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相对不语,各自想着各人的心事,波涛轻轻打着小舟,只觉清风明月,万古常存,人生忧患,实是无穷。忽然之间,一声极温柔、一声极细致的歌声散在海上:「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却是殷离在睡梦中低声唱着小曲。
曲声入耳,张无忌心头心凛,记得在光明顶上秘道之中,出口被成昆堵死,眼见无法脱身,小昭也曾唱过这个曲子,不禁向小昭望去。目光下只见小昭正自痴痴瞧着自己,和他目光一相对,立时转头避开。殷离唱了这几句小曲,接着大唱起歌来,这一回的歌声却是说不出的诡异,和中土的曲子截然不同,竟如初闻圣火令相击时的震人心弦,细辨她的歌声,辞意也和小昭所唱的相同:「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她翻翻覆覆的唱着这两句曲子,越唱越低,终于歌声随着水声风声,消没无踪。各人想到生死无常,一个人飘飘入世,实不知来自何处,不论你如何的英雄豪杰,到头来不免一死,飘飘出世,又如清风之不知吹向何处,无忌只觉掌里赵明的纤指如冰,微微颤动。
谢逊忽道:「这首波斯小曲,是韩夫人教她的,二十余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在光明顶上也听到过一次。唉,想不到韩夫人绝情如此,竟会对孩子痛下毒手。」赵明道:「老爷子,韩夫人怎会唱波斯小曲,这是明教的歌儿么?」谢逊道:「明教传自波斯,这首波斯曲子,和明教有些渊源,却不是明教的歌儿。这曲子是两百多年前波斯一位最著名的诗人峨默做的,据说波斯人个个会唱。当日我听韩夫人唱了这歌,心下难以自己,问起此歌的来历,她曾详细说给我听。
「其时波斯大哲野芒设帐授徒,门下有三位杰出的弟子。峨默擅于文学,尼若牟擅于政事,霍山擅于武功。三人意气相投,相互誓约,他年祸福与共,富贵不忘。后来尼若牟青云得意,竟做到教主的首相。他两个旧友前来投奔,尼若牟请于教主,授了霍山的官职。峨默不愿居官,只求一笔年金,以便静居研习天文历法。饮酒吟诗。尼若牟相待甚厚。
「不料霍山雄心勃勃,不肯久居人下,阴谋叛变。事败后结党据山,成为威震天下的一个宗派首领。该派专以杀人为务,名为依斯美良派,十字军时,西域提起『山中老人』霍山,无不心惊色变。其时西域各国君王,丧生于『山中老人』手下者,不计其数。韩夫人言道,极西海外,有一大国,名曰英格兰,该国国王爱德华得罪了山中老人,被他遣人行刺。那霍山手下武士武功卓绝,爱德华王的卫士抗御不敌,国王身中毒刃,幸得王后舍身救夫,吸去国王伤口中毒液,国王方得不死。(金庸按:此事见新英国正史。)霍山不顾旧日恩义,更遣人刺杀波斯首相尼若牟。这位波斯首相临死之时,口吟峨默的诗句,那便是这两句『来如流水兮逝如风,不知何处来兮何所终』了。(金庸按:峨默绝句传诸后世者共一百零一首,我国有郭沫若等人的翻译。)韩夫人又道,后来『山中老人』一派的武功,为波斯明教中人习得。波斯三使的功夫诡异古怪,当是这山中老人的一派相传了。」
赵明问道:「老爷子,这个韩夫人的性儿,倒很像那个山中老人。你待她仁至义尽,她却阴谋加害于你。」谢逊叹道:「世人以怨报德,原是寻常得紧,岂足深怪?」赵明低头沉吟半晌,忽然说道:「这位韩夫人位列明教四王之首,武功却不见得高于老爷子啊。昨晚与波斯三使动手之际,她何以又不使千蛛绝户手的毒招?」
