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被他一推,格格笑了起来,说道:「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是怕你痛得厉害,才用这个法子。」无忌不去理她,气愤愤的自行回到船舱,闭上了眼睛。赵明跟了进来,叫道:「张公子!」无忌假装睡着,赵明叫了两声,无忌索性打起呼来。赵明道:「早知如此,我索性涂上毒药,取了你的狗命,胜于被你不理不睬。」无忌睁开眼来,道:「我怎地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了,你且说说。」赵明笑道:「我若是说得你信服,你便如何?」无忌道:「你惯会强辞夺理,我自然辩你不过。」赵明笑道:「你还没听我说,心下早已虚了,早知道我是对你一番好意。」
无忌「呸」了一声道:「天下有这等好意!伤了我的手背,不来陪个不是,那也罢了,再跟我涂上些毒药,我宁可少受你些这等好意。」赵明道:「嗯,张无忌,我且问你:我咬你这口深呢,还是你咬殷姑娘这口深?」无忌脸上一红,道:「那——那是以前的事了,你提它干么?」赵明道:「我偏要提。我要问你,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无忌道:「就算是我咬殷姑娘这口深。可那时候她抓住了我,我当时武功不及她,怎么也摆脱不了,小孩子心中急起上来,只好咬人。你又不是小孩子,我又没有抓住你,要你到灵蛇岛来?」赵明笑道:「这就奇怪了。当时她抓住了你,要你到灵蛇岛来,你死也不肯来,怎地现下人家没请你,你却又巴巴的跟了来?究竟是人大心大,什么也变了。」无忌脸上又是一红,笑道:「这是你叫我来的!」赵明听了这话,脸上也红了,心中感到一阵甜意,无忌那句话似乎是说:「她叫我来,我是死也不肯来。你叫我来,我便来了。」
两人半晌不语,眼光一相对,急忙都避了开去。赵明低下了头,轻声道:「好吧!我跟你说,当年你咬了这殷姑娘一口,她隔了这么久还是念念不忘于你,我听她说话的口气啊,只怕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咬你一口,也要叫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无忌听到这里,这才明白她的深意,心中感动,却说不出话来。赵明又道:「我瞧她手背上的伤痕,你这一咬得很深。我想你咬得深,她也记得深。要是我也像你这般,重重的咬你一口,却狠不了这个心,咬得轻了,只怕你将来忘了我。左思右想,只好先咬你一下,再涂些『去腐消肌散』,把那牙齿印儿烂得深些。」无忌先觉好笑,随即忌到她此举虽然异想天开,究竟是对自己一番深情,叹了口气道:「我不怪你了。算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其实,你待我如此,用不着这么,我也决不会忘。」
赵明本来柔情无限,一听此言,眼中又露出狡狯顽皮之意,笑道:「你『待我如此』,是说我待你不好呢,还是如此好?张公子,我待你不好的事情很多,待你好的,却是没有一件。」张无忌道:「以后你多待我好一些,那就成了。」握住她的左手,放到自己口边,笑道:「我也来狠狠咬上一口,教你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赵明突然一阵娇羞,撤脱了他手,奔出舱去,一开舱门,险险与小昭撞了个满怀。赵明吃了一惊,暗想:「糟糕!我跟他这些言语,莫要都被小丫头听去啦,那可羞死人了!」不由得满脸通红,奔到了甲板之上。
