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回 紫衫龙王



  赵明一声不响的听完,脸色郑重,说道:「张公子,初时我只当这老婆婆只是一位武功极强的高手,原来其中尚有许多恩怨过节,听你说来,这老婆婆极不好斗,咱们可千万大意不得。」张无忌笑道:「郡主娘娘文武双全,手下又统率着这许多奇材异能之士,对付区区一个金花婆婆,那也是游刃有余了。」赵明笑道:「就可惜大海之中,没法召唤我手下的众武士、诸番僧去。」
  无忌微微一笑,道:「这些煮饭的厨子,拉帆的水手,便算不得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也该算是第二流了吧?」赵明一怔,随即格格笑了起来,说道:「佩服,佩服!大教主果然好眼力,须瞒你不过。」
  原来赵明回到王府去取马金之时,暗中已然嘱咐卫士,调动了一批下属,赶到海边听由吩咐。这些他是快马赶程,只比无忌迟到了半天。她所调之人,均未参与万法寺之战,从没与无忌朝过相,扮作了厨工、水手之属。但学武之人,神情举止自然流露,纵然极力掩饰,张无忌瞧在眼中,心里早已有数。
  赵明听无忌这么一说,心中不禁多了一层思量,暗想无忌既然看出,那金花婆婆见多识广,老奸巨猾,更是早已识破了机关。好在自己人多势众,她识破也好,不识破也好,若是动手,她连蛛儿在内,终究不过两人,那也不足为惧。她既不挑破,自己便不妨假作痴呆。
  这几日之中,无忌最耽心的,便是周芷若服了金花婆婆那颗丸药后,毒性是否发作,赵明知他心意,见他眉头一皱,便派人到上舱上去假作送茶送水,察看动静,每次回报,均说周姑娘言行如常,一无中毒征状。这样几次之后,无忌也有些不好意思了,静坐默想之际,又不免想到当日西域雪地中的情境,蛛儿如何陪伴自己,如何为何太冲、武烈、丁敏君等人围逼之际,尚来与自己见上一面,想到自己曾当着何太冲、武烈等众人之面,大声说道:「姑娘,我诚心愿意,娶你为妻,只盼你别说我不配。」又道:「从今而后,我会尽力爱护你,照顾你,不论有多少人来跟你为难,不论有多么厉害的人来欺侮你,我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你周全。我要使你心中快乐,忘去了从前的苦处。」
  这日他静坐船舱一角,心中又默念到这几句话,不禁红晕上脸。赵明忽道:「呸!你又想你的周姑娘了!」无忌道:「没有!」赵明道:「哼,想就想,不想就不想,难道我管得着么?男子汉大丈夫,撒什么谎?」无忌道:「我干什么撒谎?我跟你说,我想的不是周姑娘。」
  赵明道:「你若是想苦头陀、韦一笑,脸上不会是这样的神情。那几个又丑又怪的家伙,你想到他们之时,会这样又温柔,又害臊么?」
  无忌不好意思的一笑,道:「你这人也真厉害得过了份,别人心里想的人是俊是丑,你也知道。老实跟你说,我这时候想的人哪,偏偏一点也不好看。」
  赵明见他说得诚恳,微微一笑,就不再理他,她虽聪明,却也万万没料到他所思念的意是船舱上层中那个丑女蛛儿。
  无忌想到蛛儿为了练那「千蛛绝户手」的阴毒功夫,弄得容颜凹凸不平,那晚废园重见,唯觉更损于昔时,言念及此,情不自禁的叹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惋惜她面容难看,只是觉到她这种邪门功夫越练越深,只怕身子心灵,两蒙其害。待得想到那日殷利亨说起自己坠崖身亡,蛛儿伏地大哭的一番真情,心下更是感激。他自到光明顶上之后,日日夜夜,不是忙于练功,便是为明教奔走,几时能得安安静静,想想自己的心事?偶尔虽也记挂着蛛儿,也曾命冷谦派人在光明顶四周寻觅,也曾向韦一笑查问,但一直不见踪迹,此刻见到了蛛儿,心下又是深深自责:「她对我这么好,可以我对她竟是如此寡情薄义?何以这些时日之中,我竟没将她放在心上?」其实,张无忌做了明教教主之后,他是把自己的私事一概都抛之脑后了。
