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左一句「小淫贼」,右一句「小淫贼」,张无忌脾气再好,却也不禁着恼,突觉头颈中有人呵了一口气,不问可知,那是赵明又在取笑了。只听丁敏君又道:「你爱找谁说话,爱跟谁相好,旁人原是管不着。但姓张的小淫贼是本派的生死对头,昨晚众人推他为武林盟主,你既算是本派掌门,何以不出言反对?就算彼众我寡,反对不了,至少也得声明一句,我峨嵋派不服,不当他是武林盟主,却为何你一言不发,一般的歃血为盟,我瞧你啊,正是打从心中欢喜出来呢。那日在光明顶上,先师叫你刺他一剑,他居然不闪不避,对你眉花眼笑,而你也对他挤眉弄眼,不痛不养的轻轻刺了他一下,这中间若无私弊,有谁相信?」
周芷若哭了出来,说道:「谁挤眉弄眼了?你尽说些难听的言语来诬赖人。」
丁敏君冷笑一声,道:「我这话难听,你自己所作所为,便不怕人说难看了,你的话便好听了。哼,刚才你怎么问那客房中的掌柜来着?」「劳你的驾,这里可有一位姓张的客官吗?」「嗯,二十来岁年纪,身材高高的,或者,他不说姓张,另外开个姓氏。」她尖着嗓子,学着周芷若慢吞吞的声调,说得别特别的妖媚宛转,静夜听来,当真令人毛骨悚然。
张无忌心下恼怒,暗想这丁敏君乃是峨嵋派中最为刁钻刻薄之人,周芷若柔弱仁懦,万万不是她的对手,但若自己挺身而出,为周芷若撑腰,则一来这是峨嵋派本门事务,外人不便置喙,二来只有使周芷若处境更为不利,眼见周芷若被丁敏君挤逼得绝无分辩余地,自己却是束手无策。
峨嵋派中本有若干同门,遵从灭绝师太的遗命,奉周芷若为掌门人,但丁敏君辞锋咄咄,说得入情入理,各人心中均想:「先师和魔教结怨太深,周师妹和魔教教主果是干系非同寻常,倘若她将本派卖给了魔教,那便如何是好?」
只听丁敏君又道:「周师妹,你是武当派张真人引入先师门下,那魔教的小淫贼是武当派张五侠之子。这中间到底有什么古怪阴谋,谁也不知底细。」她大声说道:「众位师兄师姊,先师虽有遗言,命周师妹接任掌门,可是她老人家万万料想不到,她圆寂之后,本派的掌门人立即便去寻那魔教教主,相叙私情。此事和本派存亡兴衰,关系太大,先师若知今晚之事,她老人家必定另选掌门。先师的遗志,乃是要本派光大发扬,决不是要本派覆灭在魔教之手。依小妹之见,咱们须得继承先师遗言,请周师妹交出掌门铁指环,咱们另推一位德才兼备,资望武功足为同门表率的师姊,出任本派掌门。」她说了这几句话,同门中已有五六人出言附和。
周芷若道:「我受先师之命,接任本派掌门,这铁指环决不能交。我实在不想当这掌门,可是我曾对先师立下重誓,决不能——决不能有负她老人家的托付。」这几句话说来半点力量也无,有些本来不作左右袒的同门,听了也不禁暗暗摇头。
丁敏君厉声,道:「这掌门铁环,你不交也得交!本派第一条门规,严戒欺师灭祖。第二条门规,严戒淫邪无耻。你犯了第一、第二两条大戒,还能掌理峨嵋门户么?」
赵明将嘴唇凑到张无忌耳边,低声道:「你的周姑娘要糟啦!你叫我一声好姊姊,我便出头去替她解围。」无忌心中一动,知道这位姑娘足智多谋,必有妙策使周芷若脱困,但她年纪比自己小得多,这一声「好姊姊」叫起来未免肉麻,实在叫不出口,正自犹豫,赵明又道:「你不叫也由得你,我可要走啦。」无忌无奈,只得在她耳边低声叫道:「好姊姊!」赵明噗哧一笑,正要长身而起,亭中诸人已然惊觉。丁敏君喝道:「是谁鬼鬼祟祟的在这儿偷听。」
