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于通听了这句话,不由得全身一颤,背上冷汗直流。原来当年他得胡青牛救治性后,和胡青牛之妹胡青羊相恋。胡青牛以身相许,竟致怀孕,那知鲜于通贪图华山派掌门之位,弃了胡青羊不理,和当时华山派掌门的独生爱女成亲。胡青羊羞愤自尽,造成一尸两命的惨事。这件事是胡家的家门之丑,胡青牛自然是不会跟人说起,鲜于通那是更加不会泄漏半句,不料事隔十余年,突然被这少年当众揭了出来,如何不令他惊惶失措,脸如土色?可是鲜于通是个极工心计之人,心念一动,已起毒念:「这少年不知如何,竟知我的阴私,非下辣手除了他不可,否则给他说穿我的旧事,这一生就此身败名裂了。」霎时间镇定如恒,说道:「曾少侠既不肯将师承见告,在下便以华山派的微末武艺。领教曾少侠的高招。想空性神僧尚非曾少侠的敌手,在下这点粗浅功夫,如何能在曾少侠眼中?咱们点到即止,还盼曾少侠手下留情。」说着右掌斜立,左掌便向张无忌肩头劈了下来,朗声道:「曾少侠请!」竟是不让张无忌再有说话的机会。
张无忌知他心意,随手举掌轻轻一格,说道:「华山派的武艺高明得很,领不领教,都是一般。倒是鲜于掌门恩将仇报、忘恩负义的功夫,却是人所不及——」鲜于通不让他说下去,施展生平本事,贴身疾攻,用的正是华山派绝技之一的七十二路「鹰蛇生死搏」。他将折扇收拢,握在右掌之中,露出小半截尖利的扇柄,作蛇头之形,左手五指使的则是鹰爪功路子;右手蛇头点打刺戮,左手则是擒拿扭勾,双手招数截然不同——。
鲜于通所使这路「鹰蛇生死搏」,乃是华山派已传百余年的绝技,当年华山派大侠云伯天,在伏牛山见到一场苍鹰和毒蛇的生死搏斗,因而有悟,创设这套武功。鹰蛇搏斗并非奇事,历来武学名家由此得到启发的也在所多有,但华山派这套武功与众不同之处,在于鹰式和蛇式同时施展,迅捷狠辣,兼而有之。可是力分则弱,这路武功用以对付常人,原能使人左支右绌,顾得东来顾不得西,张无忌只接数招,却已知对方招数虽精、力道不足,当下随手拆接,说道:「鲜于掌门,在下有一件不明之事请教?你当年身受一十七处刀伤,已是九死一生,人家拚着三日三夜不睡,竭尽心力的给你治好了,又和你义结金兰、待你情若兄弟。为什么你这样狠心,反而去害死了他的妹子?」
鲜于通无言可答,张口骂道:「胡——」他本想骂「胡说八道」,跟对方来个强辩,须知鲜于通言辞便给,口齿伶俐,耳听得张无忌在揭自己的疮疤,便想捏造一番言语出来,不但遮掩自己的过错,反而诬陷对方,待张无忌愤怒分神,便可乘机暗下毒手。那知刚说了一个「胡」字,突然间一股柔和而浑厚的掌力压了过来,逼住他的胸口,鲜于通喉头气息一沉,下面那「——说八道」这三个字便咽回了肚中,一霎时之间,只觉肺中的气息就要被对方掌力挤逼出来,急忙潜运内力,苦苦撑持,耳中却清清楚楚的听得张无忌说道:「不错,不错!你倒记得是姓『胡』的,为什么说了一个『胡』字,便不往下说呢?胡家小姐被你害得好惨,这些年来,你难道心中也不觉得惭愧么?」
鲜于通正感呼吸便要断绝,急急连攻三招,张无忌掌力一松,鲜于通只感胸口一轻,忙吸了一口长气,喝道:「你——」但只说了个「你」字,对方的压力又逼到胸前,话声立断。张无忌道:「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是即是,非即非,为什么支支吾吾、吞吞吐吐?蝶谷医仙胡青牛先生当年救了你的性命,是不是?他的亲妹妹是被你亲手害死的,是不是?」张无忌并不知胡青牛之妹子如何被害,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但鲜于通却以为自己一切丑史,对方全都了然于胸,又苦于言语无法出口,脸色更加白了。
