁顽得紧——」意下是向师父求情。灭绝师太决不理会,道:「先把每个人的右臂斩了,若是倔强到底,再斩左臂。」静虚无奈,又斩了几人的手臂。
张无忌再也忍耐不住,从雪撬中一跃而起,拦在静虚身前,叫道:「且住!」这一下大出众人意料之外,静虚微微一怔,退了一步。张无忌大声道:「这般残忍无道,不惭愧么?」
众人突然见到一个衣衫褴褛不堪的少年挺身而出,先是一怔,随即有许多人看到他的怪模怪样,不禁笑出声来,待得听到他质问静虚的这两句话如此理正词严,便是各派的名宿高手,也不禁为他的气势所慑。静虚一声长笑,说道:「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有什么残忍不残忍?」张无忌道:「这些前辈,大哥,个个义气干云,慷慨求死,实是铁铮铮的英雄好汉,怎能说是邪魔外道?」静虚道:「他们魔教徒众,难道还不是邪魔外道?那个青翼蝠王吸血杀人,害死我师弟师妹,乃是你亲眼目睹,这不是妖邪,什么才是妖邪?」张无忌道:「那青翼蝠王只杀了二人,你们所杀之人已多了十倍。他用牙齿杀人,尊师用倚天剑杀人,一般的杀,有何善恶之分?」
静虚大怒,喝道:「好小子,你竟敢将我师父与妖邪相提并论?」呼的一掌,往他面门击去,张无忌急忙相避,那知静虚是峨嵋门下大弟子,武功已颇得灭绝师太的真传,这一掌击他面门,实是虚招,待得张无忌一闪身,飞出左腿,一脚踢中他的胸口。但听得砰彭、喀喇两声,静虚左腿早断,身子向后飞出,摔在数丈之外。原来张无忌胸口中了数招,体内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的发生抗力,他招数之精固是远远不及静虚,但九阳神功的威力何等厉害,敌招劲力愈大,反击愈重,静虚这一腿便如踢在自己身上一般。幸好静虚并没想伤他性命,这一腿踢出时只使了五成力,自己才没受厉害内伤。旁观众人大都识得静虚,知道她是灭绝师太座下数一数二的好手,怎地如此不济,一招之间便被这破衫少年摔出数丈?若说徒负虚名,却又不然,适才她会斗锐金旗时剑法凌厉,那是人人看见了的。难道人不可貌相,这褴褛少年竟具绝世武功?
灭绝师太心下也是暗暗吃惊:「这少年到底是什么路道?我擒获他多日,一直没留心于他,原来真人不露相,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我便要将静虚如此震出,也是有所不能,当今之世,只怕唯有张三丰那老道,以百年的内功修为,才有这等能耐。」
她是老姜之性,老而弥辣,虽然不敢小觑无忌,却已决意与之一拚,横着眼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这时张无忌正忙于替锐金旗的各人止血裹伤,手法熟练之极,伸指点了各人数处穴道,断臂处血流立时大减。旁观各人中自有不少疗伤点穴的好手,但张无忌所使的手法,却令人自愧不如,至于他所点的奇穴,更是人所不知。掌旗副使吴劲草道:「多谢少侠仗义,请问高姓大名。」张无忌道:「在下姓曾,名阿牛。」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回过身来,好小子,接我三剑。」张无忌道:「且慢。」替最后一个断臂之人包扎好了伤口,这才回身,抱拳说道:「灭绝师太,我不是你对手,更不想和你老人家动手,只盼你们双方两下罢斗,杯酒言和。」他说到「双方两下罢斗」六个字之时,辞意十分诚恳,原来他心中所想到的双方,正是已去世的父母双亲,一边是父亲武当派的名门正派,一边是母亲白眉教的邪魔外道。