突然间墙外传来几声咳嗽,一个苍老的女子声音,说道:「黑夜之中,你峨嵋派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几阵衣襟带风之声掠过空际,凉亭外已多了两个人。这二人对着月光而立,张无忌看得分明,一个是体态龙钟的老妇,手持拐杖,正是金花婆婆,另一个是身形婀娜的少女,容貌奇丑,却是殷野王之女,无忌的表妹蛛儿阿离。
那日韦一笑将蛛儿擒去,上光明顶时随手在山边一放,转身再寻时便已不知去向。张无忌自和她分别以来,常自想念,不料此刻忽尔出现,而且又和金花婆婆在一起,无忌心喜之下,几欲出声招呼。
只听得丁敏君已冷冷的道:「金花婆婆,你来干什么?」金花婆婆道:「你师父在那里?」丁敏君道:「先师已于昨日圆寂,你在园外听了这么久,却来明知故问。」金花婆婆失声道:「啊,灭绝师太已圆寂了!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不等着再见我一面?唉,唉,可惜,可惜——」一句话没再说得下去,弯了腰不住的咳嗽。蛛儿轻轻拍着她背,一面向丁敏君冷笑道:「谁耐烦来偷听你们说话?我和婆婆经过这里,但听你几哩咕噜的说个不停,我认得你的声音,这才进来瞧瞧。我婆婆问你,你没听见么?你师父是怎样死的?」丁敏君怒道:「这干你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跟你说?」
金花婆婆舒了口长气,缓缓的道:「我生平和人动手,只在你师父手下输过一次,可是那并不是武功招数不及,只是敌不过倚天剑的锋利。这几年来我发愿要找一口利刃,再与灭绝师太一较高下。老婆子走遍了天涯海角,总算不枉了这番苦心,一位故人答应借宝刀于我一用,打听得峨嵋派人众被朝廷囚禁在万法寺中,有心要救你师父出来,和她较量一下真实本领,岂知万法寺已成一片瓦烁。唉!命中注定,金花婆婆毕生不能再雪此败之辱,灭绝啊灭绝,你便不能迟死一天半日吗?」
丁敏君道:「我师父此刻若是尚在人世,你也不过遭一次挫败,叫你输得死心塌——」突然间拍拍拍拍,四下清脆响声过去,丁敏君目眩头晕,几欲摔倒,脸上已被金花婆婆左右开弓,连击了四掌。别看这老婆婆病骨支离,咳嗽连连,岂知出手竟是迅捷无伦,又是手法怪异,这四掌打得丁敏君竟无丝毫抗拒躲闪的余地。
丁敏君惊怒交集,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指着金花婆婆道:「你这老乞婆,当真活得不耐烦了?」金花婆婆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辱骂,对她手中闪闪发光的利剑也似视而不见,只缓缓的道:「你师父到底是怎样死的?」她说话的语音极其萧索,显得十分的心灰意懒。丁敏君手中长剑的剑尖虽然距她胸口不过两尺,终究是不敢便刺了出来,但仍是倔强异常的骂道:「老乞婆,我为什么要跟你说?」金花婆婆长叹一声,自言自语的道:「灭绝师太,你一世英雄,可算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岂知一旦身故,门下弟子竟是如此不肖,竟无一个像样的人出来接掌门户吗?」