谢逊道:「千蛛绝户手?韩夫人不会这等功夫啊。似她这等绝色美人,爱惜容颜过于性命,怎肯练这种功夫?」无忌、赵明、周芷若等都是一怔,心想金花婆婆相貌丑陋,从她目前的模样瞧来,即使再年轻三四十岁,也决计谈不上「绝色美人」四字,鼻低唇厚,四方脸蛋,耳大招风,这面型是改变不来的。赵明笑道:「老爷子,我瞧金花婆婆美不到那里去啊。」谢逊道:「什么?紫衫龙王美若天仙,二十余年前乃是武林中第一美人,就算此时年事已高,当年风姿仍当仿佛留存——唉,我只是看不到吧了。」
赵明听他说得郑重,隐约觉得其中颇有蹊跷,金花婆婆竟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首的紫衫龙王,已是一奇,而这个丑陋佝偻的病驱,居然是当年武林中的第一位美人,更是令人难以置信。她沉吟一会,道:「老爷子,你名震江湖,王盘山扬刀立威,天下莫不知闻,武功之高,那是不消说的了。白眉鹰王自创教宗,与六大门派分庭抗礼,角逐争雄,垂二十年。青翼蝠王神出鬼没,那日在万法寺中威吓于我,要毁我容貌,今日思之,常有余悸,金花婆婆武功虽高,机谋虽深,但要位列三位之上,未免不称,却不知是何缘故?」谢逊道:「那是殷兄、韦贤弟和我三人甘心情愿让她的。」赵明道:「为什么?」突然格格一笑,道:「因为她是天下第一美人,英雄难过美人关,三位大英雄都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么?」她是番邦女子,不拘尊卑之礼,心中想到,便肆无忌惮的对谢逊开起玩笑来。
那知谢逊并不着恼,反而叹了口气,道:「甘心拜服于石榴裙下的,岂止三人?其时教内教外,盼获黛绮丝之青睐者,便说一百人,只怕也是少了。」赵明道:「黛绮丝?这就是韩夫人么?这名字好怪。」谢逊道:「她来自波斯,这是波斯名字。」无忌、赵明、周芷若都吃了一惊,齐声道:「她是波斯人么?」谢逊奇道:「难道你们都瞧不出来么?」她是中国人和波斯女子的混种,头发和眼珠都是黑的,但高鼻深目,肤色如雪,和中原女子大异,一眼便能分辨。赵明道:「不,不!她是塌鼻头,眯着一对小眼,跟你所说的完全不同。张公子,你说是不是?」无忌道:「是啊。难道她也像苦头陀一样,故意自毁容貌?」谢逊道:「苦头陀是谁?」无忌道:「便是明教光明右使范遥。」当下将范遥自毁容貌,到汝阳王府去卧底之事,简略说了一些。谢逊叹道:「范兄此举,苦心孤诣,大有功于本教,实非常人所能。唉,这也出于韩夫人之所激啊。」赵明好奇心起,道:「老爷子,你别吞吞吐吐的卖关子了,从头至尾的说给咱们听吧。」
谢逊「嗯」了一声,仰头向天,怔怔的半晌,缓缓的道:「二十余年之前,那时明教在杨破天教主统领之下,好生兴旺。这日光明顶上突然来了三位波斯胡人手持波斯总教教主手书,谒见杨教主。那书信中言道,波斯总教中有一位净善使者,原是中华人氏,到波斯久居其地,加入明教,颇建功勋,娶了一个波斯女子为妻,生有一女。这位净善使者于一年前逝世,临死时心怀故土,遗命要女儿回归中华。总教教主尊重其意,遣人将她女儿送来光明顶上,盼中土明教善予照拂。
「杨教主自是一口答应,请那女子进来。那少女一进厅堂,登时满堂生辉,但见她容色照人,明艳不可方物。当她向杨教主盈盈下拜之际,大厅上左右光明使、三法王、五散人、五行旗使,无不震动。护送她来的三个波斯人在光明顶上留了一宵,翌日便即拜别。这位波斯艳女黛绮丝便在光明顶上住了下来。」