旁观众人素知鲜于通口若悬河,最擅雄辩,此刻见他脸有愧色,听到对方的严词诘责竟是无话以对,对张无忌的说话不由得不信。原来张无忌以绝顶神功压迫他的呼吸,除了鲜于通自己哑子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之外,旁人但见张无忌双掌挥舞,拆解鲜于通的攻势,偶尔则反击数掌,纵是各派一流高手,也瞧不破其中的秘奥。华山派中的诸名宿门人,眼见掌门人如此当众出丑,被一个少年骂得狗血淋头,却无一句辩解,人人均感羞愧无地。另有一干人知道鲜于通诡计多端,却以为他暂且隐忍,暗中必有极厉害的报复之计。
只听张无忌又严辞斥道:「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有恩报恩,有怨报怨,那蝶谷医仙是明教中人,你身受明教的大恩,今日反而率领门人,前来攻击明教。人家救你性命,你反而害死他的亲人,如此禽兽不如之人,亏你也有脸来做一派的掌门!」他骂得痛快淋漓,心想胡先生今日若是在此,亲耳听到我如此为他伸怨雪恨,当可一吐心中的积愤,眼下骂也骂得够了,今日不伤他的性命,日后再我他算帐,当双掌力一收,说道:「你既自知羞愧,今日暂且寄下你颈上的人头。」鲜于通突然间呼吸畅爽,喝道:「小贼,一派胡言!」折扇柄向着张无忌面门一点,向旁跃开。张无忌鼻中突然闻到一阵甜香,头脑昏眩,脚下几个踉跄,但觉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
只听鲜于通喝道:「小贼,教你知道华山绝艺『鹰蛇生死搏』的厉害?」说着纵身上前,左手五指向张无忌右腋下的「渊腋穴」上了下去。他知道这一把抓下,张无忌绝无反抗之能,那知着手之处,便如抓到了一张滑溜溜的大鱼皮,竟是便不出半点劲道,但听得华山派门人弟子的采声雷动:「鹰蛇生死搏今日名扬天下!」「华山鲜于掌门神技惊人!」「教你这小贼见识见识货真价实的武功!」张无忌微微一笑,一口气向鲜于通口鼻间吹了过去。鲜于通陡然闻到一股甜香,头脑立时昏晕,这一下当真是吓得魂飞魄散,张口待欲呼唤,张无忌左手衣袖在他双脚膝弯中一拂,鲜于通立足不定,扑地跪倒,伏在张无忌的面前,便似磕拜求饶一般。
这一个变故人人大出意料之外,明明张无忌已然身受重伤,摇摇欲倒,那知一刹那间,变成鲜于通跪在他的面前,难道他当真是有妖法不成?只见他俯下身去,从鲜于通手中取过折扇,哈哈长笑,朗声说道:「华山派自负名门正派,真料不到还有一手放蛊下毒的绝艺,各位请看!」说着轻轻一挥,打开折扇,只见扇上一面绘的是华山最高峰,千仞叠秀,有如削成,另一面写着六句郭璞的「太华赞」:「华山岳灵峻,削成四方。爰有神女,是挹玉浆。其谁游之?龙驾云裳。」图文古雅,洵属妙品。张无忌折拢扇子,说道:「谁知道在这把风雅的扇子之中,竟藏着一个卑鄙阴毒的机关。」一面说,一面走到一棵花树之前,以扇柄对住花树一指,片刻之间,花瓣纷纷萎谢,树叶也变为黄色。众人看得清楚,无不骇然,均想:「鲜于通在这把扇子中藏的不知是什么毒药,竟有这等厉害?」
只听得鲜于通伏在地下,犹如杀猪般的惨叫,声音凄厉,撼人心弦,「啊——啊——」的一声声长呼,犹如有人以利刃在一刀刀刺他的肌肤。本来以他这等武学高强之士,便是真有利刃加身,也能强忍痛楚,决不致在众人之前,如此大失身份的呼痛。他每呼一声,便是削了华山派众人的一层面皮。只听他呼叫几声,大声道:「快——快杀了我——快打死我吧——」张无忌道:「我倒有法子治你的痛楚,只不知你扇中所藏,是何毒物。不明毒源,难以解救。」鲜于通道:「这——这是金蚕——金蚕蛊毒——快——快打死我——啊——啊——」
众人听到「金蚕蛊毒」四字,年轻的不知厉害,倒也罢了,各派耆宿却无不变色,有些正直的有德之士,已大声的斥责起来。原来这「金蚕蛊毒」出于贵州苗疆,乃天下毒物之最,无形无色,中毒者有如千万条蚕虫同时在周身咬啮,痛楚难当,无可形容。武林中人说及时无不切齿痛恨,须知这种蛊毒无迹可寻,凭你是神功无敌,也能被一个半点不会武功的妇女儿童下了毒手,只是其物难得,各人均是只闻它的毒名,今日才亲眼见到鲜于通身受其毒的惨状。张无忌又问:「你将金蚕蛊毒藏在折扇之中,怎么会害到了自己?」