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女尼走上一步,合掌说道:「贫尼静住,参见婆婆。先师圆逝之时,遗命由周芷若周师妹接任掌门。只是本派之中,尚有若干同门未服。先师既已圆寂,今婆婆难偿心愿,大数如此,夫复何言?本派掌门未定,不能和婆婆定什么约会,但峨嵋派乃武林大派,决不能堕了先师的威名。婆婆有什么吩咐,便请示下,日后本派掌门,自当凭武林规矩,和你作一了断。但若婆婆自恃前辈,逞强欺人,峨嵋派虽然今遭丧师大难,也唯有和你周旋到底,血溅荒园,有死而已。」这一番话侃侃道来,不亢不卑,连伏在长草中的张无忌和赵明也是听得为之暗暗叫好。金花婆婆眼中亮光一闪,说道:「尊师圆寂之时,已然传下遗命,派下了继任的掌门人,那好极了。是那一位?便请一见。」她言语之中,显然已比对丁敏君说话时客气得多了。
周芷若上前施了一礼,说道:「婆婆万福!峨嵋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问婆婆安好。」丁敏君大声道:「也不害羞,便自封为本派第四代掌门人了。」
蛛儿冷笑道:「这位周姊姊为人很好,我在西域之时,多承周姊姊的照料。她不配做掌门人,难道你反配么?你再在我婆婆面前放肆,瞧我不再赏你几个嘴巴!」
丁敏君大怒,刷的一剑,便向蛛儿分心刺来。蛛儿一斜身,伸掌便往丁敏君脸上击去。她这身法手法和金花婆婆一模一样,但动作之迅捷,却是输了一筹。丁敏君立即低头,便躲了开去,但她那一剑却也没能刺中蛛儿。
金花婆婆笑道:「小妮子,我教了多少次,这么容易一招还没是没学会。瞧仔细了!」右手挥去,顺手在丁敏君左颊上一掌,反手在她右颊上一掌,跟着又是顺手击左颊,反手击右颊,这四掌段落分明,人人都瞧得清清楚楚,但丁敏君只觉全身在一股大力的笼罩之下,四肢竟是动弹不得,给她连打四掌,绝无招架之能。
蛛儿笑道:「婆婆,你这手法我是会的,就没这股内劲。我来试试。」丁敏君身子仍是被金花婆婆逼住了,眼见蛛儿的一掌又要打到脸上,气愤之下,几欲晕去。
突然间周芷若闪身而上,纤手一伸,架开了蛛儿这一掌,说道:「姊姊且住!」转头向金花婆婆道:「婆婆,适才我静住师姊已说得明白,本派同门武艺上虽不及婆婆精湛,却也不容婆婆肆意欺凌。」
金花婆婆笑道:「这姓丁的女子牙尖齿利,口口声声的不服你做掌门,你还来代她出头么?」周芷若道:「本派门户之事,不与人相干。小女子既受先师之托,虽然本领低微,却也不容外人辱及本派门人。」
金花婆婆笑道:「好,好,好!」只说得三个「好」字,却已剧烈的咳嗽起来。蛛儿递了一粒药丸过去,金花婆婆接过服下,喘了一阵气,突然间双掌齐出,一掌按在周芷若前胸,一掌按在她的后心,将她身子平平的按在双掌之间,双掌着手之处,正是周芷若的致命大穴。她这一招怪异之极,周芷若虽然学武年份不长,究已得了灭绝师太的三分真传,不料莫名其妙的便对方制住了前胸后心的要穴,只吓得花容失色,话也说不出来。
金花婆婆森然道:「周姑娘,你这掌门人实乃稀松平常,难道尊师竟是将峨嵋派掌门的重任,交了给你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么?我瞧你呀,多半是胡吹大气。」
周芷若定一定心神,寻思:「她这时手上只须内劲一吐,我心脉立时便被震断,死于当场。可是我如何能够堕了师父的威风?」一想到师父,登时勇气百倍,举起右手,说道:「这是峨嵋派掌门铁环,乃先师亲手套在我的手上,岂有虚假?」
