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双掌翻出,右手接了从右边击来的一掌,左手接了从左边来的一掌,四双手掌同时碰到,只觉对方劲力奇强,掌力中竟夹着一股阴冷无比的寒气,这股寒气自己熟悉之至,正是幼时缠得他死去活来的「玄冥神掌」的掌力。张无忌一惊之下,九阳神功随念而生,陡然间左胁右胁之上同时被两个敌人拍上一掌。张无忌一盘闷哼,向后摔出,但见袭击自己的乃是两个身形高瘦的老者。这两个老者各出一掌和张无忌双掌比拚,余下一掌无影无踪的拍到了他的身上。
杨逍和韦一笑齐声怒喝,扑上前去。那两个老者又是挥出一掌,砰砰两声,杨逍和韦一笑腾腾腾退出数步、只感胸口气血翻涌,寒冷彻骨。那两个老者身子晃了两晃,右边那人冷笑道:「明教好大的名头,却也不过如此!」转过身子,护着赵明走了。众人生恐张无忌受伤,顾不得追赶,纷纷围拢着他。只见殷天正抱着无忌,坐在地下,满脸忧急。张无忌微微一笑,右手轻轻摆了一下,意示并不妨事。他体内九阳神功发动,将玄冥神掌的阴寒之气逼了出来。他身旁功力稍弱之人竟是抵受不住,有的竟是牙关格格相击,但挂念教主安危,谁也不肯退开。张无忌道:「外公,众位先生,我不妨事,请大家退开些。」众人见他开口说话,这才放心,依言走开数步,只见无忌头顶便如蒸笼,不绝有丝丝白气冒出。他解开上衣,两胁之上宛然各有一个深深的黑色手掌印。这两个掌印在九阳神功运转之下,自黑转紫,自紫而灰,终于消失不见。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昔日数年不能驱退玄冥掌毒,顷刻间便被他消除净尽。无忌站起身来,笑道:「这一下虽然好险,可是终究让咱们认出了对头的面目。」杨逍、韦一笑和那两个老者对掌之时了各出全力,因之玄冥阴毒及腕而止,不能深入体内,但两人兀自打坐运气,过了半天才驱尽阴毒。
这时锐金旗掌旗使吴劲草进来禀报,来犯敌人已尽数下山。俞岱岩命知客道人安排素席,宴请明教诸人。筵席之上,张无忌才向张三丰及俞岱岩禀告别来情由,众人听闻之下,尽皆惊叹。张三丰道:「那一年也是在这三清殿上,我和这老人对过一掌,只是当年他假扮蒙古军官,不知到底二老中的那一老。说来惭愧,直到今日,咱们还是摸不清对头的底细。」杨逍道:「那姓赵的少女不知是什么来历,连玄冥二老如此高手,竟也甘心供她驱使。」张无忌道:「眼下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去抢夺黑玉断续膏,好治愈俞三伯和殷六叔的伤。第二件是打听宋大师伯他们的下落。这两件大事,都要着落在那姓赵的姑娘身上。」俞岱岩苦笑道:「我残废了二十年,便真有仙丹神药,那也是治不好的了,倒是救大哥、六弟他们要紧。」张无忌道:「事不宜迟、请杨左使、韦蝠王、说不得大师三位,和我一同下山追踪敌人。五行旗各派一位掌旗副使,分赴峨嵋、华山、昆仑、崆峒、及福建南少林五处,和各派联络,打探消息。请外公和舅舅前赴江南,整顿白眉旗下教众。铁冠道长、周先生、彭大师以及五行旗掌旗使暂驻武当,禀承我太师父张真人之命,居中策应。」他在席上随口吩咐,殷天正、杨逍、韦一笑等逐一躬身接令。张三丰初时还疑心他小小年纪,如何能统率群豪,此刻见他发号施令,殷天正等武林大豪居然一一凛遵,心下甚喜,暗想:「他能学到我的太极拳、太极剑,只不过是内功底子好、悟性强,虽属难能,还不算是如何可贵。但他能管束明教、白眉教这些大魔头,引得他们走上正途,那才是了不起的大事呢。嘿,翠山有后,翠山有后。」想到这里,忍不住捋须微笑。
