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抚摸她手指上的铁指环,道:「那日我见这指环落在陈友谅的手中,心里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飞到你的身边。芷若,我没能早日救你脱险,这些日子中,你可受了委屈啦,这铁指环,他们怎么又还了你?」周芷若道:「是武当派的宋青书少侠拿来还我的。」无忌听她提到宋青书的名字,眼前突然出现她与宋青书并肩共席、在丐帮花厅上饮酒的情景,问道:「宋青书对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听他语声有异,问道:「什么叫做『对你很好』?」无忌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这位宋师哥对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弑叔谋祖,对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头望着东边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满意足的了。」无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师哥这般情痴,要我为你做这些不孝不义之事,那是万万不能。」周芷若道:「为了我,你是不能。为赵姑娘,你偏能够。你在那小岛上曾立过重誓,定当杀此妖女,以替殷姑娘报仇。可是你一见她面,早将这些誓言忘得干干净净了。」无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龙刀和倚天剑确是赵姑娘所盗,害死了表妹的恶事确是她所干,我自不饶她。但若她是清白无辜,我总不能无端端的杀她。说不定我当日在小岛上立的誓,是立错了。」
芷若不语,无忌道:「是我说错了么?」周芷若道:「不!是想起我自己在万法寺的高塔之上,也曾在师父跟前发过重誓。只恨我在那小岛上对你以身相许之时,不肯把这重誓说了出来。」无忌惊道:「你——你发过什么重誓?」周芷若道:「那时我对师父发誓说,要是我日后嫁你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稳,我师父化为厉鬼,日夕向我纠缠,我跟你生的子孙男的世世为奴,女的代代为娼。」
张无忌一听到这几句如此毒辣的恶誓,不禁身子发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数的。你师父只道明教是为非作恶的魔教,我是奸邪无耻的淫贼,才逼你发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能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泪流满面,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经不知道啦。」说着扑在无忌怀里,抽抽噎噎的哭个不休。无忌抚摸她的柔发,慰道:「你师父若是地下有知,定然不会怪你背誓。难道我真是个奸邪无耻的淫贼?」周芷若抱着他腰,说道:「你现下还不是,可是你将来受了赵明的蛊惑,说不定——说不定便奸邪无耻了。」无忌伸指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弹,笑道:「你也把我忒也瞧得小了。良人者,所仰望终身者也。你的夫君是这样的人么?」周芷若抬起头来,脸颊上兀自带着晶晶珠泪,眼中却已全是笑意,说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么?你再跟那赵明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谁保得定你不会如那宋青书一般,为了一个女子,便做出许多卑鄙的勾当。」无忌低下头去,在她脸颊上一吻,笑道:「谁叫你天仙下凡,咱们凡夫俗子,焉能自持?这是你爹爹妈妈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们男人啦!」
突然之间,三丈外一株大树之后,「嘿嘿」连声,传来两下冷笑,无忌正将周芷若搂在怀里,一愕之间,只见一个人影连晃几晃,已远远去了,周芷若一跃而起,苍白着脸,颤声道:「是赵明!她一直跟在咱们身后。」无忌听这两下冷笑,确是女子的声音,只是难以断定是否真是赵明,迟疑道:「真是她么?她跟着咱们干么?」周芷若怒道:「她喜欢你啊,还假惺惺的装不知道呢。你们多半暗中约好了的,这般装神扮鬼的来耍弄我。」无忌连叫冤枉。周芷若俏立寒风之中,思前想后,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泪来。
