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忌最想知道的,乃是谢逊被囚的所在,但反覆探询,寿南山确是不知,料想这是机密大事,他原也无所得悉,只索罢了。好在端阳节距今二月有余,时日大是从容,养伤痊愈后前去相救,尽来得及。三人在这中岳神庙中过了数日,倒也安然办事,少林寺中并未派人前来联络。到得第八日上,赵明之伤已痊可了七八成,无忌体内真气逐步贯通,四肢渐渐有力,其时若有敌人到来,伤敌虽仍不足,逃生却已有余。那寿南山尽心竭力的服侍,不敢稍有异志。赵明笑道;「万寿无疆,你这胚子学武是不成的,做个管家倒是上等人材。」寿南山苦笑道:「姑娘说得好。」
又过十日,无忌和赵明,伤势痊愈,每日吃着寿南山精心烹调的美食,两人红光满面,精力充沛。无忌忌和赵明商议,如何到少林寺中营救谢逊。赵明道:「本来最好的法子,乃是真的点了『万寿无疆』死穴,派他回去少林寺打探。只是这人太过脓包,要是被成昆或陈友谅瞧出破绽,反而坏了大事。这样吧,咱二人先到少室山脚下,相机行事。只是咱二人的打扮却得变一变。」无忌道:「乔装作什么?剃了光头,做和尚尼姑吗?」赵明脸上微微一红,碎道:「呸!亏你想得出!一个小和尚,带着一个小尼姑,整天晃来晃去,成什么样子?」无忌笑道:「那么咱俩扮成一对乡下夫妻,到少室山脚下种田砍柴去。」赵明一笑,道:「兄妹不成么?要是扮了夫妻,给周姑娘瞧见、我这左边肩上又得多五个指头窟窿。」无忌也是一笑,不便再说下去,细细向寿南山问明少林寺中的居室内情,便道:「你身上被点了的死穴,已解了十之八九?只是你这一生必须居于南方,只要一见冰雪,立刻送命。你此去得急速南行,住的地方越热越好,倘若受一点点风寒,有什么伤风咳嗽,那可危险得紧。」说着替他前胸后背,一阵推宫过血,解了他的死穴。寿南山信以为真。拜别二人,一出庙门便向南行,这一生果然长居南方蛮荒之地,小心保养,不敢伤风,竟尔得享高寿,直至明朝建文年间方死,当真应了「万寿无疆」的外号。
张赵二人待他走远,一把火将中岳神庙烧成白地。走出二十余里,到自家农家,各买了一套男女农民的衣衫,到荒野处换上,将原来衣衫掘地埋了,慢慢走到少室山下。到得离少林寺七八里处,途中已三次遇到寺中僧人。赵明道:「咱们不能再向前行了。」见山道旁两间茅舍。门前有一片菜地,一个老农正在浇菜,便道:「向他借宿去。」无忌走上前去,行了个礼,说道:「老丈,借光,咱兄妹行得倦了,讨碗水喝。」那老农恍若不闻,不理不睬,只是掏着一飘飘粪水,往菜根上泼去。无忌又说了一遍,那老农仍是不理。忽然啊的一声,柴靡推开,走出一个白发如银的婆婆,笑道:「我老伴耳聋口哑,客官有什么吩咐?」无忌道:「我妹子走不动了,想讨碗水喝。」那婆婆道:「请进来吧。」
二人跟着入内,只见屋内收拾得甚是整洁,板桌木凳,抹得干干净净,老婆婆的一套粗布衣裙,也是洗得一尘不染。赵明心中喜欢,喝过了水,取出一锭银子,笑道:「婆婆,我哥哥带我去外婆家,我路上脚抽筋。走不动了,今儿晚上想在婆婆家里借宿一宵。等明儿清早再赶路。」那婆婆道:「借宿一宵不妨,也不用什么银子。只是咱们只有一间房,一张床,我和老伴就算让了出来,你兄妹二人也不能一床睡啊。嘿嘿,小姑娘,你跟婆婆说老实话,是不是背父私奔,跟了情哥哥逃了出来啊?」赵明给她说中了真情,不由得满脸通红,暗想这婆婆的眼力好厉害,听她说话口气,不似寻常农家老妇,当下向她多打量了几眼。
