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张无忌更无怀疑,沿着小路追了下去,直追到沙河驿,天已黎明,在饭店中胡乱买些馒头面饼充饥,更向西行,到了棒子镇上。只见街角墙脚下绘着一个火焰记号,指向一所破破烂烂的祠堂。无忌大喜,心想义父定是藏身其间,走近一看,见匾额上写着「魏氏宗祠」四个大字。一走进门,只听得一阵呼吆喝六之声,大厅上围着一群泼皮和破落子弟,正自入局赌博,却是个赌场。
赌场庄头见张无忌衣饰华贵,只道是位大豪客来了,忙笑吟吟的迎将上来,说道:「公子爷快来掷两手,你手气好,杀他三个连庄。」转头向众赌客道:「快让位给公子爷,大伙儿端定银子输钱,可给公子爷双手捧回府去啊!」张无忌眉头一皱,见众赌客中并无江湖人物,提声叫道:「义父,义父,你老人家在这儿吗?」隔了一会,不听有人回答,他又问了几句。一个泼皮见他不来赌博,却来大呼小叫的扰局,当即应道:「乖孩儿,我老人家在这儿,你快快来掷骰子啊。」众泼皮一听,登时哄堂大笑。张无忌问那庄头道:「你可曾见一位黄头发、高身材的大爷进来,是一位双目失明的大爷?」那庄头见他不来聚赌,却是来寻人,心中登时淡了,笑道:「笑话奇谈,天下竟有瞎子来赌骰子的么?除非这瞎子活得不耐烦了。」张无忌追寻义父不见,心中已没好气,又听这庄头和那泼皮出言不逊,辱及义父,一怒之下,踏上一步,一手一个,将那庄头和泼皮抓了起来,双手轻轻一送,将二人掷上了屋顶。这二人虽未受伤,却已吓得杀猪似的大叫起来。无忌推开众人,拿起赌台上的两锭大银,说道:「大爷借去使使。」揣在怀内,大踏步走出祠堂。众泼皮惊得呆了,谁敢来追?
他续向西行,不久却又见到了火焰记号。傍晚时分到了丰润,那是冀北的一座大城。无忌依着记号所指,寻到一处粉墙黑门之外。但见门上铜环擦得晶亮,墙内梅花半开,却是一家幽雅精洁的人家,他拿起门环,轻轻敲了三下。不久脚步细碎,黑门呀的一声开了,鼻中先闻到一阵浓香,只见应门的是个身穿粉红皮袄的小鬟,抿嘴一笑,说道:「公子爷这久不来啦,姐姐想得你好苦,快进来喝茶。」说着又是一笑,向他抛了个媚眼。
张无忌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怎么识得我?你姊姊是谁?」那小鬟笑道:「你是明知故问,还假惺惺作态呢,快来吧,别让我姊姊牵肚挂肠啦。」一伸手,已握住了无忌的右手,引着他向内走去。无忌心下大奇:「怎地她跟我一见如故?」转念一想:「啊,是了,想必芷若寄身此间,知我日内必定循着记号寻来,命这小鬟日夜应门。唉,多日不见,芷若原是牵肚挂肠,想得我苦。」他心中一阵温馨,便随着那小鬟,曲曲折折经过一条鹅卵石铺的小径,穿过一处院落,来到一间厢房之中。只听得檐间一只鹦哥尖起嗓子,叫道:「情哥哥来啦,姊姊,情哥哥来啦。」无忌脸上一红,心想:「连鹦哥儿也知道了。」
只见房中椅上都铺着锦垫,炭火熊熊,烘得一室皆春,小几上点着一炉香,旁边放着一张瑶琴。那小鬟转身出去,不久托着一只盘子进来,盘中六色果子细点,一壸清茶。那小鬟款款的斟了茶,递在无忌手中,却在休手腕上轻轻捏了一把。无忌眉头一皱,心想:「这丫头怎地如此轻狂?」碍着周芷若面子,却也不好说她,问道:「谢老爷子呢?周姑娘在那里?」那小鬟笑道:「你问谢老爷子干么?喝干醋么?我姊姊就来啦,瞧你这急色儿的模样,你啊,好没良心,到咱们这儿,心上却又牵挂着什么周姑娘、王姑娘的。」无忌一怔,道:「你满口胡言乱语,瞎扯些什么?」
