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回 狮王行踪



  赵明也已听到这马蹄声音,急速奔回,说道:「有人来了!」无忌向她招了招手。赵明奔到大石之后,伏在无忌身旁,眼见俞莲舟的身子有一半露在石外,当即将他拉到石后。俞莲舟怒目而视,说道:「别碰我!」赵明笑道:「我偏要拉你,瞧你有什么法子?」无忌喝道:「赵姑娘,不得对我师伯无礼。」赵明伸了舌头,向俞莲舟装个鬼脸。
  便在此时,一乘马已奔到不远之处,其后又有两乘马如飞追来,相距约有二三十丈。第一乘马越奔越近,无忌眼尖,突然低声道:「是宋青书大哥!」赵明道:「快阻住他?」无忌奇道:「干什么?」赵明道:「你别多问,弥勒佛殿中的话你忘了么?」无忌心念一动,拾起地下一粒指头大的冰块,弹了出去。嗤的一声,冰块破空而去,正中宋青书坐骑的前腿。那马一痛,跪倒在地。宋青书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那马一摔之下,左腿已然折断。宋青书见后面追骑渐近,忙向这边奔了过来。无忌又是一粒坚冰弹了过去,撞中他右腿穴道。赵明伸出手指,接连四下,点了武当四侠的哑穴,及时制止宋远桥的呼唤。只听得宋青书「啊」的一声叫,滚倒在雪地之中。这么接连的两阻,后面两骑已奔到跟前,却是丐帮的陈友谅和掌钵龙头。无忌暗自奇怪:「他二人同去长白山寻觅毒物,配制毒药,怎么一逃一追,到了这里?」跟着又想:「是了。想是宋大哥天良发现,不肯做此不孝不义之事,幸好撞在我的手里,倒要救他一救。」
  陈友谅和掌钵龙头翻身下马,只道宋青书的坐骑久驰之下,气力不加,以致马失前蹄,宋青书也因此堕马受伤,但想他武功不弱,纵然受伤,也必极是轻微,两人纵身而近,兵刃出手,指住他的身子。无忌指上又扣了一粒冰块,正要向陈友谅弹去,赵明碰他臂膀,摇了摇手。无忌转头瞧她。赵明手指指自己耳朵,再指指宋青书,意思说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只听得当钵龙头怒道:「姓宋的,你黑夜中悄悄逃走,意欲何为?是否想去通风报信,说与你父亲知道?」他手中一柄紫金八卦刀,在宋青书头顶晃来晃去,作势便要砍下。宋远桥听得那八卦刀虚砍的劈风之声,挂念爱儿安危,大是着急。张无忌偶一回头,见到他眼中焦虑的神色,霎时间变作了求恳,于是点了点头,示意:「你一切放心,我决不让宋大哥身受损伤。」心中却想:「父母爱子之意,当真是天高地厚。大师伯对我如此恼怒,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但知道宋大哥遭到危难,立时便向我求情。但若是大师伯自身遭难,他是英雄肝胆,决计不屑有丝毫示弱求恳之意。」刹那之间又想到宋青书有人关爱,自己却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
  只听宋青书道:「我不是去向爹爹报信。」掌钵龙头道:「帮主派你跟我去长白山采药,那么你何以不告而别?」宋青书道:「你也是父母所生,你们逼我去加害自己父亲,心又何忍?我并非和你们作对,但我不能作此禽兽勾当。」掌钵龙头厉声道:「那你是决意违背帮主号令了?叛帮之人该当如何处置,你知道么?」宋青书道:「我是天下罪人,本是不想活了,这几天我只须一合眼,便见莫七叔来向我索命。他是怨魂不散,缠上了我啦。掌钵龙头,你一刀将我砍死吧,我多谢你成全了我。」掌钵龙头举八卦刀,喝道:「好!我便成全了你!」陈友谅插口道:「龙头大哥,宋兄弟既然执意不肯,杀他也是无益,咱们由他去吧。」掌钵龙头奇道:「你说就此放了他?」陈友谅道:「不错。他亲手害死师叔莫声谷,自有他本派中人杀他,这种不义之徒的恶血,没的污了咱们兵刃。」