无忌左手轻轻楼住她肩头,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泪水,柔声道:「怎么好端端地又流起泪来?若是我约赵姑娘来此,教我天诛地灭。你想想,要是我心中对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会跟你疯疯癫癫的说些亲热话儿?那不是故意让她难堪么?」周芷若心想这话倒也不错,叹口气道:「无忌哥哥,我心中一直难以平定。」无忌道:「为什么?」周芷若道:「我总是忘不了对师父发过的重誓,又想这赵明定然放不过我,不论武功智谋,我都跟她差得太远。」无忌道:「我尽心竭力,护你周全。她胆敢伤我爱妻的一根毫毛,我岂肯饶她?」周芷若道:「若是我不幸死在她的手里。那也罢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的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语,中了她的圈套机关,却来杀我,那时我才死不瞑目呢。」无忌道:「那当真是杞人忧天了。世上多少害过我、得罪过我的人,我都不杀,怎么反而会杀你?」他解开衣襟,露出胸口的剑疤,笑道:「这一剑是你刺的?你越是刺得我深,我越是爱你。」
周芷若伸纤纤素手,抚摸他胸口的伤痕,心中若不胜情,突然脸色苍白,说道:「一报还一招,将来你便是一剑将我刺死,我也不悔。」无忌伸臂将她楼在怀里,道:「待咱们找到义父,请他老人家替咱俩主婚,自后咱二人行坐不离,白头偕老。只要你喜欢,再刺我几剑都成,我重话儿也不说你一句,这么着,你够便宜了吧?」周芷若将脸颊贴在他火热的胸膛之上,闻到他肌肤间男子的气息,低声道:「但愿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之言。」两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风露渐重,方回客店分别就寝。
次晨三人继续南行,一路没再发见赵明的踪迹,不一日已来到大都。进城时已是傍晚,只见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扫地,将街道里巷,扫得干干净净,每一家门口都摆了一张香案,无忌等投了客店,问店伴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远来不知,却也撞得真巧,合该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无忌道:「什么叫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儿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庆寿寺供香,数万男男女女扮戏游行,头尾三十余里。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儿起一个早,到王德殿门外去占个座儿,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贵妃、太子、公主,个个都能瞧见。你想想,咱们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师,那里有亲眼见到皇上的福气?」韩林儿听得不耐烦起来,斥道:「认贼作父,无耻汉奸。鞑子的皇帝,有什么好看?」店小二睁大了眼睛,指着他道:「你——你说这种话,不是造反么?你不怕杀头要?」韩林儿道:「你是汉人,鞑子害得咱们多惨,你居然皇上长、皇上短的,还有半点骨气接?」那店小二见他凶霸霸的,转身便欲出去。周芷若手起一指,点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有官兵前来拿人。」说着一脚将他踢到了床底,笑道:「且饿他几日,咱们走的时候再放他。」过不多时,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里唠叨个没完没了啦!快给三号房客人打脸水。」韩林儿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饭来,大爷们饿啦。」过了一会,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饭进来,不断自言自语:「阿福这小子定是去皇城瞧烟花去啦,这小子正经事不干,便是贪玩。」
次日清晨,无忌刚起床,便听得门外一片喧哗。他走到门口,只见无数男女,都是衣衫光鲜,一齐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过年还要热闹,炮仗之声,四面八方的响个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门口,道:「咱们也瞧瞧去。」
张无忌道:「我和汝阳王府中的武士们动过手,莫要被他们认了出来,既要去瞧,须得乔装改扮一下。」当下和周芷若、韩林儿三人扮成了村汉村女的模样,用泥水涂黄了脸颊双手,跟着街上人众,涌向皇城。
其时卯末辰初,皇城内外,已是人山人海,几无立足之地。张无忌双臂前伸,轻轻开道,终于在延春门外一家大户人家的屋檐之下,挤到了三个空位。立定不久,已听得锣声当当,自远而来。众百姓齐呼:「来啦,来啦!」人人延颈而望。锣声渐近渐响,敲到近处,只见见一百零八名长大汉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径长三尺的大锣,右手锣锤齐起齐落。一百零八面大锣当的一声一齐响了出来,直是震耳欲聋。锣队过去,跟着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队,其后是汉人的细乐吹打、西域琵琶队、蒙古号角队,每一队少则百余人,多则千人。乐队行完,只见两面素缎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书着「安邦护国」,一面旗上书着「镇邪伏魔」,旁附许多金光闪闪的梵文。大旗前后各有二百蒙古精兵卫护,长刀胜雪,铁矛如云,四百人骑的一色白马。众百姓见了这等威武气概,都大声欢呼起来。无忌心下暗自感叹:「外省百姓,对蒙古官兵无不恨之切骨,这京师人士却是身为亡国奴而不知耻,想是数十年来日日见到蒙古朝廷的威风,竟忘了自己是亡国之身了。」