那小鬟又是抿嘴一笑,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只听得环佩丁冬,帷子掀开,那小鬟扶了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子进来。只见她肤色白腻,眉毛弯弯,却也颇具姿色,右边嘴角上点着一粒风流痣,眼波盈盈,欲语先笑,体态婀娜,袅袅婷婷的迎了上来。无忌只觉浓香袭人,心下甚不自在,只听那女子道:「相公贵姓?今儿有闲来坐坐,小女子真是好大的面子。」一面说,左手便搭到了无忌的肩头。
无忌满脸通红,急忙避开,说道:「贱姓张。有一位谢老爷子和一位姓周的姑娘,可是在这儿么?」那女子笑道:「这儿是梨香院啊,你要找周纤纤,该上碧桃居去。你给那一个小妮子迷得失了魂。上梨香院来找周纤纤了?嘻嘻!」无忌一听,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此处竟是所妓院,身子一闪,便即出门。那小鬟追了出来,叫道:「公子爷,我家姐姐那一点儿比不上周纤纤了?你便一刻儿也坐不得。」无忌连连摇手,摸出一锭从赌场抢来的银子往地下一掷,飞步出门。
这么一闹,心神半晌不得宁定,眼见天色将黑,夜晚间只怕错过了路旁的火焰记号,便向一家客店借宿,用过晚饭后,躺在床上思潮起伏:「义父怎地又去赌场,又去妓院?他老人家此举,中间到底含着什么深意?」朦朦胧胧的和衣躺在床上,睡到中夜,突然间在睡梦中惊醒:「义父双目失明,怎能一路上清清楚楚的留下这许多记号?难道是芷若从旁指引?还是敌人故意假冒本教的记号,戏弄于我?甚至是引我入伏?哼,便是龙潭虎穴,好歹也要闯他一闯。」
次晨起身,在丰润城外又找到了火焰记号,仍是指向西方。张无忌行到午后,到了玉田,只见那记号指向一家大户人家。这一家门外悬灯结彩,正做喜事,大门外贴着「之子于归」的红字,看来是人家嫁女,锣鼓吹打,贺客盈门,正是三朝回门。无忌这一次学了乖,不敢直入打听谢逊的下落,混在贺客群中一看,未见异状,便即出来找寻记号,果在一株大树旁又找到了火焰的记号。
话休絮烦,那记号引着他自玉田而至三河,更折而向南,直至香河。此时无忌已然想到:「这多半是丐帮发见了我的踪迹,使个调虎离山之计,将我远远引开,以便自行干那阴毒的勾当。」他心中虽然焦急,却又不敢不顺着记号而行,只怕那记号确是谢逊和周芷若所留。倘若他们正受厉害敌人追击,一路奔逃,一路留下记号,只盼自己前去救援,自己若是自作聪明,迳返卢龙,义父和芷若竟尔因此遇难,那可如何是好。他心中打定了主意:「事已至此,我只有跟着这火焰记号,追他个水落石出。」他自香河而宝城,再向大白庄、潘庄,已是趋向东南,再到宁河,更向北行,经丰南、开平、雷庄果然引着他奔驰数日,兜了一个大圈子,重行回行卢龙。
无忌一回卢龙,心下反而平静,暗想:「敌人若是引我千里万里的出去,直到广东、广西、贵州,那便如何?幸好是重回卢龙。今日不再暗访,却是明查,总要着落在这群恶丐身上,要他们交出义父和芷若出来。」当下在酒楼中饱餐了一顿,在故衣店买了一件白色长袍,借了朱笔,在白袍上画了一个极大的火焰,决意堂堂正正,以明教教主身份,硬闯丐帮总堂。
他换上白袍,大踏步走到那财主巨宅门前,只见两扇巨大的朱门紧紧闭着,门上碗口大的铜钉闪闪发亮。无忌一掌推出,砰的一声,两扇大门飞了起来,直向院子中跌了进去,乒乒乓乓一阵响喨,两只大金鱼缸打得粉碎。