  张无忌当日在弥勒佛庙中,曾听陈友谅和宋青书说到莫声谷,有什么「以下犯上」之言,当时也曾疑心宋青书得罪了师叔,但万万料不到,莫声谷竟会是死在他的手中。宋远桥等四人虽然目光被岩石遮住,但宋青书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入耳中,无不大为震动。唯有赵明事先已料到三分,嘴角边微带不屑之态。只听宋青书颤声道:「陈大哥你曾发下重誓,决不泄漏此事的机密,只要你不说,我爹爹怎会知道?」陈友谅淡淡一笑,道:「你只记得我的誓言,却不记得你自己发过的毒誓。你说自今而后,唯我所命。是你先毁约呢,还是我不守信诺?」
  宋青书沉吟半晌,说道:「你要我在太师父和爹爹的饮食之中下毒,我是宁死不为,你快一剑将我杀了吧。」陈友谅道:「宋兄弟,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又不是要你弑父灭祖,只不过下些蒙药,令他们昏迷一阵。在弥勒佛庙中,你不是早已答应了吗?」宋青书道:「不,不!我只答应下蒙药,但掌钵龙头捉的是剧毒的蝮蛇、蜈蚣,那是杀人的毒药,决非寻常蒙汗药物。」陈友谅悠悠闲闲的收起长剑,说道:「峨嵋派中的周姑娘美若天人,世上再找不到第二个了,你甘心任她落入张无忌那小子的手中,当真奇怪。宋兄弟,那日深宵之中,你去偷窥峨嵋诸女的卧室,被你七师叔撞见,一路追了你下来,致有石冈比武、以侄弑叔之事。那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位温柔多情的周姑娘?事情已经做下来了,一不做,二不休,马入夹道,还能回头么?我瞧你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惜啊可惜。」
  宋青书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怒道:「陈友谅,你花言巧语,逼迫于我。那一晚我给莫七叔追上了,敌他不过,我是败坏武当门风,死在他的手下,倒是一了百了,谁要你出手相助?我是中了你的诡计,以致身败名裂,难以自拔。」陈友谅笑道:「很好,很好!莫声谷背上所中这一掌『震天铁掌』,是你打的,还是我陈友谅打的?那晚我出手救你性命,又保你名声,倒是我干错了?宋兄弟,你我相交一场,过去之事不必再提。你弑叔之事,我自当守口如瓶,决不泄露片言只字。山远水长,咱们后会有期。」宋青书听他竟肯如此善罢,大起疑心,问道:「陈—陈大哥,你—你要如何对付我?」陈友谅笑道:「要如何对付你?什么也没有。我给你瞧一样物事,这是什么?」
  无忌和赵明躲在岩石之后偷听,这时很想探头上来张望一下,瞧陈友谅取了什么东西出来,但终于强自忍住。只听宋青书「啊」的一声,道:「这——这是峨嵋派掌门的铁环,那是周姑娘之物啊,你——你从何处得来?」无忌听了,心下也是一凛,暗想:「我和芷若分手之时,明明见她戴着那枚掌门铁环,如何会落入陈友谅手中?多半是他假造的膺物,用来骗人。」但听陈友谅轻轻一笑,说道:「你瞧瞧仔细,这是真的还是假的。」隔了片刻,宋青书道:「我在西域向灭绝师太讨教武功,见过他手上这枚指环,看来倒是真的。」只听得当的一声响,金铁相撞,陈友谅道:「若是假造的膺物,这一剑该将它断为两半了。你瞧瞧,指环内『留给襄女』这四个字,不会是假的吧?这是峨嵋派祖师郭襄女侠的遗物玄铁指环。」宋青书道:「陈大哥,你——你从何处得来?周姑娘她人呢?」