两面大旗刚经过无忌身边不久,突然问西首人丛中白光连闪,两排飞刀直射出来,迳奔两根旗杆。每排飞刀均是连串七柄,七把飞刀整整齐齐的插在旗杆之上。那旗杆虽粗,但连受七把飞刀的砍削,立时折断,呼呼两响,从半空中倒将下来。只听得惨叫之声大作,十余人被旗杆压在下面。在旁瞧热闹的众百姓大呼小叫,纷纷逃避,登时乱作一团。
这一下变起仓卒,张无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韩林儿大喜之下,正要喝采,蓦地里一只软绵绵的手掌伸了过来,按住他的口上,却是周芷若及时制止他的呼喝。只见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丛中插索捣乱之人。无忌见这十四柄飞刀发射的手劲甚是凌厉,显是武林高手所为,只是闲人阻隔,没能瞧见放刀之人是谁。连他都没法见到,蒙古官兵只自乱哄哄的瞎搜一阵。过不多时,人丛中有七八名汉子被横拖直曳的拉了出来,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齐下,立时将这些汉子杀死在大街之上。韩林儿大是气愤,说道:「放飞刀的人早已走了,凭这些脓包,也捉得到么?却来乱杀良民出气。」周芷若低声道:「韩大哥禁声!咱们是来瞧游皇城,不是来大闹皇城。」韩林儿道:「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乱了一阵,后边乐声又起,过来的一队队都是吞刀吐火的杂耍,各种西域秘技,看到众百姓喝采不迭,适才血溅街心的惨剧,似乎已忘了个干净,其后是一队队的傀儡戏、皮影戏,更后是骏马拖拉的彩车,每辆车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饰的戏文,什么「白娘娘水浸金山」、「唐三藏西天取经」、「唐明皇游明宫」,「李存孝打虎」、「刘关张三戏吕布」、「张生跳粉墙」,争奇斗胜,极尽精功。张无忌等三人一向生长于穷乡僻壤,那里见过这许多繁华气象,都是不禁暗叹今日大开眼界。
这些彩车之上,都插有锦旗,书明「臣湖广行省左丞相某某贡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贡奉」等字样。越到后来,贡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车愈是华丽,扮饰戏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宝气,发钗颈炼,竟然都是极贵重的翡翠宝石。原来这些蒙古王公大臣,一来为讨皇帝欢喜,二来各自夸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装点贡奉彩车。
丝竹悠扬声中,一辆装扮着「白兔记」戏文的彩车过去,忽然乐声一变,音乐单调古拙,彩牵上一面白布旗子,写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车中一个中年汉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边坐着一个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头接耳,向周公指指点点。接着一辆彩车,旗上写的是「王莽假仁假义」,车中的王莽,白粉涂面,双手满持金银,向一群寒酸士人施舍。其后是四面布旗,写着四句诗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若使当时便身死,千古真伪有谁知。」
张无忌见了这两出戏文,心中一动:「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圣人,当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时,人人说他有篡位之意。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谦恭下士,举世莫不歌功颂德。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世事真伪,实非朝夕之际可辨。」又想:「这二辆彩车与众大不相同,其中显是隐藏深意,主理之人,却是个颇有学识的人物。」正沉吟闲,忽听得一声破锣,一辆彩车由两匹瘦马拉了过来。那车子朴素无华,众百姓遥遥望见,已哄笑起来,都道:「这等破烂家生,也来游皇城,那不笑掉了大伙儿的下巴么?」
