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秘道练功



  张无忌瞧着两堆骷髅,颇生感慨,说道:「把他们好好葬了吧。」两人去搜了些炸下来的泥沙石块,堆在一旁,再将杨破天夫妇的骸骨搬在一起。小昭忽在杨破天的骸骨中捡起一物,说道:「张公子,这里有封信。」无忌接过来一看,见封皮上写着「夫人亲启」四个字。年深日久,封皮已颇霉烂,那四个字也已腐蚀得笔划残缺,但依稀仍可看得出笔致中的英挺之气,那信牢牢封固,火漆印仍然完好。无忌道:「杨夫人未及拆信,便已自杀。」将那信恭恭敬敬的放在骸骨之中,正要堆上沙石,小昭道:「拆开来瞧瞧好不好?说不定杨教主有什么遗命。」
  无忌道:「只怕不敬。」小昭道:「倘若杨教主有何未了心愿,公子去转告老爷小姐,也是好的。」无忌一想不错,便轻轻拆开封皮,抽出一幅极薄的白绫来,只见绫上写道:
  「夫人妆次:自归杨门,夫人日夕郁郁,余粗鄙寡德,无足为欢,甚可歉咎,兹当永别,唯夫人谅之。三十二代周教主遗命,令余练成乾坤大挪移神功后,前赴丐帮总舵,迎归第三十一代石教主遗物。今余神功第五层初成,即悉成师弟之事,血气翻涌,不克自制,真力将散,行当大归。命也天也,复何如耶?」张无忌读到此处,轻轻叹了口气,道:「原来杨教主在写这信之前,便已知道他夫人和成昆在秘道私会的事了。」见小昭想问又不敢问,于是将杨破天夫妇及成昆间的事简略说了。小昭道:「我说都是杨夫不好。她若是心中一直有着成昆这个人,原不该嫁杨教主。既是嫁了杨教主,便不该再和成昆私会。」无忌点了点头,心想:「她小小年纪,倒是颇有见识。」继续读了下去。
  「周教主神勇盖世,智谋过人,仍不幸命丧丐帮四长老之手,石教主遗物不获归,本教圣火令始终未得下落。今余命在旦夕,有负周教主重托,实为本教罪人。盼夫人持余此亲笔遗书,召聚左右光明使者、四大护教法王、五行旗使、五散人,颁余遗命日:『不论何人迎归石教主遗物,重获圣火令者,为本教第三十四代教主。不服者杀无赦!令谢逊暂摄副教主之位,处分本教重务。』」张无忌心中一震,暗想:「原来杨教主命我义父暂摄副教主之位。我义父文武全才,原是明教中的第一位人物。只可惜杨夫人没看到这信,否则明教之中也不致如此自相残杀,闹得天翻地覆。」他想到杨破天对他义父如此看重,很是喜欢,却又不禁伤感,出神半晌,接读下去:
  「——乾坤大挪移心法,暂由谢逊接掌,日后转奉新教主。光大我教,驱除胡虏,行善去恶,持正除奸,新教主其勉之。」无忌心想:「照杨教主的遗命看来,明教的宗旨实在正大得紧啊,各大门派限于门户之见,不断和明教为难,倒是不该了。」见那遗书上续道:「余将以仅余神功,掩石门而和成师弟共处,地老天荒,再不分离。夫人可依秘道全图脱困。当世无第二人负乾坤挪移之功,即无第二人能推动此『无妄』位石门,待后世豪杰练成,余师兄弟骸骨杇矣。破天谨白。年月日。」
  在书信之后,是一幅秘道全图,注明各处岔道和门户,无忌大喜,说道:「杨教主本想将成昆关入秘道,两人同归于尽,那知他支持不到,死得早了,让那成昆逍遥至今。幸好有此全图,咱们能出去了。」当下细看全图,找到了自己置身的所在,再一查察,登如一桶冰水从头上淋将下来,原来唯一的脱困道路,正是被圆真用大石塞阻了的那一条,虽得秘道全图,却和不得一般无异。小昭道:「公子且别心焦,说不定另有通路。」接过图去,低头细细查阅。
  但那图上写得分明,除此之外,更无别处出路,张无忌见小昭脸上露出失望神色,苦笑道:「杨教主的遗书上说道,倘若练成乾坤大挪移的神功,便可推动石门而出。当世似乎只有杨逍先生练过一些,可是功力甚浅,就算他在这里,也未必管用。再说,又不知『无妄位』在什么地方,图上也没注明,却到那里找去?」小昭道:「『无妄位』吗?那是伏羲六十四卦的六位之一,干尽午中,坤尽子中,其阳在南,其阴在北。『无妄』位在『明夷』位和『随』位之间。」说着在石室中踏了踏方位,走到西北角上,道:「该在此处了。」张无忌精神为之一振,道:「真的么?」奔到藏兵器的甬道之中,取过一柄大斧,将石壁上积附的沙土刮去,果然露出一道门户的痕迹来。他心想:「我虽不会乾坤大挪移之法,但九阳神功已成,这威力未必便逊于此法。」当下气凝丹田,劲运双臂,两足摆成弓箭步,缓缓推将出去,那石门绝无动静。不论他双手如何移动方位,如何催运真气,直累得双臂酸痛,全身骨骼格格作响,那石门仍是宛如生在石壁上般,连一分之微也没移动。
  小昭劝道:「张公子,不用试了,我去把剩下来的火药拿来。」无忌道:「好!我倒火药忘了。」两人将半桶火药尽数装在石门之中,点燃药引,一炸之后,那石门虽然被炸得凹进七八尺去,甬道却不出现,看来这石门的厚度比宽度还大得多。无忌心中颇为歉咎,拉着小昭的手,柔声道:「小昭,都是我不好,害得你不能出去。」小昭一双明净的眼珠望着无忌,说道:「张公子,你该当怪我才是,倘若不带你来——那便不会——不会——」说到这里,伸袖拭了拭眼泪,过了一会,忽然破涕为笑,说道:「咱们既然走不出去了,发愁也是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无忌实在没心绪听什么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
  小昭坐在他的身边,唱了起来:「依山洞,结把茅,清风两袖长舒啸。问江边老樵,访山中故友,伴云外孤鹤,他得志,笑闲人;他失志,闲人笑。」无忌起初两句并无留意,待得听到「他得志,笑闲人;他失志,闲人笑」那几句时,心中蓦地一惊,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腹烦忧,不禁为之一消,又听她继续唱道:「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塞外挥刀。他得志,笑闲人;他失志,闲人笑!」悠闲的曲声之中,又充满着豪迈之气,便问:「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谁做的。」小昭笑道:「你骗我呢,有什么好听?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了,也不知是谁做的。」无忌想着「英雄不把穷通较」这一句,顺着小昭的调儿哼了起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是假的爱听?」无忌笑道:「怎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要是有琵琶配着,唱起来便顺口些。」左手的五根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唱了起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