但见她虽是弓腰曲背,却是脚骨轻健,双日开阖之间,炯炯有神。说不定竟是身负绝艺,赵明情知无忌还像个寻常农民,自己的容貌举止、说话神态,决计不似农女,便悄悄说道:「婆婆既已猜到,我也不能相瞒。这位曾哥哥,是我自幼的相好,我爹爹嫌他家中贫穷,不肯答应婚事,我妈妈见我寻死觅活,便作主叫我跟了他——他出来—我妈妈说,过得三年两载,咱们有了娃娃,再回家去,爹爹就是不肯也只好肯了。」她说这番话时满脸飞红,不时偷偷向无忌望上几眼,目光中深孕情意,又道:「我家在大都算是有面子的人家,爹爹在朝中又做个官儿,咱俩若是给人抓了,那可是天大的祸事。婆婆,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人。」
那婆婆呵呵而笑,连连点头,道:「我年轻时节,也是个风流人物。你放心,我把我的房让给你小夫妻。此处离大都千里之遥,包你无人追来,就是有人跟你为难,婆婆也不能袖手旁观。」她见赵明温柔美丽,一上来便将自己的隐私说与她听,心下竟是十分好感,决意出力相助,玉成她俩的好事。赵明听了她这几句话,更知她是个武林人物,此处距少林寺极近,不知她与成昆是友是敌,当其要处处小心,不能露出半分破绽,于是盈盈拜倒,说道:「婆婆肯替咱二人作主,那真是多谢了。牛哥,你快来谢过婆婆。」无忌依言过来,作揖道谢。
那婆婆当即让了自己的房出来,在堂上用木板另行搭了一张床,垫些稻草,铺上一张草席。赵明将无忌拉到房中,将自己编的故事轻轻说了。无忌点头道:「浇菜那个老农本领更大,你瞧出来了么?」赵明道:「啊,我倒看不出。」无忌道:「他肩挑一担粪水,行得极慢,可是两只粪桶竟无半点晃动,那是很高的内力修为。」赵明道:「比起你来怎么样。」无忌笑道:「我来试试,也不知成不成,」说着一把将她抱起,抗在肩头,作挑担之状,赵明格格笑道:「你将我当粪桶么?」那婆婆听得他二人亲热笑谑之声,先前心头存着的些微疑心,立时尽去。
当晚二人和那老农夫妇同桌共餐,居然有鸡有肉。无忌和赵明故意偷偷捏一捏手,碰一碰肘,便如一对热恋私奔的情侣,蜜里调油,片刻分舍不得。那婆婆瞧在眼里、只是微笑,那老农却不闻不见,只管低头吃饭。饭后无忌和赵明入房,闩上了门。两人在饭桌上这般真真假假的调笑,不由得都动了情。赵明俏脸红晕,低声道:「咱们这是假的,可作不得异。」无忌一把将她楼在怀里,吻了吻她,低声道:「倘若是假的,三年两载,怎生得有个娃娃?」赵明羞道:「胚,原来你躲在一旁,把我的话都偷听去啦。」
无忌虽和她言笑不禁,但总是想到自己和周芷若已有婚姻之约,虽盼将来一双两好,总须和周芷若成婚之后,再说得上赵明之事。此刻温香在抱,不免意乱情迷,但他颇能自制,只亲亲她的樱唇粉颊,便将她扶上床去,自行躺在床前的一张板凳之上,调息用功,九阳真气运转十二周天,便即睡去。
赵明却是翻来覆去,一时难以入睡,直至远远听得鸡鸣之声,已是深宵,正朦朦胧胧间,忽听得极轻的脚步声响,自远而近,迅速异常的抢到了门前。她伸手去推无忌,恰好无忌也已闻声醒觉,伸手过来推她,双手相触,轻轻握住了。只听得门外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杜氏贤伉俪请了,故人夜访,得嫌无礼否?」过了半晌,门内那婆婆的声音说道:「是青海三剑么?我夫妇从川西远避到此,算是怕了你青海玉真观了。杀人也不过头点地,又何必赶尽杀绝,如此苦苦相逼?」
