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友谅走上一步,躬身说道:「启禀帮主,这位宋青书宋兄弟于本帮颇有功绩,帮主如若恩准,许他投效本帮,以他的身份地位,日后更可为本帮建立大功。」宋青书道:「这个,似乎不——」他只说了一个「不」字,陈友让两道锐利的目光直射到他脸上。宋青书见到阴狠的神色,登时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史火龙道:「这个甚好。宋青书投入我帮,可暂居六袋弟子之位,归八袋长老陈友谅统率。恪遵本帮帮规,为本帮出力,有功者赏,有过者罚。」宋青书眼中流露出愤恨之色,但随即竭力克制,上前向史火龙跪下,说道:「弟子宋青书,向帮主叩头。多谢帮主开恩,授予立袋弟子之位。」跟着又拜见了众长老、众龙头。
执法长老说道:「宋兄弟,你既入本帮,就受本帮帮规约束。日后虽然你做到武当派掌门,也得遵从本帮的号令。这个你知道了么?」宋青书道:「是。」执法长老语声严厉,又道:「本帮与武当派虽然同侠义道,究竟路子不同。武当掌门之位,日后定当落在你的身上,何以你却甘心投入本帮?此事须得说个明白。」宋青书向陈友谅望了一眼,说道:「陈长老待弟子极有恩义,弟子敬慕他的为人,甘心追随骥尾。」陈友谅笑道:「此处并无外人,说出来也无干系。峨嵋派掌人灭绝师太死后,新任掌门人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名叫周芷若。此女和宋兄弟青梅竹马,素有婚姻之约,那知却给魔教的大魔头张无忌横刀夺爱,携赴海外。宋兄弟气愤不过,求教于我。做兄弟的拍胸膛担保,誓必助他夺回周女。」张无忌越听越怒,暗想:「此人一派胡言,那有此事?」忍不住便要纵身入殿,直斥其非,但终于强抑怒火,继续倾听。
史火龙哈哈一笑,说道:「自来英雄难过美人关,那也无怪其然。一个是武当掌门,一个是峨嵋掌门,不但门当户对,而且郎才女貌,本来相配得紧啊。」执法长老又问:「宋兄弟既然受此委屈,何以不求张三丰真人和宋大侠作主?」陈友谅道:「宋兄弟言道:武当派近来颇有与魔教携手之意。张三丰和他令尊都不愿得罪魔教。眼下中原武林之中,唯有本帮和魔教势均力敌,足可和群魔相抗。」执法长老点头道:「那就是了,只须灭得魔教,宰了张无忌那小子,宋兄弟的心愿何愁不偿。」
张无忌隐身树中,回想当日在西域大漠之中、光明顶上,宋青书对待周芷若的神情果是颇为奇特,此刻一印证,才知他早就对周芷若怀有情意。「但为了一个女子,因而背叛师门背叛亲父,人品岂非太差?何况芷若对我柔情蜜意,一片真心。宋青书纵得丐帮之助,又怎能逼得她的顺从?这位宋大哥在江湖上声名早着,号称是武当派后起之秀,怎地一愚至斯?」
他心中自叹息,只听陈友谅道:「启禀教主:弟子在大都附近,擒得魔教中一名重要人物,和本帮大业,颇有干系,特请帮主发落。」史火龙喜道:「快带上来。」陈友谅双手拍了三下,说道:「带那魔头上来。」张无忌听得有本教中重要人物为陈友谅所擒,心下甚是关怀。只见殿后转出四名丐帮帮众,手执兵刃,押着一个双手反绑之人出来,无忌看那人时,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相貌甚熟,记得在蝴蝶谷明教大会之中见过,却不知他的姓名。那人脸上满是气愤愤的神色,走过陈友谅身畔时,突然一张口,一口浓痰向他脸上吐去。陈友谅闪身避过,反手一掌,正中那人左颊。他脸颊登时肿了起来。押着他的丐帮弟子在他背后一推,喝道:「见过帮主,跪下,磕头。」那人一声咳嗽,又是一口浓痰,直向史火龙脸上吐去。