小昭走到无忌身前,说道:「公子,我瞧见金花婆婆和那位丑姑娘从那边走过,每个人都负着一只大袋子,不知在捣什么鬼。」无忌嗯了一声,他适才和赵明说笑,渐涉于私,突然见到小昭,不免有些羞惭,楞了一楞,才道:「是不是走向岛北那山上的小屋?」小昭道:「不是,她二人走向东北,似乎在争辩什么。那金花婆婆好似很生气的样子。」
张无忌走到船尾,遥遥瞧见赵明俏立船头,眼望大海,只是不转过身来,但听得海中波涛,忽喇急喇的打在船边。无忌心中,也是如潮水起伏,难以平静。良久良久,只见太阳从西边海波中没了下去,岛上树木山峰,慢慢的阴暗朦胧,这才回进船舱。
无忌用过晚饭,向赵明和小昭道:「我去探探义父去,你们守在船里吧,免得人多了被金花婆婆惊觉。」赵明道:「那你索性再等一个更次,待天色全黑了再去。」无忌道:「那也说得是。」他一心只长惦记着义父,这一个更次,着实难熬。好容易等得四下里一片漆黑,张无忌站起身来,向赵明和小昭微微一笑走向舱门。赵明解下腰间倚天剑,道:「张公子,你带了此剑防身。」无忌一怔,道:「你带着的好。」赵明道:「不!你此去我有点儿担心。」无忌笑道:「担心什么?」赵明道:「我也说不上来。金花婆婆诡秘难测,陈友谅鬼计多端,又不知你义父是否相信你就是他那『无忌孩儿』——唉,此岛号称『灵蛇』,说不定岛上有什么厉害的毒物,更何况——」她说到这里,住口不说了。无忌道:「更何况什么?」赵明举起自己手来,在口唇边作个一咬的姿势,嘻嘻一笑,自己脸却红了。张无忌知她说的是他表妹殷离,摆了摆手,跃上岸去。赵明叫道:「接住了!」将倚天剑掷了过来。无忌抄手接住剑柄,心头又是一热:「她对我这等放心,竟连倚天剑也借了给我。」
无忌将剑插在背后,提气便往岛北那山峰奔去。他记着赵明的语语,生怕草中藏有怪虫毒物,是以只往光秃秃的山石上落脚。不到一顿饭功夫,已奔到那山峰脚下,他抬头一望,见峰顶那茅屋黑沉沉的,并无灯火,心想:「义父已安睡了么?」但随即想起:「他老人家双目已盲,要灯火何用?」便在此时,隐隐听得左首山腰中传来几下说话的声音。无忌伏底身子,寻声而往,那声音却又听不见了。这时一阵朔风自北吹来,刮得草木猎猎作响,无忌乘着风声,快步疾进,风声未歇,只听得前面四五丈外,一个人压低着嗓子说道:「你还不动手,在一旁延延挨挨的捣什么鬼?」正是金花婆婆的声音。答话的便是殷离,她道:「婆婆,你这么干,未免太对不起老朋友。谢大侠跟你数十年的交情,他信得过你,才从冰火岛回归中原。」金花婆婆冷笑道:「他信得过我?真是笑话奇谈了。他倘若真是信得过我,干么不肯借刀于我。他回归中原,只是要找寻他的义子,跟我有什么相干?」张无忌听了二人的对答,知道金花婆婆在安排什么毒计,意欲谋害义父,夺取宝刀,当下又向前欺进数丈。黑暗之中,依稀见到金花婆婆佝偻着身子,忽然叮的一声轻响,她身前发出一下金铁和山石撞击之声,过了一会,又是这么一响。
无忌大奇,但生怕被二人发觉,不敢再行上前瞧个明白。只听殷离道:「婆婆,你要夺他宝刀,明刀明抢的交战,尚不失为英雄行迳。灵蛇岛金花银叶,威震江湖,这等事若是传扬出去,岂不为天下好汉耻笑?就算夺得屠龙刀来,胜了峨嵋派的女弟子,也没什么光彩!」金花婆婆大怒,伸直了身子,厉声道:「小丫头,当年是谁在你父亲掌底救了你的小命?现下人大了,说不听婆婆的吩咐!这谢逊跟你非亲非故,何以要你一鼓劲儿的护着他?你倒说个道理给婆婆听听。」她语声虽然严峻,嗓声却低,似乎只怕被峰顶的谢逊听到了,其实峰顶和此处相距极远,只要不是以内力传送,便是高声呼喊,也未必能够听到。殷离将手中拿着的一袋物事往地下一摔,呛啷啷一阵响亮,她自己跟着退开了三步。