  赵明忽道:「你又在懊悔什么了?」张无忌尚未回答,突听得船面上传来一阵吆喝之声,接着便有水手下来禀道:「前面已见陆地,老婆子命咱们驶近。」赵明与无忌从窗孔中望将出去,只见数里外是个树木葱翠的大岛,岛的东端奇峰挺拔,耸立着好几座高山。那船吃饱了风,直驶而前。只一顿饭功夫,已到了岛前。那岛的东首山石直降入海,并无浅滩,是以那船吃水虽深,却可舶在岸边。
  海船停舶未定,猛听得山顶传来一声长啸,声若龙吟,悠悠不绝,雄武威壮,令人听之精神为之一振。无忌蓦地听到啸声,当真是惊喜交集,这啸声熟悉之极,正是义父金毛狮王谢逊所发。一别十余年,义父雄风如昔,怎不令他心花怒放?当时也不及细思谢逊如何会从极北的冰火岛上来到此处,也顾不得被金花婆婆识破本来面目,急步从木梯走到后梢,向啸处所发出的山峰上望去,只见四条汉子手执兵刃,正围着一个身形高大之人在舍死忘生的激斗。那身形高大之人披着一件灰布长衫,空手而搏,正是金毛狮王谢逊。张无忌一瞥之下,便见义父双眼虽盲,虽然是以一敌四,虽然是赤手空拳的抵挡四件兵刃,但丝毫不落下风。他从未见过义父施展武功,此刻只瞧了几招,心下甚喜:「昔年金毛狮王威震天下,果然是名不虚传。我义父武功远在青翼蝠王之上,足可与外公并驾齐驱。」但那四人也是武功了得的高手,那山甚高,从下面望将上去,瞧不明白四人的面目,但见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背上负着若干布袋,看来是丐帮中的子弟长老。旁边另有三人站着掠阵,似乎倘若这四人支持不住,便即上前相助。只听一人说道:「交出屠龙刀——饶你不死——宝刀换命——」山间劲风将他的言语一声断断续续的送将下来,无忌耳音虽灵,但隔得远了,却也听不明白。须然只听得这几句,已知这一干丐帮人众,乃是意在劫夺屠龙宝刀。只听得谢逊哈哈大笑,说道:「屠龙刀便在我身边,丐帮的臭贼,有本事便来取去。」他口中说话,手脚上招数半点不缓。
  金花婆婆身形一晃,已到了岸上,咳嗽数声,说道:「丐帮群侠光降灵蛇岛,不来跟老婆子说话,却去骚扰灵蛇岛的贵宾,意欲如何?」无忌心道:「原来这岛便是灵蛇岛了,听金花婆婆言中之意,似乎我义父是她请来的客人?我义父当年无论如何不肯离冰火岛回归中原,怎地金花婆婆一请,他便肯来?金花婆婆又怎地知道我义父他老人的所在?」只见山顶上数人一听山下来了强援,只盼及早拾夺下谢逊,攻得更加紧了。岂知这么一来,登时犯了武学中的大忌。须知谢逊双眼已盲,全凭听取敌人兵刃来路的风声,以资辨位应敌。这四名丐帮众出手一快,风声更响,谢逊长笑一声,砰的一拳,击中在一人前胸,那人长声惨呼,从山顶上直坠下来,拍的一声巨响,摔得头盖破裂,脑浆四溅。旁边掠阵的三人见情势不对,其中一人喝道:「退开!」轻飘飘的一拳击了出去,这一拳的拳力若有若无,教谢逊无法辨明来路。果然拳力直击到谢逊身数寸之处,他才知觉,急忙应招,已是手忙脚乱,大为狼狈。先前打斗的三人让身闪开,旁边掠阵一个老者又加入战团。此人与先前那人一般的打法,也是轻柔的掌法。数招一过,谢逊左支右绌,迭遇险招。金花婆婆喝道:「季长老,郑长老,金毛狮王眼睛不便,你们用这等卑鄙手段,枉为江湖上的成名英雄。」她一面说,一面撑着拐杖,走上山去。别看她颤巍巍的体态龙钟,似乎被山风一括,便要摔将下来,那知她身形移动,竟是极快——。