张无忌和杨逍、韦一笑、说不得等四人草草一饱,便即辞别张三丰,下山去探听赵明的行踪。殷天正等送到山前作别,杨不悔却依依不舍的跟着父亲,送出里许。杨逍道:「不悔,你回去吧,好好照着着殷六叔。」杨不悔应道:「是。」眼望看张无忌,突然脸上一红,低声道:「无忌哥哥,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杨逍和韦一笑等三人心下暗笑:「他二人是青梅竹马之交,少不得有几句体己的话儿要说。」当下加快脚步,远远的去了。杨不悔道:「无忌哥哥,你到这里来。」牵看他的手,到山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
无忌心中疑惑不定:「我和她从小相识,交情非比寻常,但这次久别重逢,她一直对我冷冷的爱理不理。此刻不知有何话说?」只见不悔未开言脸上先红,低下头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道:「无忌哥哥,我妈去世之时,托你照顾我,是不是?」无忌道:「是啊。」不悔道:「你将我万里迢迢,从淮河之畔送到西域我爹爹手里,这中间出死入生,经尽千辛万苦。大恩不言谢,此番恩德,我只深深记在心里,从来没跟你提过一句。」无忌道:「那有什么好提的?倘若我不是陪你到西域,我自己也就没有这番遇合,只怕此刻早已毒发而死。」不悔道:「不,不!你仁侠厚道,自能事事逢凶化吉。无忌哥哥,我从小没了妈妈,爹爹虽亲,可是有些话我不敢对他说。你是咱们教主,但在我心里,我仍是当你亲哥哥一般。那日在光明顶上,我乍见你无恙归来,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欢喜,只是我不好意思当面跟你说,你不怪我吧?」无忌道:「不怪!当然不怪。」不悔又道:「我待小昭很凶,很残忍,或许你瞧着不顺眼。可是我妈妈死得这么惨,对于恶人,我从此便心肠很硬。后来见小昭待你好,我便不恨她了。」无忌微笑道:「小昭这小丫头很有点儿古怪,不过我看她不是坏人。」
其实红日西斜,秋风拂面。微有凉意。杨不悔脸上柔情无限,眼波盈盈,低声道:「无忌哥哥,你说我爹爹和妈妈是不是对不起殷——殷——六叔?」无忌道:「这些过去的事,那也不用说了。」不悔道:「不,在旁人看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连我都十七岁了。不过殷六叔始终没忘记妈妈。这次他身受重伤,日夜昏迷,时时拉着我的手,不断的叫我:「晓芙!晓芙!」他说:「晓芙!你别离开我。我手足都断了,成了废人,求求你,别离开我。可别抛下我不理。」她说到这里,泪水盈眶,甚是激动。无忌道:「那是六叔神智胡涂中的言语,作不得准。」不悔道:「不是的,你不知道,我可知道的。他后来清醒了,眼睛瞧着我的时候,那神气一模一样,是在求我别离开他。只是他不说出口而已。」
无忌叹了一口气,深知这位六师叔武功虽强,感情却极软弱,自己幼时便曾见他往往为了一件小事而哭泣一场,纪晓芙之死对他打击尤大,眼下更是四肢断折,也难怪他惶惧不安,于是道:「我当竭尽全力,设法去夺得黑玉断续膏来,医治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不悔道:「殷六叔这么瞧着我,我越想越觉爹爹和妈妈对他不起,越想越觉得他可怜。无忌哥哥,我已亲口答应了殷——殷六叔,他手足痊愈也好,终身残废也好,我总是陪他一辈子,永远不离开他了。」说到这里,眼泪流了下来,可是脸上神采飞扬,又是害羞,又是得意。