  「富贵那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
  「展放着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今日。古往今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然不大,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消。所谓「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的「那一日」,无忌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生或死,都不牵累旁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一个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毁、杨逍、杨不悔诸人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都和他有关,实在是不想就此便死。
  他站起身来,又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动,似乎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像有一条长堤拦住了滔滔洪水,水力被阻,无法宣泄。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只见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挪移的神功,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练成的,他们既然当得教主,自是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之间,怎能胜越前贤?」小昭低声道:「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便练一朝,也是好的。」无忌微微一笑,将羊皮接了过来,轻轻念诵,只见羊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竟是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那羊皮上写道:「此第一层神功,悟性特高者七年可成,其次者十四年可成。」无忌大奇:「这有什么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神功的法门,依法施为,也是片刻间真气贯通,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丝丝冷气射出。但见心法中特别注明:第二层神功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解救。
  无忌又惊又喜,接着第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手指,小昭在一旁瞧着,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神功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疑。待见他读罢第五层神功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下。
  小昭取出手拍帕,伸到他头上去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角,突然间手臂一震,身子一仰,险些儿摔倒。无忌站起身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自己已然将这第五层神功练成了。
  原来这乾坤大挪移神功,实则是运用力的一种极巧妙法门,根本的道理,在于发挥每个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须知每个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是平时使不出来,每逢火灾等等紧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就九阳神功后,本身所蓄的力量,已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点,用不出来,这时一看到乾坤大挪移心法,体内潜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这乾坤大挪移神功所以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完全由于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相副。正好比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舞百斤重的大铁锥,锥法越是精微奥妙,越是会将他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若舞锥者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了。以往练这神功之人,只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而力不足。每个得到这圣火心法的武林健者,又有谁肯知难而退?
