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回 奸谋揭露



  那黄衫女子说道:「韩山童起义淮泗,驱逐鞑子,道路传言,都说他信仁好义,不扰百姓。既是这么一位英雄人物,岂能为了儿子而背叛明教,投降丐帮,张教主,你尽管将这信还他。就算将这信送到韩大爷手中,那也是丐帮自讨没趣而已。我只是见这位龙头大哥胡涂得可笑,又因丐帮中有件大事,须他亲自在场,才截下他的信来。」张无忌抱拳道:「多谢大姊援手相助,张无忌有礼。」黄衫女子还了一礼,道:「不必客气。」张无忌右手一扬,将那信向掌棒龙头掷去,这一扬之后,手上跟着是一股暗劲送出,这暗劲后发先至,反而抢在那信之前两尺,但旁人不明乾坤大挪移法的神妙,谁都看不出来。
  掌棒龙头伸手正欲去接那信,突然间被一股无影无踪的暗劲一撞,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个踉跄,险些儿摔倒。那信无人来接,便即掉在地下。掌棒龙头又惊又怒,俯身拾起,骂道:「是那一个贱婢暗箭伤人,不算好汉。」他还道是那些黑衣白衣少女之中,有人向他施放了一件奇形暗器。
  那黄衫女子摇头道:「亏你也是丐帮中的一流高手,不识得张教主这『隔山打牛』的神功。」群丐听了此言,都是一惊,武林中虽然故老相传,有这么一路神妙的武功,能运掌力击伤人,但一向都以为那是说说罢了,岂知今日亲眼目睹,掌棒龙头为暗劲击得连退三步,那决不是故意假装,自己硬要出丑。黄衫女子又道:「聪明反为聪明误,世事之奇,往往如此。你们以为挟按韩林儿,便能逼迫韩山童投降么?那日你在道上接连受阻,以为改行小道,便能避过么?嘿嘿,就是避过了,这信送到韩山童手中,于你丐帮也无好处。」陈友谅心中一动,夹手抢过那封信来,只见信皮完好无缺,撕开封皮,抽出信笺,一瞥之下,脸色登时大变。原来一封向韩山童招降的信,已变成丐帮向明教投诚的降书,文字中卑躬屈膝,尽极谦抑,务请明教收录,俾为驱赶元虏的马前先行。
  黄衫女子冷笑道:「不错。这信我是瞧过啦,可不是我改的。我看了此信,才知掌棒龙头早已着了人家手脚,上了大当。我念着跟丐帮上代的渊源,不愿威名赫赫的天下第一大帮,到今日出丑露乖,才截了下来。你倒想想,此信倘若由丐帮掌棒龙头亲手送到了明教手中,丐帮今后还有颜面立足于江湖之上么?」传功长老、执法长老、掌钵龙头、掌棒龙头等先后接过信来,一看之下,无不惊怒,心下却又不禁暗叫:「惭愧!」果如黄衫女子所言,这封卑辞奴言、没半分骨气的降书一落入明教之手,丐帮丑名扬于天下,所有丐帮弟子,再难在人前直立,如此说来,黄衫女子截下这封书信,那是帮了丐帮一个大忙了。然则偷换书信,却又是何人?