  陈友谅又是微微一笑,说道:「掌钵龙头,咱们走吧,丐帮从此没了这人。」脚步声响,两人向北便行。宋青书叫道:「陈大哥,你回来。周姑娘是落入你手中了么?她此刻是死是活?」
  陈友谅走了回来,微笑道:「不错,周姑娘是在咱们手中,天生丽质,我见犹怜。我陈友谅至今未有家室,要是我向帮主求恳,将周姑娘配我为妻,谅来帮主也必允准。」宋青书喉头咕哝了一声,似乎塞住了说不出话来。陈友谅又道:「本来嘛,君子不夺人之所好,宋兄弟为了这位周姑娘,闯下了天大的祸事,陈友谅岂能为了美色而坏兄弟义气?但你既成了叛帮的罪人,咱们恩断义绝,什么也谈不上了,是不是?」
  宋青书低头沉吟,内心交战。张无忌眼角一瞥宋远桥,只见他脸颊上两道泪痕,显是心中悲痛已极。忽听得宋青书道:「陈大哥,龙头大哥,是我做兄弟的一时糊涂,请你两位原宥,我这里给你们陪罪啦。」陈友谅哈哈大笑,说道:「是啊,是啊,那才是咱们的好兄弟呢。我拍胸膛给你担保,只须去将蒙汗药带到武当山上,悄悄下在各人的茶水之中,你令尊大人性命决然无忧,美佳人周芷若必成你的妻室。咱们有张三丰和武当诸侠在手,不愁张无忌不听号令,等到丐帮钳制住明教,驱除鞑子,得了天下,咱们帮主登了龙位,你我都是开国功臣。封妻荫子,那是不必说了,连尊大人都要沾你的光呢。」宋青书苦笑道:「我爹爹淡泊名利,我只盼他老人家不杀我,便心满意足了。」陈友谅笑道:「除非尊大人是神仙,能知过去未来,否则焉能知悉其中的过节?宋兄弟,你的脚摔伤了么?来,咱们俩共乘一骑,到前面镇上再买脚力。」宋青书道:「我走得匆忙,小腿在冰块上撞了一下,也真倒霉,刚好撞正了『筑宾穴』,天下事真有这般巧法。」原来张无忌这冰块掷去时用力甚奇,宋青书只顾住掌钵龙头和陈友谅在后追赶,万没想到前面岩后竟会有人暗算,只道是自己不小心,刚好将穴道撞正了冰块尖角。须知此种事亦非出奇,有时无意中手臂在桌子角一撞,竟致片刻酸麻,那便是刚巧碰中穴道了。
  陈有谅笑道:「这那里是倒霉?这是宋兄弟艳福齐天,命中该有佳人为妻。若非这么一撞,咱们追你不上,你执迷不悟起来,你自己固然闹得身败名裂,也坏了咱们大事。从此这位香喷喷、娇滴滴的周姑娘跟陈友谅一世,那不是彩凤随鸦,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么?」他言中似是说笑,实则是极厉害的威胁。宋青书「哼」了一声,道:「陈大哥,不是做兄弟的不识好歹,信不过你——」陈友谅不等他说完,插口便道:「你要见上周姑娘一面,是不是?那容易之至。此刻帮主和众位长老,都在卢龙,周姑娘也随大伙在一起。咱们同到卢龙去相会便是。等武当山的大事一了,做哥哥的立时便给你办喜事,叫你称心如愿,一辈子感激陈友谅大哥,哈哈,哈哈!」
  宋青书道:「好,那么咱们便上卢龙去。陈大哥,周姑娘怎地会——会跟着本帮?」陈友谅笑道:「那是龙头大哥的功劳了。那日掌棒龙头和掌钵龙头在酒楼上喝酒,见有三个面生人混在其中,后来命人一查,其中一位竟然是那位千娇百媚的周姑娘。掌钵龙头便派人去将她请了来。你放心,周姑娘平安大吉,毫发不伤。」无忌暗暗叫苦:「那日在酒楼之上,原来毕竟还是让他们瞧了出来。倘若义父并非失明,他老人家定瞧出其中蹊跷。唉,我和芷若却都蒙在鼓中,兀自不觉。但不知义父也平安否?」