灭绝师太道:「哈哈,凭你这臭小子一言,便要咱们罢斗?你是武林至尊么?」张无忌心念一动,道:「是武林至尊便怎样?」灭绝师太道:「你便是有屠龙刀在手,也得先跟我倚天剑决一胜负。当真成了武林中的至尊,那时再来发号施令不迟。」峨嵋群弟子听师父出言讥刺张无忌,附和着都笑了起来。张无忌心中,便如电光般闪了几闪:「难道武林中人人想找我义父,想得到那柄屠龙刀,为的是要成为武林至尊?那时候真的便『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但听得众人讥笑之声,在耳边响个不停。」
以张无忌藉藉无名的身份地位,说出两下罢斗的话来原是大大不配,他一听得各人讥笑,登时面红耳赤,突然一回头,看到了站在峨嵋群弟子中间的周芷若。她脸上露出一副仰慕倾倒的神色,眼光中意示鼓励,更是一望而知。张无忌已冲口说道:「你为什么要杀死这许多人?每个人都有父母妻儿,你杀死了他们,他们家中的孩儿便要伶仃孤苦,受人欺辱。你是出家人,难道心中不会安么?」他这几句话说得情辞恳切,旁边站的众人都是心中一动。张无忌原本不擅辞令,但想到自己的身世,出言便即真挚。周芷若胸口一热,眼眶登自红了。
灭绝师太脸色木然,始终不显现七情六欲,只是冷冰冰的道:「好小子,我用得着你来教训么?你自负内力深厚,在这儿胡吹大气。好,你接得住我三掌,我便放了这些人走路。」张无忌道:「我连你徒儿的一掌都躲不开,何况是师太?我不敢跟你比武,只求你慈悲为怀,体念上天好生之德。」吴劲草大声叫道:「曾相公,不用跟这老贼尼多说。咱们宁可个个死在老贼尼的手下,何必要她假作宽大。」灭绝师太斜眼瞧着张无忌,问道:「你师父是谁?」张无忌心想:「父亲、义父虽都教过我武功,却都不是我师父。」说道:「我没有师父。」此言一出,众人均是太感奇怪,本来心想他在一招之间震跌静虚,自是高人之徒,各人心中都还存着三分顾忌,那知他竟说没有师父。武林中人最尊师道,不肯吐露师父姓名,那是常事,但决不敢抹煞师父的存在,他说没有师父,那真的没有师父了。
灭绝师太不再跟他多言,说道:「接招吧!」右手一伸,随随便便的拍了出去。处此情势,张无忌不接也是不行,当下不敢大意,双掌并推,以两只手掌接她一掌。不料灭绝师太手掌一低,便像一尾滑溜无比、迅捷无伦的小鱼一般,从他双掌之下穿过,波的一响,拍在他的胸前。张无忌一惊之下,护体的九阳神功自然发出,和对方拍来的掌力一挡,就在这两股劲力将触将离的微妙状态之下,灭绝师太的掌力忽然无影无踪的消失。张无忌一呆,抬头看她时,猛地里胸口犹似受了铁锤的一击。他立足不定,向后接连摔了两个觔斗,哇的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委顿在地,便似一顿软泥。灭绝师太的掌力如此忽吞忽吐,闪烁不定,引开敌人的内力,然后再加发力,实是内家武学中精奥之极的修为,旁观众人中武功深湛之士识得这一掌的妙处,忍不住喝采。
蛛儿抢到张无忌身旁,急忙扶他,说道:「阿牛哥,你——你——」张无忌但觉胸口热血翻涌,摇了摇手,道:「死不了。」慢慢爬起身来,只听灭绝师太对三名女弟子道:「将一干妖人的右臂全都砍了。」那三名女弟子应道:「是!」挺剑走向锐金旗的众人。张无忌忙道:「灭绝师太,你——你说我受得你三掌,就放他们走路,我——我挨过你一掌,还有——还有两掌。」
灭绝师太击了他一掌,已试出他的内功正大浑厚,并非妖邪一路,甚至和自己所学,颇有相似之处,又见他虽然袒护魔教教众,实则不是魔教中人,说道:「少年人别多管闲事,正邪之分,该当清清楚楚,适才这一掌,我只用了三分力道,你知道么?」张无忌知她以一派掌门之尊,自是不会虚言,她说只用三分力道,那就是真的只用三分,但不论余下的两掌如何难挨,总不能顾全自己性命,眼睁睁让锐金旗人众受她宰割,便道:「在下不自量力,再受——再受师太两掌。」吴劲草大叫:「曾相公,咱们深感你的大德!你英雄仗义,人人感佩。余下两掌千万不可再挨。」