金花婆婆厉声道:「怎样?你羽毛丰了,自己便想飞了,是不是?」张无忌虽在黑暗之中,仍可见到她晶亮的目光如冷电般威势迫人。殷离道:「婆婆,我决不敢忘你救我性命,教我武艺的大恩。可是谢大侠是他——是他的义父啊。」金花婆婆哈哈一声干笑,说道:「天下竟有你这等痴丫头,那姓张的小子摔在西域万丈深谷之中,那是你亲耳听到武烈、武青婴他们说的。你不死心,硬生生将他们掳了来,详加拷问,难道这中间还有假么?这会儿那姓张的小子尸骨都化了灰啦,你还念念不忘于他。」殷离道:「婆婆,我心中可就撇不了他,也许,这就是你说的什么——什么前世的冤孽。」金花婆婆叹了口气,语气大转温和,说道:「别说当年这孩子不肯跟咱们到灵蛇岛来,就算跟你成了夫妻,他死也死了,又待怎地?幸亏他死得早,要是这当口还不死啊,见到你这生模样,怎能爱你?你眼睁睁的瞧着他爱上别个女子,心中怎样?」
殷离默然不语,显是无言可答。金花婆婆又道:「别说旁人,单是咱们擒来的那个峨嵋周姑娘,那般花容月貌,那姓张的小子非动心不可,你杀了周姑娘呢,还是杀那小子?哼哼,你倘若不练这千蛛绝户手,原是个绝色佳人,现在啊,什么都完啦。」殷离道:「他人早死了,我相貌也毁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是谢大侠既是他义父,婆婆,咱们便不能动他一根毫毛。婆婆,我只求这件事,另外我什么也听你的话。」说着双膝一曲,跪倒在地。原来她二人远赴冰火岛接回谢逊,途中耽搁了将及一年,以后重入江湖,又是谁也没来往,因之张无忌新任明教教主之事,虽然轰传武林,金花婆婆和殷离却是一无所知。
金花婆婆沉吟片刻,道:「好,你起来!」殷离喜道:「多谢婆婆!」金花婆婆道:「我答应你不伤他性命,但那柄屠龙刀我却是非取不可——」殷离道:「可是——」金花婆婆截断她的话头,喝道:「别再啰里啰唆,惹得婆婆生气。」手一扬,叮的又是一响。但见她双手连扬,渐渐走远,叮叮之声不绝于耳。殷离抱头坐在一块石上,轻轻啜泣。张无忌想到她竟对自己一往情深如此,心下大是感激。
过了一会,金花婆婆在十余丈外喝道:「拿来!」殷离无可奈何,只得提了那双布袋,走向金花婆婆之处。无忌走上几步,低头一看,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只见地下每隔两三尺,便是一根七八寸长的钢针,插入山石之中,向上的一端尖利异常,闪闪生光。无忌越想越是心惊,这金花婆婆显是担心斗不过金毛狮王,却在地下插满了钢针,欺他眼盲,只须引得他进入针地,就算不死也得重伤。若是发射暗器,谢逊听风辨器,自可躲得了,但这地下预布钢针,无声无息,双目失明之人如何能够抵挡?无忌生平极难动怒,但此刻见了这等毒计,忍不住怒气勃发,伸手便想拔去钢针,挑破她的阴谋,但转念一想:「这恶婆叫我义父为『谢贤弟』,昔日和她的交情必是非同寻常,不如待她先和义父破脸,我再来揭破这恶婆的鬼计。今日老天既教我张无忌在此,决不致让义父受到损伤。」
他心意已决,当下抱膝坐在石后,忽然间又是一阵山风吹来,风声之中,有如落叶掠地,无忌却听得出乃是轻功高强之人在悄悄欺近,转头往脚步声来处瞧去,只见一人身形瘦小,脚步轻快,躲躲闪闪的走来,正是那丐帮的长老陈友谅,手中执着一柄薄的弯刀,却用布套遮住了刀光。无忌瞧了他这等鬼鬼祟祟的模样,暗想赵明料事如神,此人果然并非善类。只听得金花婆婆长声叫道:「谢贤弟,有不怕死的狗贼来啦!」