  可是陈友谅说话中,却一句不提谢逊,只听他道:「周姑娘和你成亲后,峨嵋、武当派都要听丐帮号令,少林派已在我掌握之中,再加上丐帮和明教,声势何等浩大?只须打垮了蒙古人,这花花江山吗,嘿嘿,可要换个主儿啦。」
  陈友谅说这几句话时,志得意满,不但似乎丐帮已得了天下,而且是他陈友谅自己身登大宝,稳坐龙庭。掌钵龙头和宋青书都跟着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陈友谅道:「咱们走吧。宋兄弟,莫七侠是死在这附近的,他藏尸的山洞似乎离此不远,是不是?你逃到这里,忽然马失前蹄,难道是莫七侠阴魂显圣么?哈哈,哈哈!」这几句话只听得宋青书毛骨悚然,加快脚步,一跛一拐的去了。
  张无忌待三人去远,忙替宋远桥等四人解开穴道,拜伏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师伯、师叔,侄儿身处嫌疑之地,难以自辩,多有得罪,请伯叔们重重责罚。」宋远桥一声长叹,虎目含泪,仰天不语。俞莲舟忙扶起无忌,说道:「咱们亲如骨肉,这一切不必多说了。真想不到青书—青书—唉,若非咱们亲耳听见,又有谁能够相信?」宋远桥刷的一声,抽出长剑,说道:「原来七弟撞见青书这小畜生—这小畜生—私窥峨嵋女侠寝居,这才追下来清理门户。三位师弟,无忌孩儿,咱们这便追赶前去,让我亲手宰了这畜生。」说着身影一晃,展开轻功,疾向宋青书追了下去。
  张松溪叫道:「大哥请回,一切从长计议。」宋远桥理也不理,只是提剑飞奔。张无忌发足追赶,几个起落,已拦在宋远桥身前,躬身道:「大师伯,四师伯有话跟你说,宋大哥一时受人之愚,日后自必自悟,大师伯要责罚于他,也不忙在一时。」宋远桥哽咽道:「七弟——七弟——做哥哥的好对你不起。」突然回身,回剑往自己脖子抹去。无忌大惊,一伸手,施展挪移乾坤手法,夹手将他长剑夺了过来,但剑尖终于在他颈中一带,划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这时俞莲舟等也已追到跟前。张松溪劝道:「大哥,青书做出这等逆不道的事来,武当门中,人人容他不得。但清理门户事小,天下百姓的事大,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宋远桥圆睁双眼,说道:「你你说清理门户之事还小了?我——我生下这等忤逆儿子——」张松溪道:「听陈友谅之言,丐帮还想假手青书,谋害吾等师尊,挟制武林诸大门派,篡夺江山。师尊的安危,是本门第一大事,天下武林和苍生的祸福,更是第一等的大事。青书这孩儿多行不义,迟早必遭逆报。咱们还是商量大事要紧。」宋远桥听他言之有理,恨恨的还剑入鞘,说道:「我方寸已乱,便听四弟吩咐吧。」殷利亨取出金创药来,替他包扎颈中伤处。
  张松溪道:「丐帮既谋对师尊不利,此刻师尊尚自毫不知情,咱们须得连日连夜,急速赶回武当。这陈友谅虽说要假手于青书,但此种奸徒诡计百出,说不定提早下手,咱们眼前第一要务,是维护师尊的金躯。师尊年事已高,若再有假少林僧报讯之事,吾辈做弟子的万死莫赎。」说着向站在远处的赵明瞪了一眼,对她派人谋害张三丰之事,犹有余愤。宋远桥背上出了一阵冷汗,颤声道:「不错,不错。我急于追杀逆子,竟将师尊置诸脑后,轻重倒置,直是气得胡涂了。」他是血性之人,连道:「快走,快走!」张松溪向无忌道:「无忌,搭救周姑娘之事,便由你去办。事完之后,盼来武当一叙。」无忌道:「遵奉师伯吩咐。」张松溪低声道:「这赵姑娘豺狼之性,你可得千万小心。宋青书是前车之鉴,好男儿大丈夫,决不可为美色所误。」张无忌红着脸点了点头。
