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头陀又是一惊,斜眼看她,只见她眼波流转,粉颊晕红,却是七分娇羞,三分喜悦,决不是识破了他机关的模样。苦头陀心中大安,回忆昨晚在万法寺中她和张无忌相见的情景,那里是两个生死冤家的样子。他一想到「冤家」两字,突然心念一动:「冤家?莫非郡主对我教主暗中已生情意?」转念再想:「她为什么要我跟去,却不叫她更亲信的玄冥二老?是了,只因我是哑巴,不会泄漏她的秘密。」当下点了点头,古古怪怪的一笑。赵明嗔道:「你笑什么?」苦头陀心想这个玩笑不能开,于是指手划脚的做了几个手势,意思说苦头陀自当尽力维护郡主周全,便是龙潭虎穴,也和郡主同去一闯。
赵明不再多说,当先引路,不久便到了张无忌留宿的客店门外。苦头陀暗暗惊讶:「郡主也真神通广大,立时便查到了教主驻足的所在。」随着赵明走进客店。赵明问掌柜的道:「咱们找姓曾的客官。」原来张无忌住店之时,又用了「曾阿牛」的假名。店小二进去通报。张无忌正在床上打坐养神,只待万法寺中烟花射起,便去接应,忽听有人来访,甚是奇怪,迎到客堂,一见访客竟是赵明和苦头陀,心中一动,暗叫:「不好,定是赵姑娘揭破了苦大师的身份,特此来跟我理论。」只得上前一揖,说道:「不知赵姑娘驾到,有失迎迓。」赵明道:「此处非说话之所,咱们到那边的小酒家去小酌三杯如何?」张无忌道:「甚好。」
赵明仍是尚先引路,离那客店五间铺面,便是一家小小的酒家,内堂疏疏的摆着几张板桌,桌上插着一筒长长的木筷。此刻天时已晚,店中一个客人也无。赵明和张无忌相对而坐,苦头陀识趣,打个手势,说自己到外面喝酒。赵明点了点头,叫店二拿一只锅子,切三斤生羊肉,打两斤白酒。张无忌满腹疑团,心想她是金枝玉叶的郡主之尊,却和自己到这家污秽的小酒家来吃涮羊肉,不知安什排着什么诡计。赵明斟了两杯酒,拿过无忌的酒杯,喝了一口,笑道:「这酒里没安毒药,你尽管放心饮用便是。」张无忌道:「姑娘召我来此,不知有何见教?」赵明道:「喝酒三杯,再说正事。我先干为敬。」说着举杯一饮而尽。无忌拿起酒杯,灯光下只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一杯酒喝了。赵明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
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赵明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不可方物。无忌那敢多看,忙将头转了开去。赵明低声道:「张公子,你可知道我是谁?」无忌摇了摇头。赵明道:「我今日跟你说了,我爹爹便是当朝执掌兵马大权的汝阳王。我是蒙古女子,真名叫作明明特穆尔,『赵明』两字,乃是我自己取的汉名,皇上封我为昭明郡主。」倘若不是苦头陀早晨已经说过,张无忌此刻原不免大吃一惊,但听她居然将自己身份毫不隐瞒的相告,亦颇出意料之外,只是他不善作伪,并不假装大为惊讶之色。赵明奇道:「怎么?你早知道了?」无忌道:「不,我怎会知道。不过我见你以一个年轻姑娘,却能叫这许多武林高手听你号令,身份自是非同寻常。」赵明抚弄着酒杯,半晌不语,提起酒壸又替两人斟了酒,缓缓说道:「张公子,我问你一句话,请你从实告我。要是我将你那位周姑娘杀了,你待怎样?」