  但见金花婆婆拐杖在地上一登,身子便乘风而虚般的向前一纵,几个起落,已到了山腰。蛛儿跟随在后,她武功便不及金花婆婆的精纯,但纵跃之际,却也极快,但也看得出她已出全力,不似金花婆婆这等行若无事。张无忌挂念着义父安危,也大跨步登山。赵明跟着上来,低声道:「有这老婆子在,狮王无险,你不必出手,隐藏形迹要紧。」无忌点了点头,反手挽着她上,紧紧跟随在蛛儿身后。这时只看到蛛儿婀娜苗条的背影,若是不瞧她的面目,何尝不是个绝色美女,何尝输与赵明、周芷若、小昭三人。他心念一动之下,随即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义父身处凶险,这当口你却去瞧人家姑娘,心中品评她相貌身材,美是不美?」其实张无忌既见金花婆婆上山相救,知道这位老婆婆武功高极,义父已无危险,他此时已二十二岁,当年和蛛儿曾有婚嫁之约,虽然作得不准,但青年男儿,偶兴求偶之念,那也是人情之常,不足深责。
  四个人片刻间到了山巅。只见谢逊双手出招极短,紧紧守住门户,全是防御的打法,只等敌人的拳脚攻近,这才以小擒拿手拆解。这般打法一时可保无虞,但要击敌取胜,却也不能。张无忌站在一棵大松树之下,眼见义父满脸皱纹,头发已然白多黑少,与当日分手之时,已是苍老了甚多,想是这十多年来独处荒岛,日子过得甚是艰辛,心下不由得甚是难过,胸口一阵激动,忍不住便要代他打发敌人,扑上前去想认。赵明知他心意,捏一捏他的手掌,摇了摇头。
  只听金花婆婆说道:「季长老,你的『阴出掌大九式』驰誉江湖,何必鬼鬼祟祟,变作绵掌的招式?郑长老更加不成话了,你将『回风拂柳拳』暗藏在八卦拳中,难道金毛狮王谢大侠便不知道了——咳咳——昔年丐帮是江湖上第一行侠仗义的大帮会,唉,近年来每况愈下,越来越不成话了——咳咳——」谢逊瞧不见敌人的招式,对敌时十分吃亏,加之那季郑二长老十分狡狯,出招时故意变式,便谢逊捉摸不定。金花婆婆这一点破,谢逊已然胸有成竹,乘着郑长老拳法变不变之际,呼的一拳击出,正好和郑长老一拳相抵。这一拳威力奇大,幸好郑长老武功也强,但还是退了两步,方得拿定桩了。季长老从旁挥掌相护,使谢逊无暇追击。
  张无忌瞧这丐帮二老时,只见那季长老矮矮胖胖、满脸红光,倒似个肉庄屠夫,那郑长老却憔悴枯瘦,面有菜色,才不折不扣似个丐帮人物。远处站着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也是穿着丐帮的服色,但衣衫浆洗得干干净净,背上竟也负着八个布袋,以他这等年纪,居然做到丐帮中的八袋长老,那也是极为罕有之事。无忌瞧了两眼,只觉此人相貌好熟,似在何处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忽听那人说道:「金花婆婆,你明着不助谢逊,这口头相助,难道不算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阁下也是丐帮中的长老么?恕老婆子眼拙,倒没会过。」那人笑道:「在下新任长老不久,婆婆自是不识。在下姓陈,草字友谅。」无忌一听他自报姓名,登时记起,心道:「陈友谅,是了!那日太师父带我往少林寺求医,有一少年过目不忘,将太师父手录的『武当九阳功』背得一字不漏,便是此人了。但他是少林子弟,怎地当起丐帮的长老来了?嗯,丐帮之中,各门各派的子弟均有,少林子弟授入丐帮,也不足奇。他聪明迥人,若是习得少林派的上乘武功,一进丐帮,自能出人头地。何况他尚且偷习我太师父的武当九阳功。身兼武当少林两派之所长,何愁不在丐帮中身居高位。」