这数日之中,张无忌既挂令义父和周芷若的安危,又是连遭戏弄,在冀北大绕圈子,这时回到丐帮总舵,决意大闹一场,一出胸中的怒气。他一掌劈破大门,大踏步走了进去,舌绽春雷,喝道:「丐帮众人听了,快叫史火龙出来见我。」
院子中站着丐帮的十多名四袋弟子、五袋弟子,见两扇大门陡然飞起,已是大吃一惊,又见一个白衣少年闯进,登时有七八人同声呼喝,迎上拦住,纷纷叫道:「什么人大呼小叫,到这里撤野?」张无忌双臂一振,那七八名丐帮弟子犹如七八捆稻草一般,砰砰连声,直摔了出去,只撞得一排长窗,尽皆稀烂。无忌穿过大厅,砰的一掌,又撞飞了中门,见中厅上排着筵席,史火龙居中而坐。一干丐帮首领刚听得大门口喧哗之声,正派人出来查询。那知无忌来得好快,半路上迎住匆匆出来查问的七袋弟子,劈胸截住,便向史火龙掷了过去。
那财主模样的主人坐在下首,一见那七袋弟子向席上飞来,伸出双臂,往那人身上抱去。这抱抱个正着,但觉这股劲力排山倒海般撞到,脚下急使「千斤坠」,要待稳住身形,终是这股撞来的力道太强,登登登连退七八步,背心靠在大柱之上,这才停住。这么一来,群丐无不骇然,要知那七袋弟子武功甚是不弱,却被来人要抓便抓,手到擒来。那财主武功高强,可是连接个人都接不住,简直是匪夷所思。
群丐固是惊诧,不料无忌更是惊喜交集,原来那圆桌左首,赫然是周芷若和宋青书二人并肩坐着。无忌一时摸不着头脑,呆呆望着周芷若,说不出话来。周芷若惊呼一声:「无忌哥哥!」站起身来,身子一晃,便委顿在地。无忌吃了一惊,抢上前去,俯身抱起。他身子尚未挺直,背上拍的一声,砰的一响,已被宋青书击了一掌,再被另外一名丐帮高手打了一拳。张无忌此时九阳神功早已运遍全身,这一掌一拳打在他背上,掌力拳力尽数卸去。他抱起周芷若,纵身跃回院子,问道:「我义父呢?」周芷若道:「我—我—」无忌道:「他老人家可好么?」周芷若道:「我被他们点中了穴道,半点功夫也没有了。」无忌只是关心谢逊,又问:「我义父呢?」周芷若道:「不知道啊,我被他们擒来此处,一直不知义父他老人家的下落。」无忌在她腰腿关节上推拿了几下,将她放在地下。那知周芷若被点中穴道的手法,似是丐帮特有的功夫,无忌这两下推拿竟不奏效。她双足着地,却无法站直,两膝一软,便即坐倒。
群丐纷纷离座,走到阶前。史火龙抱拳道:「阁下便是明教张教主了?」张无忌心想他是一帮之主,倒是不可失了礼数,当下抱拳还礼,说道:「不敢。在下擅闯贵帮总舵,还乞史帮主恕过无礼之罪。」史火龙道:「张教主近年来名震江湖,在下仰慕得紧,今日得见尊驾身手,果然名下无虚,佩服佩服。」张无忌道:「在下来得鲁莽,倒让史帮主见笑了。我义父金毛狮王现居何处,请史帮主请他老人家出来相见。」
史火龙脸上一红,哈哈一笑,说道:「张教主年纪轻轻,说话却是如此阴损。咱们好意请谢狮王来敝处盘桓数日,那知狮王不告而别,还下重手伤了敝帮八名弟子,这笔帐不知如何算法?却要请张教主示下。」无忌一怔,心想:「那八名丐帮弟子,果是我义父用七伤拳所杀。看来他老人家确已不在此间,但到了何处呢?」便道:「这位周姑娘呢?她什么地方得罪了贵帮,却将她囚禁在此?」史火龙笑道:「人道明教张无忌武功虽强,却是个蛮不讲理的魔头——哈哈——」