无忌吃了一惊,那料到杨不悔竟会向殷利亨付托终身,一时说不出话来,只道:「你——你——」不悔道:「我斩钉截铁的跟他说了,这辈子跟定了他。他如果一生一世动弹不得,我就一生一世陪在他的床边,侍奉他的饮食,跟他说笑话儿解闷。」
张无忌道:「可是你——」杨不悔抢着道:「我不是蓦地动念,便答应了他,我一路想了很久很久。不但他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要是他伤势不治,我也活不成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这么怔怔的瞧着我,我比什么都喜欢,无忌哥哥,我小时候什么事都跟你说,我要吃个烧饼,便跟你说,在路上见到个糖人儿好玩,也跟你说。那时候咱个没钱买不起,你半夜里去偷了来给我,你还记得么?」无忌想起当日和她携手西行的情景,两小相依为命,不禁有些难过,低声道:「我记得。」
不悔按着他的手背,道:「你给了我那个糖人儿,我舍不得吃,可是拿在手里走路,太阳晒着晒着,糖人儿熔啦,我伤心得什么似的,哭着不肯停。你说再给我找一个,可是从此再也找不到那样的糖人儿了。你虽然后来买了更大更好看的糖人儿给我,我也不要了,反而惹得我又大哭了一场。那时你很着恼,骂我不听话,是不是?」无忌微笑道:「我骂了你么,我可记不得了。」不悔道:「我的脾气很执拗,殷六叔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糖人儿,我再也不喜欢第二个了。无忌哥哥,有时我自己一个儿想想,你待我这么好,几次救了我的性命,我——我该当侍奉你一世才是,然而我总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一样,我心底里亲你敬你,可是对他啊,我是说不出的可怜,说不出的喜欢。他年纪大了我一倍,又是我的长辈,说不定人家会笑话我,爹爹又是他的死对头,我——我知道不成的——不管怎样,我总是跟你说了。」她说到这里,再也不敢向无忌多望一眼,站起身来,飞奔而去。
无忌望着她的背影在山坳边消失,心中怅怅的,也不知道什么滋味、悄立良久,才追上韦一笑等三人。说不得和韦一笑见他眼边隐隐犹有泪痕,不禁向着杨逍一笑,意思是说:「恭喜你啦,不久杨左使便是教主的岳丈大人了。」
四个人下得武当山来,杨逍道:「这赵姑娘前后拥卫,看样子不会单身行走,要查她的踪迹并不为难。咱们分从东南西北四方搜寻,明日正午在谷城会齐。教主尊意若何?」张无忌道:「甚好,便是如此。我查西方一路罢。」原来谷城在武当山之东,他向西搜查,那是比旁人多走些路,又嘱咐道:「玄冥二老武功极是厉害,三位若是遇上了,能避则避,不必孤身与之动手。」三人答应了,当即行礼作别,分赴东南北三方查察。
且说张无忌向西都是山路,他展开轻功,行走好不迅速,只一个多时辰,已到了十偃镇。他在镇上面店里要了一碗面,向店伴问起是否有一乘黄缎软轿经过。那店伴道:「有啊!还有三个重病之人,睡在软兜里抬着,往西朝黄龙镇去了,走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张无忌大喜,心想这些人行走不快,不如等到天黑再追赶不迟,以免泄露了自己行藏。当下行到僻静之处,找一块大石,睡了一觉,待到初更时分,这才向黄龙镇来。
