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挪移乾坤



  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中愤怒再也不可抑制,暗想:「原来义父这一切不幸遭遇,全是成昆这老贼在暗中安排。」只听圆真得意洋洋的又道:「谢逊滥杀江湖好汉,到处留下我的姓名,想要逼我出来,哈哈,我那会挺身而出?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谢逊结下无数冤家,这些血仇自是尽数算在明教的帐上。外敌是树得够多了,再加上魔教教主之争,你们内闹不休,正好一一堕在我的计中。谢逊没杀了宋远桥,虽是憾事,但他拳毙少林神僧空见,掌伤崆峒五老,五盘山上伤毙各家各派的好手不计其数,连白眉教的坛主也害了多人——好徒儿啊好徒儿——哈哈哈哈!」
  他狂笑声中,张无忌只觉耳中嗡的一声猛响,突然晕了过去,但片刻之间,立时又即醒转。他一生受了无数欺凌屈辱,都能淡然罝之,但想义父如此铁铮铮的一条好汉子,竟在成昆的阴谋毒计之下弄得家破人亡、身败名裂,盲了双目孤零零在荒岛上等死,这等深仇大恨,岂能不报?
  他胸中怒气一冲,布满周身的九阳真气更加鼓荡疾走,真气呼出不能外泄,那乾坤一气袋渐渐胀起来,但杨逍等均在凝神倾听圆真的说话,谁也没留神这布袋已起了变化。只听圆真说道:「杨逍、周颠、韦一笑,你们再没什么话说了么?」杨逍叹了口气,道:「事已如此,还有什么说的?圆真大师,你能饶我女儿一命么?她母亲是峨嵋派的纪晓芙,出身名门正派,并未属我明教。」圆真道:「斩草除根,养虎贻患。」说着又走前一步,伸出手掌,缓缓往杨逍头顶拍去。
  张无忌在布袋中听得事态紧迫,顾不得全身有如火焚,纵身一跃,挡在圆真面前,左掌反手一撩,隔着布袋,将圆真的一掌架了开去。圆真被韦一笑打了一招「寒冰绵掌」后,本已身受重伤,这时勉能恢复行动,究竟元气未复,被张无忌这么一架,身子一晃,退了一步,喝道:「好小子!你——你——」
  张无忌口干舌燥,全身真气越走越快。圆真一定神,上前一掌向布袋上拍去,这一掌没拍到张无忌身子,被鼓起的布袋一弹,竟是退了一步。他大吃一惊,不明所以,那想到这布袋中的少年竟是身负九阳神功之人。这时张无忌体内的九阳真气已胀到即将爆裂,倘若乾坤一气袋先行炸破,他便能全身脱困,否则驾御不了自己体内猛烈无比的真气,势必肌肤寸裂,焚为焦炭。
  圆真见布袋古怪,当下踏上两步,又是一掌击去,这一次他又退了一步,但那布袋却被他一掌推倒,像个大皮球般在地下打了几个滚。张无忌人在袋中,立足不定,摇摇晃晃的便如大风浪中的一艘小舟,胸中气闷,便不如将体内真气呼出。可是那布袋中这时也已胀足,要呼出一口气,竟是越来越难。圆真发出三拳,踢出两脚,都被袋中真气反弹出来,张无忌在袋中浑然不觉。圆真这几下幸好只碰在袋上,要是真的击中张无忌身子,此时他体内真气充溢,圆真手足非要受伤不可。
  杨逍、彭莹玉、说不得等见了这等奇景,也都惊得呆了。这乾坤一气袋是说不得所有之物,他自己却也想不出如何会鼓胀成球,更想不通张无忌在这布球中是死是活。只见圆真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一刀向布袋上刺去,那布袋遇到尖刀时只是凹陷一下,却不穿破。要知这布袋的质料奇妙,非丝非革,乃是天地间的一件宝物,圆真这柄匕首,又非宝刀,连刺数刀,却那里奈何得了它?