张无忌沉着脸道:「怎样?」史火龙道:「今日一见,果然是树的影儿,人的名儿,半点也不错。」张无忌道:「我怎样蛮不讲理了?」史火龙道:「这位周姑娘乃峨嵋派的掌门,她是名门正派的领袖人物,跟贵教旁门左道之士,有什么干系?这位宋青书兄弟,是武当派后起之秀。他和周姑娘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当真是门当户对,一对两好,二人携手路过此间,丐帮邀他二位作客,共饮一杯,何以明教教主来横加干预?真是好笑啊好笑!」群丐听帮主如此说,都随声附和,哈哈大笑起来。
张无忌道:「若说周姑娘是你们客人,何以你们又点了她的穴道,使她无法站直?」史火龙一愕之间,一时为之语塞。陈友谅哈哈一笑,说道:「周姑娘一直好好的在此饮酒,谈笑自若,谁说是点了她的穴道?丐帮和峨嵋派渊源极深,世代交好。峨嵋派创派师祖郭女侠,是敝帮上代黄帮主的亲生女儿,敝帮上代耶律帮主,是郭女侠的亲姊夫。武林中若非乳臭小儿的无知之辈,这些史实总该知晓。咱们丐帮岂能得罪现任峨嵋派的掌门?张教主信口雌黄,怎不让天下英雄耻笑?」张无忌冷笑道:「如此说来,周姑娘是自己点了自己穴道?」陈友谅道:「那也未必,这儿人人亲眼目睹,张教主飞踪过来,强加非礼,一把将周姑娘抱了过去。周姑娘挣扎不服,尊驾自是顺手点了她的穴道。张教主,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可是这般大庭广众之间,众目睽睽之下,张教主这等急色举动,不是太失自己身份了么?」
张无忌口才本是远远不及陈友谅,被他这么反咬一口,急怒之下,更是难以分辩,只气得脸色铁青,喝道:「如此说来,你们定是不肯以在下义父的行踪相告了?」陈友谅道:「张教主,贵教光明使者杨逍,当年奸势峨嵋派纪晓芙女侠,引得天人共愤。你别恃武功高强,又来干这种卑鄙龌龊的勾当。在下是良言相劝,听不听由你。」张无忌对周芷若道:「芷若,你倒说一声,他们如何掳劫你来此处?」周芷若道:「我—我—我—」连说了三个「我」字,忽尔身子一斜,晕了过去。
群丐纷纷鼓噪,叫道:「明教魔头杀了人啦!」「张无忌逼奸不遂,害死了峨嵋派的掌门!」「杀了淫贼张无忌,为天下除害。」无忌大怒,踏步而前,便向史火龙冲了过去,心想:「擒贼先擒王,只要抓住了史火龙,好歹着落在他身上,逼问出我义父的下落。」他向前只冲出两步,掌棒龙头和执法长老双双拦在他的身前。掌棒龙头一棒横扫,执法长老右手钢钩,左手铁拐,两个人三件兵刃,同时向无忌招呼了过来。
张无忌一声清啸,乾坤大挪移心法使出,叮当一声响,执法长老右手的钢钩格开了掌棒龙头的铁棒,左手单拐向他胁下砸了过去。旁边传功长老长剑递出,叫道:「这小子武功怪异,人人小心了。」刷刷刷三剑,吐势如虹,连指无忌胸口小腹三处要穴。张无忌见他招数凌厉,叫道:「好剑法。」侧身避开,左手食指点向他大腿「环跳穴」。传功长老长剑圈转,剑尖对准张无忌指尖,直戳了过去。这一下变招既快,剑尖所指,更是不差厘毫,单此一剑,已是武林中罕见的高招。张无忌心中暗赞:「丐帮名扬江湖,百年不衰,帮中卧虎藏龙,果是有杰出的人材。」那日在弥勒庙中,他曾见玄冥二老和丐帮高手交战,只是身藏柏树之中,不敢探首观看,所见不切,此刻亲自交手,才知传功、执法两位长老,足可列名当世一流高手而无愧色。掌棒龙头火候较浅,却也只见稍逊一筹而已。
瞬息之间,丐帮三老已和张无忌拆了二十余招。陈友谅突然高声叫道:「摆杀狗阵!」群丐荷荷高呼,刀光似雪,二十一名丐帮高手,各执弯刀,将张无忌围在垓心。这二十一人或口唱莲花落,或呻吟呼痛,或高叫:「老爷、太太、施舍口饭!」或伸拳猛击自己胸口。张无忌先是一怔,但随即明白,这些古怪的举动,均是旨在扰乱敌人心神,只见群丐脚步错杂,然进退趋避,均是严谨有法。