张无忌奇道:「周姑娘又没有得罪于你,好端端的如何要杀她?」赵明道:「有些人我不喜欢,我便杀了,难道一定要是得罪了我,我才杀她?有些人不断得罪我,我却偏偏不杀,比如是你,你得罪我还不够多么?」她说到这里,眼光中孕着的全是笑意。无忌叹了口气,道:「赵姑娘,我得罪你,实在迫于无奈。不过你赠药救了我的三师伯、六师伯,我总是很感激你。」赵明笑道:「你这人当有三分傻气。俞岱岩和殷利亨之伤,都是我部属所下的手,你不怪我,反来谢我?」无忌笑道:「我三师伯受伤已二十年,那时候你都未出世呢。」赵明道:「这些人是我爹爹的部属,也就是我的部属,那有什么分别?你别将话岔开去,我问你:要是我杀你的周姑娘,你对我怎样?是不是要杀了我替她报仇?」
张无忌沉吟半晌,说道:「我不知道。」赵明道:「怎么会不知道?你不肯说,是不是?」无忌道:「爹爹妈妈是给人逼死的。那日我在武当山上,我向着爹爹妈妈的尸体立誓,日后我长大成人,定要替他们复仇。我把少林派、峨嵋派、崆峒派这些人的面貌,牢牢记在心中。当时我年纪小,心里充满了仇恨。可是后来年纪大了,事情懂得多了,我仇恨之心一点点的淡了下来。我实在不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妈妈。不应该说是空智大师、铁琴先生这些人,也不应该说是我的外公舅父,甚至于,也不该是你手下的阿大、阿二、玄冥二老之类的人物。赵姑娘,我这几天心里只是想,倘若大家不杀人,和和气气、亲亲爱爱的都做朋友,岂不是好?」这一番话,他在心头已想了很久,可是没有对杨逍说,没有对张三丰说,也没有对殷利亨说,突然在这小酒家中对赵明说了出来,这番言语一出口,自己觉得有些奇怪。
赵明听他说得诚恳,想了一想道:「那是你心地仁厚,倘若是我,那可办不到。要是谁害死了我的爹爹哥哥,我不但杀他满门,连他亲戚朋友,凡是他所相识的人,我个个要杀得干干净净。」张无忌:「那我一定要阻拦你。」赵明道:「为什么?你帮助我的仇人么?」无忌道:「我想你杀一个人,对你自己便多一份害处,多一分罪业。赵姑娘,你杀过人没有?」赵明笑道:「现下还没有,将来我年纪大了,要杀很多人。我的祖先成吉斯汗大帝,是拖雷、拔都、忽必烈这些英雄。我只恨自己是女子,要是男人啊,嘿嘿,可真要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呢。」她斟一杯酒,自己喝了,笑道:「你还是没回答我的话。」
张无忌道:「你要是杀了周姑娘,杀了我手下任何一个亲近的兄弟,我便不再当你是朋友,我永远不跟你见面,便见了面也永不说话。」赵明笑道:「那你现下当我是朋友么?」无忌道:「假如我心中恨你,也不跟你在一块儿喝酒了。唉!我只觉得要恨一个人真难。我生平最恨的是那个混元霹雳掌成昆,可是他现下死了,我又有些可怜他,似乎倒盼望别死似的。」赵明道:「要是我明天死了,你心里怎样想?你心中一定说:谢天谢地,我这个刁钻凶恶的大对头死了,免了我多少烦恼。」
无忌大声道:「不,不!我不盼望你死,一点也不。韦蝠王这样威吓你,要在你脸上划几条刀痕,我后来想想,很是担心。赵姑娘,你要不再跟咱们为难了,把六大派高手都放了出来,大家快快活活的做朋友,岂不是好?」赵明喜道:「好啊,我本来就盼望这样。你是明教教主,一言九鼎,你去跟他们说,要大家归顺朝廷。待我爹爹奏明皇上,每个人都有封赏。」张无忌缓缓摇头:「我们汉人大家都有个心愿,要你们蒙古人退出汉人的地方。」