车子渐近,无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车中一个大汉黄发垂肩、双目紧闭,盘膝坐在榻上,扮的却不是金毛狮王谢逊是谁?旁边一个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虽不如周芷若之清丽绝俗,但衣饰打扮,和周芷若当日在风外之时全然一模一样。韩林儿失声道;「周姑娘,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声,并不回答。无忌回过头去,只见她脸色铁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极是恼怒,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时猜不透这辆彩车是何用意。
这车之后,跟着一辆车上仍是一旦一净,分别扮演谢逊和周芷若。只见那旦角笑嘻嘻绕到净角背后,伸出两指,突然在假谢逊背上用力一戮。假谢逊「啊」的一声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将他踏住,提剑欲杀。众百姓大声喝采:「好啊,好啊,快杀了他。」第三辆车上仍是假谢逊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帮帮众,将假谢逊和假周芷若擒住。张无忌此时更无怀疑,情知这三车戏文定是赵明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来,是以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从地下拾起几粒小石子,中指轻弹,嗤嗤连响,将第三辆车前的两匹瘦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贯脑而入,两马几声哀嘶,倒地而毙。彩车翻了过来,车上的旦角、净角和众配角滚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阵大乱。
周芷若咬着下唇,轻声道:「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说到这里,声音已然哽咽了。张无忌只觉她纤手冰冷,身子颤抖,忙慰道:「芷若,这小浑蛋什么希奇百怪的花样也想得出来,你别理会。只须我对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拨离间,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顿了一顿,忽道:「啊,我想起来了。那日,义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间身子一颤,摔倒在地,跟着便胡言乱语的发起疯来,莫非——莫非当时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处,向义父后心施发暗器?」张无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脚,再赶来弥勒庙,时刻也来得及,不过以她武功,只怕算计不了义父,也说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说话之间,蒙古官兵已弹压住众百姓,拉开死马,后面一辆辆彩车又络绎而来。张无忌和周芷若只是想着适才情事,也无心观看车上戏文。
彩车过完,只听得梵唱阵阵,一队队身披大红袈裟的番僧迈步而来。众番僧过后,铁甲锵锵,二千名铁甲御林军各持长矛,列队而过,跟着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过尽,香烟缭绕,一尊尊神像坐在轿中,身穿锦衣的夫役抬着经过,什么土地、城隍、灵官、韦陀、财神、东岳,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后一神是关圣帝君。众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神像过完,手持金瓜金锤的仪仗队开道,羽扇宝伞,一对对的过去。众百姓齐道:「皇上来啦,皇上来啦。」远远望见一座黄绸大轿,三十二名锦衣侍卫抬着而来。张无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见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于酒色。皇太子骑马随侍,倒是颇有英气,背负镶金嵌玉的长弓,不脱蒙古健儿本色。
韩林儿在张无忌耳边低声道:「教主,让属下扑上前去,一刀刺死这鞑子皇帝,也好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张无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鞑子皇帝身旁护卫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
无忌左首一人忽然说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见其可也。」张无忌。韩林儿、周芷若一齐吃了一惊,向这人看去,却是个五十来岁的卖药郎中,背负药囊,右手拿着个虎撑。那人双手拇指翘起、并列胸前,做了个明教的手势,低声道:「彭莹玉拜见教主。教主贵体无恙,千万之喜。」