  黑衣少女小翠笑道:「你们想问:这封信是谁换的,是不是?」群丐不答,但人人脸上均露出急欲知晓的神色。小翠笑道:「掌棒龙头,你除下外袍,便知端的。」掌棒龙头是个直性子之人,双手拉住外袍两边衣襟一扯,噗噗数声轻响过去,扣子尽数崩断。他向后一甩,已将外袍丢下,喝道:「那便怎地?」只听得他身后群丐齐声「咦」的惊呼,似乎瞧到了什么怪异物事。掌棒龙头道:「什么?」转过身来,只见六七人指着他的背脊。掌棒龙头更是焦躁,双手使劲,撕破内衫前襟,将贴肉的内衫除下,露出一身扎缠纠结的肌肉,挥过内衫一瞧,只见衫上用靛青绘着一只青色的大蝙蝠,蝙蝠口边,点着几滴红色血点。这蝙蝠双翼大张,睁狞可怖,正是一头吸血蝙蝠。
  傅功长老、执法长老等齐声说道:「青翼蝠王韦一笑!」要知韦一笑从前少到中原,声名不响,但近年来在江湖上神出鬼没,大显身手,威名之盛,几乎有盖过白眉鹰王之势。无忌见了那蝙蝠,心下暗喜:「若非韦兄这等来去无影的轻功,原是难以戏弄这掌棒龙头于掌股之上。」掌棒龙头一怔,提起那件内衫,劈脸向张无忌打来,骂道:「好啊,原来是你这些魔崽子戏弄老夫。」无忌衣袖一拂,那内衫被一股劲风带得冉冉上升,挂在庭中一株银杏树桠枝之上,临风飘扬,衫上那只吸血大蝙蝠更显得栩栩如生。张无忌笑道:「掌棒龙头,敝教韦蝠王手下留情,你难道不知么?他当日若要取你性命,你便怎样?」掌棒龙头一想,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陈友谅心知此事越闹越臭,只有搁下不理,是为上策。问那黄衫女子道:「请问姑娘高姓,不知与我们有何渊源。」黄衫女子冷笑道:「跟你们有什么渊源?我只跟这根打狗棒有些渊源。」说着向丑女童手中的青竹棒一指。
  群丐早认出这是本帮帮主信物打狗棒,却不明何以会落入旁人手中,各人的眼光都瞧着史火龙,但见他脸色惨白,不知所措。传功长老问道:「帮主,这女孩拿着的打狗棒,是假的么?」史火龙道:「我——我看多半是假的。」
  黄衫女子道:「好,那么你将真的打狗棒取将出来,比对比对。」史火龙道:「打狗棒是丐帮至宝,怎能轻易示人?我也没随身携带,若有失落,岂不糟糕?」群丐一听,都觉这句话不成体统,身为丐帮帮主,怎会怕打狗棒失落?
  那女童高举竹棒,大声道:「大家来看。这打狗棒是本帮——本帮一代代传下来的棒儿,怎么会假?」群丐听她口称「本帮」,暗自惊奇,走近细看,见这棒晶润如玉,坚硬胜铁,确是要本帮帮主的信物无疑。各人面面相觑,不明其理。
  黄衫女子道:「素闻丐帮帮主以降龙十八掌及打狗棒法二大神功驰名天下。小虹,你先向史帮主讨教讨教降龙十八掌的功夫。小玲,你待小虹姊姊胜了之后,再向史帮主讨教讨教打狗棒法的功夫。」两名手持长箫的少女应声跃出,分站左右。陈友谅怒道:「姑娘不肯见示姓名,已是没将丐帮放在眼中,更令两名小婢向我们帮主挑战,江湖上焉有这个道理?史帮主,待弟子先料理了这两个丫鬟,再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咱们要瞧瞧到底是何方高人,如此轻视丐帮。」史火龙道:「他奶奶的,很好,就请陈长老下场。」陈友谅刷的一声拔出长剑,缓步走到中庭。
  那小虹道:「姑娘叫我讨教降龙十八掌,你会这路掌法?使降龙十八掌是用剑么?」陈友应谅喝道:「史帮主何等身分,怎能跟你小丫头动手过招?降龙十八掌的神功,岂是你小丫头轻易见得的?」说着又踏上一步。
  黄衫女子向张无忌道:「张教主,我求你一件事。」张无忌道:「姑娘请说。」黄衫女子道:「请你将这姓陈的家伙撵了开去,将那冒充史帮主的大骗子揪将出来。」