那人和史火龙相距既近,这一口痰吐将出去劲力又是极足,史火龙低头一谅,毕竟没能让过,拍的一声,正中他的额头。陈友谅横扫一腿,将那人踢倒在地,拦在史火龙的身前,指着那人喝道:「大胆狂徒,你不要性命了么?」那人骂道:「老子既是落在你们手中,本就不想活着回去。」陈友谅这么一拦,史火龙已将额上的浓痰抹去,在下属之前不致显得过分狼狈。他随即倒退两步,说道:「启禀教主,这小子是魔教中的一流高手,武功似乎尚在四大护教法王之上,咱们倒也不能等闲视之。」张无忌听了此言,初时颇为诧异,但立即明白,陈友谅故意夸张那人武功,在替帮主遮丑。可是史火龙身为丐帮的帮主,竟避不开这口浓痰,太过不合情理,同时受了这等侮辱之后,脸上不现愤怒之色,反而显得有些惊惶失措,似乎怕人发现什么重大秘密一般,无忌隐隐觉得其中定是另有别情。
执法长老道:「陈兄弟,此人是谁?」陈友谅道:「此人名叫韩林儿,乃韩山童之子。」无忌暗暗点头:「是了。那时蝴蝶谷大会,他一直跟在他父亲身后,没跟我说话,是以一时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执法长老喜道:「啊,他是韩山童之子,陈兄弟,你这场功劳可更大了。启禀帮主:韩山童近年来连败元兵,大建功名,他手下大将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人,都是魔教中的厉害人物。咱们擒获了这小子作为人质,不愁韩山童不听命于本帮。」
韩林儿破口骂道:「做你妈的清秋大梦!我爹爹何等英雄豪杰,岂能受你们这些无耻之徒的要胁?我爹爹只听张教主一人的号令,你丐帮妄想和我明教争雄,实在太过不自量力。丐帮帮主是你这种人物,给我张教主提鞋儿也不配呢。」陈友谅笑嘻嘻的道:「韩兄弟,你把贵教张教主说得如此英雄了得,咱们大伙儿十分仰慕,很想见见他老人家一面。你就给咱们引见引见吧。」韩林儿是个忠厚老实之人,不知陈友谅是在用计骗他吐露真情,便道:「张教主担当大事,就是本教兄弟,也轻易见他老人家不着。他那有空闲来见你?」陈友谅笑道:「江湖上人人都说,张无忌已被元兵擒去,早在大都斩首正法,连首级都已传送各处,你还在这儿胡吹大气呢。」韩林儿大怒,呸的一声,喝道:「放你的狗臭屁,鞑子能把我张教主擒去?便是有千军万马团团围住,我教主也能来去自如。张教主大都是去过的,那是去救出六大门派的武林人物。什么斩首正法,你少嚼蛆吧!」
陈友谅也不生气,仍是笑嘻嘻的道:「可是江湖上都这么说,我也不能相信啊。为什么这半年来只听得明教中有什么韩山童、徐寿辉,有什么朱元璋、刘福通、彭莹玉和尚,却不听得有一个张无忌?可见他定是死了无疑?」韩林儿满脸通红,胀得额头青筋凸了起来,大声道:「我爹爹和徐寿辉他们,都是奉张教主的命令行事,怎能和张教主相比?终有一日张教主从海外归来,教你们知道他老人家武功的厉害。」陈友谅点头道:「原来张教主是去了海外,想他是去迎接他义父金毛狮王去了?」韩林儿心中一惊,自知失言,一时张大口嘴,说不出话来。
陈友谅轻描淡写的道:「张无忌那人武功是算不差的,但生就一副短命横死之相,有人给他算命,说他活不过今年年初——」他说到这里,庭中那株古柏的一根枝干突然间轻轻一颤,大殿上诸人都没知觉,张无忌却已听到那枝干后竟传出几下轻微的喘气之声,但那人随即屏气凝息,克制住了。无忌心想:「原来古柏中居然也藏得有人。此人比我先到,这么许久我都没有察觉,此人武功可也高明得很啊。」当下凝目向那古柏枝叶中瞧去。