到得镇上,未交二鼓天时,他闪身墙角之后,见街上静悄悄的并无人声,一间大客店中却是灯烛辉煌。无忌一意要查清楚赵明的来历,顾不得孤身犯险,一纵身,轻轻上了屋顶,几个起伏,已到了那客店旁一座小屋的屋顶,黑暗中凝目前望,只见镇甸外的河边空地上,竖着一座毡帐,帐前帐后人影绰绰,守卫得极是严密,心想:「赵姑娘莫非是住在这毡帐里面?她相貌说话都和汉人一模一样,起居饮食却带着几分蒙古之风。」但其时元人占治中土已久,汉人的豪绅大贾以竞学蒙古风尚为荣,那也不足为异。他正自筹思如何走近帐蓬,忽听得客店的一扇窗中,传出几下呻吟之声。无忌心念一动,轻轻纵下地来,走到窗下,向屋里一张——。
只见房中三张床上躺着三人,其余两人瞧不见面貌,对窗那人正是八臂神魔宇文策,他低声哼着,显是伤处十分痛楚,双臂双腿上都是缠着白布。张无忌猛地想起;「他四肢被我震碎,定用他本门灵药黑玉断续膏敷治。此刻不抢,更待何时?」一推窗子,纵身而进,房中站着的一人惊呼一声,一拳打来。张无忌左手抓住他拳头,右手一指便点了他软麻穴,回头一看,只见躺着的其余二人正是秃顶阿二和玉面神剑方东白,被他点倒的那人身穿青布长袍,手中兀自拿着两枚金针,想是在给三人针炙止痛。桌上放着一个黑色瓶子,瓶旁则是几块艾绒。
无忌拿起黑瓶,拔开瓶塞一闻,只觉一股辛辣之气,十分触鼻。宇文策叫道:「来人哪,抢药——」张无忌运指如风,连点躺着三人的哑穴,撕开字文策手臂的绷带一看,果见他一条手臂全成黑色,薄薄的敷着一层膏药。他生怕赵明诡计多端,故意在黑瓶中放了假药,引诱自己上当,当下在宇文策及秃顶阿二的伤处刮下药膏,包在绷带之中,心想瓶中纵是假药,从他们伤处刮下的决计不假。此时外面守护之人早已听见声音,有人踢开房门,抢了进来。无忌望也不望,抬腿一一踢出,霎时间客店中人声鼎沸,乱成一片。无忌接连踢出六人,已刮尽了宇文策和秃顶阿二伤处的药膏,心想若再耽搁。惹得玄冥二老赶到,那可大大不妙,当即将那瓶和刮下的药膏在怀中一揣,提起那个医生,向窗外掷了出去。只听得砰的一声响,那医生重重中了一掌,摔在地上,不出所料,窗外正是有高手埋伏袭击。无忌乘着这一空隙,飞身而出,黑暗中白光闪动,两柄利刃疾刺而至。张无忌左手牵,右手引,乾坤大挪移心法牛刀小试,左边一剑刺中了右边那人,右边一枪戳中了左边那人,混乱中声,无忌早已去得远了。
他一路上好不喜欢,心想此行虽然查不到赵明的真相,但夺得了黑玉断续膏,那可比什么都强。此时等不及到谷城去和杨逍等人会面,迳回武当,命洪水旗遣人前赴谷城,通知杨逍等回山。张三丰等听说获得黑玉断续膏,无不大喜。张无忌细着看宇文策伤处刮下来的药膏,再从黑瓶中挑了些药膏来详加比较,确是一般无异。那黑瓶乃是一块大玉雕成,深黑如漆,触手生温,盎有古意,单是这个瓶子,便是一件极珍贵的宝物。张无忌再无怀疑,命人将殷利亨抬到俞岱岩房中,两床并列放好。杨不悔跟了进来,她不敢和无忌的眼光相对,脸上却是容光焕发,心中感激无量,显然张无忌送她到西域,在昆仑派代她喝毒酒这许多恩情,都远比不上治好殷利亨这么要紧。
张无忌道:「三师伯,你的旧伤都已愈合,此刻医治,侄儿须将你手脚骨骼重行折断,再加接续,望你忍得一时之痛。」俞岱岩实不信自己二十年的残废能重行痊愈,但想最坏也不过是治疗无效,二十年来,早已什么都不在乎,心中只想:「无忌是尽心竭力,要补父母之过,否则他是终身不安。我一时之痛,又算得什么?」他是骨气奇硬的好汉子,也不多说,只微微一笑,道:「你放胆干去便是。」无忌命杨不悔出房,解去俞岱岩全身衣服,将他断骨处尽数摸得清楚,然后点了他的昏睡穴,劲奔十指,喀喀喀响声不绝,将他断骨已合之处,重行一一折断。俞岱岩虽然穴道被点,仍是痛得醒了过来。张无忌手法如风,大骨小骨一加折断,立即拚到准确部位,敷上黑玉断续膏,缠了绷带,再夹上木板。医治殷利亨那便容易得多,断骨部位早就在西域时已予扶正,这时只须敷上黑玉断续膏便成。