  当下武当四侠和无忌将莫声谷的尸身葬在大石之后,五人痛哭了一场,宋远桥等四人先行骑马驰去。赵明慢慢走到无忌身前,说道:「你四师伯叫你小心,别受我这妖女迷惑,宋青书是前车之鉴,是也不是?」
  无忌脸上一红,笑道:「你怎么知道?你有顺风耳么?」赵明哼了一声,道:「我说啊,宋大侠他们事后追想,不怪宋青书生就了枭獐之心,反而会怪周姊姊红颜祸水,毁了一位武当少侠的一生。男人家的心思,我会猜不到么?」无忌心想她这番话倒也未始没几分道理,只道:「宋大师伯他们都是明理君子,焉能胡乱怪人?」赵明冷笑道:「越是自以为是君子之人,越是会胡乱怪人。」她顿了一顿,笑道:「快去救你的周姑娘吧,别要落在宋青书手里,你可糟糕啊。」无忌又是脸上一红,道:「我为什么糟糕?」
  两人循着雪中马蹄的足迹,找到了坐骑,直奔关内。无忌既记挂义父,又想念周芷若,但想丐帮要利用义父来挟制明教,义父如确是落入丐帮手中,当不致对他有所损伤,只是屈辱难免,但芷若冰清玉洁、温婉贤淑,遇上了陈友谅之奸诈、宋青书之无耻,若遇逼迫,定然难免一死。言念及此,恨不得插翅飞到卢龙。当晚两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歇,两匹马虽是骏马,但不停蹄的奔驰了大半日,已是疲累不堪,到得客店之中,草料也不肯吃了。无忌躺在炕卜,越想越是担心,悄悄到赵明窗外一听,但听她呼吸调匀,正自香梦沉酣。无忌微一沉吟,到柜上取过笔砚,撕下一页帐簿,草草留书,说着事在紧急,决意连夜赶路,事成之后,当谋良唔。将那页帐簿用石砚压在桌上,轻轻跃出窗外,展开轻功,向南疾驰而去。
  如此晚间以轻功疾追,日间则购买骡马代步,不数日间已到了卢龙。虽然连日未得安睡,但他内力悠长,竟是并不如何疲累。只是如此快追,按理应当在中途追上陈友谅和宋青书,但一直未曾遇上,想是他晚上赶路之时,陈宋二人和掌钵龙头正在客店之中睡觉,是以错过。那卢龙是河北重镇,唐代为节度使驻节之地,经宋元之际数度用兵,大受摧破,元气迄自未复,但仍是人烟稠密,和关外苦寒之地大不相同。无忌走遍卢龙大街小巷,茶楼酒馆,说也奇怪,竟是一个乞儿也遇不到。无忌心下反喜:「如此一个大城,街上竟无化子,此事大非寻常。陈友谅说丐帮在此聚会,当非虚言,想是城中大大小小的化子都参见帮主去了。只须寻访到他们聚会之所,便能探听到义父和芷若是否被丐帮擒了。」他在城中到处察看,丝毫没有头绪,又到近郊各处村庄踏勘,仍是不见任何异状。
  到得傍晚,无忌越寻越是焦躁,不由得思念起赵明的好处来:「若是她在我的身旁,决不致如我这般束手无策。」只得到一家大客中去借宿,用过晚饭后小睡片刻,挨到二更时分,飞身上屋,且看四下里有何动静。
  他游目四顾,但见微风动树,唯闻柝声处处,更无半点江湖人物聚会的征象,正烦恼间,忽见东南角上有一座高楼耸起,楼上兀自亮着火光。无忌心想:「此家若非官宦,便是富绅,和丐帮更牵不上半点干系——」念头尚未转完,突见人影一闪,从楼窗中跃了出来。那人影快速无比,一晃之间,已自隐没,若不是无忌目光敏锐异常,决计难以发见。他心道:「莫非有绿林豪客到这大户人家去做案吗?这人身法好快,直是第一流的高手。左右无事,便去瞧瞧无妨。」
  当下四五个起落,已奔到了那巨宅之旁。张无忌双足一点,身子如一鹤冲天,翻过了围墙,突然眼前一亮,只听得一人声音说道:「陈长老也忒煞多事,明明言定正月初八大伙在老河口聚集,却又急足快报,传下讯来,要咱们在此等候。他又不是帮主,说什么便得怎么,当真岂有此理。」无忌一听之下,心中大喜,听这声音好熟,正是丐帮中人。