  金花婆婆厉声道:「武当派门下的弟子,也投进了丐帮么?」张无忌从陈友谅朗声对答、调匀气息的内功之中,原已听出他已颇得武当派内功的心法,听金花婆婆这么一叫,心下暗怒:「这人偷学了我太师父的『武当派九阳功』心法,竟然暗自修练,好一丢脸!」对金花婆婆耳音之敏锐,不禁甚是佩服。只听陈友谅笑道:「在下出身少林,这位老婆婆强换在下门派,好笑啊好笑!」他说这几句话时,吐气刚猛,确是九阳功的法门。张无忌于少林、武当两派的九阳功都曾学过,一听之下,心想此人兼习两派内功,各有所成,实是才智过人。蓦听得吆喝之声大作,郑长老的左臂又中了谢逊一拳,本来在旁观斗的三名丐子弟,又挺兵刃上前围攻。这三人武功不及季郑二长老,本来反而碍手碍脚,但谢逊双目已盲,而且他目盲之后从未和人动手过招,绝无临敌经验,今日初逢强敌,全凭听风辨声,敌人在拳脚之中再加上兵刃,那就极难辨别方向,片刻之间,肩头已中了一刀。无忌见情势危急,正要出手,赵明低声道:「金花婆婆岂能不救?」无忌略一迟疑,只见金花婆婆仍是挂着拐杖,微微冷笑,并不上前相援,便在此时,谢逊左腿又被郑长老踢中了一脚。这一脚力道极其强劲,谢逊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五名丐帮人众大喜,同时扑上,张无忌手中早已扣了七粒小石子,右手一振,七粒石子分击五人。这七粒石子还未打到五人身上,猛见黑光一闪,嗤的一声响,三件兵刃登时削断,五个人中有四人被齐斩断,分为八截,一齐摔下山麓,只有郑长老断了一条右臂,跌倒在地,背心上还嵌了张无忌所发的两粒石子。那四个被斩之人的身上,也均嵌了石子,只是刀斩在先,石子打中在后,无忌这一下出手,倒是变成多余的了。
  这一下变故来得快极,众人无不心惊。但见谢逊手中提着一柄黑沉沉的大刀,正是号称「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他横刀站在山巅,威风凛凛,宛如天神一般。张无忌自幼便见到这柄大刀,却没想到其锋锐威猛,竟至如斯。金花婆婆喃喃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武林至尊,宝刀屠龙!」那郑长老一臂被斩,痛得杀猪似的大叫。陈友谅脸色惨白,朗声道:「谢大侠武功盖世,佩服佩服。这位郑长老请你下放下山去,在下抵他一命便是,便请谢大侠动手!」此言一出,众人群相动容,没料到此人倒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江湖上最讲究的便是一个「义」字,张无忌本来甚是瞧他不起,此刻倒是好生敬重。谢逊道:「陈友谅,嗯,陈友谅,你倒是条好汉,将这姓郑的抱了去吧,我也不来难为于你!」陈友谅道:「在下先行谢过谢大侠不杀之恩,只是丐帮已有五人命丧谢大侠之手,在下十年之内若是习武有成,再来了断今日的恩仇。」谢逊听他在此凶险之极的境地下,居然说出日后寻仇的话来,自己只须踏上一步,宝刀一挥,此人万难逃过,但仍是丝毫不惧,可算得是武林中极有胆色的人物,当下说道:「老夫若再活得十年,自当领教阁下少林、武当两派兼修的神功。」陈友谅抱拳向金花婆婆行了一礼,说道:「丐帮擅闯贵岛,这里谢罪了!」抱起郑长老,大踏步走下山去。
  金花婆婆向张无忌瞪了一眼,冷冷的道:「你这小老儿好准的打穴手法啊。你为何手中扣了七粒石子?本想一粒打陈友谅,一粒便来打我是不是?」张无忌见她识破了自己扣着七石的原意,却没识破自己本来的面目,当下便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金花婆婆厉声道:「小老儿,你尊姓大名啊?假扮水手,一路跟着我老婆婆,却是为何?在金花婆婆面前弄鬼,你还要性命不要?」