金花婆婆一笑,说道:「要做峨嵋派的掌门,责任非轻,自贵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以降,每一代掌间人肩上都要挑一副重担,这其中的关键,难道尊师也跟你说了么?我瞧未必。」周芷若道:「自然跟我说了。」她此言一出口,心头登时一震:「她怎么知道本派的秘密?」金花婆婆道:「那么那柄倚天剑呢?」周芷若道:「这是本派之物,跟你有什么相干?金花婆婆,我老实跟你说,先师虽然圆寂,峨嵋派并非就此毁了。我落在你的手中,你要杀便杀,若想胁迫我做什么不应为之事,那叫休想。本派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却有那一个肯降服了?周芷若虽是年轻弱女,既受重任,自知艰巨,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
张无忌见周芷若胸背要穴俱被金花婆婆按住,生已在呼吸之间,而她兀自如此倔强不服,只怕金花婆婆一怒,立时便伤了她的性命,情急之下,便欲纵出相救。
赵明已知他心意,抓住他的右臂,轻轻一摇,意思说不必忙在一时。只听金花婆婆哈哈一笑,说道:「灭绝师太也不算怎么走眼啊。这个掌门人武功虽弱,性格儿倒强。嗯,不错,不错,武功差的可以练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其实周芷若此早是害怕得六神无主,只是想着师父临死时的重托,唯有硬着头皮,捷立不屈,金花婆婆赞她性格坚强,那可将她看错了。
峨嵋众同门本来都瞧不起周芷若,但此刻见她不计私嫌,挺身而出的回护丁敏君,而在强敌的挟持之下,丝毫不失本派威名,心中均各起了对她敬佩之意。静住长剑一晃,口中几声呼哨,峨嵋群弟子倏地散开,各出兵刃,团团将凉亭围住了。
金花婆婆笑道:「怎么样?」静住道:「婆婆劫持峨嵋掌门,意欲何为?」
金花婆婆咳了几声道:「你们想倚多为胜?嘿嘿,在我金花婆婆眼下,再多十倍,又有什么分别?」突然间放开了周芷若,身形晃处,直欺到静住身前,食中两指,迳挖她的双眼。静住急忙回剑削她双臂,只听得「嘿」的一声闷哼,身旁已倒了一位同门师妹。原来金花婆婆的手法神异莫测,明攻静住,左足却已飞出,踢中了一名峨嵋女弟子腰间的穴道。但见她身形在凉亭周遭滴溜溜的转动,大袖飞舞,间中还传出几下咳嗽之声,峨嵋门人长剑击刺,竟没一剑能刺中她的衣衫,但男女弟子,却已有七八人被打中穴道倒地。金花婆婆的打穴手法极是毒辣,被打中的都是大声呼叫,一时废园之中,凄厉的叫声此起彼落,闻之心惊。
金花婆婆双手一拍,回入凉亭,说道:「周姑娘,你峨嵋派的武功,比之金花婆婆怎么样?」周芷若道:「本派武功当然高于婆婆,当年婆婆败在先师剑下,难道忘了么?」金花婆婆怒道:「灭绝老尼徒仗宝剑之利,那算得什么?」周芷若道:「婆婆凭良心说一句,倘若先师和婆婆空手过招,胜负如何?」
金花婆婆沉吟半晌,道:「不知道。我原想知尊师和我到底谁强谁弱,是以今日到大都来,唉!灭绝师太这一圆逝,武林中少了一位高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峨嵋派从此衰了。」
那七八名峨嵋弟子的呼号声啊啊不绝,正似作为金花婆婆这句话的注脚。静住等年长弟子用力给他们推拿过血,丝毫不见功效,看来金花婆婆的打穴手法另成一家,非她本人方始解得。张无忌当年治过不少伤在金花婆婆手底的武林健者,知道这个老婆婆下手之毒辣,江湖上罕有能及,有心出去相救,转念又想:「这一来帮了周姑娘,却得罪了蛛儿。我这位表妹不但对我甚好,而且是骨肉至亲,我如何可厚此薄彼?」
只听金花婆婆道:「周姑娘,你服了我么?」周芷若硬着口道:「本派武功深如大海,不能速成。咱们年岁尚轻,自是不及婆婆,日后进展,却是不可限量。」