张无忌道:「灭绝师太——」只叫了四个字,口一张,又是一大口血喷出来。蛛儿大急,伸手待去扶他,那知自己腿膝一麻,便又摔倒。原来她虽得无忌解穴,但血脉未曾行开,眼见无忌受伤,焦急之下,便即奔出相救,犹似一个双腿瘫痪之人,遇到火灾等事变,却会突然发足狂奔。蛛儿所以能够移动,乃仗霎时间的精神支持,过得片刻,终于站立不定。灭绝师太嫌她碍事,左手袍袖一拂,已将她身子卷起,向后掷出。周芷若抢上一步接住,将她轻轻放在地下。蛛儿急道:「周姊姊,你快劝他别挨那两掌,你的说话,他会听的。」周芷若奇道:「他怎会听我的话?」蛛儿道:「他心中很喜欢你,难道你不知道么?」周芷若满脸通红,啐道:「那有此事?」
只听灭绝师太朗声道:「你既要硬充英雄好汉,那是自己找死,须怪我不得?」右手一起,风声猎猎,直袭张无忌的胸口。张无忌这一次不敢伸掌抵挡,身形一侧,意欲避开她的掌力。灭绝师太右臂斜弯急转,那手掌竟从决不可能的弯角里横了过来,拍的一声,已击中他背心。他身子便如一束稻草在空中平平的飞了出去,重重摔摔在地下,动也不动,似已毙命。灭绝师太这一招手法精妙无比,本来旁观众人都会忍不住喝采,但各人对张无忌的侠义心肠均是暗中钦佩,见他惨遇不幸,只有惊呼叹息,竟没一人叫好。
蛛儿道:「周师姊,我求求你,快去瞧他伤得重不重。」周芷若一颗心突突跳动,听蛛儿求得恳切,原想过去瞧瞧,但众目睽睽之下,以她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如何敢去看视一个青年的伤势?何况伤他之人正是自己师父,这一过去,虽非公然反叛本门,究是对师父大大的不敬,是以一时之间犹疑不决,跨了一步,却又缩回。
只见张无忌背脊一动,挣扎着慢慢坐起,但手肘撑高尺许,突然支持不住,重新跌下。这时天已大明,阳光灿烂,人人见到他身下极大的一滩鲜血。张无忌已是昏昏沉沉,只盼一动也不动的躺着,但心中仍是记着尚有一掌未挨,救不得锐金旗众人的性命。他深深吸一口气,以坚强无比的意志之力,硬生生坐起。但见他身子发颤,随时都能再度跌下,各人屏住了呼吸注视,四周虽有数百人众,但静得连一针落地都能听见。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一刹那间,张无忌突然间记起了九阳真经中的几句话:「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他在幽谷中诵着这几句经文时,始终不明其中之理,这时候猛地里想起灭绝师太之强之恶,自己决非其敌,照着九阳真经中要义,似乎不论敌人如何强猛如何凶恶,尽可当他是清风拂山、明月映江,虽能加于我身,却不能有丝毫损伤。然则怎样方能不损我身?经文下面说道:「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张无忌想到此处,心下豁然有悟,盘膝坐下,依照真经中所示的法门,一调真气,发觉丹田中暖烘烘地、活泼泼地,真气流动,顷刻间便遍于四肢百骸,那九阳神功的大威力,这时方才显现出来,他外伤虽重,呕血成升,但内力真气,竟是半点也没损耗。