门外那人哈哈一笑,说道:「你二位要是当真怕了,向咱们磕三个响头,玉真观既往不咎,前事一笔勾销。」只听得板门啊的一声开了,那婆婆道:「请进!」其时满月初残,银光泻地,无忌和赵明从板壁缝中望将出去,只见门外站的是三个黄冠道人。中间一人短须截张,又矮又胖,说道:「贤伉俪是磕头陪罪呢,还是双钩长剑上一决生死?」那婆婆尚未回答,那聋哑老头已大踏步而出,只听得霹霹拍拍,他全身骨骼犹如爆豆般响了起来,显是在运一种特异的内劲。跟着那婆婆往丈夫身旁一站,双手舞了几个柔软的圈子,便如二八少女翩翩起舞一般。
那短须道人道:「杜老先生干么一言不发?不屑跟青海三剑交谈么?」那婆婆道:「拙夫耳朵聋了,听不到三位的言语。」短须道人咦的一声,道:「杜老先生的听风辨器之术乃武林一绝,怎地耳朵聋了?可惜啊可惜。」他身旁那个更胖的道人刷的一声。抽出长剑,道:「贤伉俪怎地不用兵刃?」那婆婆双手一举,每只手掌中青光闪烁,各有三柄不到半尺长的短刀,双手共是六柄。聋哑老头跟着扬手,双掌之中也是六柄短刀,只见他左手刀滚到右手,右手刀滚到左手,便似手指交叉一般,纯熟无比,三个道人见了他夫妇的特异兵刃,一齐吃了一惊,武林中还未见过这种兵器,说是飞刀吧,但飞刀还未有这般使法的。
原来这聋哑老头姓杜,名叫百当,向以双钩威震川西。他妻子叫作易三娘,善使链子枪。二人多年前和青海玉真观结下了怨仇,交战数场,互有胜败。杜氏夫妇眼见一来寡不敌众,二来这场怨仇自小事而起,结得甚是无谓,于是咬牙弃了川西的大片基业,远走他乡,不意今晚又遇怨家对头。那三个道人是玉真观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短须道人叫云鹤,胖子道人叫马法通,第三个瘦瘦小小的道人叫云燕,剑法上均有颇深的造谙,合称「青海三剑」。
冯法通虽然身材臃肿,生相蠢笨,其实为人甚多智计,他一见杜氏夫妇兵刃出来,竟是舍弃了浸润数十年的拿手兵器不用,知道他夫妇在这十二柄短刀之上,必有极厉害极怪异的招数,当下长剑一振,肃然吟道:「三才剑阵天地人。」云鹤接口道:「电逐星驰出玉真。」三名道人脚步错开。登时将杜氏二老围在垓心。无忌见三名道人忽左忽右,穿来插去,似三才而非三才,三柄长剑织成一道光网,却不向对方递招。待那三道走到七八步时,无忌已瞧出其中之理,寻思:「这三名道人好生狡猾,口中叫明这是三才剑阵,其实暗藏正反五行。只要敌人信以为真,按天地人三才方位去破解,立时陷身五行杀伤。他三个人而排五行剑阵,每个人要管到一个以上的生克变化,这轻功和剑法上的造诣,果然相当不凡。」
杜氏夫妇背与背相靠,四只手银光闪闪,十二柄短刀交换舞动,原来两人不但双手的短刀交互转换,而且杜百当的短刀交到了易三娘手里,易三娘的短刀交到了杜百当手里。但每一柄刀决不脱手抛掷,却是老老实实的递来递去。赵明瞧得奇怪,问道:「无忌哥哥,他们在变什么戏法?」无忌皱眉不答,又看一会,忽然道:「啊,我知道了,他是怕我义父的狮子吼。」赵明道:「什么狮子吼?」无忌连连点头,忽地冷笑道:「哼,就凭这点儿功夫,也想屠狮伏虎么?」