  圆真见掌击刀刺都是无效,心想:「跟这小子纠缠什么?」飞起一脚踢出,那大布袋骨溜溜的从厅门中直滚出去。
  这时那布袋已膨胀成为一个大圆球,在厅门上一撞,立即弹回,疾向圆真冲去。圆真见势道来得猛烈,双掌竖起,将那大球推开。只听得砰的一声大响,犹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布片纷飞,这只乾坤一气袋已被张无忌的九阳真气胀破,炸成了碎片。圆真、杨逍、周颠等人身前都被一股炙热之极的气流一冲,只见张无忌稳稳的站在当地,衣衫破烂,脸露迷茫之色,似对适才的变故大为不满。
  原来就在这顷刻之间,他的九阳神功已然大功告成,龙虎相会,天地交泰。要知大布袋内真气充沛,等于是数十位高手同时各出真力,按摩挤逼他周身数百处穴道,这等机缘,自来无人遇到过,而这宝袋一碎,此后也再无人有此巧遇。内内外外的真气激荡,他身中数十处玄关一一冲破,这时只觉全身脉络之中,有如一条条水银在到处流转,舒适无比。
  圆真是老奸巨猾、极工心计之辈,眼见张无忌神色不定,正是有机可乘,自己重伤之下,若不抓住良机,只要被对方占了先手,那就危乎殆哉,当即抢上一步,右手食指伸出,直点他胸口「膻中穴」。张无忌挥掌一挡,这时他神功初成,招数却是平平,前时谢逊和父母所教的武功也尚未融会贯通,如何能和圆真这种绝顶高手相抗?只一招之间,他手腕上「阳池穴」已被圆真的一阴指点中,登时机伶伶的打个冷战,退后了一步。可是他体内充沛欲溢的真气,便也在这瞬息间传到了圆真指上。这两种力道一阴一阳,恰好互克,但张无忌的内力来自九阳神功,远为浑厚。圆真手指一热,全身功劲如欲散去,再加重伤之余,平时功力已剩不了一成,知道眼前情势不利,一惊之下,转身便走。
  张无忌怒骂:「成昆,你这大恶贼,留下命来!」拔足追出了厅门,只见圆真背影一晃,已进了一扇侧门。张无忌气愤填膺,发足急追,这一发劲,砰的一响,额头在门框上重重的撞了一下,原来他自己尚不知神功练成之后,一举手一提足全比平时多了十余倍劲力,一大步跨将出去,失了主宰,竟尔撞上门框。他一摸额头。只觉隐隐有些疼痛,心想:「怎地这等邪门,这一步跨得这么远?」忙从侧门中进去,见是一座小厅。他一心一意要和义父复仇,也顾不得圆真是否会在暗中伺伏袭击,穿过厅堂,便追了下去。
  厅后是一个院子,昏夜中暗香浮动,院子中的花卉送出异香,但见西厢房的窗子中透出火灯之光,张无忌纵身而前,推开房门,眼见灰影一闪,圆真掀开一张绣帷,奔了进去。张无忌跟着掀帷而入,那圆真却已不知去向,他凝神一看,不由得暗暗惊奇,原来置身所在竟似是一间大户人家小姐的闺房。靠窗边是一张梳妆台,台上红烛高烧,照耀这房中花团锦簇,堂皇富丽,比之朱九真家中,更有过之。另一边是一张牙床,床上罗帐低垂,床前还放着一对女子的粉红绣鞋,显然是有人睡在床中。这闺房只有一扇进门,窗户紧闭,他明明见到圆真刚才走进房来,怎地一刹那间变得无影无踪,竟难道是有隐身法不成?又难道他不顾出家人的身份,居然躲上妇女的床中?