  张无忌先前只一招便将史火龙擒住,觉得他功夫实在平庸之极,再想起那日韩林儿一口浓痰吐去,史火龙竟然没能避开,心下早已起疑,又见他事事听陈友谅指点,自己没半点主意,凭他武功、识见,决不能为丐帮之主,这时听黄衫女子说他是「冒充帮主的大骗子」,前后一加印证,已自明白了六七成,一点头,已欺到史火龙身前。
  史火龙一招「冲天炮」打出、砰的一拳,打在张无忌胸口,张无忌哈哈大笑,说道:「降龙十八掌神功,是如此脓包吗?」伸手抓住他胸口衣襟,将他提了出来。陈友谅自知非张无忌敌手,不等他动手,自行退入了人丛之中。
  突然之间,那丑女童放声大哭,扑将上来,抓住史火龙乱撕乱打,叫道:「你害死我爹爹,害死我爹爹,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恶贼。」抓住他头发一扯,史火龙满头头发,忽然跌落,露出油光晶亮的一个光头。
  原来史火龙竟是个秃头,头上戴的是假发。他被张无忌拿住后心,半点劲道也使不出来。他身材高大,那女童一阵乱打,小拳头只打到他的肚子。张无忌手臂一拗,将他脑袋掀了下来,那女童乱抓之下,忽然间抓下了他一块鼻子,却无鲜血流出。众人惊奇之下,凝目细着,原来他鼻子低塌,那高挺的鼻子也是假装的。群丐一阵大哗,齐问:「你是谁?怎地来冒充史帮主?」无忌提起他身子,重重往下一顿,只摔得他七荤八素,半晌说不出话来,无忌微微一笑,自行退开,心想此人冒充史火龙真相大白,自有群丐跟他算帐。
  掌棒龙头性如烈火,上前左右开弓,拍拍拍拍的打了七八个重重的耳光,那假帮主双颊红肿,大叫:「不干我事,不干我事。是陈——陈长老叫我干的。」执法长老心头一凛,喝道:「陈友谅呢?」不料陈友谅一见事情败露,早已逃之夭夭。执法长老道:「快追他回来!」早有数名七袋弟子应声而出,追出门去。
  党棒龙头骂道:「直娘贼!你是什么东西,要老子向你磕头,叫你帮主。」提起蒲扇大的巴掌,又要往他脸上掴去,执法长老忙伸手格开,说道:「冯兄弟不可鲁莽。你一掌打死了他,什么事都查不出来了。」他转身向那黄衫女子抱拳行礼,恭恭敬敬的道:「若非姑娘拆穿此人奸谋,咱们至今兀自蒙在鼓里,姑娘芳名可能见示否,敝帮上下,同仰大德。」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小女子幽居深山,自来不与外人往还,姓甚名谁,自己也早忘了。至于这一位小妹妹,你们之中难道没一人认得她么?」群丐瞧着这个女童,没一人认得。传功长老忽地心念一动,踏上一步,道:「她—她—好像史帮主夫人哪——莫非—莫非—」黄衫女子道:「不错,她姓史名红石,便是史火龙史帮主的独生爱女。史帮主临危之时,命他大弟子王啸天抱了这孩子,携带打狗棒前来找我,替他报仇雪耻。只可惜王啸天苦战脱力,伤重难治,但终于将这孩子送到了我手里。」传功长老道:「姑——姑娘!你说史帮主已经归天了?他——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原来史火龙在二十余年之前,便因苦练降龙十八掌,内力不济,得了上半身瘫痪之症,双臂不能动弹,自此携同妻子,到各处深山寻觅灵药治病,将丐帮帮务,交与传功、执法二长老,掌捧、掌钵二龙头分工处理。只因帮务主持乏人,二长老、二龙头不相统属,各管各的。污衣派和净衣派又积不相能,以数偌大一个丐帮,渐趋式微。待这假帮主最近突然现身,年轻的丐帮弟子,从未见过帮主,而传功长老等人,和史火龙一别数十年,见这假帮主相貌依稀相似,谁会想到竟会是假冒的?