金花婆婆笑道:「妙极妙极!金花婆婆就此告辞。待你日后武功不可限量之时,再来解他们的穴道吧。」说着携了蛛儿之手,转身便走。周芷若心想这些同门的苦楚,便一时三刻也是难熬,金花婆婆一走,只怕他们痛也痛死了,忙道:「婆婆慢走。我这几位同门师姊师兄,还请解救。」金花婆婆道:「要我相救,那也不难。自今而后,金花婆婆和我这蛛儿所到之处,峨嵋门人避道而行。」
周芷若心想:「我甫任掌门,立时便遇此大敌。倘若答应了此事,峨嵋派那里还能在武林中立足?这峨嵋一派,岂非就在我手中给毁了?」
金花婆婆见她踌躇不答,笑道:「你不肯堕了峨嵋派的威名,那也罢了,你将倚天剑借我一用,我就给你解救你的同门。」周芷若道:「本派师徒陷于朝廷奸计,被囚高塔,这倚天剑宝剑,怎么还能在咱们手中?」金花婆婆原本也已料到此事,借剑之言,也也不过是万一的指望,但听到周芷若如此说,脸上还是掠过一丝失望的神色,突然间厉声道:「你要保全峨嵋派声名,便保不住自己的性命——」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丸药,道:「这是断肠裂心的毒药,你服了下去,我便救人。」
周芷若想起师父的嘱咐,柔肠寸断,寻思:「师父叫我欺骗张公子,此事我原本干不了,与其活着受那无穷折磨,还不如一死,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管的干净。」当下颤抖着接过毒药。静住喝道:「周师妹,不能吃!」
张无忌见情势危急,又待跃出阻止,赵明在他耳边低声道:「傻子!假的,不是毒药。」无忌一怔之间,周芷若已将丸药送入口中咽下。
静住等人纷纷呼喝,又要抢上和金花婆婆动手。金花婆婆冷笑道:「这毒药么,药性一时三刻也不能发作。周姑娘,你跟着我,乖乖的听话,老婆子一喜欢,说不定便给解药于你。」说着走到那个被打中穴道的峨嵋门人身畔,在每人身上敲拍数下,那几人疼痛登止,停了叫喊,只是四肢酸麻,一时仍不能动弹。这几人眼见周芷若以身试毒,救了自己的苦楚,心中都是十分感激,有人便开言道:「多谢周师妹!」
金花婆婆拉着周芷若的手,柔声道:「乖孩子,你跟着我去,婆婆不会难为你。」周芷若尚未回答,只觉一股极大的力道拉着自己,身不由主的便腾跃而起。
静住道:「周师妹——」抢上欲待拦阻,斜刺里一缕指风,劲射而至,却是蛛儿从旁发指相袭。静住左掌挥起一挡,不料蛛儿这招乃是虚招,拍的一响,丁敏君脸上已吃了一掌,这「指东打西」正是金花婆婆的武学。但听得蛛儿格格娇笑,已然掠墙而出。张无忌道:「快追!」一手拉着赵明,一手拉着小昭,三人同时越墙。静住等突然见到长草中还躲着三人,无不惊愕。金花婆婆和张无忌的轻功何等高妙,待得峨嵋弟子跃上墙头,那六人早已没入黑暗之中,不知去向。
张无忌等只追出十余丈,金花婆婆已然惊觉,脚下丝毫不停,喝问:「来者是谁?」赵明道:「留下本派掌门,饶你不死!」低声向张无忌道:「你给我掠阵,别现身!」身形一晃。抢上数丈,倚天剑剑尖已指到金花婆婆身后,这一招「金顶佛光」,正是峨嵋派剑法的嫡传,也亏她聪明过人,竟然在万法寺中一学之后,使将出来便丝毫不爽。她内劲虽然不足,轻功却已臻上乘,这一招身随剑去,大具威势。
金花婆婆听得背后金刃破风之势有异,放开了周芷若,急转身躯。赵明手腕一抖,又是一招「千峰竞秀」。金花婆婆识得她手中兵刃正是倚天宝剑,心下又惊又喜,伸手便来抢夺。数招一过,金花婆婆已欺近赵明身前,手指正要搭到她执剑的手腕,不料赵明长剑急转,使出一招昆仑派的「旋风手」来。