灭绝师太见他运气疗伤,心下也不禁暗自讶异,这少年果是有非常之能。须知她打张无忌的第一掌乃是「飘雪穿云掌」中的一招,第二掌更加利害,是「铁手九式」的第三式,这都是峨嵋派掌法中精华所在。第一掌她只出三分力,第二掌将力道加到了七成,料想便算不能将他一掌毙命于当场,至少也要叫他筋断骨折,全身委瘫,再也动弹不得,那知他俯伏半晌,便又坐起,实是大出她意料之外。
依照武林中的比武习惯,灭绝师太原可不必等候对方运息疗伤,但她自重身份,自不会在此时乘人之危对一个后辈动手。丁敏君大声叫道:「喂,姓曾的,你若是不敢再接我师父第三掌,乘早给我滚滚得远远的。你在这儿养一辈子伤,咱们也在这儿等你一辈子吗?」周芷若细声细气的道:「丁师姊,让他多休息一会,那也碍不了事。」丁敏君怒道:「怎么?你——你也来袒护外人,是不是瞧着这小子——」她本来想说:「瞧着这小子英俊,对他有了意思啦」,但立即想到各大门派的许多知名之士都在一旁,这些粗俗的言语,实是不便出口,因此话到口边,又缩了回去。但她言下之意,旁人怎不明白?下面这句话虽然不说,实则还是和说出口一般无异。
周芷若又羞又急,气得脸都白了,却不分辩,淡淡的道:「小妹只是顾念本门和师尊的威名,盼望别让旁人说一句闲话。」这个大题目一提出,不但将丁敏君讥刺之言轻轻撇在一边,而且显得大是理直气壮。丁敏君愕然道:「什么闲话?」周芷若道:「本门武功天下扬名,师父更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前辈高人,自不会跟这种后生小子一般见识。只不过见他大胆狂妄,这才出手教训于他,难道真的会要了他的性命不成?本门侠义之名,已垂之百年,师尊仁侠宽厚,谁不钦仰。这年轻人萤烛之光,如何能与日月争辉?便算他再去练一百年,也不能是咱们师尊的对手,多养一会儿伤,又算得什么?」这一番话说得人人暗中点头。灭绝师太心下更喜,觉得这个小徒儿识得大体,在各派的高人之前,替本门增添光彩。
张无忌体内真气一加流转,登时精神焕发,把周芷若的话也是句句听在耳里,知道她是在极力回护自己,又用言语先行扣住,使灭绝师太不便对自己痛下杀手。不由得心中大是感激,站起身来,说道:「师太,晚辈舍命陪君子,再挨你一掌。」灭绝师太见他只这么盘膝一坐,立时便精神奕奕,暗道:「这小子的内力如此浑厚,当真邪门。」说道:「你只管出手击我,谁叫你挨打,不还手?」张无忌苦笑道:「晚辈这点儿粗陋的功夫,连师太的衣角也碰不到半分,说什么还手?」灭绝师太道:「你既有自知之明,那便乘早走开。少年人有这等骨气,也算难得。灭绝师太掌下素不肯饶人,今日对你破一破例。」张无忌躬身道:「多谢前辈。这些锐金旗的大哥们你也都饶了么?」灭绝师太的长眉斜斜垂下,冷笑道:「我的法号叫作什么?」张无忌道:「前辈的尊名是上『灭』下『绝』。」灭绝师太道:「你知道就好了。妖魔邪徒,我是要灭之绝之,决不留情。难道『灭绝』两字,是白叫的么?」
张无忌道:「既如此,请前辈发第三掌。」灭绝师太斜眼相睨,如这般强顽的少年,一生之中确是从未见过,她素来心冷,但突然之间,起了爱才之念,心想:「我第三掌一出,他非死不可,这人究非妖人一流,年纪轻轻的如此送命,不免有些可惜!」微一沉吟,心意已决,第三掌要打在他丹田的要穴之上,运内力震伤他的丹田,使他立时闭气晕厥,待诛尽魔教锐金旗的妖人之后,再将他救醒。她左袖一拂,第三掌正要击出,忽听得一人叫道:「灭绝师太,掌下留人!」这八个字的声音有如针尖一般的钻入各人耳中,人人觉得极不舒服。
只见西北角上一个白衫男子手摇折扇,穿过人丛,走近身来。这人白衫的左襟之上,绣着一双小小的血手,五指箕张,颜色殷红,神态极是猛恶。这人行路足下尘沙不起,便如是在水面上飘浮一般。众人一看,便知他是白眉教中的高手人物。