  张无忌不擅撒谎,一怔之下,竟然答不上来。赵明放粗了嗓子道:「咱们巨鲸帮,向在大海之上,做的是没本钱的买卖。老婆婆出的金子多,便送你一趟,又待如何?这位兄弟瞧着丐帮恃多欺人,出手相援,原是好意,没料到谢大侠武功如此了得,倒显得咱们多事了。」她学的虽是男子声调,但仍不免尖声尖气,听来十分刺耳。只是她化装精妙,活脱是个黄皮精瘦的老儿,金花婆婆倒也没瞧出破绽。谢逊左手一挥,道:「多谢了!你们去吧。唉,金毛狮王虎落平阳,今日反要巨鲸帮相助。一别江湖二十载,武林中能人辈出,我何必再回来?」说到最后这几句话时,语调中充满了意气消沉,感慨伤怀之情。原来张无忌手发七石,劲力之强,世所罕有,谢逊听得清清楚楚,既震惊武林有这等高手,又自伤今日全仗屠龙刀之助,方得脱困于宵小的围攻,回思二十余年前王盘山气慑群豪的雄风,当真是如同隔世了。金花婆婆道:「谢贤弟,我知你不喜旁人相助,是以没有出手,你没见怪吧?」张无忌听金花婆婆竟然称他义父为「贤弟」,心中微觉诧异,只听谢逊道:「有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这次回去中原,探听到了我那无忌孩儿什么讯息?」无忌心头一震,只觉一只柔软的手掌伸了过来紧紧的握住他手,知道赵明不欲自己于此刻上前相认,适才自己没听赵明的话,贸然发出石子相援,已然做得冒昧,只是关切太过,不敢轻易冒险,此刻忍得一时,却无关碍,只听金花婆婆道:「没有!」谢逊长叹一声,隔了半晌,才道:「韩夫人,咱们兄弟一场,你今日可不能骗我瞎子,我那无忌孩儿,当真还活在世上么?」
  金花婆婆迟疑未答,蛛儿突然说道:「谢大侠——」金花婆婆左手伸出,紧紧扣住她手腕,瞪眼相视,蛛儿便不敢再说下去了。谢逊道:「殷姑娘,你说,你说!你婆婆在骗我,是不是?」蛛儿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金花婆婆右掌举起,放在她的头顶,只须蛛儿一言说得不合她心意,内力一吐,立时便取了她性命。蛛儿答道:「谢大侠,我婆婆没骗你。这一次咱们去中原,没打听到张无忌的讯息。」金花婆婆听她这么说,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将右掌提起,离开了她的脑门,但左手仍是扣着她的手腕。谢逊道:「那么你们打听了什么消息?我明教怎样了?咱们这些故人怎么样?」金花婆婆道:「不知道。江湖上的事,我没去打听。我是要先去找峨嵋派的灭绝老尼,报那一剑之仇,其余的事,老婆子也没放在心上。」
  谢逊怒道:「好啊,韩夫人,那日你在冰火岛上,是对我怎样说来?你说我那张五弟夫妇在武当山上双双自刎,我那无忌孩儿成为一个没人照料的孤儿,流落江湖,到处被人欺凌,惨不堪言,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谢逊又道:「他说他被人打中了一掌玄冥神掌,日夜苦受熬煎,你在蝴蝶谷中曾亲眼见他,要他到灵蛇岛来,他却执意不肯,是也不是?」金花婆婆道:「不错!我若骗了你,天诛地灭,金花婆婆比江湖上的下三滥还要不如。」谢逊道:「殷姑娘,你又怎么说来?」蛛儿道:「我说当时我苦劝他来灵蛇岛,他非但不听,反而咬了我一口。我手背上齿痕犹在,决非假话。」赵明抓着张无忌的手掌忽地紧了一紧,双目凝视着他,眼中流露出又是取笑,又是怨怼的神色,意思是说:「好啊,你骗得我好苦,原来这个姑娘识得你在先,你们中间还存着许多纠葛过节。」