在枝叶掩映之间,看到了青衫一角,那人躲得极好,衣衫又和古柏同色,若非无忌眼光特佳,可也真的不易发见。
只听韩林儿怒道:「张教主宅心仁厚,上天必然福佑。他青春正当,再活一百年也不希奇。」陈友谅叹道:「可是世上人心难测啊。听说他在海外遭奸人陷害,以致为朝廷擒杀。其实那也不奇,凡是见过张无忌之人,都知他活不过三八二十四岁那一关——」他还在滔滔不绝的说下去,忽然古柏上青影一晃,一人窜下地来,口中喝道:「张无忌在此,是谁在咒我短命横死!」语声未歇,身子已窜进殿中。站在殿门口的掌棒长老张开大手,往那人后颈抓去。那人轻轻的一侧身,已然避开。但见他方巾青衫,神态潇然,面莹如玉,眼澄似水,正是女扮男装的赵明。
无忌突然见赵明现身,心头大震,又惊又怒,又爱又喜,禁不住轻轻噫了一声。但大殿上群丐都是在全神提防赵明,谁也没听到他这声惊噫。陈友谅当张无忌幼时,曾在少林寺外见过一面,然相隔已久,无法猜想他长大后相貌如何,后来在灵蛇岛见到无忌和赵明,那时他二人黏了胡子,装作是巨鲸帮中的人物,因此无忌的本来面目,陈友谅并不相识,至于史火龙等人,那更加没见过了。他们只知明教教主乃是个二十来岁的少年,武功极高,见赵明避开掌棒长老这一抓,身法轻灵,已属一流高手,心下倒均信了二分。但陈友谅见她相貌太美,年纪太轻,话声中又颇有娇媚之音,和江湖上所传张无忌的形貌颇有不同,喝道:「张无忌早就死了,那里又钻出一个假冒货来?」
赵明怒道:「张无忌好端端的活着,为何你口口声声咒他?张无忌洪福齐天,长命百岁,等这儿的人个个死绝了,他还要活八十年呢。」无忌听她说这几句话时语带悲音,似乎想到将自己抛在荒岛上,良心不免自责,但转念又想:「这等阴狠忍心之人,讲什么良心自责?张无忌啊张无忌,你对她恋恋不舍,心中尽生些一厢情愿的念头。」陈友谅道:「你到底是谁?」赵明道:「我便是明教之主张无忌。你干么捉拿我手下兄弟?快快将他放了,有什么事,冲着我本人来说便是。」忽听得旁边一人冷笑道:「赵明赵姑娘,旁人不识得你,我宋青书难道不识?旁人不识张无忌,我宋青书岂能不识?启禀帮主:这女子乃是汝阳王郡王之女明明郡主。她手下高手极多,须得好好提防。」执法长老撮唇呼哨,喝道:「掌棒长老,你率领众兄弟赴庙外迎敌,防备敌人攻将入来。」掌棒长老应声而出,霎时之间,东南西北,四下里都是丐帮弟子的呼啸之声。
赵明见了这等声势,脸上微微变色,双手一拍,墙头飘下二人,正是玄冥二老的鹿杖客和鹤笔翁。执法长老喝道:「拿下了!」便有四名七袋子,分扑鹿鹤二老。玄冥双老武功奇强,只三招之间,四名七袋弟子,均已受伤。那白须白发的传功长老站起身来,呼的一掌直向鹤笔翁击去,这一掌风生虎虎,威猛无俦。无忌在树上看得明白,那正是「降龙十八掌」中的一招「见龙在田」当年谢逊在冰火岛上曾约略跟他说过这一招的模样,只是不明掌法中的精义,使出来时似是而非,想不到这位老丐居然学到了九指神丐洪七公的这招绝技。鹤笔翁识得厉害,全身功力运转,一招「玄冥神掌」还击了过去。砰的一声巨响,双掌相对,那降龙十八掌是纯刚之学,玄冥神掌却是至阴至柔,两人在自己的看家本领上浸润数十年,均已练到了九成的功力,以至刚击至柔,这一对掌,竟是不分上下。传功长老只觉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气,自掌心沿着手臂迅速上行——。