无忌大喜,道:「啊,你是彭——」他化装之术极是巧妙,站在无忌身旁已久,无忌等三人竟是毫没察觉。彭莹玉低声道:「此间非说话之所。鞋子皇帝除他不得。」张无忌素知他极有见识,点了点头,不再言语,伸出右手去抓住了他左手,心头喜之不胜。
皇帝和皇太子过后,又是三千名铁甲御林军,其后成千成万的百姓跟着瞧热闹。街旁众百姓都道:「瞧皇后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一涌而西。周芷若道:「咱们也去瞧瞧。」四人挤入人丛,随着众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见七座金脊彩楼耸然而立,楼外御林军手执藤条,驱赶闲人。百姓虽众。但张无忌等四人既要挤前,自也轻而易举,不久便到了彩楼之前。中间最高一座彩楼,皇帝居中坐在龙椅上,旁边两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胖胖妇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宝石之中,说不尽的灿烂光华。皇太子坐于左边下首,右边下首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身穿绵袍,想必是公主了。无忌一瞥之下,只见左首第二座彩楼中,一个少女身穿貂裘,颈垂珠练,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赵明。这彩楼居中坐着一位长须王爷,相貌威严,自是赵明的父亲汝阳王察罕特穆尔。赵兄之兄库库特穆尔在楼上来回闲步,鹰视虎步,极见骠悍。
周芷若瞧着两位皇后,呆呆出神,不禁走得太近。突然之间,一名御林军扬起藤鞭,劈头向她击了下来。无忌右手轻带,已抓住了鞭梢,只须一挥,便将他摔得鼻青目肿,但随即放手,转身退入人丛。此时众番僧正在彩楼前排演「天魔大阵」,五百人敲动法器。左右盘旋,纵高伏低。阵法变幻极尽巧妙,众百姓欢声雷动,皆大赞叹。周芷若向赵明凝望半晌,叹了口气,道:「咱们回去了吧?」
四人从人丛中挤了出来,回到客店。彭莹玉向张无忌行参见之礼,各道别来情由。无忌问起谢逊消息,彭莹玉却是甫从淮泗来到大都,未知谢逊已回中原。他说起朱元璋、徐达、常遇春等年来攻城略地,甚立战功,明教声威大振。韩林儿道:「彭大师,适才咱们抢上彩楼,一刀将鞑子皇帝砍了,岂非一劳永逸?」彭莹玉摇头道:「这皇帝昏庸无道,正是咱们大大的帮手,岂可杀他?」
韩林儿奇道:「鞑子皇帝昏庸无道,苦害百姓,怎么反而是咱们大大的帮手了?」彭莹玉道:「韩兄弟有所不知,鞑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乱,又命贾鲁开掘黄河,劳伤财,弄得天怒人怨。咱们近年来打得鞑子落花流水,你道咱们这些乌合之众,当真打得过纵横天下的蒙古精兵么?只因这胡涂皇帝不用好官。汝阳王善能用兵,鞑子皇帝偏生处处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抢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断削减他兵权,尽派些只会吹牛拍马的酒囊饭袋来领兵。蒙古兵再会打仗,也给这些混蛋将军害死了。这鞑子皇帝,可不是咱们的大帮手么?」
这番话只听得张无忌连连点头称是。彭莹玉又道:「咱们若是杀了鞑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样,倒是个厉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总比他的胡涂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惯战的宿将来打咱们,那就糟了。」张无忌道:「幸得大师及时提醒,否则今日我们若然鲁莽,只怕已坏了大事。」
韩林儿连打自己嘴巴,骂道:「该死,该死!瞧你这小子以后还敢胡说八道、乱出胡涂主意么?」登时把张无忌、周芷若、彭莹玉逗得都笑了。
彭莹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体,肩上担负着驱虏复国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险,效那博浪之一击。属下见皇帝身旁的护卫之中,高手着实不少,教主虽然神勇绝伦,但终须防寡不敌众。万一失手,如何是好?」张无忌拱手道:「谨领大师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叹道:「彭大师这话当真半点不错,你怎能轻身冒险?要知待得咱们大事一成,坐在这彩楼龙椅之中的,便是你张教主了。」韩林儿拍手道:「那时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后娘娘,杨左使和彭大师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双颊晕红,含羞低头,但眉梢眼角间显得不胜欢喜。张无忌连连摇手,道:「韩兄弟,这话不可再说。本教只图拯救天下百姓于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贪富贵,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彭莹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过到了那时候,黄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当年陈桥兵变之时,赵匡胤何尝想做皇帝呢?」