赵明笑道:「老爷子,那时你对这位波斯艳女深深钟情了,是不是,不用害羞,老老实实的说出来吧。」谢逊摇头道:「不!那时我正当新婚,和妻子极是恩爱,妻子又怀了孕,我怎会生有他念?」赵明「哦」了一声,暗悔失言,她知谢逊的妻儿均是为成昆所杀,这时无意间提起,不免触动他的心境,忙道:「对啦,对啦!怪不得她说,当年她嫁与银叶先生,光明顶人人反对,只有杨教主和你仍是待她很好。想来杨教主的夫人不但是位美人儿,而且为人很厉害,收得丈夫服服贴贴了。」谢逊点头道:「你所料不错。杨教主慷慨豪侠,黛绮丝的年纪足可做他女儿。何况波斯总教教主托他照拂,杨教主待她自是仁至义尽,决计不存歹意。杨夫人是教主的师妹,也就是我的师叔。杨教主、成昆、杨夫人是同门师兄妹,杨教主是我大师伯,当年指点过我不少武功,他老人家待我极好的。」成昆杀他全家这场血海深冤,虽然在他心底仇恨愈久愈深,但口中提到成昆的名字之时,却是淡淡的一言带过,便似说到一个平常人一般。
赵明突然想起一事,问道:「那位光明右使范遥,据说年青时是个美男子,他对黛绮丝一定是很倾心的了?」谢逊点头道:「那是一见钟情,终于成为铭心刻骨的相思。其实何止范兄如此,见到黛绮丝之美色而不动心的,只怕很少。不过明教教规很严,大家对杨教主又是敬而且畏,人人以礼自持,就是谁对黛绮丝致思慕之忱的,也都是未婚男子,不料黛绮丝容貌虽美,对任何男子都是冷若冰霜,丝毫不假以辞色,不论是谁对她稍露情意,便被她当众痛斥一顿,令那人羞愧无地,难以下台。杨夫人有意替她撮合,想要她嫁与范遥为室。黛绮丝竟是一口拒绝,说到后来,她竟当众横剑自誓,说她是决计不嫁人的,如果有逼她成婚,她是宁死不屈。这么一来,众人的心也都冷了。
「过了半年,有一天海外灵蛇岛来了一人,自称姓韩,名叫千叶,是杨教主当年仇人的儿子,上光明顶为父报仇。众人一看这姓韩的青年人貌不惊人,居然敢单身来向杨教主挑战,无不哈哈大笑。但杨教主却神色严肃,接以大宾之礼,大排筵席的款待。原来杨教主当年和他父亲一言不合动手,以一掌『大九天手』击得他父亲重伤。当时他父亲言道,日后必报此仇,只是自知自己武功已无法再进,将来不是叫儿子来,便是叫女儿来。杨教主道: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他必奉让三招。那人道:招是不须让的,但如何比武,却要他子女选定。杨教主当时便答应了。事过十余年,杨教主早没将这事放在心上,那知这姓韩的果然遣他儿子前来。
「众人都道: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此人竟敢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必有惊人的艺业。但杨教主功力之深,几已达炉火纯青之境,武林中再高的能手,也未必胜得他一招半式。这姓韩的能有多大年纪,便有三个五个一齐围攻,杨教主也不肯放在心上。所担心的只是不理他要出什么为难的题目。
「到第二天上,那韩千叶当众说明昔日的约言,先把言语挤住杨教主,令他无从食言,然后说了题目出来。原来他要和杨教主同入光明顶上的碧水寒潭之中,一决胜负,输了的当众自刎。
「他此言一出,众人尽皆惊得呆了。须知那碧水寒潭冰冷澈骨,虽在盛暑,也是无人敢下,何况其时正当隆冬?杨教主武功虽高,却是不识水性,这一下到碧水寒潭之中,不用比武,冻也冻死了,淹也淹死了。只听得议事厅中,群雄齐声斥责。」