鹤笔翁跟他一掌相对,竟也隐隐觉得胸口气血翻涌,心下暗自诧异,向传功长老瞪目而视,只见他脸上有痛楚之色,双目如血,正自运功和掌上传来的阴寒之气相拒。鹤笔翁心中一喜:「我还道今日遇上了劲敌,原来你毕竟比我还差半筹。」不等他运功驱除阴毒,上前一步,轻飘飘的又是一掌拍出。他这玄冥神掌掌力所至,笼罩四方,对方除了硬接外,无可闪避,传功长老无奈,只得又是一招降龙十八掌拍出。
两人掌力虽有刚柔之分,功力却是难分轩轾。只是传功长老的掌法承洪七公一脉相传,纯是光明正大的武学,那玄冥神掌之中却另含一股阴毒寒气。传功长老和鹤笔翁对掌时并不吃亏,但每对一掌,便须运功驱除寒毒,不但心有二用,而且损耗功力甚巨,对到三掌之后,已是相形见拙。那边厢鹿杖客使动鹿角杖,双战执法长老和掌钵龙头二人,一时难分高下。掌棒龙头见传功长老脸红如血,一步步的后退,不禁暗自骇异,心想传功长老学到了降龙十八掌中的十二掌,功力盖世,乃是本帮的第一高手,怎地反为不敌这个老儿?眼见他对到第七掌时,喘息声响,白须飘动,已微现狼狈之能,虽知传功长老对敌之时决计不喜旁人相助,但到此地步,与其任由他丧生敌手,折了一世英名,还不如落个以二敌一的不美之名,当下举起竹棒,一棒向鹤笔翁脚下横扫过去。他这棒法虽不及「打狗棒法」的神妙,但丐帮弟子能学到棒法者,均已是极强的高手。掌棒龙头更是其中顶尖儿的人物。他一加入战团,传功长老便有喘息余裕,勉强将鹤笔翁敌住。
赵明当玄冥二老到来之时,娇躯一晃,便欲退走,那知陈友谅抽出长剑,将她挡住。赵明在万法寺中学得六大门派武功的精髓,反手刷刷刷三剑,一招华山剑法,一招昆仑剑法,第三招已是崆峒派的剑招绝学。待得第四招使出,已是峨嵋派的「降魔大九式」。陈友谅一惊之下,竟是招架不来。赵明长剑圈转,直刺他的心上,眼前一剑便可洞穿他的胸膛,忽地当的一声响,左首一剑横伸而来,将她这一剑格开了,出招的却是宋青书。
殿上众人的战斗,张无忌隐身在古松之上,看得招招清楚。但见宋青书施展武当剑法,又稳又狠,确已得了宋远桥的真传。陈友谅是少林子弟,从旁夹攻相助。赵明所习绝招虽多,但以一敌二,对手又是少林和武当门下的高弟,时候稍长,已是遮拦多而进攻少。无忌暗暗心焦,心下又感奇怪:「她为何只使一柄寻常的长剑?若将倚天剑取将出来,宋陈二人手中兵刃立断,登时便可闯出重围。」但见她衣衫单薄,身形苗条,腰间显然并未藏着倚天剑。无忌焦急了一会,不禁又自责起来:「张无忌啊张无忌,这小妖女是害死你表妹的凶手,若是被宋青书杀了,正好替表妹报了大仇,何以你反而为她担忧?可见你还是恋恋的不舍于她。这不但对不起表妹,可也对不起义父和芷若啊。」
又斗一阵,丐帮又有几名高手加入,赵明手下却无旁人来援。鹿杖客见情势不佳,叫道:「郡主娘娘,鹤兄弟,久战不利,咱们先退到庭院之中,乘机走吧。」赵明道:「很好。这个姓陈的毁谤张公子,说他横死短命,我气他不过,你们退走时狠狠的干他一下子。」玄冥二老齐声道:「遵命。娘娘先退便是,这小子交在我们身上。」赵明又道:「那个韩林儿对张公子很是忠心,你们设法救他出来。」鹿杖客道:「娘娘请先行一步,救人之事,咱兄弟俩俟机行事便了。」他二人在强敌围攻之中,商议退却救人,竟将对方视若无物。