  昔日的明教各位教主,大都也明白这其中的关键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个个是坚毅不拔,不肯服输之人。大凡武学高手,都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是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之间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则内力不足而已。
  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说不出的力气无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六层的心法,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那第七层神功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加深了数倍,一时之间不能尽解。好在他精通医理穴道,遇到难明之处,拿来和医理一加印证,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突然间见到一行文字,与张无忌依照试行,猛地里气血翻涌,心跳加剧。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是如此。他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过这等情形。
  他跳过了第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三句一过,重遇阻难,自此而下,阻难越来越多,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三句未能照练。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功心法,旨在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负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
  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请你们保佑张公重整我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徒,奉我太师父的教训,将来也绝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杨教主的遗书后,知道明教的宗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会,请双方息争。」小昭道:「张公子,你说有一十三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张无忌道:「我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神功,虽有一十三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何可人心不足,贪多务得?想我张无忌有何福泽功德,该受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三句练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无忌指出那未练的一十三句,暗暗念诵几遍,记在心中。无忌笑道:「你记着干什么?」小昭脸上一红,道:「不干什么?我想连公子也练不会,倒要瞧瞧那是怎样的难法。」其实小昭记诵这一十三句,却是另有深意,她知张无忌坦诚无私,出洞之后,定要将羊皮交给杨逍,他这七层神功中少了一十三句,总是美中不足。因此她暗中记着,将来张无忌若要再练,即使羊皮已属他人,她也可以背给他听。
  那知道张无忌事事不为已甚,适可而止,正是应了「知足不辱」这一句话。原来当年创制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九阳神功的地步,他所写的第七层神功心法,自己也已无法练成,只不过是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像,力求变化而已。张无忌练不通的那一十三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然误入歧途。要是张无忌存着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火入魔,不是疯癫痴呆,便致全身瘫痪。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了杨破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门之前。
  这次张无忌单伸右手,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心法,微一运劲,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的开了。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只听得她手足上铁炼相击,叮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再拉一拉你的铁炼。」小昭笑道:「这一次定然成啦!」
  那知张无忌拉住她双手之间的铁炼,运劲向外拉动,那铁炼渐渐延长,却是不断,小昭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更加不便啦。」无忌摇头道:「这炼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这铁炼乃是明教上代教主以一块殒石铸成,那殒石不知从那一个星星中落下,其中所含金属的质地,与世间任何金铁均是不同,当时适有巧匠,以烈火铸成此炼。无忌能将之拉得伸长,已是当世任何旁人力所不及,她见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这铁炼。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根小小铁炼吗?」小昭转头一笑,道:「张公子,你答应我的,将来可不许赖。」无忌道:「我去求不悔妹妹给你打开铁锁,她不会不肯。」张无忌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块万斤巨石,可是他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两块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动,却是决计不能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的石门中走了出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那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道之时,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