无忌脸上一红,想起表妹殷离(即蛛儿)对自己的一番古怪情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突然之间,赵明抓起无忌的手来,放在口边,在他手背上狠狠的咬了一口。这一口咬下,无忌手背上登时鲜血迸流,体内的九阳神功自然而然生出抵御之力,一弹之下,将赵明的嘴角都震破了,也流出血来。但两人都忍住了不叫出声。无忌眼望赵明,不知她为何突然咬自己一口,却见她眼中满是笑意,脸上晕红流霞,丽色生春,虽然口唇上黏着两撇假须,仍是不掩甚娇美绝艳。
  张无忌满腹狐疑,只听谢逊又道:「好啊!韩夫人,我只因挂念我那无忌孩儿孤苦,这才万里迢迢的离了冰火岛重回中原。你答应我去探访无忌,却何必不守诺言?」张无忌眼中的泪水滚来滚去,此时才知义父明知遍地仇家,仍是不避凶险的回到中原,全是为了自己。只听金花婆婆道:「当日咱们怎生说来?我跟你寻访张无忌,你便借屠龙刀给我。谢贤弟,你借刀于我,老婆子言出如山,自当为你探访这少年的确实音讯。」谢逊摇头道:「你先将无忌领来,我自然借刀与你。」金花婆婆冷冷的道:「你信不过我么?」谢逊道:「世上之事,难说得很,亲如父子兄弟,也有信不过的时候。」无忌知他想起了成昆的往事,心中又是一阵难过。
  金花婆婆道:「那你定是不肯先借刀的了?」谢逊道:「我放了丐帮的陈友谅下山,从此灵蛇岛上再无宁日,不知武林中将有多少仇家前来跟我为难。金毛狮王早已非复当年,除了这柄屠龙刀外,再也无可倚仗,嘿嘿——」他突然冷笑数声,道:「韩夫人,适才五人围攻兄弟,连那位巨鲸帮的好汉也知手中扣上七枚石子,难道你心中不是存着加害于我之意么?那人会疑心于你,难道我不会疑心么?你是盼望我命丧丐帮手底,然后你再来捡这现便宜。谢逊眼睛虽瞎,这心可没有瞎。韩夫人,我再问你一句,谢逊到你灵蛇岛来,此事十分隐秘,何以丐帮却知道了?」金花婆婆道:「我正要好好的查个明白。」谢逊伸手在屠龙刀上一弹,放入长袍之内,说道:「你不肯为我探访无忌,那也由你。谢逊唯有重入江湖,再闹了一个天翻地覆。」说罢仰天一声清啸,纵身而起,从西边山坡上走了下去。但见他行走极是迅捷,越走越远,直向岛北的一座山峰走去。那山顶上孤零零的盖着一所茅屋,想是他便住在那里。
  金花婆婆等谢逊走远,回头向张无忌和赵明瞪了一眼,喝道:「滚下去!」赵明拉着无忌的手,当即下山,回到船中。无忌道:「我要瞧义父去。」赵明道:「当你义父离去之时,金花婆婆目露凶光,你没瞧见么?」无忌道:「我也无惧于她。」赵明道:「我瞧这岛中藏着许多诡秘之事。丐帮人众何以会到灵蛇岛来?金花婆婆如何得知你义父的所在?如何能找到冰火岛去?这中间实有许多不解之处。你去将金花婆婆一掌打死,原也不难,可是那就什么也不明白了。」无忌道:「我也不想将金花婆婆打死,只是义父想得我好苦,我要快去见他。」赵明摇头道:「别了十多年啦,也不争再等一两天,张公子,我跟你说,咱们固然防金花婆婆,可是更得防那陈友谅。」无忌道:「那陈友谅么?此人很重义气,倒是条汉子。」赵明道:「你心中真是这么想?没骗我么?」无忌奇道:「骗你什么?这陈友谅甘心代郑长老一死,岂不是十分难得?」
  赵明一双妙目凝视着无忌,叹了口气,道:「张公子啊张公子,你是明教教主,要统率多少杰傲不驯的英雄豪杰,如此容易受人之欺,那如何得了?」无忌奇道:「受人之欺?」赵明道:「这陈友谅明明在欺骗谢大侠,你眼睛瞧得清清楚楚,怎地会看不出来?」无忌跳了起来,道:「他在骗我义父?」