张无忌吃了一惊,心想金花婆婆好生厉害,难道我的踪迹让他发见了?按理说决不致于。只见陈友谅伏身在长草之中,更是一动也不敢动。张无忌几个起落,又向前抢了数丈。他是要离义父越近越好,以防金花婆婆突施诡计,救援不及。过不多时,一个高大的人影从山前小屋中走了出来,正是谢逊,站在屋前,一言不发。
金花婆婆纵声说道:「谢贤弟,你对故人是步步提防,对外人却是十分轻信。你白天放了陈友谅,这会儿又来找你啦。」谢逊冷冷的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谢逊一生只是吃自己人的亏。那陈友谅又来找我,干什么来啦?」金花婆婆道:「这等奸滑小人,理他作甚?白天你饶了他性命之时,你知道他手上脚下,摆的是什么招式?他双手一招『狮子搏兔』未曾使出,脚下蓄势布力,乃是一招少林派的『降魔踢斗式』,哈哈,哈哈!」这笑声犹似群鸟夜啼,深宵听来,极是凄厉。谢逊一怔之下,已知金花婆婆所言不虚,只因自己眼盲,加之君子可欺以方,竟上了陈友谅的当。他淡淡的道:「谢逊受人之欺,已非首次。此辈宵小,江湖上要多少有多少,多杀一个,少杀一个,又何足道?韩夫人,你也算是我好朋友,当时见到了不理,这时候再来说给我听,是存心气我来着?」说到这里,突然间纵身而起,迅捷无伦的扑到了陈友谅的身前。
陈友谅大骇,大刀劈去。谢逊左手一扬,已将他手中弯刀夺过,拍拍拍连打他三个耳光,右手抓住他后颈,说道:「我此刻杀你,如同杀鸡,只是谢逊有言在先,许你十年之后,再来找我,下次再教我在此岛上撞见,咱们当场便决生死。」提起他的身子,轻轻往山坡下掷了出去。眼见那陈友谅落身之处,正是金花婆婆插满了尖针的,他只要一落下,身受针刺,她布置了一夜的奸计立时破败。金花婆婆飞身而前,伸拐杖在他腰间一挑,将他又送出数丈,喝道:「你再敢踏上我灵蛇岛一步,我杀你丐帮一百弟子。金花婆婆说过的话向来作数,今日先赏你一朵金花。」左手一扬,黄光微闪,噗的一声,一朵金花打在陈友谅左颊的「颊车穴」上,令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以免泄漏机密。陈友谅抚住左颊,头也不回的下山去了。
此时谢逊相距尖阵已不过数丈,张无忌反而落在他后面。须知他内功高出陈友谅何止数倍,屏住呼吸,谢逊和金花婆婆均不知他伏身在旁,陈友谅虽然动作极轻,却还是逃不过这两位高手的耳音。
金花婆婆回身赞道:「谢贤弟,你以耳代目,不减其明,此后重振雄风,再可在江湖上纵横二十年。」谢逊道:「我可听不出『狮子搏兔』和『降魔踢斗式』。只要得知无忌孩儿的确讯,我已死也瞑目。谢逊身上血债如山,死得再惨也是应该,还说什么纵横江湖?」金花婆婆笑道:「我明教的护法教主,杀几个人又算什么?谢贤弟,你将屠龙刀借我一用吧。」谢逊摇头不答。金花婆婆又道:「此处形迹已露,你也不能再住。我另行觅个隐僻所在,送你去小住数月,待我持屠龙刀去胜了峨嵋派的大敌,决尽全力为你探访张无忌公子。」谢逊又摇了摇头。金花婆婆道:「谢贤弟,你还记得『四大法王,紫白金青』这八个字么?想当年咱们在杨教主手下,鹰王殷贤弟,蝠王韦贤弟,再加你我二人,横行天下,有谁能挡?今日虎老雄心在,你能让紫衫龙王任由人欺,不加援手么?」张无忌听到这里,大吃了一惊,心道:「听她言中之意,莫非这金花婆婆,竟然是本教四大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天下焉有这等奇事?」只听谢逊喟然道:「这些旧事,还提它作甚?老了,大家都老了!」