张无忌道:「这件事当真为难得紧,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杨教主当年曾答应过那姓韩的,比武的方法由他子女选择,这韩千叶选定水战,按理说杨教主无法推诿。」赵明反握他的手掌,捏了一捏,轻轻笑道:「是啊,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身为明教教主之人,岂能食言而肥,失信于天下?答应了人家的事,总当做到。」
她这话说的是张无忌,再提一下二人之间的誓约。谢逊却那里知道,便道:「正是如此。当日韩千叶朗声说道:『在下孤身上得光明顶来,原没盼望能活着下山。众位英雄豪杰尽可将在下乱刀分尸,除了明教之外,江湖上谁也不会知晓。在下只是个无名小卒,杀此区区一人,有何足道?各位要杀便杀,多言无益?』众人一听,倒是不便再说什么了?」
「杨教主沉吟半晌,说道:『韩儿,在下当年确与令尊有约。好汉子光明磊落,这场比武是在下输了。你要如何处置,悉听尊便。』韩千叶手腕一翻,亮出一柄晶光灿烂的匕首,对准自己心脏,说道:『这匕首是先父遗物,在下只求杨教主向这匕首磕上三个响头。』群雄一听,无不愤怒,堂堂明教教主,岂能受此屈辱?但杨教主既然认输,按照江湖规矩,不能不由对方处置。眼前情势已是十分明白,韩千叶此番是拚死而来,受了杨教主这三个头后,他立即以匕首往自己心口一插,以免死于明教群豪的手下。
「霎时之间,大厅中竟无半点声息。光明左右使逍遥二仙、白眉鹰王殷兄、彭莹玉和尚等人,平素均是足智多谋,但当此难题,却也是一筹莫展。韩千叶此举,明明是要逼死杨教主,以报父亲当年一掌之仇,然后自杀。便在这局势紧张万分之际,黛绮丝忽然越众而前,向杨教主道:『爹爹,他人生了个好儿子,你难道便没生个好女儿?这位韩爷为他父亲报仇,女儿就代爹爹接他招数。上一代归上一代,下一代归下一代,不可乱了辈份。』众人一听,都是一愕:『怎么她叫杨教主作爹爹?』但立即会意:『黛绮丝是冒充教主的女儿,以解此厄。』但各人心中均想:『瞧她娇滴滴弱不禁风的模样,不知是否会武?就算会武,未必能高,至于入碧水寒潭水战,那是更加不必谈起。』
「杨教主尚未回答,韩千叶冷笑道:『姑娘要代父接招,亦无不可。倘若姑娘输了,在下仍是要杨教主向先父的匕首磕三个头。』他眼见黛绮丝既美且弱,那里将她放在眼下?黛绮丝道:『若是尊驾输了呢?』韩千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黛绮丝道:『好!咱们便去碧水寒潭!』说着当先便行。杨教主忙摇手道:『不可!此事不用你牵涉在内。』黛绮丝道:『爹爹,你不用担心。』跟着便盈盈拜了下去,这一拜等于是拜杨教主作为义父。
「杨教主见她显是满有把握,兼之除此之外,亦无他法,只得听她主张。当下众人一齐来到山北的碧水寒潭。其时北风正烈,只到潭边一站,已是寒气逼人,内力稍差的便已觉得不大受用。潭水早已结成厚冰,望下去碧沉沉地,深不见底。杨教主心想不该为了自己之事要黛绮丝为他送命,昂然说道:『乖女儿,你这番好意,我心领了,我去接韩兄的高招。』说着除下外袍,取出一柄单刀,他是决意往潭中一跳,从此不再起来了。黛绮丝微微一笑,说道:『爹爹,女儿从小在海边长大,精熟水性。』说着抽出长剑,飞身跃入潭中,站在冰上,剑往冰上划了一个尺许见方的圈子,左足踢上,当的一声轻响,已是踏低那块圆冰。身子沉入了潭中。」