赵明霍地站起身来,说道:「怎么?你竟说这种犯上作乱的言语,那不是公然发叛么?」张无忌道:「我本来就是反叛,难道你到此刻方知?」赵明向他凝望良久,脸上的愤怒和惊诧慢慢消退,显得又是温柔,又是失望,终于又坐了下来,说道:「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要听你亲口说了,我才相信那是千真万确,无可挽回。」说到这里声调中竟是十分的凄苦和伤心。张无忌的心肠本软,这时更加抵受不住她如此的难过,几乎便欲冲口而出:「我听你的话便是。」但这念头一瞬即逝,立即把持住心神,可是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
两人默默对坐了好一会,无忌道:「赵姑娘,夜色已深,我送你回去吧。」赵明道:「你连陪我多坐一会儿也不愿么?」无忌忙道:「不!你爱在这里饮酒说话,我便陪你。」赵明微微一笑,道:「有时候我独个想,倘若我不是蒙古人,又不是什么郡主,只不过是像周姑娘那样,是个平常的汉人姑娘,那你或许会对我好些。张公子,你说是我美呢,还是周姑娘美?」无忌没料到她竟会问到这一句话,究竟是番邦女子性情直率,口没遮栏,灯光掩映之下,但见她娇美无限,不禁脱口而出:「自然是你美。」赵明伸出右手,按在他的手背之上,眼光中全是喜色,道:「张公子,你喜不喜欢常常见我,倘若我时时邀你到这儿来喝酒,你来不来?」无忌的手背碰到她柔滑的手掌心,一颗心怦怦而动,定了定神,才道:「我在这儿不能多耽,过不几天,便要南下。」赵明道:「你到南方去干什么?」无忌叹了口气,道:「我不说你也猜得到,若是说了出来,我惹得你生气——」
赵明眼望窗外的一轮皓月,忽道:「你答应过我,要给我做三件事,总没忘了吧?」无忌道:「自然没忘。便请姑娘即行示下,我尽力去做。」赵明转过头来,直视着他的脸,说道:「现下我只想到了第一件事。我要你伴我去取那柄屠龙刀。」
张无忌原也猜到她要自己所做的这件事,定然极不好办,却万万没想到第一件事便是个天大的难题。赵明见他大有难色,问道:「怎么?你不肯么?这件事可并不违背侠义之道。」无忌心想:「屠龙刀在我义父手上,此事江湖上众所周知,那也不用瞒她。」便道:「屠龙刀是我义父金毛狮王谢大侠之物,我岂能背叛义父,取刀给你。」赵明道:「我不要你去偷去抢、去拐去骗。我也不是真的要了这把刀。我只要你去向你义父借来,给我把玩一个时辰,立刻便还给谢大侠。你们是义父义子之情,难道向他借一个时辰,他也不肯?借一把刀瞧瞧,又不是吞没他的,又不是用来谋财害命,也是违背侠义之道了?」无忌道:「这把刀虽然名闻武林,其实也没什么看头,只不过是特别沉重些,锋利些而已。」赵明道:「说什么『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倚天剑是在我手中,我定要瞧瞧那屠龙刀是什么模样。你若是不放心,我看刀之时,你尽可站在一旁。凭着你的本领,我决不能强占不还。」
张无忌寻思:「救出了六大派高手之后,我本是要立即动身去迎归义父,请他老人家担任教主大位。赵姑娘言明借刀看一个时辰,虽然难保她不有什么诡计,可是我全神提防,谅她也不能将刀夺了去。只是义父曾说,屠龙刀之中,藏着一件武功绝学的大秘密。以义父的聪明才智,双眼未盲之时已得宝刀,始终参详不出,这赵姑娘在短短一个时辰之中,岂能有何作为?何况我和义父一别十年,说不定他在孤岛之上,已参透了宝刀中的秘密。」