赵明莫名其妙,道:「你打什么哑谜?自言自语的,叫人听得老大纳闷?」无忌低声道:「这五个人都是找义父的仇人。那老头怕我义父的狮子吼,故意刺聋了自己耳朵——」只总得当当当当,密如联珠般的一阵响声过去,五个人已交上了手。
青海三剑连攻五次,均被杜氏夫妇挡开。这对老夫妇手中的十二柄短刀盘旋往复,月光下联成了三道光环,绕在二人身旁,守得严密无比。青海三剑五攻不入,当即转为守御。杜百当猱身而进,短刀疾取马法通小腹,武学中有言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这些短刀长不逾五寸,当真是险到了极处,只见他刷刷刷三刀,全是进攻的杀着,决不防及自身。云鹤、云燕长剑刺来。均被易三娘以短刀架开。原来他夫妇练就了这套刀法,一攻一守,配合得天衣无缝,攻者专攻而守者专守,不须兼顾。马法通被他三刀之下,通得手忙脚乱,连连退避。杜百当扑入了他的怀中,刀刀不离要害、越来越是惊险。
云鹤一声长啸,剑招亦变,与云燕两把长剑从旁插入,组成一道剑网,将杜百当拦到了三尺以外。三剑联防,真是水也泼不进去。无忌又是轻轻冷笑一声,在赵明耳边说道:「这套刀法和剑法,都是练就专门对付我义父的。你瞧他们守多攻少,守长于攻,再打一天一晚也分不了胜负。」果然杜百当数攻不入,随即弃攻转守。赵明细看五人的招数,确是攻者平平无奇,守者却是全无破绽,低声道:「金毛狮王武功卓绝,这五个家伙单靠守御,焉能取胜?」但见五人刀来剑往,连变了七八种招数,兀自难分胜败。马法通突然喝道:「且住!」托地跳出圈子。杜百当飕飕两下扑击也向后退开,银髯飘动,自具一股威势。
马法通道:「贤伉俪这套刀法,练来是屠狮用的?」易三娘咦的一声,道:「你倒讯息灵通。」马法通道:「杜老先生与谢逊有杀兄之仇,这等大仇,自是非报不可。既是探得对头在少林寺中,何以不及早求个了断?」易三娘侧目斜睨,道:「这是我夫妇的私事,不劳道长挂怀。」马法通道:「玉真观和贤夫妇的梁子,原是小事一件,岂值得如此性命相扑?咱们不如化敌为友,联手去找谢逊如何?」易三娘道:「玉真观和谢逊也有梁子?」马法通道:「梁子倒是没有,嘿嘿。」易三娘道:「既和谢逊并无梁子,何以苦心孤诣的练这套剑法?咱们双方招数殊途同归,都是克制七伤拳用的。」马法通道:「三娘好眼力!真人面前不说假话,玉真观只是想借屠龙宝刀一观。」易三娘点了点头,伸手指在杜百当掌心飞快的写了几个字。杜百当也伸指在她掌心写字。夫妇俩以指代舌,谈了一会。易三娘道:「咱夫妇俩只求报仇,便是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愿,于屠龙刀绝无染指之意。」马法通大喜道:「那好极了。咱们五人联手,贤夫妇杀人报仇,玉真观得一柄宝刀。齐心合力,易成大功,双方各遂所愿,不伤和气。」当下五个人击掌为誓,立下了毒咒,杜氏夫妇便请三道进屋喝茶,详议报仇夺刀之策。