  张无忌手持地道秘图,循图而行,地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费力的便走出了山洞。一出山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霎时间竟然睁不开眼来,过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太阳光照在冰雪之上,反射过来,倍觉光亮。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条,多谢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没有你,咱们可就不筹莫展了。」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转念又想:「世人忘恩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得她肤色洁净,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好看得很啊。」小昭喜道:「张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驼背跛脚的怪样了,现在这样子才好看。」小昭道:「你叫我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是杀我,我也不装。」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的,她干么杀你?」
  他走到崖边,瞧了四下的地势,原来是在一座山峰的中腰。他上光明顶时,是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山来的,沿途地势如何,一概不知,此时也不知身在何处。他极目眺望,只见西北方山坡上有几个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忙道:「我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一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一举手,一抬足,在旁人看来,都非人力所能,虽然带着小昭,仍是身轻如燕,有如两头大鸟般向山边扑了上去。
  到得近处,只见四个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溅着鲜血,四个人身上都有刀剑之伤。其中三人穿着明教徒的服色,另一人是个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无忌惊道:「不好!咱们在山腹中耽了这许多时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冷,显已死去多时。急忙拉着小昭,跟着雪地里的足迹向山上跟去。没走出数十丈,又见到有七个人死在地下,情形惨厉可怖。
  张无忌大是焦急,说道:「不知杨逍先生、不悔妹子等怎样了?」他越走越快,几乎是将小昭的身子提着飞行,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明教徒的尸首,都是头下脚上的倒悬在树上,每个人脸上血肉模糊,似被什么利爪抓过。小昭道:「是华山派的虎爪手抓的。」无忌奇道:「小昭,你年纪轻轻,见识却博,是谁教你的?」他这句话虽然问出了口,但记挂着光明顶上各人的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飞步上峰。一路上但见死尸狼藉,大多数是明教的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不在少数。想是张无忌在山腹中的一日一夜之间,六大派发动猛攻。明教因杨逍、韦一笑等重要首领尽数重伤,无人指挥,以致失利,但众教徒虽在劣势之下,兀自困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
  张无忌将到山顶,已听见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打得极是激烈,他心下稍宽,暗想:「战斗既然未息,六大派或许尚未攻入大厅。」快步往相斗处奔去,突然间呼呼风响,两枚钢镖向他掷来,跟著有人喝道:「是谁?停步!」无忌脚下毫不停留,回手轻轻一挥,两枚钢镖倒飞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跟着砰的一声,有人摔倒在地。张无忌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灰袍僧人,两枚钢镖穿过他肩头,钉在地上。无忌更是一呆,他适才这么回手一挥,只不过想掠斜钢镖来势,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那料到这轻轻一挥之势,竟是如此大得异乎寻常。他急忙抢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误伤大师,抱歉之至。」伸指一提,挟起钢镖。