  正自打不定主意要不要揭开罗帐搜敌,忽听得步声细碎,有人走来,张无忌身子一闪,躲在西壁的一块挂毡之后,一个女子轻轻咳嗽,有两个人进了房中。张无忌在挂毡后向外张望,只见两个都是少女,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穿着淡黄绸衫,不住的咳嗽,左手扶在另一个少女肩上。那少女年纪更小,只是十四五岁,穿着青衣布衫,是个小鬟,说道:「小姐你息一息,不要生气着急!」
  那小姐一阵剧烈咳嗽,反手便是一记巴掌,出手甚重,打在那小鬟脸上。那小鬟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可是那小姐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她一倒退,小姐身子一晃,转过脸来。张无忌在烛光下看得分明,这位小姐眼睛大大,眼球深黑,一张圆脸,正是他万里迢迢从中原护送来到西域的杨不悔。此时相隔数年,她身材长得高大了,但神态丝毫不改,尤其嘴角边使小性儿时微微撇嘴的模样,更加分明。只听她喘着气骂道:「你叫我别着急,哼,你自己自然不着急,最好是我爹爹给人整死了,你再害死我,那便是你的天下了。」那小鬟不敢分辩,扶着她坐下。杨不悔道:「快取我剑来!」
  那小鬟走到壁前,摘下挂着的一柄长剑,张无忌见她双脚之间系着一根细细的铁炼,双手的手腕上也锁着一根铁炼,又见她左足跛行,背脊驼成弓形,待她摘了长剑回过身时,无忌更是一惊。但见她右目小、左目大,鼻子和嘴角也都扭曲,形状极是怕人,心下不禁暗暗奇怪:「这小姑娘相貌之丑,似乎尤在蛛儿之上。不过蛛儿是因中毒而面目浮肿,总能治愈,这小姑娘天生残疾,却是医不了的。」
  只见杨不悔接过长剑,咳嗽了两下,从怀中取出一个药瓶,倒出两颗药丸吃了。张无忌心想:「原来她藏得有灵丹妙药,是以身中一阴指后尚能移动,想来定是至阳的热药。」果然杨不悔服药之后,脸上不久便现出红晕,额头间冒出丝丝热气,她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扶我去厅上瞧瞧。」那小鬟道:「敌人恐怕未去,让我先去探一探风色,再来扶小姐去。」她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难听,像个粗鲁的中年汉子。杨不悔道:「谁要你假好心,扶着我。」那小鬟无奈,伸出右手来扶。她双手锁着,右手伸出,左手便跟着过来。杨不悔左手一翻,已扣住她右手脉门,手指按住她「会宗」、「阳池」、「外关」三穴,那小鬟全身酸麻,登时动弹不得,颤声道:「小姐,你——你——」
  杨不悔冷笑道:「我父女受了敌人暗算,命在旦夕之间,你这ㄚ头还不乘机报复的么?咱父女岂能受你的折磨?今日先杀了你!」说着长剑翻过,便往那小鬟的颈中刺落。张无忌自见这小鬟周身残废,心下便十分可怜于她,突见杨不悔挺剑相刺,正在危急,不及细想,当即飞身而出,手指在剑刃上一弹。杨不悔拿剑不定,叮当一响,长剑登时落地。她虽在伤后,变招仍快,右手离剑后食中双指直取张无忌的两眼,那本来只是平平无奇的一招「双龙抢珠」,但她一经父亲数年调教,使将出来时大具威力。张无忌吃了一惊,向后跃开,冲口便道:「不悔妹妹,是我!」杨不悔听惯了他叫不悔妹妹四字,一怔之下,说道:「是无忌哥哥吗?」她只认出了「不悔妹妹」这四个字的声音语调,却没认出张无忌的面貌。张无忌心微感懊悔,但已不能再行抵赖,只得说道:「是我!不悔妹妹,这些年来你可好?」