其时海上寒风北来,拂动各人的衣衫,谢逊说道:「当时碧水寒潭之畔的情景,今日思之,便如是昨天刚过的事一般。黛绮丝那日穿了一套淡紫色的衣衫,她在冰上这么一站,当真胜如凌波仙子,突然间无声无息的破冰入潭,旁观群豪,无不惊异。那韩千叶一见黛绮丝入水的身手,脸上狂傲之色登时收起,手执匕首,跟着跃入了潭中。
「那碧水寒潭色作深绿,从上边望不到二人相斗的情形,但见潭水不住晃动。过了一会,晃动渐停,但不久潭水又激荡起来。明教群豪都是极为担心,眼见他二人下潭已久,在水底岂能长久停留?又过一会,突然一缕殷红的鲜血,从绿油油的潭水中渗将上来。众人更是忧患,不知受伤的是韩千叶,还是黛绮丝。蓦地里忽喇一声响,韩千叶从冰洞中跳了上来,不住的喘息。众人见他先上,一齐大惊,齐问:『黛绮丝呢?黛绮丝呢?』只见他空着双手,他那柄匕首却反插在他左胸,两边脸颊上长长的各划着一条伤痕。众人正当惊异间,黛绮丝犹似飞鱼出水,从潭中跃上,长剑护着身子,在半空中悠闲地转了个圈子,这才落在冰上。群豪欢声大作。杨教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谁都不能料到,这样千娇百媚的一位姑娘,水底功夫竟是这般了得。黛绮丝向韩千叶瞧了一眼,说道:『这人水性不差,念他为父报仇的孝心,对教主无礼之罪,便饶过了吧?』杨教主自然答允,命神医胡青牛替他疗伤。
「当晚光明顶上大排筵席,人人都说黛绮丝是明教大大的功臣,若非她挺身出来解围,杨教主一世英名付于流水。当下安排职司,杨夫人赠了她一个『紫衫龙王』的美号,和鹰王、狮王、蝠王三王并列。咱们三王心甘情愿,让她位列四王之首,须知她今日这场大功,可将三王过去的功绩都盖下去了。
「不料碧水寒潭这一战,结局竟是大出各人意料之外,韩千叶虽然败了,不知如何,竟是赢得了黛绮丝的芳心。想是黛绮丝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因怜生爱,从歉种情,等到韩千叶伤愈,黛绮丝忽然禀明教主,要下嫁这个青年。各人听到这个讯息,有的伤心失望,有的愤恨填膺。这韩千叶是本教大敌,当日逼得本教自教主以下,人人狼狈万状,黛绮丝忽要嫁他,自然谁都不喜。有些脾气粗暴的兄弟,当面便出言侮辱。黛绮丝的性子极是刚烈,仗剑站在厅口,朗声说道:『从今而后,韩千叶已是我的夫君。那一位侮辱韩郎,便来试试紫衫龙王长剑!』众人见事情已是如此,只有恨恨而散。她与韩千叶的婚礼极是简单,众兄弟倒有一大半没去喝喜酒。只有杨教主和我感谢她这场解围之德。出力助她排解,使她平安成婚,没出什么岔子。但韩千叶想要入我明教,终于以反对的人太多,杨教主也不便过拂众意。
「事过不久,杨教主突然失踪,光明顶上人心惶惶,众人四下追寻之际,光明右使范遥竟见韩夫人黛绮丝从秘道出来。」张无忌一凛,道:「她从秘道中出来?」谢逊道:「不错。明教教规极严,这秘道只有教主一人,方能去得。范遥惊怒之下,当即上前责问。韩夫人说道:『我已犯了本教的重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当晚群豪大会,韩夫人仍旧是这几句话,问她入秘道去干什么,杨教主到底去了何处,她说一概不知,至于私入秘道之事,一人作事一身当,多说无益。按理她不是自刎,便当自断一肢,但一来范遥旧情不忘,竭力替她遮掩,二来我在旁说情,群豪才议定罚她禁闭十年,以思己过。那知黛绮丝说道:『杨教主不在此处,谁也管不着我。』」