等到治完殷利亨,张无忌也已忙得汗流挟背,当下派五行旗正副掌旗使轮流守卫,以防敌人前来扰乱。当日下午,无忌用过午膳,正在云房中小睡,以复夜来一晚奔波的疲劳,睡梦中,忽听得脚步轻响,有人在房门口一张,小昭守在门外,低声问:「什么事?教主睡着啦。」厚土旗掌旗使颜垣轻声道:「殷六侠痛得已晕去三次,不知教主——」张无忌不等他话说完,翻身奔出,快步来到俞岱岩房中,只见殷利亨双眼翻白,又已晕了过去,杨不悔急得满脸都是眼泪,不知如何是好,那边俞岱岩咬得牙齿格格直响,显是在硬忍痛楚,只是他性子坚强,不肯发出一下呻吟之声。
无忌见了这等情景,大是惊异,在殷利亨「承泣」「太阳」「膻中」等穴上推拿数下,将他救醒过来,问俞岱岩道:「三师伯,是断骨处痛得厉害?」俞岱岩道:「断骨处疼痛,那也罢了,只觉肠胃心肺、五脏六腑,实是麻痒难当——好像,好像千万条小虫在乱钻乱爬。」无忌这一惊非同小可,听俞岱岩所说,那明明是身中剧毒之象,又问殷利亨道:「六叔,你觉得怎样?」殷利亨道:「红的、紫的、青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鲜艳得紧,许许多多小球儿在飞舞,转来转去,真是好看,真是好看——你瞧,你瞧——」无忌「啊」的一声大叫,险险自己也晕了过去,他心中所想到的,只是王难姑所遗「毒经」中的一段话:「七虫七花膏,以毒虫七种、毒花七种,捣乱煎熬而成,中毒者先感内脏麻痒,如七虫咬啮,然后眼前现斑烂彩色,奇丽变幻,如七花飞散。七虫七花膏所用七虫七花,依人而异,大凡最具灵验神效者,共四十九种配法,变化异方复六十三种。须施毒者自解。」
无忌额头汗涔涔而下,知道终于是上了赵明的恶当,她在黑玉瓶中所盛的固是七虫七花膏,而在宇文策和秃顶阿二身上所敷的,竟也是这剧毒的药物,不惜舍却两名高手的性命,要引得自己入壳,这等毒辣心肠,当真是匪夷所思。此刻他行动如风,迅即拆除两人身上的夹板绷带,用烧酒洗净两人四肢所敷的剧毒药膏。杨不悔见了无忌郑重的脸色,心知事不妙,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嫌,帮着用酒洗涤殷利亨四肢。但见黑色透入肌理,洗之不去,如染匠漆匠,手上所染颜色非一旦可除。
张无忌不敢乱用药物,只取了些镇痛安神的丹药给二人服下,走到外室,又是惊惧,又是惭愧,心力交瘁。不由得双膝一软,蓦然倒下,伏在地上便哭了起来。杨不悔大惊,只叫:「无忌哥哥,无忌哥哥!」无忌呜咽道:「是我杀了三伯六叔。」他心中只想:「这七虫七花膏至少也有一百多种配制之法,谁又知道她用的是那七种毒虫,那七种毒花?化解此种剧毒,全仗以毒攻毒之法,只要看不准一种毒虫毒花,用药稍误,立时便送了三伯六叔的性命。」突然之间,他清清楚楚的明白了父亲自刎时的心情,大错已然铸成,除了自刎以谢之外,确是再无别的道路。他缓缓站起身来,杨不悔问道:「当真是无药可救了么?连勉强一试也不成么?」无忌摇了摇头。杨不悔应道:「傲!」居然神色泰然,并不如何惊慌,无忌心中又是一动,想起她所说的那句话来:「他要是死了,我也不能活着。」心想:「那么我害死的不止是两个,而是三个。」
心中正自一片茫然,只见吴劲草走到门外禀道:「教主,那个赵姑娘在观外求见。」张无忌一听,悲愤不能自己,叫道:「我正要找她!」从杨不悔腰间拔出长剑,执在手中,大踏步走出。小昭取下鬓边的珠花,交给无忌,道:「公子,你去还了给赵姑娘。」