鲜于通道:「快—杀了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乱击,满地翻滚。张无忌道:「你将扇中的金蚕蛊毒放出害我,却被我用内力逼出回来,你还有什么话说。」鲜于通尖声大叫:「是我自己作孽——我自作孽——」伸出双手扼在自己咽喉之中,想要自尽,但中了这金蚕蛊毒之后,全身已无半点力气,拚命将额头在地下碰撞,也是连面皮也撞不破半点。这毒物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叫中毒者真的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偏偏又神智清楚,身上每一处的痛楚,加倍敏锐的感到,因此比之中者立毙的毒药,其可畏可怖,不可同日而语。
原来当年鲜于通害死胡青牛的妹子胡青羊,这姑娘明知他薄幸负义,但恩情不断,临死时反求兄长维护爱郎。胡青牛的妻子毒仙王难姑却心下不忿,在他身上下了金蚕蛊毒,胡青牛记着对妹子发过的誓言,终于救活了他。这鲜于通也真工心计,乘着在胡青牛家中养伤之便,偷了王难姑的两对金蚕,此后依法饲养,制成毒粉,藏在扇柄之中。扇柄上装有机括,一加掀按,再以内力逼出,便能伤人于无形。他适才一动手便被张无忌制住,呼吸一畅,内力使发不出,直到张无忌放手相让,他即以「鹰蛇生死搏」中的一招「鹰扬蛇窜」,用扇柄虚指,将金蚕蛊毒射向敌人。幸得张无忌内力深厚无比,临危之际屏息凝气,反将毒气喷回到鲜于通身上,只要他内力稍差,那么眼前在地下辗转呼号之人,便不是鲜于通而是他了。
张无忌熟读王难姑的「毒经」,深知这金蚕蛊毒的厉害,暗中早已将一口真气运遍周身,察觉绝无异状,这才放心,眼见鲜于通如此痛苦,不禁起了恻隐之心,但想:「我救是可以救他,却要他亲口吐露自己当年的恶行。」于是朗声道:「这金蚕蛊毒救治之法,我倒也懂得,只是我问你什么,你须老实回答,若有半句虚言,我便撒手不理,由你受罪七日七夜,到时肉腐见骨,滋味可不好受。」鲜于通身上虽痛,神志却极清醒,暗想:「当年王难姑在我身上下了此毒之后,也说要我苦受折磨七日七夜之后,这才肉腐见骨而死,怎地这小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可是心中仍不信他会有蝶谷医仙胡青牛的神技,能解自己身上的剧毒,说道:「你——救不了我的——」
张无忌微微一笑,倒过折扇,在他腰眼中点了一点,说道:「在此处开孔,倾入药物后缝好,那便能驱走蛊毒。」鲜于通忙不迭的道:「是,是!一点也——也——不错。」张无忌道:「那么你说罢,你这一生之中,做过什么亏心事。」鲜于通道:「没——没有——」张无忌双手一拱道:「请了!你在这儿躺七天七夜吧。」鲜于通忙道:「我——我说——」可是要他当众人之前,说出自己生平的亏心事来,那究是大大的为难,他嚅嚅半晌,终于不说。突然之间,华山派中两声清啸,同时跃出二人,手中长刀闪耀,纵身来到张无忌身前,一高一矮,年纪均已五旬有余。那身矮老者尖声说道:「姓曾的,我华山派可杀不可辱,你如此对付我们鲜于掌门,非英雄好汉所为。」
张无忌一抱拳,说道:「两位尊姓大名?」那矮小老者怒道:「谅你也不配问我师兄弟的名号。」一俯身,左手便去抱鲜于通。张无忌拍出一掌,将他逼退一步,冷冷的道:「他周身是毒,只须沾上一点,便和他一般无异,阁下还是小心些吧!」那矮小老者一怔之间,只听鲜于通叫道:「快救我——快救我——白垣师哥,是我用这金蚕蛊毒害死的,此外再也没有了,再也没亏心事了。」他此言一出,那高矮二老以及华山派人众,一齐大惊。矮老者道:「白垣是你害死的?此言可真?你怎么说他死于明教之手?」鲜于通叫道:「白——白师哥——求求你,饶了我——」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的磕头求告,说道:「白师哥——你死得很惨,可是谁叫你当时这般逼迫于我——你要说出胡家小姐的事来,师父决不能饶我,我——我只好杀了你灭口啊。白师哥——你放了我——你饶了我——」双掌用力扼迫自己的喉咙,又道:「我害了你,只好嫁祸于明教,可是——可是——我给你烧了多少纸钱,又给你做了多少法事,你怎么还来索我的命?你的妻儿老小,我也一直给你照顾得衣食无缺啊。」