金花婆婆道:「谢贤弟,做姊姊的老眼未花,难道看不出二十年来你武功大进?你又何必谦仰?咱们在这世上也没多少时候好活了,依我说啊,明教四大法王乘着没死,该当联手江湖,再轰轰烈烈的干它一番事业。」谢逊叹道:「殷二哥和韦贤弟,这时候未必还活着。尤其是韦贤弟,他身上寒毒难除,只怕已然不在人世了。」金花婆婆笑道:「这个你可错了。我老实跟你说,白眉鹰王和青翼蝠王,眼下都在光明顶上。」谢逊奇道:「他们又回去光明顶?那干什么?」金花婆婆道:「这是阿离亲眼所见。阿离便是殷贤弟的亲孙女,她得罪了父亲,她父亲要杀她。第一次是我救了她,第二次是韦贤弟所救。韦贤弟带她上光明顶去,中途又给我悄悄偷了出来。阿离,你将六大门派如何围攻光明顶,跟谢公公说说。」
殷离于是将在西域所见,简略的说了一遍,只是她未上光明顶,就给金花婆婆携回,以后光明顶上的一干事故,她就全然不知。谢逊越听越是焦急,连问:「后来怎样?后来怎样?」终于怒道:「韩夫人,你虽因争立教主之事,和众兄弟不和,但本教有难,你怎能袖手旁观?你瞧殷二哥和韦贤弟、五散人和五行旗,不是同赴光明顶出力么?」金花婆婆冷冷的道:「我取不到屠龙刀,终究是峨嵋派那灭绝老尼手下的败将,便到光明顶上,也无面目再跟她动手,去了还不是白饶?何况当日我便得知你的所在,迫不及待,便赶到冰火岛上来啦。」谢逊问道:「你如何得知我的所在?是武当派的人说的么?」金花婆婆道:「武当派的人怎么知道?张翠山夫妇受诸派勒逼,宁可自刎,也不肯露你藏身之所,武当门下自然不知。好,今日我什么也不必瞒你,我在西域撞到一个名叫武烈的人,阴错阳差,听到他和女儿说话,给我捉摸到了破绽,用酷刑逼他说了出来。」谢逊沉默半晌,才道:「这姓武的见过我那无忌孩儿,是不是?想是他骗着小孩儿家,探听到了秘密。」张无忌听到此处,心下惭愧无已,想起当年自己在朱家庄受欺,朱长龄、朱九真父女以诡计套得自己吐露真情,倘若义父竟尔因此落入奸人手中,自己可真是万死莫赎了。
只听谢逊又道:「六大派围攻明教,岂同小可,我教到底怎样?干么你到冰火岛来之时,却瞒住了不说?这一次你回去中原,总听到些音讯了。」金花婆婆道:「我跟你说了,有什么好处?左右不过是听你埋怨责备。明教兴衰亡,早跟老婆子没半点相干。当年光明顶上,左右光明使者夹击老婆子的事,你是全忘了。老婆子却记得清清楚楚。」谢逊道:「唉,私怨事小,护教事大。韩夫人,你胸襟未免太狭。」金花婆婆怒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我可气量窄小的妇道人家。当年我破门出教,立誓和明教再不相干。若非如此,那胡青牛怎能将我当作外人?他为何一定要我立誓重归明教,才肯医治银叶先生的毒伤?谢贤弟,我跟你说,这蝶谷医仙乃是我亲手所杀,紫衫龙王早已犯了明教的大戒。我跟明教还能有什么干系?」谢逊摇了摇头,道:「韩夫人,我明白你的心事。你借我屠龙刀去,口中说是对付峨嵋派,实则是要去对付杨逍、范遥。那我更加不能相借。」
金花婆婆咳嗽数声,道:「谢贤弟,当年你我的武功,高下如何?」谢逊道:「四大法王,各有所长。」金花婆婆道:「今日你坏了一对招子,再跟老婆子相比呢?」谢逊昂然道:「你要恃强夺刀,是不是?谢逊有屠龙刀在手,抵得过坏了一对招子。」他仰天一声清啸,怒声喝道:「那玉面火猴跟我相依为命,在冰火岛上伴我二十年,你为何毒死了它?我一直隐忍不言,岂难道我当真不知么?」
