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光明右使



  她眼角一动,鹿杖客和鹤笔翁各挺兵刃,拦在周芷若之前,另一名汉子手执利刃,对准周芷若的脸颊。张无忌若要冲过来救人,玄冥二老这一关便不易闯过。赵明冷冷的道:「张公子,你还是跟我说实话的好。」韦一笑忽然伸出手掌,在掌心吐了数口唾味沫,伸手在鞋底擦了几下,哈哈大笑,众人正不知他捣什么鬼,突然间青影一晃一闪。赵明只觉自己左颊右颊上被一只手掌摸了一下,看韦一笑时,却已站在原地,只是手中多了两柄短刀,不知是从何人腰间掏来的。赵明心念一动,知道不好,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脸颊,忙取手帕在脸上一擦,果见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污泥,显是韦一笑鞋底的污秽再混着唾沫,思之几欲作呕。
  只听韦一笑说道:「赵姑娘,你要毁了周姑娘的容貌,那也由得你。我张教主名扬四海,英俊潇洒,要娶几个美貌女子为室,便是三妻四妾,又有何难?他压根儿就没将这位周姑娘放在心上。只是你心狠手辣,我姓韦的却放不过你。你今日在周姑娘脸上划一道伤痕,姓韦的加倍奉还,划伤两道。你划她两道,我划你四道。你断她一根手指,我断你两根。姓韦的说得出,做得到,青翼蝠王言出必践,生平没说过一句空话。你防得我一年半载,却防不得我十年八年。」「你想派人杀我,未必得我上。告辞了!」这「了」字出口,早已人影不见。身法之快,众人无不骇然。他这几句话说来平平静静,但人人均知决非空言恫吓,眼看赵明白里泛红、嫩若凝脂的粉颊之上,被韦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几道黑印,倘若他手中先拿着短刀,赵明的脸颊早就损毁。这般来去如电、似鬼似魅的身法,确是再强的高手也防他不了,即令张无忌,必也是自愧不如。若是长途竞走,无忌当可以内力取胜,但在庭除廊庑之间,如此趋退若神,当真是天下只此一人而已。
  张无忌躬身一揖,说道:「赵姑娘,咱们就此告辞。」说着携了杨逍之手,转身出殿,心知在韦一笑十分有力的威吓之下,赵明不敢再对周芷若如何。赵明瞧着他的背影,又羞又怒,却不下令拦截。
  张无忌和杨逍回到客店,韦一笑已在店中相候。无忌笑道:「韦蝠王,你今日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好叫他们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韦一笑道:「吓吓小姑娘,倒也不是难事。她装得凶神恶煞一般,可是听我说要毁她的容貌,担保她三天三晚睡不着觉。」杨逍笑道:「她睡不着觉,那可不好,咱们前去救人更加难了。」张无忌道:「杨左使,说到救人,你有什么妙计?」杨逍踌躇道:「咱们这里只有三人,何况形迹已露,这件事当真辣手。」张无忌歉然道:「我见周姑娘危急,忍不住出手,终于坏了大事。」杨逍道:「事势如此,那是谁都忍不住的。教主独力打败玄冥二老,大杀敌人的威风,那也很好。」三人商谈半晌,不得要领,当即分别就寝。
  次日无忌醒来,一睁开眼,便见窗子打开,一张脸向着他他凝望。无忌吃了一惊,揭帐一看,只见那脸上疤痕累累,丑陋可怖,正是那个苦头陀。无忌一惊更甚,从床中一跃而起,只见苦头陀的脸仍是呆呆望着自己,却无出手相害之意。无忌心中一凉:「怎地睡得如此大意?敌人早就到了窗外,居然并不惊觉?」叫道:「杨左使!韦蝠王!」杨逍二人在邻室齐声相应。无忌心中一宽,却见苦头陀的脸已从窗边隐去。无忌纵身出窗,见苦头陀从大门中匆匆出去,这时杨韦二人也已赶到,见此外并无敌人,三人发足向苦头陀追去。那苦头陀等在街角,一见三人走来,立即转身,向北行去,脚步迈得甚大,却非奔跑。三人打个手势,当即跟随其后。
  这苦头陀一足虽跛,但迈开大步,行走甚是迅速。此时天方黎明,街上行人稀少,不多时便出了北门。苦头陀继续前行,折向小路,又走了七八里,来到一处乱石岗上,这才停步转身,向杨逍和韦一笑摆了摆手,要他二人退开,随即抱拳向张无忌行礼。无忌还了一礼,心下寻思:「这头陀带咱们来到此处,不知有何用意?这里四下无人,若是动武,那是以一敌三,显是落了下风,瞧他情状,似乎不含敌意。」盘算未定,苦头陀荷荷一声,双爪齐到,扑了上来。他左手处打,右手龙爪,十指成钩,攻势极是猛恶。
  张无忌左掌挥出,化开了一招,说道:「上人意欲如何?请先表明尊意,再行动手不迟?」苦头陀毫不理会,竟似没听见他说话一般,只见他左手自虎爪变成鹰爪,右手却自龙爪变成虎爪,一攻左肩,一取右腹,出手狠辣之至。张无忌道:「当真非打不可吗?」苦头陀鹰爪变狮掌,虎爪变鹤嘴,一击一啄,招式又变,三招之间,双手变了六种姿势。张无忌不敢怠慢,施展太极拳法,身形犹如行云流水,便在乱石岗上跟他斗了起来。但觉这苦头陀的招数甚是繁复,有时大开大阖,门户正大,但倏然之间,又是诡秘古怪,全是邪派武功,显是正邪兼修,渊博无比。张无忌只是用太极拳跟他拆招。斗到七八十招时,苦头陀呼的一拳,中宫直攻。张无忌一招「如封似闭」,将他拳力封住,跟着一招「单鞭」,右掌已拍在他的驼背之上。只是这一掌没发内力,手掌一沾即离。
  苦头陀知他手下留情,向后跃开,斜眼向张无忌望了半晌,突然向杨逍做个手势,要借他长剑一用。杨逍解下剑鞘,连着剑鞘双手托住,送到苦头陀面前。张无忌暗暗称奇:「怎地杨左使将兵刃借了给敌人?」苦头陀拔剑出鞘,打个手势,叫张无忌向韦一笑借剑。张无忌摇摇头,接过他左手拿着的剑鞘,使招「请手」,便以剑鞘当剑,左手捏了剑诀,剑鞘横在身前。苦头陀刷的一剑,斜刺而至。张无忌见他教导赵明学剑,知他剑术极是高明,丝毫不敢轻忽,施展这数月中在武当山上精研的太极剑法,凝神接战。但见对手的剑招忽快忽慢,处处藏着机锋,但张无忌一加拆解,他当即撤回,另使新招,几乎没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张无忌心下赞叹:「若是半年之前遇到此人,剑法上我未必能是他的敌手。比之那玉面神剑方东白,这苦头陀又高一筹了。」
  他心中一起爱才之念,不愿在招数上明着胜他,眼见苦头陀长剑挥舞,使出「乱披风」势来,白刃映着日光,有如万道金蛇,在空中乱钻乱窜。张无忌看得分明,蓦地里倒过剑鞘,刷的一声响,剑鞘已套在剑刃之上,双手环抱一搭,轻轻扣住苦头陀双手手腕,微微一笑,纵身后跃。他手上只须略加使劲,便已将长剑夺了过来。这一招夺剑之法,险是险到了极处,巧也巧到了极处。
  那知他纵身后跃,身子尚未落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知道这一掌中真力充沛,非同小可。他有意试一试苦头陀的内力到了何等地步,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最高深的功夫,将对方掌力渐渐积蓄,突然间大喝一声,反弹出去,便如一个大水库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开闸放水,将苦头陀送来的掌力尽数送回。那等于是将苦头陀一二十掌的掌力归无成为一掌拍出,世上原无如此大力。这一掌苦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齐折断,连血也喷不出来,当场成一团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可言。
  此时双掌相黏,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忌左手抓住他的胸口往上一抛,苦头陀一个庞大的身躯向上飞起,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乱石横飞,这一掌威力无俦的开山之掌,尽数打在乱石堆里。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来,他二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别高下,那料到片刻之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跃下地来,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