  黄衫女子叹了口气道:「史帮主是丧在混元霹雳手成昆的手下。」张无忌「咦」了一声,满腹疑窦,心想自己在光明顶上,亲眼见到成昆死于舅舅手下,尸横就地,怎么会去杀死史火龙?难道是他在上光明顶之前干的事么?问道,「请问姑娘,史帮主丧生,已有多久了?」黄衫女子道:「去年十月初六,距今两月有余。」黄无忌道:「这就奇了。不知何以知道是成昆那老贼下的毒手。」黄衫女子道:「王啸天言道:他师父史帮主和一老者连对一十二掌,那老者呕血而走。史帮主自知伤重不治,料想老者三日之后,必定元气恢复,重来寻衅,当即向王啸天嘱咐后事,说出仇人姓名,乃是混元霹雳手成昆。史帮主双臂瘫痪之症,其时已愈了九成,他曾得降龙十八掌中十二掌真传,武功之强,已是世所罕有,但竭尽全力,十二掌使完,仍是难逃敌人毒手。」女童史红石听到这里,放声大哭起来。
  传功长老脸现悲愤之色,掏出一块脏脏的手帕,替史红石擦去泪水,说道:「小世妹。帮主之仇,即我帮上下数万弟子之仇,咱们终当擒住那混元霹雳手成昆,碎尸万段,以报令尊的大恨。不知令堂现在何处?」史红石指着黄杉女子,道:「我妈妈在杨姊姊家里养伤。」众人直至此时,方知那黄衫美女姓杨,至于她是何等人物,仍是猜不到半点端倪。
  黄衫女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史夫人也挨了成昆一掌,伤势着实不轻,长途跋涉来到舍下,至今昏迷不醒,是否能够痊可,那也——那也难说。」执法长老悔恨的道:「这成昆不知跟老帮主有何仇怨,竟尔下此毒手?」黄衫女子道:「史帮主遗言道:他和这成昆素不相识,仇怨两字,更是无从说起。因此他老人家直到临终,仍是不明其中之理,据他推测。多半是丐帮中人什么地方得罪了成昆,因而找到史帮主头上。」执法长老沉吟道:「这成昆为了躲避谢逊,数十年前便已在江湖上消声匿迹,不知所终,丐帮弟子怎能和他结仇?看来其中必有重大的误会。」
  掌钵龙头一直在旁静听,一言不发,这时突然抓起一柄弯刀,架在那假冒史火龙的秃子颈中,喝道:「你叫什么名字?何以假冒帮主?快快说来,若有半字虚言,哼,哼!」说着手起一刀,将一张椅子劈为两半。那秃子吓得魂不附体,道:「我—我说—小人名叫癞头鼋刘敖,本是山西解县乱石冈山寨中的一名头目,这天下寨做没本钱的买卖,撞到了陈友谅陈大爷,还有陈大爷的师父。陈大爷一脚将小人踢翻了,提剑正要砍杀,小人连忙磕头求饶。陈大爷对小人左瞧右瞧,忽然说道:『师父,这小贼挺像咱们前天所见那个人哪。』他师父摇头道:「嘿嘿,年纪不对,鼻子塌了,又是个秃头。』陈大爷笑道:『弟子有法子弄他像来。』于是叫小人跟着他们到解县,住在客店之中。陈大爷去弄了些石膏,装高了小人鼻子,又叫我戴上白头假发的发,乔扮成这等模样——各位老爷,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来戏弄诸位,只是陈大爷这么说,小人只好这么干,小人狗命一条,全捏在他手里,那——那是无可奈何,小人家中尚有八十岁的老娘,众位大爷饶命则个。」说着双膝跪倒,磕头便如捣蒜。
  执法长老沉吟道:「陈友谅出身少林派,他师父是少林寺的高僧,他——他还有什么师父?」这一言提醒了张无忌,当即接口道:「不错,他师父便是成昆。」于是将成昆化名圆真,混入少林寺拜神僧空见为师,自己幼时曾在少林寺中遭圆真毒手等情简略说了,其后又叙述圆真如何偷袭光明顶,终于为白眉鹰王殷天正所击毙,但尸身却又突然失踪。掌钵龙头和执法长老齐声道:「此事已无可疑。在光明顶上,成昆乃是假死,混乱之中,悄悄溜走。」传功长老怒道:「看来罪魁祸首,竟是陈友谅这奸贼。他师徒二人野心勃勃,妄图独霸天下,是以害死史帮主,命这小毛贼冒充史郡主,做他们傀儡,再想进一步挟制明教,笼络少林、武当、峨嵋三大派。这奸计不可谓不毒,野心不可谓不大。宋青书呢?宋青书到那里去了?」各人这些时中只注视着丐帮主、黄衫女子、史红石等人,没防到宋青书竟也步着陈友谅后尘,不知何时溜之大吉了。说到此时,各方面一加印证,陈友谅的奸计终于全盘暴露,传功长老向黄衫女子深深一揖,说道:「姑娘有大德于敝帮,丐帮不知何以为报。」黄衫女子淡淡一笑,道:「我先人和贵帮上代渊源甚深,些些微劳,何足挂齿?这位史家小妹妹,你们好好照顾。」说了这几句话,躬身一礼,黄影一闪、已掠上屋顶。传功长老叫道:「姑娘且请留步。」
  只见那四名黑衣少女,四名白衣少女一齐跃上屋顶,琴声丁冬、萧声呜咽,片刻间琴萧之声飘然远引,曲未终而人已不见,倏然而来,倏然而去,众人心下均感一阵惘然。