  那声音是从靠花园的花厅中传出,张无忌悄悄掩近,只听听得丐帮帮主史火龙说道:「陈长老足智多谋,他能将武林中寻觅了二十余年的金毛狮王谢逊擒拿到手,别说本帮无人能及,武林之中,又有那一人能够办到——」无忌又惊又喜,知道义父确是落入了丐帮手中,既是有了着落,只须设法营救便是,丐帮中也无如何了不起的高手,相救义父,当非难事,于是凑眼到长窗缝边,向里张望。只见史火龙居中而坐,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棒龙头及三位八袋长老坐在下首,还有一个衣袖饰华丽的中年胖子,穿着形貌活脱是个富绅,但背上却也负着六只布袋。无忌暗暗点头:「是了,原来卢龙有一位大财主也是丐帮弟子。叫化子在大财主屋里聚会,那确是谁也想不到的了。」
  只听史火龙接着说道:「陈长老既然传来急讯,要咱们在卢龙相候,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图谋大事,务当小心谨慎。」掌棒龙头道:「帮主明鉴:江湖上群豪寻觅谢逊,为的是要夺取武林至尊的屠龙宝刀。现下这把宝刀既不在谢逊身上,不论怎么软骗硬吓,他终是不肯吐露宝刀的所在。咱们徒然得到了一个瞎子,除了请他喝酒吃饭,又有何用?依弟子说,不如给他上些酷刑,瞧他说是不说。」史火龙摇手道:「不妥,不妥,硬功夫说不定反而坏事。咱们等陈长老到后,再行从长计议。」掌棒龙头脸有愤愤不平之色,似怪帮主什么事都听陈友谅的主张。
  史火龙取出一封信来,交给掌棒龙头,说道:「冯兄弟,你立刻动身前赴濠州,将我这封信交给韩山童,说他儿子在我们这里,平安无事,只须他投诚本帮,帮主自对他另眼相看。」掌棒龙头道:「这送信的小事,似乎不必由弟子亲自走这一趟吧?」史火龙脸色微沉,说道:「冯兄弟,这半年来韩山童等一伙明教人马,在濠泗一带闹得好生兴旺。听说他手下的朱元璋、徐达、常遇春一干人,颇为英雄了得。送这封信去,乃是要韩山童归附本帮,一来冯兄弟须得善下说词,察看他的归附是真情还是假意,二来是探听这一路明教人马的虚实。冯兄弟肩上的担子非轻。怎能说是小事?」掌棒龙头不敢再说什么,只道:「谨遵帮主吩咐。」向史火龙行礼,出厅而去。
  张无忌再听下去,只听他们尽说些日后明教、少林、武当、峨嵋各派归附之后,丐帮将如何兴盛威风,这史火龙的野心,反不及陈友谅之大,听他言中之意,只须丐帮独霸江湖,称雄武林,便已心满意足,却没想到要得江山、做皇帝。无忌听了一会,有些厌了,心想:「看来义父和芷若便被囚在此处,我先去救了他们出来,再将这些大言不惭的乞儿惩诫一番。」右足一点,身子如一溜轻烟,上了一株高树,纵目四下张望,只须见何处丐帮弟子守卫戒备最是严密,料想便是囚禁谢逊和周芷若之所。他东西一看,立即便见那高楼下有十来名丐帮弟子手执兵刃,来往巡逻。
  张无忌轻轻跃下树来,掩近高楼,躲在一块大太湖石之后,待两名巡逻的丐帮弟子转身行开,他身子横射数丈,已窜到楼底的墙脚,施展「壁虎游墙功」,神不知鬼不觉的便游了上去。但见楼上灯烛甚亮,他在寻到谢逊和周芷若之前,不愿大加惊动,伏身窗外,偷听房内动静。
  听了片刻,楼房内竟是半点声息也无。无忌好生奇怪:「怎么一个人也没有?难道竟有高手暗伏在此,能长时间闭住呼吸?」又听一会,仍是听不到呼吸之声,他探身到窗缝中一张,只见桌上一对大腊烛已点去了大半截,室中却无人影。