  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口,躬身向张无忌拜了下去,说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遥,参见教主。敬谢教主不杀之恩。小人无礼冒犯,还请恕罪。」张无忌大吃一惊,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实非始料所及,急忙伸扶起,说道:「原来是本教范右使,自家人不须多礼。」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乱石岗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遥的身形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说,待得见他施展的武功,更是猜到了七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杨逍向他脸上凝望半晌,不禁潸泪下,说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抱住杨逍身子,说道:「大哥,多谢圣神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会之日。」杨逍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自残肢体,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奸贼?」三人一听,都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以便侦查当年杨破天教主的死因。杨逍更是伤感,说道:「兄弟,这可苦了你了。」要知杨逍、范遥当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此刻范遥竟然变得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实非常人所能为。韦一笑性情古怪,向来和范遥不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算服了你。」范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越老越妙,苦头陀昨晚大开眼界。」
  杨逍四下一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四人迈开脚步,奔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岗之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见岗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原来那日杨破天突然间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遥却深信教主并未逝世,独行江湖,寻访杨教主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到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问,仍是问不出半点端倪,倒是无辜害了不少丐帮的帮众。此时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有人正在到处寻他,盖范遥在明教中地位极高,倘若以他号召,自然立时声势大盛。范遥心灰意懒之下,竟去出家做了个带发头陀。
  也是事有凑巧,这日他在太行山脚下经过,为避大雨,在一座破庙中躲雨,无意中偷听到了两个人的谈话,其中之一便是成昆。另一个却是个和尚,后来才得知,那是少林寺四大神僧之首的空见大师。范遥在光明顶上曾见过成昆,知道他是杨教主的师弟,本想待他二人说过正事,便即出来相见,那知只听得几句,便惊得呆了。只听见成昆跪在地下,向空见神僧深自忏悔,说他如何酒醉之下,逼奸弟子谢逊的妻子,又不合杀了他全家老少,以致谢逊到处找他寻仇。他始终避不见面,谢逊便杀害武林中成名的英雄好汉,留下了成昆的姓名。
  张无忌等早知成昆和谢逊结仇的经过,但此时听苦头陀范遥说起,仍是心有余愤。范遥接着说,那日在破庙中只听成昆痛哭流涕,苦求空见大师收录他为弟子,以佛家大慈悲力,化解他的罪孽。空见大师说道:「善哉善哉!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们既真心忏悔,佛门广大,决不拒你于门外。」当下便给他剃度,收他弟子,还答应助他了结谢逊这一作冤孽。
  范遥说到这里,张无忌简述谢逊击毙空见神僧的经过,这位神僧甘受谢逊开山破石般拳力的打击,全是在盼望化解武林中一桩大血仇,那知成昆竟然欺骗了师父,在他临死时隐身不出,不和谢逊相见。接着杨逍又说到成昆如何偷袭光明顶,明教遭受大难,但这奸贼终于和殷天正、殷野王父子比拚掌力,力尽身死。范遥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杨逍见这个当年的风流人物,今日竟成为如此模样,不禁黯然神伤。
  范遥说道:「金毛狮王和我素来交好,他全家遭难之事,我也略有所闻,那料到竟是他的业师所为。大雨停后,他二人出庙而去,我便悄悄跟在后面。我知他二人武功了得,只是远远蹑着,那知空见大师居然还是知道了,在前高宣佛号,说道佛家子弟,须当慈悲为怀。我便不敢再跟。过了一年,忽听得空见神僧的死讯,那心中疑窦大起,料想必和成昆有关,于是暗暗到少林寺侦查。我不敢迳到寺中,只在嵩山附近察看,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听到了成昆和朝廷密使的说话。那朝廷密使不是旁人,便是昨晚败于教主手下的鹿杖客,只是他二人武功太高,我一人决计不是对手,由于离得太远,隐隐约约的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了光明顶』这七个字,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属下既知本教有难,不敢置身事外,一路跟随鹿杖客来到京师。鹿杖客我是不敢惹他,其余次一流的人物那就没有什么,我终于打听明白,这一干武林人物,都是汝阳王察罕特穆尔的手下。」
  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乃朝廷宗室,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权,智勇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被他遣兵扑灭。义军屡起屡败,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虽不惊讶,却也不禁为之一怔。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道:「不错,一猜便中。这位汝阳王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了,她的蒙古名叫什么绍明郡主。这两个孩子都生性好武,倒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喜欢作汉人打扮,说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做赵明了。『赵明』二字,是从她的封号『绍明郡主』而来。」韦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赵,倘若是咱们汉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姓特穆尔,却把名字放在前面,这是番邦蛮俗。」杨逍道:「瞧这位赵姑娘的容貌身裁,活脱是汉人的一个美女,可是只须见她一行事,那番邦女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出来。」
  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明的来历,虽知她必是朝廷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数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远远不及自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自己却又远不是她的敌手。