大殿中斗得甚紧,丐帮帮主史火龙站在殿角,始终不作一声。传功、执法二长老听得赵明和玄冥二老对答之言,连下号令,命属下拦截。突然之间,鹿杖客和鹤笔翁撇下对手,猛向史火龙冲了过去,这一下变故来得奇快,史火龙武功再高,只怕也是难挡玄冥二老联手的这一击。那知陈友谅当赵明和二老讲话之时,料到二老定然以进为退,要施围魏救赵之计,已先行绕到史火龙身旁。玄冥二老掌力未到,陈友谅已在史火龙肩头一推,将他推到了弥勒佛像之后。玄冥二老掌力击出,噗的一声轻响,佛像上泥屑纷飞,一尊大的佛像摇摇欲坠。鹤笔翁抢上一步,再补上一掌,一尊两丈来高的佛像半空中倒将下来。
群丐齐声惊呼,跃在两旁相避。赵明乘着这阵大乱,已跃到庭院之中。宋青书和掌棒龙头剑棒齐施,追击而至,蓦地里庙门中三条杆棒卷到,往赵明脚下扫去。这三条杆棒使的都是绊绕功夫,赵明既要挡架宋青书的长剑和掌棒龙头的竹棒,又要闪避这三条杆棒,避开了两条,却避不开第三条,只觉左胫上一痛,已被一棒击中,站立不定,人已摔倒。宋青书倒转剑把,便往赵明后脑砸去,要将她一下砸晕,生擒活捉。
眼见那剑柄距赵明后脑已不到半尺,忽然掌棒龙头手中的竹棒伸过来在剑柄上一撩,将宋青书的长剑荡开了,但见一条人影飞起,跃出了墙外。宋青书转过身来,问掌棒龙头道:「干么放她逃走?」掌棒龙头道:「你撩我竹棒干么?」宋青书道:「是你用棒荡开我剑柄的,还说——」掌棒龙头道:「多争无益,快追!」两人一齐跃出墙去,只见墙角边躺着一名七袋弟子,摔得腿骨折断,爬不起来。掌棒龙头问道:「那妖女逃向何方去了?」在墙外守卫的七八名丐帮弟子六声道:「没有啊,没见到有人。」掌棒龙头怒道:「适才明明有人从这里跃将出来,你们眼睛都瞎了么?」一名六袋弟子伸手扶起那跌断腿骨的七袋弟子,说道:「适才便是这位大哥跃墙而去,没再见到有第二个人。」掌棒龙头搔了搔头皮,问那七袋弟子道:「你干么跃墙而出?」那七袋弟子哼哼唧唧的道:「我——我是被人抓着摔出来的。那妖女好怪异的手法。」
当棒龙头转头对着宋青书满脸怒色,喝道:「适才你用剑柄撩我竹棒,是可用意?你才入本帮,便来干吃里扒外这一套了?」宋青书又惊又怒,说道:「弟子正要用剑柄砸那妖女,龙头大哥用棒挡开了我这一砸,才被那妖女逃走。」掌棒龙头怒道:「岂有此理?我挡开你的剑柄干什么?我在本帮数十年,积功升到掌棒龙头的高位,难道反来相助外人?我再问你,你好好的为何不用剑尖刺她,却要倒转剑柄,假意砸打?哼哼,我老眼未花,须瞒不过去。」
宋青书在武当派中虽是第三辈的少年弟子,但武当门下都知他是未来的掌门人,虽是俞莲舟,张松溪师叔,对他亦极客气,从无半句重语,不料在陈友谅挟制之下,无奈投入丐帮,第一日便受掌棒龙头的恶气。他是高傲惯了的人,虽知掌棒龙头在帮中身份地位,比自己这新入帮的要高得多,但此事明明曲在彼方,不肯便此忍气吞声,当下反唇相稽,说道:「『吃里扒外』四字,可不是胡乱说的,龙头大哥以此相责,须有人证。小弟适才这一剑柄砸下去,明明是你用竹棒挡开的,青天白日之下,未必就无旁人目睹。」掌棒龙头听他言中之意,反是冤枉自己吃里扒外,放走了赵明,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他本就性如烈火,大声喝道:「你这小子不敬长者,可是仗着武当派的声势来头么?」说着刷的一棒,便往宋青书头上砸了下去,他是暴怒之下,这一棒劲力极是刚猛。
宋青书胸中一口气忍不下去,举起长剑便是一挡。那竹棒之中不知藏有什么古怪坚硬物事,长剑这一挡竟然削它不断,宋青书只感虎口隐隐作痛,知道这个掌棒龙头功力深厚,内力较已为强。那掌棒龙头被宋青书这么一格,小臂微感酸麻,倒也吃了个小小的哑巴亏,喝道:「姓宋的,你胆敢犯上作乱,是敌人派至本帮来卧底的么?」说着第二棒又击了下去。