  那少林僧双肩上登时血如泉涌,岂知这僧人极是骠悍,飞起一脚,砰的一声,踢在张无忌小腹之上。无忌和他站得极近,没料到他竟会突施袭击,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飞去去,背脊撞在一棵树上,右足折断,口中狂喷鲜血。原来张无忌此时体内真气流转,一遇外力,自然而然而生反击。他见那僧人重伤,心下更是不安,上前扶起,连连道歉,那僧人恶狠狠的瞪着他,惊骇之心更甚于愤怒,虽然仍想出招击敌,却已无能为力了。忽听得围墙之内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张无忌无法再顾那僧人,拉着小昭,便从大门中抢了进去,穿过两处厅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广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少,衣衫上鲜血淋漓,十之八九已然负伤,或坐或卧,是明教的一方。东首的人数一瞥之下,见杨逍、杨不悔、韦一笑、说不得诸人都坐在明教人众之内,看情形仍是动弹不得。广场之中,有两个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观战,无忌和小昭进来,谁也没加留心。张无忌慢慢走近,定神一看,只见相斗的双方都是空手,但掌风呼呼,威力远不及数丈之外,显然二个都是绝顶的高手。那两人身形转动,打得快极,突然间四掌相交,立时胶住不动,这般自奇速的跃动转为全然静止,只在一瞬之间,旁观众人忍不住轰天价叫了一声:「好!」无忌看清楚两人的面貌时。心下一震,原来那身材矮小、满脸精悍之色的中年汉子,正是武当派的四侠张松溪。他的对手是个身材魁伟的秃顶老者,长眉胜雪,垂下眼角,鼻子钩曲,有若鹰嘴。无忌心想:「明教中还有这等高手,那是谁啊?」忽听得华山派中有人叫道:「白眉老儿,快认输吧,你那里是武当派张四侠的对手。」张无忌听到「白眉老儿」四个字,心念一动:「啊,原来他是我外公白眉鹰王!」胸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认。
  但见白眉鹰王殷天正和张松溪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两人便在这片刻之间,竟已各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力,一决生死。一个是白眉教教主,明教的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一个是张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属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眼看这一场比拚,不但是白眉教和武当派双方威名所系,而且高手以真力决胜,败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忧。只见两个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毫飘拂。殷天正神威凛凛,双目炯炯,如电闪动,张松溪却是谨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以静制动」的要旨,严密守卫。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内力修为是深了二十余年,但自己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对方年已衰迈,时间一久,便有取胜之机。
  岂知殷天正实是当代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纪虽大,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一个浪头又是一浪头般,从双掌上向张松溪撞击过去。
  张无忌初见张松溪和殷天正时,心中一喜,但立即喜去忧来,一个是自己外公,和他有骨肉之亲,一个是父亲的师兄,待他有如亲子,当年他身中玄冥神掌后,武当诸侠个个不惜损耗内功,尽心竭力的为他疗伤,倘若两人之中有一人或伤或死,在他都是毕生大恨。张无忌微一沉吟,正想抢上去设法拆解,忽听得殷天正和张松溪同时大喝一声,四掌发力,一齐向后退出了六七步。
  张松溪道:「殷老前辈神功卓绝,佩服佩服!」殷天正声若洪钟,说道:「张兄的内家修为超凡入圣,老夫自愧不如。阁下是小婿同门师兄,难道今日定然非分胜负不可么?」张无忌听他言语中提到父亲,眼眶登时红了,心中不住叫着:「别打了,别打了!」张松溪道:「晚辈适才多退一步,已输半招。」兜头一揖,神定气闲的退了下去。突然武当派中抢出一个汉子,指着殷天正怒道:「殷老儿,你不提我张五哥,那也罢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恼恨。我俞三哥、张五哥两人,全是伤折在你白眉教手中,此仇不报,我莫声谷枉居『武当七侠』之名。」呛啷啷一声,长剑出鞘,太阳照耀下剑光闪闪,摆了一招「万岳朝宗」的姿式。这是武当子弟和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莫声谷虽然怒气勃勃,但他此时早已是武林中极有身份的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一动,自不能失了礼数。
  殷天正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缓缓的道:「老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动刀剑。但若和武当诸侠空手过招,却又未免托大不敬。」指着一个手执铁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铁棍一用。」那明教徒双手横捧齐眉镔铁棍,恭恭敬敬的走到殷天正身前,躬身呈上。殷天正接过铁棍,双手一拗,拍的一声,那铁棍登时断为两截。旁观众人「哦」的一声,没想到这老儿在久战之后,仍具如此惊人神力。
  莫声谷知他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发一招「百鸟朝凤」,但见到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个剑尖,罩在敌人中盘,这一招虽然厉害,但仍是彬彬有礼的君子剑法。殷天正左手断棍一封,说道:「莫七侠不必客气。」右手断棍便斜砸下来。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耸动,但见莫声谷剑走轻灵,光闪如虹,吞吐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的是名家风范。殷天正的两根断棍本已笨重,招数更是呆滞,东打棍,西砸一棍,当真不成章法,但有识之士一看之下,便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实已臻武学中的极高的境界。他脚步移动也极缓慢,莫声谷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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