  传功长老携了史红石的手,向张无忌道:「张教主,且请进厅内说话。」群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请张无忌先行。无忌也不客气,走进厅内,和传功长老等分宾主坐定,周芷若坐在他的肩下。无忌第一件事便是关心谢逊的下落,请问了传功长老、执法长老诸人的姓名后,便道:「曹长老,我义父金毛狮王若在贵帮,便请出来相见。」傅功长老叹了口气,道:「陈友谅这奸贼玩弄手段,累得丐帮愧对天下英雄。不瞒张教主说,谢大侠和这位周姑娘,确是咱们在关外合力请来敝帮,其时谢大侠身染疾病,昏迷在床。咱们没经动手过招,就请他大驾到了此间。八日之前的晚间,谢大侠突然击毙了看守他的敝帮弟子,脱身而去。所毙丐帮人众,棺木尚停在后院未葬,张教主若是不信,可请移驾到后院审察。」无忌见他言语诚恳,何况那晚丐帮弟子尸横斗室之情,则是自己亲眼目睹,便道:「曹长老既如此说,在下焉敢不信?」寻思:「义父离去的那晚,我曾见一个身形苗条的女子黑影。轻功极高,又在墙头见到一个女子的足印,莫非是那位黄衫女子么?」
  于是问史红石道:「小妹妹,这位杨姊姊之家住何处?你从前识得她么?」史红石摇头道:「我从前不识。王大哥听了我爹爹吩咐,带着这根竹棒儿,和妈妈同我一起坐车,路上遇到恶人,打了一架,王大哥又伤了。咱们一起坐车走了好几天。又上山去。王大哥走不动了,便在地下爬,后来到了一座树林外边,王大哥大叫几声。后来一位穿黑衣的小姊姊出来,后来杨姊姊出来,问了王大哥许多话,拿这棒儿去了半天。后来王大哥死了,妈妈又昏了过去。杨姊姊便带了我,又带了八个穿白衣裳、黑衣裳的小姊姊,坐了车子来啦。」她年纪幼小,说不出个所以然,问到地名日子,也是一概不知,从她口中,竟是探不到半点端倪。
  传功长老道:「贵教韩山童大爷的公子,却在敝帮。」他转头吩咐了几句,一名丐帮弟子匆匆进去。过不多时,只听得韩林儿破口大骂的声音,从后堂传了过来:「你们这些个个不得好死的臭叫化,又来欺骗老子!咱们张教主身份何等尊贵,岂能驾临你们这臭叫化窝来。你乘早送老子上了西天,鬼鬼祟崇的奸计,一概不管用。」丐帮众长老听了这些骂声,脸上均现羞惭之色。张无忌心想:「这位韩大哥确是个忠义赤胆、铁铮铮的好男儿。」心下敬他为人,站起身来,抢上几步,见韩林儿从后壁大踏步走将出来,便道:「韩大哥,我在这里,这几天委屈了你啦。」韩林儿一见张无忌,一征之下,心中大喜,当即跪下拜倒,说道:「张教主,果然是你老人家来啦,这可想煞了小人。你快传下号令,将这些臭叫化儿杀他个干净。」
  张无忌含笑扶起,说道:「韩大哥,丐帮诸位长老也是中了旁人奸计,致生误会。此刻已分解明白,韩大哥瞧在兄弟面上,不必介意。」韩林儿站起身来,向传功长老等怒目而视,本想痛骂几句,出一出心中怨气,只是教主如此吩咐,只得强自忍耐。执法长老道:「张教主今日光降,实是敝帮莫大荣宠,快整治筵席,大伙儿一来向张教主接风,二来向峨嵋派周掌门致歉,三来向韩大哥陪罪。」早有众弟子答应了下去。无忌心悬义父,有许多话要向周芷若询问,实是无心饮食,当即抱拳说道:「诸位美意,在下多谢了。只是在下急于寻访义父,只好日后再行叨扰,莫怪,莫怪。」
  传功长老等挽留再三,张无忌见其意诚,只得留下与宴。席间丐帮诸高手又郑重谢罪,并说即当派丐帮中弟子,四出寻访谢逊下落,一有讯息,立即遣急足报与明教知道。张无忌谢了,与诸长老、龙头痛饮而散。丐帮众高手见他年纪虽轻,但武功既高而绝无傲人之态,豁达大度,殷殷以携手共抗鞑子为勉,众人均是大为心折,席上订交,直送至卢龙城外十里,方始分手。
  张无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骑着丐帮所赠骏马,沿着官道南下。韩林儿对教主十分恭谨,不敢并骑而行、远远跟在后面,沿途倒水奉茶,犹如奴仆一般的服侍张周二人。张无忌过意不去,数次说道:「韩大哥,你虽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为人,在公事上你听我号令,日常相处,咱们平辈论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韩林儿甚是惶恐,道:「属下对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辈论交,如何克当?平时无缘多亲近教主,今日得小小尽心,服侍教主,实是属下生平之幸。」