  杨不悔定神一看,见他衣衫破烂,面目污秽,心下颇是怔忡不定,道:「你—你—当真是无忌哥哥么?怎么——怎么会到这里?」张无忌道:「是说不得带我上光明顶来的。那圆真和尚到了这房中之后,突然不见,这里另有出路么?」杨不悔奇道:「圆真走了么?」张无忌道:「他被青翼蝠王击了一掌,身受重伤,我追他到这里,却不见了。他是我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非追到他不可。」杨不悔却牵挂着父亲,道:「这房中没另外出路。我瞧爹爹去。」说着顺手一掌,往那小鬟的天灵盖击落,出手极是狠辣,张无忌惊叫:「使不得!」伸手在她臂上一推,杨不悔这一掌便落了空。
  杨不悔两次要杀那小鬟,都受到张无忌的干预,心中大怒,厉声道:「无忌哥哥,你和这ㄚ头是一路的吗?」张无忌奇道:「她是你的ㄚ鬟,我今日初次见面,怎会和她一路?」杨不悔道:「你既然不明内情,那就别多管闲事。这ㄚ头是我家的大对头,我爹爹用铁炼锁住她手足,便是防她害我。此刻我父女中了敌人的一阴指,这ㄚ头自然要乘机报复,我父女落在她手里,那是惨不可了。」张无忌见这小鬟楚楚可怜,虽然形相奇特,却非凶恶之辈,说道:「姑娘,你可有乘机报复之意么?」那小鬟摇了摇头,道:「决计不会。」张无忌道:「不悔妹妹,你听,她说是不会的,还是饶了她吧!」
  杨不悔道:「好,既然是你讲情,啊哟——」身子一侧,摇摇晃晃的立足不定。张无忌知她中一阴指后受伤甚重,忙伸手相扶,突然间后腰「悬枢」、「中枢」两穴上一下剧痛,扑地跌倒。原来杨不悔嫌他碍手碍脚,赚得他近身,以套在中指上的打穴铁环打了他两处大穴。她打倒张无忌后,回过右手,便往那小鬟的右太阳穴上击了下去。
  这一下将落未落,杨不悔忽感丹田间寒冷彻骨,全身麻木,不由自主的放脱了那小鬟的手腕,双膝一软,坐在椅中。要知她受伤不轻,全仗至阳的妙药抵挡得一阵,适才使劲击打张无忌的穴道,力气已然用尽,再想打那小鬟,再也无能为力。只见小鬟拾起地下的长剑,说道:「小姐,你总是疑心我要害你,这时我要杀你,不费吹灰之力,可是我并无此意。」说着将长剑插入剑鞘,还挂壁间。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你瞧,我没说错吧!」原来他被点中穴道之后,片刻间便以真气冲解,立即回复行动。杨不悔眼睁睁的瞧着他,心下大为骇异。
  张无忌向那小鬟一揖,说道:「姑娘,我要追那和尚,你可知此间另有通道么?」那小鬟道:「你当真非追他不可?」张无忌道:「这人伤天害理,作下了无数罪孽,我——我——便到天涯海角,也要追到他。」那小鬟咬着下唇,微一沉吟,点了点头,一口吹灭了烛火,又取出一块手帕,遮住杨不悔脸上,然后拉着张无忌的手,在黑暗中走去。
  张无忌对任何人都信他不存恶意,这小鬟拉着他手,便即跟了她走,没行数步,已到了床前,那小鬟揭开罗帐,钻进帐去,拉着张无忌的手却没放开。无忌吃了一惊,心想这小鬟虽然既丑且稚,总是女子,怎可和她同睡一床?何况此刻追敌要紧,当下缩手一挣。那小鬟低声道:「通道在床里!」无忌听了这个五个字,精神为之一振,再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嫌,但觉那小鬟揭开锦被,横卧在床,便也躺在她的身旁,也不知那小鬟扳动了何处机括,突然间床板一侧,两个人便摔了下去。