赵明见他沉吟不答,笑道:「你不肯,那也由得,我可要另外叫你做一件事,那却难得多了。」张无忌知道这女又刁又毒,倘若另外出个难题,自己决计办不了,忙道:「好,我答应去给你借屠龙刀,但咱们言明在先,你只能借看一个时辰,倘若意图强占,我可决不干休。」赵明笑道:「是了。我又不会使刀,重甸甸的要来干么?你便恭恭敬敬的送给我,我也不希罕呢。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取?」无忌道:「这几天就去。」赵明道:「那再好也没有了。我去收拾收拾,你什么时候动身,来约我便是。」无忌又是一惊,道:「你也同去?」赵明道:「当然啦。听说你义父是在海外孤岛之上,要是他不肯归来,难道要你万里迢迢的借了刀来,给我瞧上一个时辰,再万里迢迢的送去,又万里迢迢的归来?天下也没有这个道理。」
张无忌想起北海中波涛的险恶,茫茫大洋之中,自己能否找得到冰火岛,已是十分渺茫,若要来来去去的走上三次不出岔子,那可是半点把握也没有,这位姑娘说得不错,义父在冰火岛上一住二十年,未必肯以垂暮之年,重归中土,便道:「大海中风波无情,你何必亲自去冒这个险?」赵明道:「你冒得险,我为什么便不成?」无忌踌躇道:「你爹爹肯放你去吗?」赵明道:「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几年来我往东到西,爹爹从来就没管我。」无忌听到「爹爹叫我统率江湖群豪」这句话,心中一动:「我到冰火岛去迎接义父,不知何年何月方归。倘若那是她的调虎离山之计,乘我不在,便大举对付本教,倒是不可不妨,若是和她同住,她手下人有所顾忌,便可免了我的后顾之忧。」于是点头道:「好,我出发之时,便来约你——」
一句话没说完,突然间窗外红光一亮,跟着喧哗之声大作,从不远处传了过来。赵明走到窗边一望,惊道:「啊哟,万法寺的宝塔起火!苦大师,苦大师,快来。」连叫数声,苦头陀竟不现身,她走到外堂,不见苦头陀的踪影,问那掌柜时,却说那位大师一到便走,从没停留,早已就去了两个时辰。赵明大是诧异,却还没想到苦头陀竟会背叛自己。张无忌见火头越烧越旺,深怕大师伯等功力尚未恢复,竟被烧死在高塔之中,说道:「赵姑娘,少陪了!」一语甫毕,已是穿窗而出。赵明叫道:「且慢!我和你同去。」待他窜出窗子,张无忌已绝尘而去。
且说鹿杖客见苦头陀被郡主叫去,心中大定,当即负着韩姬,来到游龙子室中。游龙子是高塔的总管,居于最高的第七层中央,便于眺望四周,控制全局。鹿杖客进房后,对游龙子道:「你在门外瞧着,别放人进来。」游龙子一出门,他当即掩上房门,解开包袱,放了韩姬出来。只见她骇得花容黯淡,眼光中满是哀恳之色,鹿杖客悄声道:「你到了这里,那便不用害怕,我自会好好待你。」眼下还不能解开她的穴,以防她声张出来坏事,于是将她放在游龙子床上,拉过被来盖在她身上,另取一条棉被,裹在包中,放在一旁。鹿杖客此人极工心计,知道韩姬所在之处,便是是非之地,不敢多所逗留,匆匆出房,嘱咐游龙子不可进房,也不可放别人进去,他知这个大弟子对己既敬且畏,决不敢稍有违背。
他心中略加盘算:「此事若要苦头陀守住秘密,非卖他一个人情不可,只得先去放了他的老情人和女儿。恰好昨晚魔教的教主这么一闹,事情正是那姓周姑娘身上而起,只须说是那教主将灭绝老尼和周姑娘救去,当真是天衣无缝,郡主再也没半点疑心。这小魔头武功如此高强,郡主也不能怪咱们失察之罪。」