金花婆婆初时见她是个年轻女子,手持倚天剑,使的又是峨嵋嫡系的剑法,自当她是峨嵋弟子。
金花婆婆为了专心对付灭绝师太,对峨嵋派剑法已钻研数年,料得赵明功力不过尔尔,这一欺近身,倚天剑定然手到拿来,岂知赵明在危急之中,竟会使出昆仑剑法,这一下金花婆婆武功虽高,可也着了她的道儿,急忙着地一滚,方始躲开,但左手衣袖已被剑锋轻轻带到,登时削下一大片来。
金花婆婆惊怒之下,欺身再上,赵明知道自己武功可和她差着一大截,不敢和她拆招,只是挥动倚天剑,左刺右劈,东舞西击,忽而崆峒派剑法,忽而华山派剑法,一招昆仑派的「大漠飞沙」之后,紧跟是一招少林派达摩剑法的「金针渡劫」。每一招均是各派剑法中的精华所在,每一招均具极大威力,再加上倚天剑的锋锐,金花婆婆武功虽高,竟是无法逼近她身子的六尺之内。蛛儿看得急了,解下腰间长剑,掷给金花婆婆。赵明疾攻七八剑,到第九剑上,金花婆婆不得不用兵刃招架,擦的一声,长剑断为两截。
金花婆婆脸色大变,倒纵而出,喝道:「小妮子到底是谁?」赵明笑道:「你怎地不拔屠龙刀出来?」金花婆婆怒道:「我若有屠龙刀在手,谅你也非我对手。你敢随我去一试么?」
张无忌听到到提及屠龙刀,心下大奇,只听赵明道:「你这老婆子取得到屠龙刀,那倒好了。我只在大都等你,容你去取了刀来再战。」金花婆婆道:「你转过头来,让我瞧个分明。」赵明斜过身子,伸出舌头,左眼闭,右眼开,脸上肌肉扭曲,向她扮了个极怪的鬼脸。金花婆婆大怒,在地下吐了一口唾液,抛下断剑,携了蛛儿和周芷若快步而去。
张无忌道:「咱们再追。」赵明道:「那也不用忙,你跟我来。我包管你的周姑娘安然无恙便是。」无忌道:「你说什么屠龙刀?」赵明道:「我听这老婆子在废园中说,她在海外向一位故人借得到了柄宝刀,要和灭绝师太的倚天剑一斗。『倚天不出,谁与争锋?』要和倚天剑争锋,拾屠龙刀莫属,难道她竟向你义父谢老前辈借到了屠龙刀?我适才仗剑和她相斗,便是要逼她出刀。可是她手边又无宝刀,只叫我随她去一试。似乎她已知屠龙刀的所在,却是无法到手。」无忌沉吟道:「这倒奇了。」赵明道:「我料她必去海滨,扬帆出海前去找刀,咱们赶在头里,别让双眼已盲、心地善良的谢老前辈,受这恶毒的老婆子欺弄。」
张无忌听了她最后这两句话,胸口热血上涌,忙道:「是,是!」他初时答应赵明去借屠龙刀,只不过是为了大丈夫千金一诺,不能食言,此刻想到金花婆婆会去和义父为难,恨不得插翅赶去相救。当下赵明带着两人,来到王府之前,向府门前的卫士嘱咐了几句。那卫士连声答应,回身入内,不久便牵了九匹骏马,提了一大包金银出来。赵明等三人骑了三匹马,让那六匹马跟在身后轮流替换,直向东行。
次日清晨,那九匹马都已疲累不堪,赵明向地方官出示汝阳王调动天下兵马的金牌,再换了九匹坐骑,当日深夜,已驰抵海边。
赵明骑马直入县城,命县官急速备好一艘最坚固的大海船,船上舵工、水手、粮食、清水、兵刃、寒衣,一应备齐除此之外所有海船立即驱逐向南,海边的一百里内,不许另有一艘海船停泊。汝阳王金牌到处,小小的县官如何敢不奉命唯谨,不到一日,一切均已办妥。赵明和无忌、小昭三人均换上水手装束,用油彩抹得脸上黄黄的,再黏上两撇鼠须,更无半点破绽。三人坐在海船之中,专等金花婆婆到来。
这明明郡主料事如神,果然等到傍晚,一辆大车来到海滨,金花婆婆携着蛛儿和周芷若,前来雇船。船上水手早受赵明之嘱,诸多推托,直到金花婆婆取出一锭黄金作为船资,船老大方始勉强答应。金花婆婆等三人一上船,便命扬帆向东。