  楼上并排三房,张无忌见东厢房中无人,又到西厢房窗外一张。房中灯火明亮,桌上杯盘狼籍,放着七八人的碗筷,但杯中残酒未干,菜肴初动,仍是寂无一人,这些人似乎吃喝未久,便即离房他去。中间房中却是黑洞洞地并无灯光。无忌轻推房门,里面上着门闩,无忌低声叫道:「义父,你在这儿么?」并不听见房中有人答应。他心想:「看来义父不在此处,但丐帮人众如此严密戒备,却是为何?难道有意的实者虚之,虚者实之吗?」突然之间,鼻中隐隐闻到一阵血腥之气,从中间房中传了出来。无忌心头一惊,左手按在门上,内力微震,格的一声轻响,门闩从中断截。无忌立即闪身进房,接住了两截断折的门闩,以免掉落地下,发出声响。
  他只跨出一步,脚下便是一绊,相触处软软绵绵地,似是人身。他俯身一摸,却是个尸体。这人气息早绝,脸上兀自微温,显是死去未久。无忌一摸之下,察觉此人,小头尖腮,并非谢逊,当即放心。但跨出一步,又踏到了两人的尸身。无忌指住西边皮壁一戳,刺出两个小孔,烛光从孔中透了过来。只见地下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尽是丐帮弟子。瞧这些人死去的模样,都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提起一尸,撕开衣衫,但见那人胸口拳印宛然,正是七伤拳拳力所伤。无忌大喜:「原来义父大展神威,击毙看守人众,杀出去了。」在房中四下一看,果见墙角上用尖利之物刻着一个火焰的图形,正是明教的记号。无忌又想:「不知义父如何会被丐帮所擒?想是他老人家目不见物,难以提防丐帮的诡计。他们若非用蒙汗药物,便是用绊马索、倒钩、渔网之类物事擒他。但门闩在里倒闩,他又如何出去?这倒奇了。」
  一回头,只见门背板上喷着一滩鲜血,门板外侧却浅浅留着一个掌印。无忌微一沉吟,已知其中之理:「义父留着一人不杀,自己出房之后,叫那人闩上房门,随即以七伤拳的劲力用在掌上,隔着门板将那人震死。只因隔了一块门板,掌力猛而不纯,以致那人口吐鲜血,是了,适才我见这楼上有黑影一闪,便是义父脱身而去了——」但随即心想:「那黑影纵跃虽快,但矮短瘦小,决非义父魁梧的身材,此人是谁?」
  他走出房外,缩身在门边向下一张,见众丐兀自郑重其事的来回巡逻,对楼上变故全不知情。无忌寻思:「众恶丐死去未久,义父定是去得不远。我何必胡思乱想,只须追上义父,一问便知。咱爷儿俩回转身来,闹他个天翻地覆,这时方教群丐知我明教手段。」思念及此,豪气勃发,适才见那黑影从西南方而去,当下纵身跃起,在一株高树上一点,一借力,已跃上围墙的墙头,俯身查看,果见墙头转角处有个纤细的足印,显是女子所留。无忌好生讶异:「如此说来,适才所见的黑影,却是个女子了。武林之中,又有谁有这等高强的轻身功夫?灭绝师太已死,紫衫龙王远去异国。昆仑派的班淑娴未必有此功夫,芷若和赵姑娘更是不及,此外再不足论。」但这时深恐追不上谢逊,无暇多想,提气向西南方疾驰而去。
  沿着大路追出数里,来到一处岔道,在树根草丛中一寻,只见一块岩石后画着一个火焰记号,指向西南的小路。无忌大喜,心想义父行踪已明。立时便可相见。明教中各种联络指引的暗号,他曾听杨逍详细说过,又见这火焰记号虽是寥寥数划,但钩划苍劲,显是出于非常人的手笔,若非谢逊这等文武全才之士,明教中没几人能画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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