峨嵋派一干女弟子都囚在第四层上,灭绝师太因是掌门之尊,单独囚在一间小屋中。鹿杖客命看守者入门,只见灭绝师太盘膝坐在地下,闭目静修。她已绝食数日,容颜虽然憔悴,但反而更显桀傲强悍。鹿杖客说道:「灭绝师太,你好!」灭绝师太缓缓睁开眼来,道:「在这里便是不好,有什么好?」鹿杖客道:「你如此倔强,主人说留着也是无用,命我来送你归天。」灭绝师太死志早决,说道:「好极,只是不劳阁下动手,请借一柄短剑,由我自己了断便是。还请阁下叫我徒儿周芷若来,我有几句话属咐于她。」鹿杖客转身出房,命人带周芷若,心想:「她母女之情,果然与众不同,否则为什么不叫别的大徒儿,单单叫她。」
不久周芷若来到师父房中,灭绝师太道:「鹿先生,请你在房外稍候,我只说几句话便成。」周芷若待鹿杖客出房,反手掩上了门,扑在师父怀里,呜咽出声。灭绝师太一生心肠虽硬,当此死别之际,却也不禁伤感,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周芷若知道跟师父说话的机会无多,便即将昨晚张无忌前来相救之事说了。灭绝师太皱起眉头,沉吟不晌,道:「他为什么单是救你,不救旁人?那日你在光明顶上刺他一剑,为什么他反来救你?」周芷若红晕双颊,轻声道:「我不知道。」灭绝师太怒道:「哼,这小子太过阴险。他是魔教的大魔头,能有什么好心。他是安排下圈套,要你乖乖的上钩。」周芷若奇道:「他——他安排下圈套?」灭绝师太道:「咱们是魔教的死对头,在我倚天剑下,不知杀了多少魔教的邪恶奸徒,魔教自是恨峨嵋派入骨,焉有反来出手相救之理?这姓张的魔头定然看上了你,要你堕入他的壳中。他叫你将咱们擒来,然后故意卖好,将你救了出去。」
周芷若柔声道:「师父,我瞧他——他倒不是假意。」灭绝师太大怒,喝道:「你定是和你那个不成器的纪晓芙一般,瞧中了魔教的淫徒。倘若我功力尚在,一掌便劈死了你。」周芷若吓得全身发抖,说道:「徒儿不敢。」灭绝师太道:「你真的不敢,还是花言巧语,欺骗师父?」周芷若垂泪道:「徒儿决不敢有违恩师的教训。」灭绝师太道:「你跪在地下,罚个重誓。」周芷若依言跪下,不知怎样说才好。灭绝师太道:「你这样说:小女周芷若对天盟誓,日后我若对魔教教主张无忌这淫徒心存爱慕,若是和他结成夫妇,我亲身父母死在地下,尸骨不得安稳;我师父灭绝师太必成厉鬼,令我一生日夜不安;我若和他生下儿女,男子代代为奴,女子世世为娼。」
周芷若大吃一惊,她天性柔和温顺,从没想到所发的誓言之中,竟能会如此毒辣,不但诅咒死去的父母,也诅咒到没出世的儿女,但见师父两道如电一般的目光,狠狠盯在自己脸上,不由得目眩头晕,便依着师父所说,照样念了一遍。
灭绝师太听她罚了这个毒誓,容色便霁,温言道:「好了,你起来吧。」周芷若已是哭得泪人一般,委委屈屈的站起身来。灭绝师太脸一沉,道:「芷若,我不是故意逼你,这全为你好。你一个年纪轻轻女孩子,以后师父不能再照看你,倘若你重蹈你纪师姊的覆辙,师父身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心。何况师父要你负起兴复本派的重任,更是半点大意不得。」说着除下左手食指上的铁指环,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派女弟子周芷若跪下听谕。」周芷若一怔,当即跪下。灭绝师太将铁指环高举过顶,说道:「峨嵋派第三代掌门女尼灭绝,谨以本门之位,传于第四代女弟子周芷若。」