张无忌问道:「义父,韩夫人私进秘道却是为何?」谢逊道:「此事说来话长,明教之中,只我一人得知。当时大家疑心当与杨教主夫妇失踪有关,但我力证绝无牵连。光明顶大厅之中,群豪三言两语,越说越僵,终于韩夫人破门出教,说道自今而后,再与中土明教没有干系。她是最先倒出明教之人,即日与韩千叶飘然下峰,不知所踪。此后教中众兄弟寻觅教主不得,过了数年,为争教主之位,事情越来越僵。白眉鹰兄竟又破门,自创白眉一教。我苦苦相劝,他坚执不听,哥儿俩竟致翻脸。二十余年前王盘山白眉教扬刀立威,金毛狮王赶去踢他场子,一来是冲着屠龙刀,二来也是为了出一出当年的恶气,存心要给殷兄下不了台,让他知道离了明教之后,未必能成什么大事。唉,今日思之,却未免太过意气用事了!」
他长长一声叹息之中,蕴藏着无尽辛酸往事,无数江湖风波。
各人沉默半晌,赵明说道:「老爷子,后来金花银叶,威震江湖,怎地明教中人都认她不出么?那银叶先生,自必是韩千叶了,他又怎生中毒毙命?」谢逊道:「这中间的经过情形,我便毫不知情。想是他夫妇二人在江湖上行道之时,尽量避开了明教中人。」张无忌拍腿道:「不错。金花婆婆从来不与明教中人朝相。六大派围攻明教之时,她虽到了光明顶上,却不上峰赴援。」赵明沉吟道:「可是紫衫龙王姿容绝世,怎能变得如此丑陋?那又不是脸上有什么毁损。」谢逊道:「依我猜测,她必是用什么巧妙法儿,改易了面容。要知韩夫人一生行事怪僻,其实她内心有说不出的苦处。她毕生在逃避波斯总教来人的追寻,那知临到暮年,还是无法逃过。」无忌和赵明齐问:「波斯总教何事寻她?」
谢逊道:「这是韩夫人一件最大的秘密,本来是不该说的,但我盼望你们回去灵蛇岛救她?那是非说不可。」赵明惊道:「咱们再回灵蛇岛去?斗得过那波斯三使么?」谢逊不答她的问话,自行叙述往事:「千百年来,中土明教的教主例由男子出任,波斯总教的教主却一贯是女子。不但是女子,而且是不出嫁的处女。总教的经典中特别郑重规定,由圣处女任教主,以维护明教的神圣贞洁。每位教主接任之后,便即选定教中高职人士的女儿,称为『圣女』。此三圣女领职立誓,游行四方,为明教立功积德,当教主逝世,教中长老聚会,汇论三圣女所立功德高下,选定立功之圣女继任教主。但若此三位圣女中有那一人失却贞操,便遭焚身之罚,纵然逃至天涯海角,教中也必遣人追拿,以维圣教贞善——。」
他说到这里,赵明失声说道:「难道那韩夫人是总教三圣女之一?」谢逊点头道:「正是!当范遥发见她入秘道之前其实我已先行发觉。韩夫人当我是个知己,便将事实真相,一一告知我。她在碧水寒潭与韩千叶相斗,水中肌肤相接,竟然情不禁,日后病榻相慰,终成冤孽。两人成婚之后,她知总教有一日会遣人前来追查,只盼为总教立一大功,以赎罪愆。她偷入秘道,为的是找寻『乾坤大挪移』的武功秘谱。这是总教失传已久的武功心法,中土明教却尚有留存。总教所以遣她前来光明顶,其意便在于此。」
张无忌「啊」的一声,心中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情事颇为不妥,但到底何事,一时却想不明白。只听谢逊道:「韩夫人数次偷入秘道,始终找不到这武功心法。我知悉后郑重告诫她,此事犯我教中大规,实难宽容——」