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却不必对我这般恭敬。」韩林儿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说几句话,已是一辈子的大幸。言语粗鲁,姑娘莫怪。」周芷若见他说得诚恳,眼中所流露的严谨崇敬,当真是将自己当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丽,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无不心摇神驰,但如韩林儿这般五体投地的拜倒,却也是生平从所未遇,少女情怀,实不禁暗自欣喜。
  无忌详细问她当日被丐帮擒获的经过,周芷若言道:那日无忌出了客店,去侦视丐帮有无密谋,去后不久。谢逊突然浑身颤抖,胡言乱讲起来。她心中害怕,竭力对他安静,但谢逊似乎不认得了她,在店房中乱跳乱窜,过了一会,便即瘫痪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时,丐帮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时抢进房来,她来不及抽剑抵御,便被点中了穴道,和谢逊二人同时被送到卢龙。无忌幼时便知义父因练七伤拳伤了心脉,兼之全家为成昆所害,偶尔会心智错乱,只是没料到他,偏在这当口发作,以致无法抵挡丐帮的侵袭,两人琢磨谢逊不知此刻到了何处,周芷若亦感茫无头绪。无忌道:「京师是各路人物会聚之处,咱们南下路过,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韦兄手中,多半会有若干线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当真是想见韦一笑么?」张无忌知她言中之意,不禁脸上一红,道:「那也不一定找得到韦兄。咱们要打探义父的所在,若能遇上韦兄、苦头陀、杨左使他们,总能帮我出一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机妙算、足智多谋的人儿,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帮你出一些好生意,杨左使、苦头陀他们,万万不及这位姑娘聪明。」张无忌一直不敢跟她说起在弥勒佛庙中与赵明邂逅相遇之事,这时听他提及赵明,不由得神色问颇为尴尬忸怩,道:「你总是念念不忘赵姑娘,高兴起来便损我两句。」周芷苦笑道:「也不知是我念念不忘她呢,还是另有一人念念不忘于她。你自己作贼心虚,当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么?」
  张无忌天性至诚,心想自己与周芷若已有白头之约,此后生死与共,两情不贰,什么事都不该隐瞒于她,当下提起勇气,说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该当与你说,请你别生气。」周芷若道:「我该生气便生气,不该生气便不生气。」无忌听了这两句话,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对她发下重誓,决意杀了赵明,为表妹殷离报仇,但与赵明相见后非但不杀,反而和她荒郊共宿,连骑并行,这番话说出来实是心中有愧。他不善作伪,自觉羞惭,神色间便尽数显了出来。
  无忌沉吟之间,双骑已奔近一处小镇,眼见天色不早,当下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饭过后,无忌又替周芷若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阵,虽然仍非解这奇异的点穴之法,但点穴后为时已久,血脉运转,被封住的穴道终于也自行解开了。无忌心下暗想:「丐帮诸长老的武功虽非极强,点穴手法却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间求他们解穴,那出手点穴之人居然也假装忘记了。嘿嘿,这些化子们死要面子,一败涂地之余,勉强在点穴法上占一些上风,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一股污秽的霉气,道:「咱们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脉。」