张无忌向小昭望了一眼,心想:「你倒懂得我的意思。我和这姓赵的姑娘仇深如海,我们身上不能留下她任何物事。」当下一手杖剑,一手持花,走到观门之外,只见赵明一人站在当地,脸带微笑,其时夕阳如血,斜映双颊,艳丽不可方物,她身后十余丈处,站着玄冥二老,两个人牵着三匹骏马,眼光却瞧着别处。张无忌身形一晃,早已欺到赵明身前,左手一探,已抓住了她双手手腕,右手长剑的剑尖抵住她胸口,喝道:「快,取解药来!」
赵明微笑道:「你胁迫过我一次,这次又想来胁迫我么?我上门来看你,这样凶霸霸的,难道是待客之道么?」张无忌道:「我要解药!你若是不给,我是不想活,你也不用想活了。」赵明微微一红,轻声啐道:「呸!臭美么?你死你的,关我什么事,要我陪你一块儿死?」张无忌正色道:「谁跟你说笑话,你不给解药,今日便是你我同时毕命之日。」赵明双手被他握住,只觉得他全身颤抖,激动已极,又觉得他掌心中有一件坚硬之物,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张无忌道:「你的珠花,还你!」左手一抬,已将珠花插在她的鬓上,随即又垂手抓住她的手腕,这两下一放一握,手法快如闪电。赵明道:「那是我送你的,你为什么不要?」张无忌恨恨的道:「你作弄得我好苦!我不要你的东西。」赵明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句话是真是假?为什么你一开口就问我讨解药?」张无忌每次跟她斗口,总有落于下风,一时语塞,想起俞岱岩、殷利亨不久人世,心中一痛,眼圈儿不禁红了,几乎便要流下泪了,忍不住想出口哀告,但想起赵明的种种恶毒之处,却又不肯在她面前进示弱。
这时殷天正等都已得知讯息,拥出观门,见赵明已被张无忌擒住,玄冥二老却站在远处,似乎漠不关心,又似是有恃无恐,各人也便站在一旁,静以观变。
赵明微笑道:「你是明教教主,武功之强,震动天下,怎么遇到一点儿难题,便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哭泣,刚才你已哭过了,是不是?真是好不害羞。我跟你说,你中了我玄冥二老的两掌玄冥神掌,我这次是来瞧瞧你伤得怎样。不料你一见人家的面,就是死啊活啊的缠个不清。你到底放不放手?」张无忌心想,她若想乘机逃走,那是万万不能,只要她脚步一动,自己立时便又可抓住她,于是放开了她的手腕。赵明伸手摸了摸鬓边的珠花,嫣然一笑,道:「怎么?你自己倒像是没受什么伤。」张无忌冷冷的道:「区区玄冥神掌,未必使伤得了人。」赵明道:「那么大力金刚指呢?七虫七花膏呢?」这两句话便似两个大铁锤,重重锤在无忌胸口,他恨恨的道:「果真就是七虫七花膏。」赵明正色道:「张教主,你要黑玉断续膏,我可以给你。你要七虫七花膏的解药,我也可以给你。只是你须得答应我三件事,那我便心甘情愿的奉上。倘若你用强威逼,那么你杀我容易,要得解药,那是难上加难。你再对我滥施恶刑,我给你的也是假药毒药。」张无忌心头一喜,道:「那三件事?快说快说。」赵明微笑道:「我不早跟你说过么?我一时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想到了,我随时跟你说,只须你金口一诺,决不违约,那便成了。我不会要你去捉天上的月亮,也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更不会叫你去死。」张无忌听她说「不会叫你去做违背武林侠义之道的恶事」,登时便放下了心,寻思:「只要不背侠义之道,那么不论多大的难题,我也当竭力以赴。」当下慨然道:「赵姑娘,倘若你惠赐灵药,治好了我俞三伯和殷六叔,但教你有所命,张无忌决不敢辞。赴汤蹈火,唯君所驱。」