  这一摔直跌了数丈,幸好地上铺着极厚的软草,丝毫不觉疼痛,只听得头顶轻轻一响,那床板已然回复原状。张无忌心下暗赞:「这机关布置得妙极!谁能料到秘道的入口处,竟会是在小姐香闺的牙床之中。」拉着小鬟的手,向前急奔,跑出十余丈,听到那小鬟足上铁炼曳地之声,猛地想起:「这位小姑娘是跛子,足上又有铁炼,怎地跑得如此迅速?」那小鬟猜中了他的心意,笑道:「我的跛脚是假的,骗骗老爷和小姐。」张无忌在黑暗中瞧不见她的形貌,心道:「怪不得我妈妈说天下女子都爱骗人。今日不悔妹妹也来暗算我一下。」此刻忙于追敌,这念头在心中一转,随即撇开,在甬道中曲曲折折的奔出数十丈,突然间到了尽头,那圆真却始终不见。
  小鬟道:「这甬道之中,我只到过这里,相信前面尚有通路,可是我找不到开门的机括所在。」张无忌伸手细细摸索,但觉前面是凹凹凸凸的石壁,没一处缝隙,在凹凸处用力推击,却是纹丝不动。那小鬟叹道:「我已试了几十次,始终没能找到机括所在,真是古怪之极。我曾带了火把进来,细细察看,没发现半点可疑之处。」张无忌心念一动:「她说没有机括,恐怕当真没有机括。」提一口气,运劲双臂,在石壁左边用力一推,毫无动静,再向右边推时,只觉石壁微微晃了一晃。
  无忌大喜,再吸两口真气,使劲推时,那石壁竟然缓缓退后,却是一堵极厚、极巨、极重、极实的大石门。原来光明顶这秘道构筑精巧无比,有些地方使用隐秘的机括,但像这块大石门,却又是全无机括,若非天生神力或是身负绝顶武功之人,万万推移不动。所以要如此构筑,那是唯恐外人得知秘道的机密,这么一来,像那小鬟一般虽能进入秘道,但武功不到,仍是只能半途而废。张无忌这时九阳神功已然练成,这一推之力何等巨大,自能将石壁推开了。待那石壁移后三尺,他呼的拍出一掌,以防圆真躲在石后偷袭,随即闪身而入。
  过了石壁,前面又是长长的一道甬道,两人向前走去,只觉那甬道中都是斜坡,越走越下。约莫走了一百余丈远行,忽然前面分了几道岔路。无忌逐一试步,发见岔路竟然共有七条之多,正没做理会处,忽听得左首前面有人轻轻咳了一下,虽然立即抑止,但静夜中听来,已是十分清晰。无忌低声道:「走这边!」抢步往最左一条岔道奔了下去。这条岔道忽高忽低,地下极是难行,无忌急于报仇,也顾不得危机四伏,鼓勇向前,听得身后铁炼曳地的叮当之声,响个不绝,便回头道:「敌人在前,情势凶险,你还是慢些来的好。」那小鬟道:「有难同当,怕什么?」无忌心想:「你也来骗我么?」顺着甬道不住左转,走着螺旋形向下,那甬道越来越窄,到后来仅容一人,便似一口深井,突然之间,张无忌觉得头顶一股极烈的巨风压将下来,当下反手一把抱住那小鬟腰间,一纵而下,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泥沙细石,落得满头满脸。
  张无忌定了定神,只听那小鬟道:「好险,那贼秃躲在旁边,推大石来砸压咱们。」张无忌从斜坡回身走去,右手高高举在头顶,只走了几步,手掌便已碰到粗糙的石面,只听得圆真的声音隐隐从石后传来:「贼小子,今日葬了你在这里,有个女孩儿相伴,算你运气。贼小子力气再大,瞧你推得开这大石么?一块不够,再加一块。」只听得铁器撬石之声,接着再是砰一声巨响,又有一块巨石被他撬了下来,压在第一块巨石之上。那甬道不过仅容一人可以转身,张无忌伸手一摸,那巨石虽不能将甬道的口子严密封住,但最多伸得出一只手去,身子万万不能钻出。他吸了一口真气,双手挺着巨石一摇,石旁许多沙石扑簌而下,那巨石却是半点不动,看来两块数万斤的巨石叠在一起,当真便有九牛二虎之力,只怕也拉曳不得。他虽练成九阳神功,究竟人力有时而穷,这等一座小丘般两块巨石,如何挪动得它半尺一寸?