庙门中突然抢出一人,伸剑在竹棒上一搭,将这一招荡了开去,说道:「龙头大哥,请莫生气。」此人正是八袋长老陈友谅。掌棒龙头气呼呼的道:「陈兄弟,你倒来评评这个理看!」陈友谅道:「赵明那小妖女呢?」当棒龙头指着宋青书道:「是他放了。」宋青书忙道:「不,是龙头大哥放的。」
两人正自争辩不已,玄冥二老已从庙中呼啸而出,四下一看,不见赵明人影,知道郡主娘娘已然脱身。两人心中大定,猛地里哈哈一声长笑,四掌齐出,登时有四名丐帮弟子中掌倒地,待得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棒龙头等人追出时,鹿杖客和鹤笔翁二人早自去得远了。只听得两人阴阴的长笑之声,已在里许之外。掌棒长老暴跳如雷,喝道:「大伙儿追啊!」陈友谅道:「不,龙头大哥,提防敌人暗中设下埋伏。」掌棒龙头登时醒悟,心中一惊:「我怎地如此胡涂?单是这两个老儿,已将丐帮闹得天翻地覆,死伤多人。我孤身追去,不栽个大觔斗才怪。」
心下对陈友谅这一阻止,暗生感激之意,对宋青书的怒气也就平歇了些。须知玄冥二老功力惊人,适才大闹弥勒庙,已使丐帮上下群为胆寒,虽然单是以他二人,久斗之下,终究会寡不敌众,但丐帮不知对方虚实,料想对方或有大批高手,隐伏在后。
当下执法长老查点死伤的弟子,竟有十一人死在玄冥二老手下,另有七身受重伤,至于被弥勒神像倒下来时压伤的,又有八九人。执法长老分派人众救护伤者,命掌钵龙头带领净衣派下弟子,在神庙前后搜索敌踪,若是发见有异,立即传讯示警。
不提丐帮一番纷扰,且说赵明却是到了何处。原来张无忌见她身受掌棒龙头及宋青书的夹攻,终于被一名丐帮弟子使杆棒绊倒,宋青书倒转长剑,便要往她后脑击去。这一击可轻可重,轻则令她昏晕,下手稍重,却是立时取了她的性命。张无忌当下更不思索,从古松上纵身而下,使出挪移乾坤的神功,在掌棒龙头身后推动他手中竹棒,掠过去荡开了宋青书的长剑。张无忌所习的挪移乾坤心法本已神妙无方,这几个月来在荒岛上日长无事,再研习小昭所译的「圣火令秘诀」,两者一相结合,比之波斯三使的诡异武功,更是高明了十倍。此刻突然使将出来,虽以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这等高手,竟然也是无法察觉,掌棒龙头只道是宋青书格开了他的竹棒,宋青书却明明见到掌棒龙头伸棒过来荡开他的长剑。张无忌乘着他二人一惊的一瞬之间,左手反过来抓住一名七袋弟子,掷出墙外。掌棒龙头和宋青书更无怀疑,见到一个人影越墙而出,认定是赵明逃了出去,跟着追出,张无忌却已抱起了赵明,如一溜轻烟般飞跃而上了大殿的殿顶。
此刻他轻身功夫实已入了化境,手中抱着一人,纵跃之际,仍是捷如飞鸟。此时乃是午后,青天白日之下,万物无所遁形,但群丐一窝蜂的跟着掌棒龙头和宋青书追出庙门,虽有许多人眼睛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头顶越去,然大殿中弥勒神像倒下后尘沙飞扬,烟雾弥漫,群丐纷纷涌出,庙门前后正自乱成一团。武功高的,在围攻玄冥二老和赵明,功力较弱的,但求自保,是以竟无一人察觉。