  赵明道:「当时谢大侠屠龙刀一挥之下,丐帮高手四死一伤,那陈友谅武功再高,也未必能逃得出屠龙刀刃锋一割。处此佳境,不是上前拚命送死,便是跪地求饶,可是你想,谢大侠不愿自己行踪被人知晓,陈友谅再磕三百个响头,未必能哀求得谢大侠心软,除了假装仁侠重义,难道还有很好的法子?」她一面说,一面在张无忌的手背上的伤口上敷了一层药膏,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无忌听他解释陈友谅的处境,果是一点不错,可是回想当时陈友谅慷慨陈辞,语气中实无半点虚假,仍是将信将疑。
  赵明又道:「好,我再问你一句话:那陈友谅对谢大侠说这几句话之时,他双手怎样,两只脚怎样?」无忌那时听着陈友谅说话,时而瞧瞧他脸,时而瞧瞧义父的脸色,没留神陈友谅双手双脚如何,但他全身姿势,其实均已瞧在眼中,旁人不提,他也就忽略了,所谓「视而不见」,便是此意。此刻听赵明一问,当时的情景,便重新映入脑海之中,说道:「嘿,那陈友谅右手略举,左手横摆,那是武当拳法的一招『狮子搏兔』他两只脚么?嗯,是了,这是少林拳中的一招『降魔踢斗式』。
  难道他口中假装向我义父求情,其实是意欲偷袭么?那可不对啊,这两下招式不管用。」赵明冷笑道:「张公子,你于世上的人心鬼蜮,可真明白太少。谅那陈友谅有多大武功,他向谢大侠偷袭,焉能得手?此人聪明机警,乃是第一等的人才,定当有自知之明。倘若他假装义气深重的鬼技俩给谢大侠识破了,不肯饶他性命,依他当时所站的位置,他一招『降魔踢斗式』踢的是谁?那一招『狮子搏兔』搏的是那一个?」
  张无忌并非呆钝愚鲁之人,只不过对人处处往好的一端去想,以致没去深思陈友谅的诡计,赵明这么一提,他脑海中一闪,背脊上竟是微微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他——他这一脚踢的是躺在地下的郑长老,手下抓中的是殷姑娘。」赵明嫣然一笑,道:「对啦!他一脚踢起郑长老往谢大侠身前飞去,再抓着那位跟你青梅竹马、结下啮手之盟的殷姑娘,往谢大侠身前一推,这么缓得一缓,他便有机可乘,或能逃得性命。虽然谢大侠神威盖世,此计未必得售,但除此之外,更无别法。倘若是我,所作所为自当跟他一模一样。我直到现下,仍是想不出更好的法子。此人在顷刻之间,机变如此,当真是了不起的人物。」说着不禁连连赞叹。张无忌越想越是寒心,世上人心险诈,他自小便经历得多了,但像陈友谅那样厉害,倒也少见,过了半晌,说道:「赵姑娘,你一眼便识破他的机关,只怕比他更是了得。」
  赵明脸一沉,道:「你是讥刺我么?张公子,我跟你说,你如怕我心地险恶,不如远远的避开我为妙。」无忌笑道:「那也不必。你对我所使的诡计已多,我事事会防着些儿。」赵明微微一笑,道:「你防得了么?怎么你手背上给我下了毒药,也不知道呢?」无忌一惊,果觉伤口中微觉麻痒,颇有异状,急忙撕下手帕,伸手背到鼻端一嗅,只闻到一阵甜甜的香气,不禁叫道:「啊哟!」知道那是「去腐消肌膏」,原是外科中用作烂去腐肉的消蚀药膏,给她涂在手背之上,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毒药,但给她牙齿咬出的齿痕,却是烂得更加深了,急忙奔到船尾倒些清水来擦洗个干净,赵明跟在他身后,笑吟吟的助他擦洗。无忌在她肩头上一推,恼道:「你别走近我,这般恶作剧干么?难道人家不痛么?」那「去腐消肌膏」本身有一种特异的甜香气息,但赵明在其中调了些自己所用的胭脂,再用自己的手帕给他包扎,教无忌不致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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