此刻虽然日光普照,广场上到处是人,但鲜于通这几句哀求之言说得阴风惨惨,令人不寒而栗,似乎白垣的鬼魂真的到了身前一般。华山派中识得白垣的众人,更是暗自惊惧。张无忌听他如此说,似也大出意料之外,本来只想要他自承以怨报德、害死胡青牛之妹的事,那知他反而招供害死了自己的师兄。原来胡青羊虽是因他而死,究竟是她自尽。白垣却是他亲手加害。当时白垣身中金蚕蛊毒后辗转翻滚的惨状,今日鲜于通一一身受,脑海中想到只是「白垣」两字,又惊又痛之下,便像自己见到白垣的鬼魂前来索命。
张无忌也不知那白垣是什么人,但听了鲜于通的口气,知他将暗害白垣的罪行推在明教的身上,华山派所以参与光明顶之役,多半由此而起,于是朗声说道:「华山派各位听了,白垣师父非明教所害,各位可错怪了旁人。」那高大的老者突然快如闪电的手起一刀,往鲜于通头上劈将下去。张无忌折扇伸出,在他刀上一点,那柄长刀荡了开去,拍的一声,砍在地下,直埋入土里一尺有余。那高老者怒道:「这人是本派叛徒,人人得而诛之,你何必插手干预?」张无忌道:「我已答应治好他身上的蛊毒,说过的话可不能不算。贵派门内纷争,尽可待回归华山之后,慢慢清理不迟。」那矮老者道:「师哥,此人之言不错。」飞起一脚,踢在鲜于通背心「大椎穴」上,这一脚既踢中了他的穴道,又将他身子踢得飞了起来,直掼出去,拍挞一声,摔在华山派众人的身前。鲜于通穴道上受踢,虽然全身痛楚不减,却已叫喊不出声音,只是在地下挣扎扭动。他虽有亲信门人弟子,但生怕沾到他身上的剧毒,谁也不敢上前救助。
那矮老者向着张无忌道:「我兄弟俩,是鲜于通这家伙的师叔,你帮我华山派弄明白了一件大事,令白垣师侄沉冤得雪,我谢谢你啦!」说着深深一揖,那高老者跟着也是一揖,张无忌急忙还礼,道:「好说,好说。」那矮老者举刀在手,虚砍一刀,厉声道:「可是我华山派的清名令誉,被你这小子当众败坏无遗,我兄弟俩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那高大老者也道:「我兄弟俩,跟你拚了这两条老命。」敢情他身材虽然高大,却是唯那矮老者马首是瞻,矮老者说什么,他便跟什么。张无忌道:「华山派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偶尔出一个败类,不碍贵派威名。武林中不肖之徒,各大门派均是在所难免,两位何必耿耿于怀?」那高老者道:「依你说是不碍的?」张无忌道:「不碍的。」高老者道:「师哥,这小子说是不碍的,咱们就算了吧!」原来这高老者性子戆直,对张无忌又是暗存怯意,有些不敢和他动手。
那矮老者厉声道:「先除外侮,再清门户。华山派今日若是胜不得这小子,咱们岂能再立足于武林之中。」那高老者道:「好!喂,小子,咱们可要两个打你一个。你要是觉得不公平,那便乘早认输了事。」那矮老者眉头一皱,喝道:「师弟,你——」张无忌接口道:「两个打我一个,那是再好也没有,倘若你们输了,可不能再跟明教为难。」那高老者大喜,大声道:「咱们两个打你一个,那你决计活不了。我师兄弟有一套两仪刀法,变化莫测,联刀攻敌,万夫莫当。我就只担心你定要单打独斗,一个对一个。你既肯一个对我们两个,那是输定了,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张无忌道:「我决不反悔便是,老前辈刀下留情。」那高老者道:「我刀是决不容情的,这路两仪刀法一经施展,越来越是凌厉,那可没有什么客气。我瞧你这小子为人也不坏,砍死了你,倒是怪可怜的——」那矮老者怒喝:「师弟,少说一句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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