周芷若被师父逼着发了那个毒誓之后,头脑中已是一片混乱,突然听到要自己接任本派的掌门,更是茫然失措,惊得呆了。灭绝师太一个字一个字的缓缓说道:「周芷若,奉接本门掌门铁指环,伸出左手。」周芷若恍恍惚惚的依言举起左手,灭绝师太便将铁指环套在她的食指之上。周芷若颤声道:「师父,弟子年轻,入门未久,如何能当此重任?你老人家必能脱困,别这么说!弟子实在不能——」说到这里,抱着师父双腿,哭出声来。
鹿杖客在外面早已等得很不耐烦,听到兽声,打门道:「喂,你们话说完了吗?以后说话的日子长着呢。」灭绝师太喝道:「你啰唆什么?」对周芷若道:「师尊之命,你也敢违背么?」当下将本门掌门人的戒规申述一遍,要她记在心中。周芷若见师父言语之中,俨然嘱咐后事的神态,更是惊惧,说道:「弟子做不来,弟子不能——」灭绝师太厉声道:「你不听我言,便是欺师灭祖之人。」她见周芷若苦苦楚楚可怜,想到自己即将大去,要这个性格柔顺的弱女子挑这副如此沉重的担子,只怕她当真不堪负荷,不过峨嵋派群弟子之中,只有她悟性最高,要修习最高深武功,光大本门,除她之外,更无第二个弟子合适,想到此后长长的日子之中,这小弟子势必经历无数艰辛危难,不禁心中一酸,将她扶了起来,搂在怀里?柔声说道:「芷若,我所以叫你做掌门,不传给你的众位师姊,那也不是我偏心,只因峨嵋派掌门人必须武功卓绝,始能与别派较一日之短长。」周芷若道:「弟子的武功那能及得上众位师姊?」灭绝师太微微一笑,道:「她们成就有限,到了现下的境界,很难再有多大进展,那是天资所关,非人力所能强求。你此刻虽然不及众位师姊,日后却是不可限量。嗯,不可限量,不可限量,那便是这四个字。」周芷若神色迷茫,瞧着师父,不知其意何在。
灭绝师太将口唇附在她的耳边,低声道:「你已是本门掌门,得将本门的一件大秘密说与你知。本派的创派祖师郭女侠,乃是当年大侠郭靖的小女儿。郭大侠在元兵攻破襄阳之时,恶战殉难,他临死时曾将一个秘密,说与本派祖师郭女侠知悉。郭大侠当年名震天下,生平有两项绝艺,其一是行军打仗的兵法,其二便是武功。郭大侠的夫人黄蓉女侠,最是聪明机智,她眼见元兵势大,襄阳终不可守,他夫妇二人决意以死报国,那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赤心精忠,但郭大侠的绝艺就此失传,岂不可惜?何况她料想蒙古人纵然一时占得了中国,我汉人终究不干为鞑子奴隶,日后中原血战,那兵法和武功两项,将有极大的用处。因此她聘得高手匠人,将杨过杨大侠的一柄玄铁重剑,再加以西方精金,铸成了一柄屠龙刀,一柄倚天剑。」周芷若对屠龙刀和倚天剑之名,习闻已久,却从来不知这一对刀剑,竟是本派祖师郭襄女侠的母亲所铸。
灭绝师太又道:「黄女侠在铸刀铸剑之前,和郭大侠两人穷一月心力,缮写了兵法和武功的精要,分别藏在刀剑之中。屠龙刀中藏的乃是兵法,此刀名为『屠龙』,意为日后有人得到刀中兵书,当驱除鞑子,杀了鞑子皇帝。倚天剑中藏的则是武学秘笈,其中最为宝贵的,乃是一部『九阴真经』,一部『降龙十八掌掌法精义』,盼望后人习得剑中武功,替天行道,为民除害。」周芷若睁着眼睛,愈听愈奇,只听师父又道:「黄女侠铸成一刀一剑之后,将宝刀授给儿子郭公破虏,宝剑授给本派郭祖师。当然,郭祖师曾得父母传授武功,郭公破虏也得传授兵法。但郭公破虏和父母同时殉难,郭祖师的性子和父亲的武功不合,因此本派的武学,和当年郭大侠并非一路。」