  只听圆真在巨石之外呼呼喘息,却是他重伤之后,使力撬这两块巨石,也是累得筋疲力尽,只听他喘了几口气,问道:「小子——你——叫——叫什么——名——」说到这个「名」字,却又无力再说了。无忌心想:「这时他便回心转意,突然大发慈悲,要救我二人出去,也是决不能够。不必跟他多费唇舌,自看甬道之下是否另有出路。」于是回身而下,顺着甬道向前走去。
  那小鬟道:「我身边倒有火折,只是没蜡烛火把,生怕一点便完。」张无忌道:「且不忙点火。」顺着甬道只走了数十丈步,便已到了尽头。两人四下里一摸索,张无忌摸到一只木桶,喜道:「有了!」手起一掌,将木桶劈散,只觉桶中散出许多粉末,也不知是石灰还是面粉,他捡起一条木片,道:「你点火吧!」
  那小鬟取出火刀、火石、火线打燃了火,凑过去点那木片,突然间火亮耀眼,木片立时猛烈的烧将起来。两人吓了一大跳,鼻中闻到一股硝磺的臭气。那小鬟道:「是火药!」把木片高高举起,瞧那桶中的粉末时,果然都是黑色的火药,她低声笑道:「要是适才火星溅了开来,火药爆炸,只怕连外边那恶和尚也炸死了。」只见张无忌呆呆望着自己,脸上充满了惊讶之色,神色极是古怪,便微微一笑,道:「你怎么啦?」
  张无忌叹了口气,道:「原来你——你这么美?」那小鬟抿嘴一笑,道:「我吓得傻了,忘了装怪脸!」说着挺直了身子。原来她既非驼背,更不是跛脚,双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颊边微现梨涡,直是秀美无伦,只是年纪幼小,身材尚未长成,虽然容色绝丽,却掩不住容颜中的稚气。张无忌道:「为什么要装那副怪样子?」那小鬟笑道:「小姐十分恨我,但见到我丑怪的模样,心中就高兴了。倘若我不装怪样,她早就杀了我啦。」无忌道:「她为什么要杀你?」那小鬟道:「她总疑心我要害死她和老爷。」张无忌摇摇头,道:「真是多疑!适才你长剑在手,她却已动弹不得,你并没害她。自今而后,她再不会疑心你了。」那小鬟笑道:「我带了你到这里,小姐只有更加疑心了。咱们也不知是否能逃得出,她疑不疑心,也不去理她。」
  她一面说,一面高举木条,察看周遭情景。只见处身之地似是一间石室,堆满了弓箭兵器,大都铁锈斑斑,显是明教昔人放在地道之内,以备抵御外敌。再察看四周墙壁,却无半道缝隙,看来此处是这条岔道的尽头,圆真所以故意咳嗽,乃是故意引两人走入死路。那小鬟道:「公子爷,我叫小昭。我听小姐叫你『无忌哥哥』,你大名是叫作『无忌』了?」无忌道:「不错,我姓张——」突然间心念一动,俯身拾起一枝长矛,拿着手中掂了一掂,觉得甚是沉重,似有四十来斤,说道:「这许多火药或能救咱们脱险,说不定便能将大石炸了。」小昭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她拍手时腕上铁炼相击,铮铮作声。张无忌道:「这铁炼碍手碍脚,把它弄断了吧。」小昭惊道:「不,不!老爷要大大生气的。」无忌道:「你说是我弄断的,我才不怕他呢。」说着双手握住铁炼的两端,用劲一崩。那铁炼不过筷子粗细,无忌这一崩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力道,那知只听得嗡的一声,震动作响,铁炼却是纹丝不动。
  无忌「咦」的一声,吸口真气,再加劲力,仍是奈何不得这铁炼半分。小昭道:「这炼子古怪得紧,便是宝刀利凿,也伤它不了。锁上的钥匙在小姐手里。」无忌点头道:「咱们若是出得去,我向她讨来替你开锁解炼。」小昭道:「只怕她不肯给。」无忌道:「我和她交情非同寻常,她不会不肯的。」说着提起长矛,走到大石之下,侧身静片刻,听不到圆真的呼吸之声,想已远去。