赵明伸出手掌,道:「好,咱们击掌为誓。我给解药于你,治好了你三师伯和六师叔之伤,日后我求你做三件事,只须不违侠义之道,你务当竭力以赴,决不推辞。」张无忌道:「谨如尊言。」和她手掌轻轻相击三下。赵明取下鬓边珠花,道:「现下你肯要我的物事吧?」张无忌生怕它不给解药,不敢拂逆其意,将珠花接了过来。赵明道:「我可不许你再去送给那个俏丫鬟。」张无忌道:「是。」赵明笑着退开三步,说道:「解药立时送到,张教主请了!」长袖一拂,转身便去。玄冥二老牵过马来,侍候她上马先行,三乘马蹄声得得,下山去了。
赵明等三人刚转过山坡,左首大树后闪出一条汉子,正是神箭八雄中的钱二败,挽强弓,搭长箭,朗声说道:「我家主人拜上张教主,书信一封,敬请收阅。」说着飕的一声,将箭射了过来。张无忌左手一抄,将箭接在手中,只见那箭并无箭镞,箭杆上却绑着一封信。张无忌解下一看,信封上写的是「张教主亲启」,拆开信来,一张素笺上写着几行簪花小楷,文曰:「金盒夹层,灵膏久藏。珠花中空,内有药方。二物早呈君子左右,何劳忧之深也?唯以微物不足一顾,赐之婢仆,委诸尘土,岂贱妾之所望耶?」无忌将这张素笺连读了三遍,又惊又喜,又是惭愧,忙着那朵珠花,逐颗珍珠试行旋转,果有一颗珍珠能够转动,当下将珠子旋下,金铸花干中空,藏着一卷白色之物。无忌从怀中取出针炙穴道所用的金针,将那卷物事挑了出来,乃是一张薄纸,上面写着七虫为那七种毒虫,七花是那七种毒花,中毒后如何解救,一一写得明白。其实无忌只须得知七虫七花之名,如何解毒,却是不须旁人指点。它一看解法,全无错误,心知并非赵明弄鬼,大喜之下,奔进内院,依法配药救治。果然只一个多时辰,俞殷二人毒势便即大为减轻,内脏麻痹渐止,眼前彩晕渐消。张无忌再去取出赵明盛珠花送他的那只金盒,仔细用心察看,终于发见了夹层所在,其中满满的装了黑色药膏,气息却是芬芳清凉。这一次无忌不敢再鲁莽了,找了一只狗来,折了他一条后腿,挑些药膏敷在伤处,等到第二日早晨,那狗精神奕奕,绝无中毒象征,伤处更是大见好转。
过了三日,俞殷二人体内毒性尽去,于是张无忌将真正的黑玉断续膏再在两人四肢上敷涂。这一次全无意外,那黑玉断续臂果是功效如神,两个多月后,殷利亨双手已能活动,只是俞岱岩残废已久,要说尽复旧观,势所难能,但瞧他伤势复元的情势,半载之后,当可在腋下撑两根拐杖。以杖代足,缓缓行走,虽然仍是残废,却不复是丝毫动弹不得的废人了。
张无忌在武当山上这么一耽搁,派出去的五行旗人众先后回山,带回来的讯息却是令人大为惊讶。峨嵋、华山,崆峒、昆仑各派远征光明顶的人众,竟无一个回转本派,江湖上沸沸扬扬,都说魔教势大,将六大派前赴西城的众高手一鼓聚歼,然后再分头消灭各派。少林寺僧众突然失踪之事,在武林中已引起了空前未有的波动。五行旗各掌旗使此去,幸好均持张三丰所传的武当派信符,自己又不泄漏身份,否则早已和各派打得流花落水。各掌旗使言道,此刻江湖上众门派、众帮会,以及镖行、山寨、船帮、码头、无不严密戒备,生怕明教大举来袭。
过了数日,殷天正和殷野王父子也回到武当,说道白眉旗已重行改编,尽数隶属明教,只是东南群雄并起,反元义师此起彼伏,天下已然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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