青海三剑进屋坐定,见隔房门板紧闭,不免多瞧了几眼。易三娘笑道:「三位不必起疑,都是大都来的一对小夫妻,私奔离家,女的似玉女一般,男的却是个粗鲁汉子,都不会半点武功的。」马法通为人甚是谨细,道:「三娘莫怪,非是我不信三娘之言,只是咱们所图谋的事关重大,颇遭天下豪杰之忌,若是走漏了消息——」易三娘笑道:「咱们斗了半天,这小两口兀自睡得死猪一般。马道爷既是不信。亲眼去瞧瞧也是好的。」说着便去推门,那门在裹面上了闩。
无忌心想倘若此刻打发了这五人,反而失了营救义父的头绪,当即抱起赵明和衣睡倒在床,只匆匆忙忙的除下鞋子,拉棉被盖在身上。只听得拍的一声响,门闩已被云鹤使内劲震断。易三娘手持烛台,走了进来,青海三剑跟随其后。
无忌见到烛光,睡眼惺松的望着易三娘,一脸茫然之色。马法通飕的一剑,往他咽喉刺了过去,这一招又狠又疾,端的厉害。无忌「啊」的一声惊呼,却是不知闪避,上身向前一撞,似乎反而送到剑尖上去。马法通缩手回剑,心想此人果然半点不会武功,若是武学之士,胆子再大,也决不敢不避此剑。他那知无忌的武功胜他十倍,不但事先明知他是假意相试,就算他真的有意伤人,剑尖刺到无忌的咽喉肌肤,也是万难加害。
赵明唔的一声,仍未醒转。云鹤道:「易三娘说的不错,出去吧。」五人又回到了厅上。无忌跳下床来,穿上了鞋子,只听马法通道;「贤伉俪可是拿准了,谢逊确是在少林寺中?」易三娘道:「此节已是千真万确。少林寺送出英雄帖,端阳节在寺中大开屠狮之会。倘若他们没擒到谢逊,当着普天下英雄之面,这个大人怎能丢得起?」马法通嗯了一声,又道:「少林派的空见神僧死在谢逊拳下,少林僧俗弟子,自是非报此仇不可。贤伉俪只须在端阳节进得寺去,睁开眼来瞧着仇人引颈就戮,不须花半分力气,便报了血仇。杜老先生又何必毁了一对耳朵,又甘冒得罪少林派的奇险?」易三娘冷笑道:「咱老夫妻的独生爱儿,无辜为谢逊这恶贼所伤,咱夫妇和他仇深似海,报这等杀子之仇,焉能假手旁人?咱们一遇上姓谢这恶贼,老婆子第一步便是刺聋自己双耳。咱夫妇但求与他同归于尽,嘿嘿,咱从我爱儿为他所害,咱老夫妻于人世早已一无所恋。得罪少林派也好,得罪武当派也好,大不了是千刀万剐,何足道哉?」
无忌隔房听着她这番话,只觉怨毒之深,直是令人惊心动魄,心想:「义父当年受了成昆的荼毒,一口怨气发泄在许多无辜之人身上。这对杜氏夫妇看来原非歹人,只是心伤爱子惨死,这才处心积虑的要杀我义父报仇。这等仇怨要说调处吧,那是万万不能,我只有救出义父,远而避之,免得更增罪孽。」这时只听得邻室五人半点声息也无,从板壁缝中张去。见杜氏夫妇和马法通三人手指上醮了茶水,在板桌上写字,心想:「这五人当真小心,明知我并非江湖中人。犹恐泄漏了机密。唉,我义父在江湖间怨家极众,觊觎屠龙刀的人更多,不等端阳节到便要提前下手的,只怕不计其数,这等人不是苦心孤谓,便是艺高手辣,少林寺只要稍有疏忽,义父便遭大祸。那是越早救了他出来越好。」
这五个人以指写字,密议了半夜,竟是一宵不睡。无忌自在板凳上睡了两个多时辰,也不去理会。次晨起身,只见青海三剑已然不在。无忌对易三娘道:「婆婆,昨晚三位道爷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干什么来啊?我起初还道是捉拿咱们来着,吓得了不得,后来才知不是。」易三娘听他管长剑叫作刀子,心下暗暗好笑,淡淡的道:「他们走错了路,喝了碗茶便走了。曾小哥,吃过中饭后,咱们要挑三把柴到寺里去卖。你帮着挑一组成不成?寺里的和尚问起,我说你是咱们儿子。这可不是占你便宜,那只是免得寺里疑心。你媳妇花朵儿一般的人物,可别出去走动。」她虽似和无忌商量,实却是斩钉截铁般下了号令,叫无忌推辞不得。无忌一听之下,已然明白:「她见我真是个乡下人,要我陪着混进少林寺去察看动静,那是再好也没有。」便道:「婆婆怎么说,小子便怎么干,只求你收留咱两口儿,咱两人东逃西奔,没一天平安。」