张无忌心头一震,那玉面火猴当年救过他父母的性命,自己幼时在冰火岛上,唯一的游侣便是这头灵猴,乍闻它的死讯,宛似丧失了一位知交好友,说不出的伤心难过。只听金花婆婆冷冷的笑了一声,说道:「这头子猴儿每之见了老婆子总是双目炯炯,不怀好意,它身法如电,不下于一位武林高手,老婆子若是一个不防,说不定还要丧生在它爪底。我想这玉面火猴既然如此灵异,那么给它吃的那几枚水蜜桃,是否曾在毒药水中浸过,它也该当分辨出来。不料猴儿总是畜生,徒负灵名,将这些水蜜桃吃得干干净净,还向老婆子拱手作揖,连连道谢呢。」张无忌只听得怒火如焚,恨不得便要纵身而出,重重打她几个耳光,一泄心中的悲愤,但转念一想:「这老婆子虽然作恶多端,终究是我教下四大护教法王之首,我须得耐心将她收服,以全昔日众兄弟的义气。」
谢逊嘘了一口长气,向前踏了一步,一对失明的眸子,瞪视着金花婆婆,神威凛凛,殷离瞧得害怕,向后退了几步。金花婆婆却佝偻着身子,撑着拐杖,偶尔发出一两声咳嗽,看来谢逊只须一伸手,便能将她砸为肉泥,但她站着一动不动,似乎全没将谢逊放在眼底。张无忌曾见过她数度出手,当真是快速绝伦,比之韦一笑,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此刻她和谢逊相对而立,一个是箭拔弩张,蓄势待发,一个却是成竹在胸,好整以暇。无忌心想她排名尚在我外公、义父和韦蝠王之上,真实的武功必是十分厉害,不禁为谢逊暗暗担心。但听得四下里鸣啾啾,朔风动树,却有一番悲凉之意。
两人相向而立,相距不过丈许,却是谁也不先动手,过了良久,谢逊忽道:「韩夫人,今日你迫得我非动手不可,违了我们四大法王昔日结义的誓言,谢逊心下好生难受。」金花婆婆道:「谢贤弟,你心肠向来很软,我当时真没料到,武林中那许多成名的英雄豪杰,都是你一手所杀。」谢逊叹道:「那是我心伤父母妻儿之仇,什么也不顾得了。我生平最最不该之事,乃是以七伤拳击毙了少林派的空见神僧。」金花婆婆凛然一惊,道:「空见神僧当真是打死的么?你什么时候,练成了这等厉害的武功。」她本来自信足可对付得了谢逊,待得听到空见神僧也死在他的拳底,心下始有惧意。
谢逊道:「你不用害怕。空见神僧只挨打不还手,他是要以广大无边的佛法,渡化我这个邪魔外道。」金花婆婆哼了一声,道:「这才是了。老婆子及不上空见神僧,你一十三拳打死空见,不用九拳十拳,便能料理了老婆子啦。」谢逊退了一步,声调忽变柔和,说道:「韩夫人,从前在光明顶上,韩大哥和你都待我不错。那日小弟生病,你夫妇服侍我一月有余,小弟始终铭感于心。」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布棉袍,又道:「我在海外以兽皮为衣,你给我做这身衣衫,里里外外,无不合身,足见光明顶结义之情尚在。你毒死玉面火猴,那也无可如何。你去吧!从此之后,咱们不必再行相见。我只求你传个讯息出去,要我那无忌孩儿到此岛来和我一会,做兄弟的足感大德。」
金花婆婆凄然一笑,道:「你倒记得从前这些情谊。不瞒你说,自从你银叶大哥一死,我早将世情瞧得淡了,只是世间尚有几桩怨仇未了,我不能就此撒手而死,相从你银叶大哥于地下。谢贤弟,光明顶上这些人物,任他武功了得,机谋过人,你老姊姊都没瞧在眼里,便只对你谢贤弟另眼相看,你可知道其中的缘由么?」谢逊抬头向天,沉思半晌,摇头道:「谢逊庸庸碌碌,不值贤姊见顾。」