传功长老喝道:「且住!」向后退了两步,横剑当胸,执法长老和掌棒龙头也各跃开,那些排成「杀狗阵」的群丐,却仍是奔跃来去,丝毫不停。传功长老说道:「张教主,咱们以众欺寡,原是胜之不武,但丐帮中任何一人,均非张教主对手。除奸杀贼,可顾不得侠义道中单打独斗的规矩了。」张无忌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传功长老又道:「咱们人人均有兵刃,张教主却是空手,丐帮所占便宜,未免太多。张教主要什么兵刃,尽管吩咐,咱们自当遵命奉上。」张无忌心想:「这位传功长老武功既高,人也仗义,与陈友谅这干人倒是颇有不同。」当下说道:「丐帮之中,并无在下合手的兵刃。跟各位玩玩,又何必抡刀动杖?在下要用兵刃,自己不会取么?」
他说到此处,身形一晃,已从杀狗阵中闪了出去,双手分在陈友谅与宋青书二人肩头一按,夹手夺了二人手中长剑,侧身斜退,又回入阵中。他一出一入,二十一名帮众竟未碰到他一片衣角。群丐正自骇然,只听张无忌朗声说道:「贵帮干惯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这『杀狗阵』的名,取得甚好。只是杀狗容易,要想降龙伏虎,此阵便不管用。」说着双剑一振,一股劲力传到剑身之上,但听得喇喀两响,双剑从中折断。掌棒龙头大呼:「大伙儿上啊。」张无忌一声清啸,向左一冲,身子却向右斜了出去,乾坤大挪移手法使将出来,但见白光连连闪动,噗噗之声不绝,杀狗阵群丐手中的弯刀,都被无忌夺下抛上,一柄柄都插在大厅中间的正梁之上。二十一柄弯刀整整齐齐的列成一排,每把刀都没入木中尺许。
猛听得陈友谅叫道:「张无忌,你还不住手?」无忌一回头,只见陈友谅手中另执柄长剑,剑尖指在周芷若的后心,这一来投鼠忌器,登时受了挟制。张无忌冷笑道:「百年来江湖上都说『明教、丐帮、少林派』,各教以明教居首,各帮推丐帮为尊,各位如此作为,也不怕辱没了洪七公老侠的威名?」传功长老怒道:「陈长老,你放开周姑娘,咱们再跟张教主决一死战。丐帮倾全帮之力,拾夺不下明教的孤身一人,咱们大伙儿还有脸面做人么?」陈友谅笑道:「大丈夫宁斗智,不斗力。张无忌,你还不束手待缚?」张无忌大笑道:「也罢!今日教张无忌见识了丐帮的威风。」突然间倒退两步,向后一个空心觔斗,凌空落下,双足骑在丐帮帮主史火龙的肩头。他右掌平放在史火龙的顶门,左手拿住了他后颈的经脉。
这一招圣火令上所载武功,竟是如此轻轻易易的得手,连无忌自己也是颇出意料之外。他原意是使一招怪招、出其不意的欺近史火龙,心中早已计算好三下极厉害的后着,要快如闪电的将史火龙擒拿过来,不让他有动念的时机,须知陈友谅心狠手辣,说不定真的会向周芷若猛下毒手,那知他心中想好的这三招乾坤大挪移厉害杀手,竟是一招也使不上,史火龙不经招架,便已被擒。无忌骑在史火龙肩头,犹如儿童与大人戏耍一般,形相甚是不雅,但既已制住对方顶门要穴,却也不愿纵身下地,以致另生波折。
群丐见帮主被擒,齐声惊呼。张无忌右手手掌平平按住史火龙顶门的「百会穴」上,那「百会穴」是足太阳经和督脉之交会,最是人身大穴,他掌力只须轻轻一吐,史火龙立时经脉震断而毙,无药可救。群丐虽然惊惶,却是谁也不敢动弹。一阵呼喝过后,大厅上突然间一片寂静,人人睁大双眼望着张无忌和史火龙,不知如何是好。