  范遥接着说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决意剿灭江湖上的教派会。他显是采纳了成昆的计谋,第一步便想要除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灭亡的大祸已迫在眉捷,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别无其他良策。只是我曾和成昆朝过相,要使我所图谋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笑拍手道:「正该如此。」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猾,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他三次,每一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然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被他劈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却已身受重伤,养了年余才好。这时汝阳王府中图谋更急,我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打折了腿,假装驼背哑巴,投到了西域花剌子模国去。」
  韦一笑道:「到花子剌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有什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答,杨逍拍手道:「兄弟,此计太妙。韦兄,范兄弟到了花剌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那边的蒙古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剌子模的王公为了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剌子模国进献的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开口,成昆便有天大的本事,也认他不出了。」韦一笑长声一叹,说道:「杨教主派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确是目光如炬。这等计谋,什么鹰王、蝠王,都是想不出来的。」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教主,有一件事属下须得向你领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范遥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说道:「属下犯了残杀本教兄弟的重罪。属下果如杨左使所料,在花剌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属下到汝阳王府中。属下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结下深仇。」张无忌沉默半晌,心想:「残杀本教兄弟,原是本教五大禁忌之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虽然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斗甚烈,却从来不伤本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是不轻,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他。」于是说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谢教主恕罪。」张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能将自己好好一条大腿打折,那么杀几个教中无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有自,不知将来如何方得改了这些邪气魔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然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剑,左手一挥,已割下了右手二根手指。张无忌大吃一惊,挟手抢过他的长剑,说道:「范右使,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遥大事未了,不能自尽。先断二指,日后再断项上这颗人头。」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失,何苦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创药,替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他为本教受了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动,突然双膝跪倒,说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拜。你再残害自身,那便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剑,我便自刺两剑。我年幼识浅,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急忙一起拜伏在地。
  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下今日比拳试掌,对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苦头陀性情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经此一事,他和范遥相互知心,再无隔门阕。范遥当下再叙投入汝阳府后的所见所闻。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的大才,虽握兵权,朝政却被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弄得天下大乱,民心沸腾,全仗汝阳王东征西讨,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将扑灭江湖上教派帮会之事,暂且搁在一边。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王保保)随父带兵,女儿明明特穆尔(赵明)竟然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教派帮会大举进击。成昆暗中助她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由赵明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六大派一鼓剿灭。绿柳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近年来范遥奉命在海外搜寻谢逊下落,西域之行没能参与,直到后来方始得知,赵明以西域番僧所献出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的饮食之中。那「十香软筋散」味碱如盐,清香似菜,想那盐粒青菜一般的滋味,混在菜肴之中,有谁能来辨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发作,全身筋骨日渐酸软,虽能行动如常,内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明教的众高手在一月之内,一一分别就擒。只是在对华山派下毒时机会不巧,被人撞破,但真刀真枪的动起手来,华山派还是不敌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人的身手,死了十多人后,余人尽数被囚。