原来白眉教教众的正式法服,和魔教一般,也是白袍,只是魔教教袍上绣着一个红色火炬,白眉教则绣着一只血手。那人走到离灭绝师太三丈开外,拱手笑道:「师太请了,这第三掌嘛,由区区的代领如何?」灭绝师太道:「你是谁?」那人道:「在下姓殷,草字野王。」
他「殷野王」三字一出口,旁观众人登时起了哄。要知殷野王的名声,这二十年来在江湖上着实响亮,他父亲白眉鹰王殷天正潜心钻研武学,将白眉教的教务都交给了儿子处理,殷野王名义上只是天微堂的香主,实则便是代理教主。灭绝师太见这人不过四十来岁年纪,但一双眼睛犹如冷电,精光四射,气势慑人,倒也不能小觑于他,何况平时也颇听到他名头,当下冷冷的道:「这小子是你什么人,要你代接我这一掌?」张无忌心中激动:「他是我舅舅,是我舅舅。难道他认出我来了?」殷野王哈哈一笑,道:「我跟他素不相识,只是见他年纪轻轻,骨头倒硬,颇不像武林中那些假仁假义,沽名钓誉之徒。心中一喜,便想领教一下师太的功力如何?」
最后一句话说得颇不客气,意下似乎全没将灭绝师太放在眼里。灭绝师太却也并不动怒,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倘若还想多活几年,这时候便走,还来得及。」张无忌道:「晚辈不敢贪生忘义。」灭绝师太点了点头,向殷野王道:「这小子还欠我一掌。咱们的帐一笔归一笔,回头不教阁下失望便是。」殷野王嘿嘿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你有能便打死这个少年。这少年若是活不了,我教你们人人死无葬身之地。」一说完这几句话,立时飘身而退,穿过人丛,喝道:「现身!」
突然之间,沙中涌出无数人头,每人身前支着一块盾牌,各持强弓,一排排的利箭,对着众人。原来白眉教的教众在沙中挖掘地道,早将各派人众团团围住了。众人注意着灭绝师太和张无忌对掌,全没分心,便是宋青书等有识之士,也只防备白眉教突然奔前冲击,那料得白眉教乘着沙土松软,竟然挖掘地道,冷不防占尽了周遭有利的地形。这么一来,人人脸上变色,眼见利箭上的箭头在日光下发出暗蓝色的光芒来,显是喂有剧毒。倘若殷野王一声令下,各派除了武功最强的数人之外,其余的只怕都要性命难保。
当地五派之中,论到资望辈份,均以灭绝师太为长,各人一齐望着她,听她的号令。灭绝师太的性儿最是固执不过,虽然眼见情势恶劣,竟是丝毫不为所动,对张无忌道:「小子,你只好怨自己命苦。」突然间全身骨骼中发出辟辟拍拍的轻微爆裂之声,炒豆般的响声不绝,一掌已向张无忌胸口击去。
这一掌,乃是峨嵋的绝学,叫做「佛光普照」。任何掌法剑法总是连绵成套,多则数百招,最少也有三五式,但不论三式或是五式,定然每一式中再藏变化,一式抵得数招乃至十余招。可是这「佛光普照」的掌法,便只一招,而且这一招也无其他变化,一招拍出,击向敌人胸口也好,背心也好,肩头也好,面门也好,招式平平淡淡,一成不变,其威力之生,完全在于以峨嵋派九阳神功作为根基。一掌既出,敌人挡无可挡,避无可避。当今峨嵋派中,除了灭绝师太一人之外,再无第二人会使。她本来只想击中张无忌的丹田,将他击晕便罢,但殷野王出来一加威吓之后,要是她再手下留情,那便不是宽大,而是贪生怕死,向敌人屈膝投降了。因此这一招乃是用了全力,丝毫不留余地。
张无忌见她手掌击出,骨骼先响,也知这一掌非同小可,自己生死存亡,便决于这顷刻之间,那里敢有些微怠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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