赵明危急中由人救出,身子被抱在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之中,犹似腾云驾雾般上了庙顶,转头一望,耀眼阳光之下,只见那人浓眉俊目,正是张无忌。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叫道:「是你!」无忌伸手过来,按住了她的嘴巴,四下里一瞥之间,但见庙左庙右、庙前庙后,都拥满了丐帮弟子,若要救了赵明就此脱身,原亦不难,但明知丐帮密谋对付明教,武当派中的宋师哥又入了丐帮,不将此事情打听明白,就此脱身而去,未免可惜。他又见到宋青书和掌棒龙头争吵,掌棒龙头已是目露凶光,丐帮中颇有奸险之辈,说不定宋青书竟会遭了他们毒手。何况韩林儿忠心耿耿,务须救出。但见大殿中尘沙飞扬,心想索性涉险进入殿中,觅地躲藏。
他身子向前一窜,从屋檐旁扑了下去,双足钩住屋檐,跟着两腿一缩,人已到了左侧一座佛像之后。只见史火龙、传功长老、执法长老等均已追出庙门,殿中只剩下几名被佛像压伤的丐帮弟子,躺在地下呻吟,韩林儿却不知已被带往何处。无忌游目四顾,一时找不到妥善的躲藏之所。赵明伸指向着一只大皮鼓一指。那大鼓高高安在一只大木架上,离地一丈有余,和右侧的巨钟相对。无忌登时省悟,贴墙绕进,走到皮鼓之后,身子纵起,右手食指在鼓上一划,嗤的一声轻响,蒙在鼓上的牛皮已裂开了一条大缝。无忌左足搭在木架的横撑上,食指又是笔直的一划,两划交叉成一十字。他抱着赵明,轻轻巧巧的从这十字缝中钻了进去。
这巨鼓制成已久,满腹尘泥,无忌在灰尘和秽气之中,却闻到赵明身上发出的阵阵幽香。这皮鼓虽大,但两人躲在其中,却也转动不得。赵明靠在无忌身上,娇喘细细,心情极是激动。无忌心中爱恨交迸,有满腹怨言要向她责问,苦于置身处却非说话之所,但觉赵明的身子靠在他怀中,将头偎依在他左肩,根根柔丝,擦到他的脸上。无忌心下一惊:「我出手相救,已是不该,如何再可和她亲匿如此?」伸手用力将她的头一推,不许她将头靠在自己肩上。赵明极是生气,手肘往他胸口撞了过来。无忌借力打力,将她撞来的劲道反弹了转去,赵明吃痛,几欲呼叫,无忌早已料到,伸手又将她嘴按住了。
只听得执法长老的声音在下面响起:「启禀帮主:敌人已逃走无踪,属下不力,未能擒交帮主发落,请帮主降罪。」史火龙道:「罢了!敌人武功甚高,大家都是亲见。执法长老不必自谦。」执法长老道:「多谢帮主。」接着便是掌棒龙头指告宋青书放走敌人,宋青书据理而辩,双方各执一辞,登时殿中情势极是紧张。史火龙沉吟半晌,道:「陈兄弟,你瞧见当时实情如何?」陈友谅道:「启禀帮主;掌棒龙头是本帮元老,所言自无虚假。依兄弟愚见,这姓赵妖女武功怪异,想是她借力打力,以龙头大哥之棒,荡开了宋兄弟之剑。混乱中双方不察,致起误会。」张无忌心下暗赞:「这陈友谅果是人杰,他不见当时情景,却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只听史火龙道:「此话极为有理。两位兄弟,大家都是为本帮效力,不必为此小事伤了两家和气。」掌棒龙头气愤愤的道:「就算他——」陈友谅不待他说完,便即插口道:「宋兄弟,龙头大哥德高望重,就是责备你错了,也当诚心受教。你快向龙头大哥陪礼。」宋青书无奈,只得上前施了一礼,说道:「龙头大哥,适才小弟多有得罪,还请原恕则个。」那掌棒龙头满腔怒气,竟是发作不出,只是哼了一声,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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