张无忌道:「好!」携了她手,走到镇外。其时夕阳在山,西边天上晚霞如血,两人闲步一会,在一株大树下坐了,但见太阳慢慢钻入地下,周遭暮色渐渐逼来。于是张无忌将弥勒佛庙中如何遇见赵明、如何发现莫声谷的尸体、如何和宋远桥等相会、如何循着明教的火焰记号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说了,说到最后,双手握着周芷若的手,道:「芷若,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咱俩夫妇一体,我什么事也不会瞒你。赵姑娘坚要再见我义父一面,说有几句要紧的话问他。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说到最后这几句话,声音也发颤了。周芷若道:「你害怕什么?」张无忌只觉掌中的一双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轻轻发抖,便道:「我想起义父患有失心疯之症,一发作起来,人事不知。当年他疯疾大发,竟图向我妈妈非礼,他一对眼睛,便是因此被我妈妈打瞎的。当我出生之时,义父又想杀死我爸爸妈妈,幸而听到我的哭声,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怕——」
  周芷若道:「你怕什么?」无忌叹了口气,道:「此话我本来不该说,但我确是担心,我那表妹是—是—义父杀的。」周芷若跳起身来。颤声道:「谢大侠仁侠仗义,对咱们后辈更是慈爱,怎会去杀殷姑娘?」无忌道:「我这只是空口猜测,当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为义父所杀,那也是他老人家旧疾突发,犹如梦魇一般,不是他老人家生性残忍。唉,这一切帐,都该算在成昆那恶贼身上。」周芷若沉思半晌,摇头道:「不对,不对!难道咱们齐中『十香软筋散』之毒,也是义父他老人作的手脚?他又从何处得这毒药?」无忌眼前犹如罩了一团浓雾,瞧不出半点光亮。只听周芷若冷冷的道:「无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计,在想替赵明开脱洗刷。」无忌道:「倘若赵姑娘她真是凶手,她躲避义父尚自不及,何以执意要见义父,说有几句要紧话问他?」周芷若冷笑道:「这位姑娘机变无双,她要为自己洗脱罪名,难道还想不出什么巧妙法儿么?」她语声突转温柔,偎倚在他身上,说道:「无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实之人,说到聪明智谋,如何能是赵姑娘的对手?」无忌叹了口气,觉得她所言确甚有理,伸臂轻搂住她柔软的身子,低声道:「芷若,我只觉世事烦恼不尽,即如亲如义父,也令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驱走鞑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隐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这尘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愿,真能逐走了胡虏,那时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张无忌道:「我才干不足以胜任教主,更不想当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权,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来担当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纪尚轻,目下才干不足,难道不会学么?再说,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门,肩头担子甚重。师父将这掌门人的铁环授我之时,命我务当光大本门,就算你能隐居山林,我却没这般福气呢。」

 

本书由“云中孤雁”免费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