  擒获少林群僧,用的仍是这个法子。但少林寺平常防卫严密异常,要想混入寺中下毒,那可是大大的不易,不比行旅之间,必须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那么下毒轻而易举。范遥说道:「我本来只道是成昆干的好事,他以空见神僧之弟子的身份,要在寺中下毒自是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既已丧命光明顶上,这件事就十分奇怪了。我刚从海外归来,正好赶上了围擒少林群僧之役,只是我向来不开口,不便向人探询下毒的情形,何况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要不以为然了,哈哈!」杨逍插口道:「兄弟,那尊达摩像,是你做的手脚了?」范遥笑道:「我见郡主叫人在达摩石像的脸上刻下了那几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便又悄悄回去,将达摩像推转,叫他仍是面壁参禅。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时候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咱们推敲起来,对头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教,可那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挡好兄弟!」他说到这里,四人一齐大笑。
  于是杨逍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了出来。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一个措手不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他十多年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然很不自然,加之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是对头冤家,是以言语之中,对众高手竟是毫不客气。杨逍向他连使眼色,范遥决不理会。张无忌对这小节却全不为逆,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
  范遥道:「我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来不跟我商量什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语,对方却不答一句话,那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将我当作心腹,所以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什么,我却无法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如我所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个管毒药,一个管解药,而且经常轮流掌管。」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一般须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当是不放心,二来也是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夺想偷解药,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毒药和解药气味颜色完全一般无异,若非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须知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一个人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自是不在话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药,就算只有一点儿粉末,也是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韦一笑伸了伸舌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的。」范遥道:「话是如此说,咱们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药偷来,找一个华山派、崆峒派的小脚色来试一试,那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张无忌知他邪气未脱,不把别人的性命放在眼里,只笑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是毒药。」杨逍一拍大腿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放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也沉吟片刻,说道:「范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什么调调儿?」范遥道:「鹿好色,鹤好酒,那还有什么好东西了。」
  杨逍问张无忌道:「教主,可有什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一想,笑道:「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并不难,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有法子。」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一计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也是不值一笑。范兄弟设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配的药物,范兄弟先行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香软筋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
  张无忌道:「此计是否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样?」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拟假思想一遍,觉得这计策虽然简单,倒也没有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性子狠辣,又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杨逍道:「但若是在鹿杖客身上呢?」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岗旁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精明过人,若要骗他,多半会被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知。当然,这样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善策。」
  杨逍道:「这老儿有什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什么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么?」范遥道:「今年春天,汝阳王纳妾,邀咱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来敬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来怎样?」范遥道:「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什么歹主意。」韦一笑道:「眼乌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什么亏心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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