赵明忽然插嘴道:「啊,我知道啦。韩夫人所以决意破门出教,为的是要继续偷入秘道,她既然不是明教中人,再入秘道便不受什么拘束了。」谢逊道:「赵姑娘当真聪明得紧。但光明顶是本教根本重地,岂容外人任意来去?当时我也猜到了她的用意,韩夫人下山之后,我亲自守住秘道口,韩夫人曾私自上山三次,每次都见到我,这才死了这条心。」他抬起了头,似乎在想着一件什么事,突然问道:「那波斯三使的服色,和中土明教可有什么不同么?」张无忌道:「他们都是身穿白袍,袍角上也绣有红色火焰——嗯,白袍上滚着黑边,这是唯一小小的不同。」谢逊一拍船舷,说道:「是了。总教教主逝世。西域之人,以黑色为丧服,白袍上镶以黑边,那是丧服。他们要选立新教主,是以万里迢迢的到中土来追查韩夫人的下落。」
张无忌道:「韩夫人既是来自波斯,必当知晓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怎地不到一招,便给他们制住?」赵明笑道:「你笨死啦。韩夫人这是假装。她要掩饰自己的身份,自不能露出懂得波斯派武功。依我猜想,谢老爷子倘若听从波斯三使的言语,下手杀她,韩夫人当有脱身之计。」谢逊摇头道:「她不肯显示自己身份,那倒不错。但说被波斯三使点中穴道之后,立即能够脱身,却也未必。她是宁可被我一刀杀死,不愿遭那烈火焚身之苦。」赵明道:「我说中土明教的邪教,那知波斯明教更是邪得可以。为什么一定要处女来做教主?为什么要将失贞的圣女用火烧死?」谢逊斥道:「小姑娘胡说八道。每个教派都有历代相传的规矩仪典。和尚尼姑不能婚嫁,不可吃荤,那也不是规矩么?什么邪不邪的?」
突然间格格声响,殷离牙关互击,不住寒颤。张无忌一摸她的额头,却仍是十分烫手,显是寒热交攻,病势极重,说道:「义父,孩儿也想回灵蛇岛去。殷姑娘伤势不轻,非觅药救治不可。咱们尽力而为,便救不得韩夫人,也当救了殷姑娘。」谢逊道:「不错。这位殷姑娘对你如此情意深重,焉能不救?周姑娘、赵姑娘你两位意下如何?」赵明道:「殷姑娘的伤是要紧的,我的伤是不要紧的。不回灵蛇岛去那怎么成。」周芷若淡淡的道:「老爷子说回去,咱们便回去。」张无忌道:「须待大雾散尽,见到星辰,始辨方向。义父,那流云使连翻两个空心斛斗,却能以圣火令伤我,那是什么缘故?」当下两人研讨波斯三使武功的家数,赵明所学甚博,偶尔也参酌所见,但谈了半天,终是摸不到三人联手功夫的要旨所在。
海上大雾,直至阳光出来方散。无忌道:「咱们自北方南来,现下该当向西北划去才是。」他和谢逊、周芷若、小昭四人轮流划船。来时顺风,此番以人力划回,实是大非易易,好在张无忌和谢逊固是内力深厚,周芷若和小昭也有相当修为,扳桨划船,只当是锻炼武功,一连数日,一叶孤舟,破浪北行。
这几日中,谢逊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波斯三使怪异的武功,除了向无忌询问几句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到得第六天傍晚,谢逊忽然仔细盘问周芷若所学到的峨嵋派功夫,周芷若据实以答。两人一问一答,直谈到深夜。谢逊神情之间,甚是失望,说道:「少林、武当、峨嵋三派武功,均和九阳真经有关,和无忌所学一般,都偏自阳刚一路。倘若张三丰真人在此,以他阳刚阴柔无所不包的博大武学,与无忌联手,那么阴阳配合,当可击溃波斯三使。但远水救不着近火,韩夫人如落入波斯三使手中,那便如何是好?」周芷若忽道:「老爷爷,听说百年前武林之中,有些高人精通九阴真经,可有这件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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