  小昭举起火把,在旁相照。无忌道:「一次炸不碎,看来要分开几次。」当下劲运双臂,在大石和甬通之间的缝隙中,用长矛慢慢刺了一条孔道,小昭递过火药,无忌便将火药放入孔道之中,倒转长矛,用矛柄打实,再铺设一条火药,通到下面石室,作为引子。
  张无忌从小昭手里接过火把,小昭便伸双手掩住了耳朵,无忌挡在她的身前,俯身点燃了药引,眼见一点火花沿着那火药线向前烧去,猛地里轰隆一声巨响,一股猛烈的热气冲来,震得无忌向后退了两步,小昭仰后便倒。无忌早有防备,伸手揽住了她腰,石室中烟雾弥漫,那火把也被热气震熄。无忌道:「小昭,你没事吧?」小昭咳嗽了几下,道:「我——我没事。」无忌听她说话有些哽咽,微感奇怪,待得再点燃火把,只见她眼圈儿红了,问道:「怎么?你不舒服么?」
  小昭道:「张公子,你——你和我素不相识,为什么——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无忌奇道:「什么呀?」小昭道:「你为什么要挡在我身前?我是个低三下四的奴婢,你——你贵重的千金之躯,怎能遮挡在我身前?」无忌微微一笑,道:「你是个小姑娘,我自是要护着你些儿。」见石室中烟雾淡了些,便向斜坡上走去,只见那块巨石安然无恙,巍巍如故,只炸去了极小的一角,无忌颇为沮丧,道:「只怕要再炸七八次,咱们才钻得过去。可是所余火药,最多只能再炸两次。」提起长矛,又在石上钻孔,钻刺了几下,一矛刺在甬关壁上,忽然一块岩石滚了下来,露出一孔。无忌又惊又喜,伸手进去,扳住旁边的岩石,摇了一摇,微微有些晃动,使劲一拉,又扳了一块下来。他接连扳下三块巨石,那孔穴已可容身而过。原来甬道的彼端另有通路,这一次爆炸没炸碎大石,却将甬道的石壁碎松了。
  无忌手执火把先爬了进去,招呼小昭入来。那甬道仍是一路盘旋向下,张无忌这次学得乖了,左手挺着长矛,提防圆真再加暗算,约莫走了七八十丈,到了一处石门,无忌将长矛和火把交给小昭,运劲推开石门,里边又是一间石室。这间石室极大,顶上垂下钟乳,显是天然的石洞,无忌走了几步,突见地下倒着两具骷髅。骷髅身上的衣服尚未烂尽,可以看得出是一男一女。
  小昭似感害怕,挨到无忌身边。张无忌高举火把,在这石洞中巡视了一遍,道:「这里似乎又是尽头之处,不知是否能再找到出路?」他伸出长矛,在洞壁上到处敲打,每一处都极沉实,找不到有声音空洞的地方。他走近两具骷髅,只见那女子右手抓着一柄晶光闪亮的匕首,插在她自己胸口。无忌一怔之下,立时想起了圆真的话来,他和杨夫人在秘道之下相会,给杨破天发见,杨破天愤激之下,走火身亡,杨夫人便以匕首自刎殉夫。「难道这两人便是杨破天夫妇?」他再走到那男子身前,只见他手旁摊着一张羊皮。张无忌拾起一看,只见一面有毛,一面光滑,并无异状。小昭接了过来,喜形于色,道:「恭喜公子,这是明教武功的无上心法。」说着伸出左手食指,在杨夫人胸前的匕首上割破一条小小口子,将鲜血涂在羊皮之上,慢慢便显现了字迹,第一行是「明教圣火心法:乾坤大挪移」十一个字。
  张无忌在无意中发见了明教的武功心法,却并不如何喜欢,心想:「这秘道中无水无米,倘若走不出去,最多不过七八日,我和小昭便要饿死渴死。再高的武功学了也是无用。」向两具骷髅瞧了几眼,又想:「那圆真如何不将这乾坤大挪移的心法取了去?想是他做了这件大亏心事后,永远不敢再来看一眼杨氏夫妇的尸体。当然,他决不知道这张羊皮上竟写着武功心法,否则别说杨氏夫妇已死,便是活着,他也要来设法盗取了。」问小昭道:「你怎地知道这羊皮上的秘密?」
  小昭低头道:「老爷跟小姐说起时,我暗中偷听到的。他们是明教徒,不敢违犯教规,到这秘道中来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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