张无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诛地灭,不得好死。」周芷若听他说得决绝,脸色微变,眼望窗外,不再言语了。
当下彭莹玉向无忌禀报各地明教起事抗元的情形,虽是有胜有败,声势却是日盛一日,只可惜各大门派、各大帮会妒忌者有之、牵制者有之,未能齐心协力,以致许多起义都是功败垂成,倘若武林群豪能开一大会,同心反元,那么大事定然能就。张无忌道:「大师此言甚是,待得会见杨左使后,咱们好好计议一番。」四人谈了一会,用过酒饭,无忌道:「我和彭大师到街上走走,打听义父的消息。」
他想韩林儿性子直,在京师中见到什么不平之事,立时便会挥拳相向,闯出祸来,便道:「韩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别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韩林儿道:「是,教主诸多小心!」当下张无忌和彭莹玉言定一个向西,一个向东,二鼓前回到客店会合。
张无忌出店后信步向西,一路上听到众百姓纷纷谈论,说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豪华热闹,那当真是一年胜于一年。有人说道:「南方明教造反,今天关帝菩萨游行时眼中大放煞气,反贼定能扑灭。」又有人道:「明教有弥勒菩萨保佑,看来关圣帝君和弥勒佛将有一场大战。」又有人道;「贾鲁大人拉夫挖掘黄河,挖出一个独眼石人,那有人背上刻有两行字道:『莫道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这是运数使然,勉强不来的。」
张无忌对这些愚民之言,也无意多听,信步之间,越走越是静僻,蓦地抬头,竟是到了那日与赵明会饮的小酒店门外。无忌心中一惊,暗想:「怎地无意之间,又来到此处了?难道我心中对赵姑娘竟是如此撇不开、放不下吗?」只见店门半掩,门内静悄悄地,似乎并无酒客。无忌稍一迟疑,轻轻推门走下进去,见柜台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他走进内堂,只见角落里那张方桌上点着一枝明灭不定的腊烛,桌旁坐着一人,脸朝向里。这张方桌正是他和赵明两次饮酒的所在,除了这一位酒客之外,堂上更无旁人。无忌一征之下,走近一步,那人听见声音,霍地站起。烛影摇晃,映在那人脸上,竟是赵明。
她和无忌两人都没料到居然又会在此地和对方相见,不禁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赵明低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语声颤抖,显是心中极为激动。无忌道:「我闲步经过,便进来瞧瞧,那知道——」他走到桌边,只见赵明对面另有一副杯筷,问道:「尚有旁人来要?」赵明脸上一红,道:「没有了。前两次我跟你在这里饮酒,你坐在我对面,所以—所以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无忌心中感激,只见桌上的四碟酒菜,竟和第一次赵明约他来饮酒时一般无异,她一番柔情深意,此刻方从心底体会到了,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双手,道:「赵姑娘!」赵明道:「只恨,只恨自己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对头——」
突然之间,窗外「嘿嘿」两声冷笑,一物飞了进来。拍的一声,打灭了烛火,堂中登时漆黑一团。无忌和赵明听这冷笑之声,都知是周芷若所发,一时彷徨无主,追出去也不是,留在这里也不是。耳听得屋顶之声细碎,周芷若如一阵风般去了。
赵明低声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约,是也不是!」无忌道:「是,我原是不该瞒你。」赵明道:「那日我在树后,听到你跟她这般甜言蜜语,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在这世界上。那日我冷笑两声。她一报还一报,也来冷笑两声,可是——可是你却没跟我说过半句教我心中欢喜的话儿。」无忌心下歉仄,道:「赵姑娘,我不该到这儿来,不该再和你相见。我的心已有所属,决不应再惹你烦恼。你是金枝玉叶之身,从此将我这个山村野夫忘记了吧。」赵明拿起他的手来,抚着他手背上的疤痕,道:「这是我咬伤你的,你武功再高,医道再精,总是去不了这个伤疤。你自己手背上的伤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伤疤么?」突然之间,双臂楼住他的头颈,在他唇上深深一吻。张无忌迷惘之间。赵明用力一口,将他上唇咬得出血。跟着在他肩头一推,身子窜出窗去,叫道:「你这小淫贼,我恨你。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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