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之中,一叶孤舟,正向东南行驶。
这艘海船船身甚大,船高二层,船头甲板和左舷右舷均装有铁炮,原是蒙古军的炮船。当年蒙古大军拟远征日本,大集舟师,不料一场飓风,将蒙古海军打得七零八落,东征之举,归于泡影,但舟舰的规模,也从那时起遗了下来。这艘大炮船若是泊在岸边,自是颇显威武,但到了大海之中,却又成了犹如随风飘荡的树叶一般。
这时张无忌、赵明、小昭三人,化装了水手,躲在船舱下层。当日赵明一见到这艘船,就知不妙,百密一疏,竟没想到那位县官加倍巴结,去向水师借了一艘炮船来。临到上船之时,船中粮食清水均已齐备,而其余海边船只,已遵奉赵明之命,早向南驶出数十里之外。赵明苦笑之下,只有嘱咐众水手在炮口上多挂渔网,在船上装上几担鲜鱼,装作是炮船旧了无用,早已改作了渔船。金花婆婆在海边到处寻不到船,见有这样一艘大船,便雇了下来,倒也没瞧出破绽。
其时舟行已有两日,张无忌和赵明在底舱的窗洞中向外瞧去,只见白天的日头,晚上的月亮,总是在左舷出现,显然这船是在迳向南行。其时已是初冬天气,北风大作,船帆吃饱了风,行驶甚速。无忌已和赵明商量过几次:「我那义父是在极北的冰山岛上,咱们要去找他,必须北行才是,怎么反而南去?」赵明每次总是答道:「这金花婆婆必定另有古怪。何况这时节没南风,咱们便要北驶,也没法子。」
到得第三日午后,那舵工抽空下舱来向赵明禀报,说道金花婆婆对这一带海程甚是熟悉,什么地方有大沙滩,什么地方有礁石,竟比这舵工还要清楚。张无忌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是了!莫非她是要回灵蛇岛去?」赵明道:「什么灵蛇岛?」张无忌道:「金花婆婆的老家是在灵蛇岛啊,她故世的丈夫叫做银叶先生,灵蛇岛金花银叶,当年威震江湖,难道你没听说过么?」赵明噗哧一笑,道:「你就大得我几岁,江湖上的事儿,倒像是挺内行似的。」张无忌笑道:「明教的邪魔外道,原比郡主娘娘多知些江湖的闲事。」他二人本是死敌,各统豪杰,打过几次激烈的硬仗,但在海船的舱底同处数日之后,言笑不禁,又共与金花婆婆为敌。相互间的隔膜竟是一天少于一天。
那舵工禀报之后,只怕金花婆婆知觉,当即回到掌舵之处。赵明笑道:「大教主,那就烦你将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的事迹,说些给我这独处深宫的小丫头听听。」无忌笑道:「说来惭愧,银叶先生是何等样人,我是一无所知,那位金花婆婆,我却大大的跟她作过一番对。」于是将自己如何于蝴蝶谷中跟「蝶谷医仙」胡青牛学医;如何各派人众被金花婆婆和灭绝师太整得生死不得;如何胡青牛、王难姑夫妇终于又死于金花婆婆手下种种情由,一一向赵明说了。他想胡青牛脾性虽然怪僻,但对自己实在不错,一想到他夫妇二人的尸体被金花婆婆高高挂在树上的情景,不由得眼眶红了。他说这番故事,只是将蛛儿要擒自己到灵蛇岛去作伴、自己执意不肯、反而将她咬了一口的事略去了不说。为何要略去此节,自己心中也说不上来,或许怕被赵明听来颇为不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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