周芷若曾听师姊们说过,江湖上各帮各派如何争夺屠龙刀,以致群侠同上武当,逼死了张无忌的父母,今日听师父说起,才知此刀此剑原来和本派有着偌大的关连,只听灭绝师太又道:「一百年来,武林中风波迭起,这对刀剑换了好几次主人。后人只知屠龙宝刀乃是武林至尊,唯倚天剑可与匹敌,但到底何以至尊,那就谁都不知道了。郭公破虏青年殉国,没有传人,是以刀剑中秘密,只有本派郭祖师传了下来。她老人家生前曾竭尽心力,寻访屠龙宝刀,始终没有成功,逝世之时,将这秘密传给了恩师一清师太。我恩师为人太过慈和,心肠太软,收了我那不成材的师姊,累得屠龙刀固然没有找到,连本门的倚天剑也给我师姊盗了出去,拿去献给朝廷。我恩师饮恨而终,遗命要我寻到屠龙刀,夺回倚天剑。」周芷若道:「啊,原来我有这样的一位师伯。」
灭绝师太脸上突然笼罩了一股煞气,说道:「这等欺师灭祖的本门叛徒,你也叫她师伯么?」周芷若低下了头,不敢言语。灭绝师太道:「后来这个叛徒终于给我找到,此人心术不正,武功难以学到上乘,嘿嘿,为师总算不负你师祖的遗志,清理了门户。」周芷若惊道:「清理了门户?」灭绝师太脸上闪过一丝又骄傲又残酷的神色,昂然道:「不错,在长沙岳麓山脚下,我追到了那个叛徒。我用一招『非花非烟』,刺入她的心窝。这招『非花非烟』,正是她从前教过我的,一直讥笑我使得不对,说我永远学不会。那一晚岳麓山月下斗剑,我本在二百招内便可取她性命,但我偏偏要用这一招『非花非烟』杀她,以致多斗了一百多招。嘿嘿,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周芷若听到此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不知如何,对那个背叛本门的师伯,心中竟是隐隐生出了几分同情和怜悯之意。
只听得鹿杖客又伸手打门,说道:「完了没有?我可不能再等了。」灭绝师太道:「不用性急,片刻之间,便说完了。」她悄声对周芷若道:「时刻无多,咱们不能多说废话。总而言之,这柄倚天剑后来是鞑子皇帝赐给了汝阳王,我到汝阳王府中劫了回来,这一次不幸误中奸计,落入了魔教手中。」周芷若道:「不是啊,是那个赵姑娘夺了去的。」灭绝师太眼睛一瞪道:「这姓赵的女子,明明和那魔教教主是一路,难道你到此刻,仍是不信为师的言语?」周芷若心中实在难以相信,但不敢和师父争辩。灭绝师太道:「为师要你接任掌门,实有深意。为师此番落入奸徒手中,一世英名,付与流水,实也不愿再生出此塔。那姓张的淫徒对你心存歹意,决不致害你性命,你可和他虚与委蛇,乘机夺到倚天剑。那屠龙刀是在他义父恶贼谢逊手中。这小子无论如何不肯吐露谢逊的所在,但天下却有一人能叫他去取得此刀。」周芷若明知师父说的乃是自己,又惊又羞,又喜又怕。灭绝师太道:「这个人,那就是你了。我要你以美色相诱,取得宝刀宝剑,原非侠义之人份所当为,但成大事者,不顾小节,你且试想,倚天剑在姓赵女子手中,屠龙刀在谢逊恶贼手中,他这一干人同流合污,刀剑相逢,取得郭大侠的兵法武功。自此荼毒仓生,天下不知将有多少人无辜丧生,妻离子散,而驱除鞑子的大业,更是难上加难。芷若,我明知此事太难,实是不忍要你担当,可是我辈一生学武,所为何事?芷若,我是为天下的百姓求你。」说到这里,突然间站起身来,双膝跪下,向周芷若拜了下去。
周芷若这一惊实是非同小可,急忙也跪了下去,叫道:「师父。」灭绝师太道:「悄声,别让外边的恶贼听见,你答不答应?你不答应,我不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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