正在此时忽听得屋顶上传下来轻轻数响琴箫和鸣之声,似是有数具瑶琴,数枝洞箫同时奏鸣。这乐声飘渺宛转,若有若无,但人人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忽东忽西,不知是从屋顶的那一方传来。无忌大奇,心中连转几个念头,想不起这琴箫之声是何含意。忽听得陈友谅朗声说道:「何方高人驾临丐帮?若是明教的群魔,不妨就此现身,何必装神弄鬼?」瑶琴声铮铮铮连响三下,忽见四名白衣少女从东南檐上飘然落入庭中,每人手中都抱着一具瑶琴比寻常的七弦琴短了一半,窄了一半,但具体而微,也是七弦齐备。四名少女落下后分站庭中四方,跟着门外又走进四名黑衣少女,每人手中各执一枝黑色长箫,这箫却比常见的洞箫长了一半。这四名黑衣少女也是分站四角。四白四黑,交叉而立。张无忌于四象八卦的易理所知无多,但见这八个少女所占方位正八卦不像正八卦,倒八卦不像倒八卦,似乎站得完全错了,但八人齐错,中间隐隐又似有脉络可寻。
八女站定方位,四具瑶琴上响起乐调,接着洞箫加入合奏,乐音极尽柔和幽雅。张无忌虽是不懂音乐,但觉这乐声温柔和平,虽处这般极紧张的局面,也愿多听一刻。悠扬的乐声之中,缓步走进一位身披淡黄轻纱的女子,左手携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童。那女子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风姿绰约,容貌极美,只是脸色太过苍白,竟无半点血色。那女童却相貌丑陋,鼻孔朝天,一张阔口,露出两个大大的门牙,直有凶恶之态。她一手拉着那个美女,另一手却持一根青竹棒。
群丐一见这两个女子进来,目光不约的集中在那根青竹棒上。张无忌见了这许多女子,自觉仍是骑在史火龙肩头,未免太过儿戏,但陈友谅的剑尖不离周芷若后心,自己又不能轻易放开史火龙。他见群丐人人目不转睛的瞪着那女童手中的竹棒,似乎天下之大,唯有这根竹棒才是第一要紧的物事,什么白衣少女、黑衣少女、黄衫美女,以及这个丑女童本人,谁都是对之视若无物。无忌暗暗诧异,打量这根竹棒时,只见那棒儿通体碧绿,精光溜滑,不知多少年来经过多少人的摩挲把弄,但除此之外,却也别无异处。
那黄衫美女目光一转,犹似两道冷电,闪过了大厅上众人,最后这目光停留在张无忌脸上,冷冰冰的道:「张教主,你年纪也不少了,正经事不干,却在这儿胡闹。」这几句话中微含责备之意,但词语颇为亲切,犹似长姊教训幼弟一般。张无忌脸上一红,分辩道:「丐帮的陈长老以卑鄙手段,制住我的—我的同伴,我只好擒住他们帮主。」那美女微微一笑,道:「将人家帮主当马骑,不是太过份了一点吗?我从长安来,道上听人说明教教主是个小魔头,今日一见,唉,唉!」说着臻首轻摇,颇有不以为然的神色,史火龙突然叫起来,「张无忌你这小淫贼,快快下来!」想伸手去扳无忌的腿,可是苦于后颈经脉被拿,混身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
无忌听他当着妇道人家的面,斥责自己为「小淫贼」,又羞又怒,左手一股内力从他后颈透了过去,史火龙全身酸麻难当,忍不住大声「啊哟,啊哟」的呻吟起来。
群丐见张无忌如此无礼,而且自己帮主却又是如此孱弱,无不愤怒,均觉史火龙在敌人手下居然出声呻吟,实是大失英雄好汉的身份,别说他是江湖上第一大帮主,便是寻常一个丐帮弟子,也不该对敌人低头示弱。