金花婆婆走上几步,忽然抚着一块大石,坐了下来,说道:「昔年光明顶上,只有杨教主夫人和你谢贤弟,紫衫龙王瞧着顺眼。为姊的嫁了银叶先生,唯有你们二人,没怪我明珠暗投,所投非人。」谢逊也缓缓的坐下,说道:「韩大哥虽非本教中人,却也英雄了得,众兄弟力持异议,未免胸襟窄了。唉,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不知众兄弟都无恙否?」金花婆婆笑道:「谢贤弟,你身在海外,心悬中土,念念不忘旧日兄弟。人生数十年,转眼即过,何必整日价想着旁人?」两人此时相距已不过数尺,呼吸可闻,谢逊听得金花婆婆每说几句话便咳嗽一声,说道:「那年你和丐帮激斗,肺上中了一剑,缠绵至今,总是不能痊愈么?」金花婆婆道:「每到天寒,便咳得厉害些。嗯,咳了三十来年,早也惯啦,谢贤弟,我听你气息不匀,是否练那七伤拳时伤了内脏?须得多多保重才是。」
谢逊道:「多谢贤姊关怀。」忽然抬起头来,向殷离道:「阿离,你过来。」殷离走到他身前,叫了声:「谢公公!」谢逊道:「你使出全力,戮我一指。」殷离愕然道:「我不敢。」谢逊笑道:「你的千蛛绝户手伤不了我,尽管使劲便了。我是要试试你的功力。」殷离仍道:「孩儿不敢。」又道:「谢公公,你既和婆婆是当年结义的好友,能有什么事说不开?不用争这把刀了吧。」谢逊凄然一笑,道:「你戮我一指试试。」殷离无奈,取出手帕,包住右手食指,一指戮在谢逊肩头,蓦地里「啊哟」一声大叫,向后摔了出去,飞出一丈有余,腾的一响,坐在地下,便似全身骨骼,根根都已寸断。金花婆婆不动声色,道:「谢贤弟,你好毒的心思,生怕我多了一个帮手,先行出手剪除。」谢逊不答,沉思半晌,道:「这孩儿心肠很好,她戮我这指只使了二三成力,手指上又包了手帕,不运千蛛毒气伤我,很好很好。若非如此,千蛛毒气返攻心脏,她此刻已然没命了。」张无忌听了这几句话,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想义父明明说是试试阿离的功力,倘若她果真全力一试,这时候岂非已然毙命?明教中人向来心狠手辣,以我义父之贤,也是在所不免。他却不知谢逊和金花婆婆相交有年,明白对方心意,几句家常话一说完,便是决不容情的恶斗,金花婆婆多了殷离一个帮手,于他大大不利,是以用计先行除去,不料殷离对谢逊毫无敌意,这才保得性命。
谢逊道:「阿离,你为什么一片善心待我?」殷离道:「你——你是他的义父,又是——又是为他而来。在这世界上,只有你跟我两人,心中还记着他。」谢逊「啊」了一声,道:「没想到你对无忌这么好,我倒险些儿伤了你的性命。你附耳过来。」殷离挣扎着爬起,慢慢走到他的身旁。谢逊将口唇凑在她的耳边,说道:「我传你一套内功的心法,这是我在冰火岛上参悟而得,集我毕生武功之大成。」不等殷离答话,便将那内功心法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殷离似懂非懂,只是用心暗记。谢逊怕她记不住,又说了两遍,问道:「你记住了么?」殷离道:「都记得了。」谢逊道:「你修习五年之后,当有小成。你可知道我传你功夫的用意么?」殷离突然哭了出来,说道:「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不能。」
谢逊厉声道:「你知道什么?为什么不能?」说着左掌蓄势待发,只要殷离答得不对,立时便毙她于掌下。殷离双手掩面,说道:「我知道你要我去寻找无忌,将这功夫转授于他。我知道你要我练成上乘武功之后,保护无忌,回护无忌,令他不受坏人的侵害,可是——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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