陈友谅道:「张无忌,你放开咱们史帮主,我便收剑如何?」他不等对方答应,当即还剑入鞘。他料得无忌不是言而无信之人,这一着必可收效,果然无忌说道:「甚好。」身形一晃,已站在周芷若身边,但是她双眉深锁,神情委顿,甫自昏晕中醒转,不由得甚是怜惜,扶起她身子,坐在庭中一张石鼓凳上。
陈友谅转向那黄衫美女,拱手说道:「芳驾惠临敝帮,不知有何教言?尊姓大名,可得见示否?」他见这黄衫女子年纪已然不小,但仍是穿着未嫁人的闺女衣饰,八女前导,气派非凡,心中苦苦思索,实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而那丑陋女童手中所持的这根绿竹棒,宛如便是丐帮帮主的信物打狗棒,更不知何以会在她手中。
那黄衫美女冷冷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在那里?请他出来相见。」张无忌听到「混元霹雳手成昆」七字,心下大奇,却见陈友谅脸上陡然变色。但他脸色迅即回复,淡淡的道:「混元霹雳手成昆?那是金毛狮王谢逊的师父啊。你问明教张教主才是。」黄衫美女冷笑道:「阁下是谁?」陈友谅道:「在下姓陈,草字友谅,乃丐帮的八袋长老。」黄衫美女嘴角向史火龙一撇,问道:「这家伙是谁?模样倒是雄纠纠的一副英雄气概,怎地如此脓包?给人略加整治,便即大呼小叫,没半点儿光棍。」群丐一听之下,都感脸上无光,心下暗自羞惭,有些人瞧向史火龙的眼色之中,已带着三分轻蔑,两分气恼。陈友谅道:「这位便是本帮史帮主。他老人家近来大病初愈,身子不适。你远来是客,咱们让你三分。若再胡言乱道,得罪莫怪。」说到最后两句,已是声色俱厉。
那黄衫美女神色漠然,向站在巽位上的黑衣少女道:「小翠,先将那封信还了给他。」那黑衣少女小翠应道:「是!」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托在手中。无忌目光敏锐,一瞥之下,已见封板上写着:「面陈韩大爷山童亲启。」,另一行写着四个小字:「丐帮史缄。」掌棒龙头一见那信,登时满脸紫胀,骂道:「小贱婢,原来途中一再戏弄老子的偷信贼,便是你这死丫头。」一横手中铁棒,便要扑上前去厮拚。小翠格格一笑,说道:「我丫头是丫头,可是没死。这么大的人,连封信也看不住,不害羞。」说着纤手一扬,那封信平平稳稳的向掌棒龙头飞来。他二人相隔三丈有余,一封信飘扬扬的绝无重量,那黑衣少女居然以内力稳稳送至,内功造诣,实是不弱。掌棒龙头伸手去抓,但说也奇怪,那信距他尚有三尺,突然间一拐弯,转向左首,噗的一声,掉在地下,掌棒龙头这一抓竟是抓了个空。他一愕之下,正要俯身去拾。张无忌衣袖一卷,送出一股劲风,将那信卷了起来,左手乾坤大挪移神功运出,拨动风势,已将那信取在手中。旁人不明其理,还道他竟有空中取物的法术,尽皆骇然失色。
张无忌那晚曾见史火龙命掌棒龙头送信去给韩山童,以韩林儿为要挟,胁他归降丐帮,此时听了小翠和掌棒龙头的对答,已是恍然,知道必是那白衣黑衣少女途中戏耍掌棒龙头,盗了他的书信,以致他迫得重返卢龙。但掌棒龙头武功精强,听他言中之意,竟是直至此时,方知戏耍他的人是谁,那么这些黑白少女不是有过人的机智,便是身具极高的武功,更可能是那黄衫美女暗中主持,将一位丐帮高手耍得团团乱转。无忌想到此处,不禁对那黄衫女子好生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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