到得午后,无忌随着杜氏夫妇,各自挑了一担干柴,往少林寺走去。他头戴斗笠,腰插短斧,赤足穿一双麻鞋,三个人中,独有他挑的一担柴最大。赵明站在门边,微笑着目送他远去。
杜氏夫妇虽是脚力雄健,但故意走得甚慢,气喘叮叮的,到了少林寺外的山亭之中,放下柴担休息。山亭中有两名僧人坐着闲谈,见到无忌等三人,也不以为意。易三娘除下包头的粗布,抹了抹汗,又伸手过去替无忌抹汗,道:「乖孩子,累了么?」无忌初时有些不好意思,但听她言语之中,颇蓄深情,不像是故意做作,不禁望了她一眼。只见易三娘泪水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知道她是念及自己被谢逊所杀了的那个孩子,但见她情致缠绵的凝视自己,似乎盼望自己答话,无忍心下不忍,便道:「妈,我不累。你老人家累了。」他一声「妈」叫了出口,想起自己母亲,心下也是不禁伤戚。易三娘听他叫了一声「妈」,泪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假意用包头布擦汗,擦的却是泪水。杜百当站起身来,挑了柴担。左手一挥,便走出了山亭,他知老妻触景生情,忆起了亡儿,说不定露出破绽,被那个僧人瞧破了机关。无忌走将过去,在易三娘柴担上取下两捆干柴,放在目己柴担之上,道:「妈,咱们走吧。」易三娘见他如此体贴,心想:「我那孩儿今日若在世上,比这少年年纪大得多,我孙儿也抱了几个啦。」一时怔怔的不能移步,眼见无忌挑担走出山亭,这才跟着走出,心情激动之下,脚步不禁有些蹒跚,无忌回过身来,伸手相扶。一名僧人道:「这少年倒是孝顺,可算难得。」另一名僧人道:「婆婆,你这柴是挑到寺里去卖的么?这几日方丈下了法旨,不让外人进寺,你别去吧。」易三娘好生失望,心想:「少林寺果然防范周密,那是不易混进去了。」杜百当走出数丈后,见他一人不即跟来,便停步相候。
另一名道人道:「这一家乡下人母慈子孝,咱们就行个方便,师弟,你带他们从后门进香积厨去,监寺若是知道了,便说是来惯卖柴的乡人,料也无妨,」那僧人道:「是,监寺不让外人入寺,那是防备闲杂人等。这些忠厚老实的乡人,何必断了他们生计?」于是领着杜氏夫妇和无忌,转到后门进寺,将三把干柴挑到柴房,自有管香积厨的僧人算了柴钱。易三娘道:「咱们有上好的大白菜,我叫阿牛明儿送几斤来,那是不用钱的,送给师傅们尝新。」引她来的那僧人笑道:「从明儿起,你不能再来了。监寺知道,怪罪下来,咱们可担待不起。」管香积厨的僧人向无忌打量了几眼,忽道:「端阳前后,寺中要多上一千余位客人,挑水破柴,说什么也忙不过来。这位兄弟倒生得健旺,你来帮忙两个月,算五钱银子一个月的工钱给你如何?」
易三娘大喜,忙道;「那再好也没有了,阿牛在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就在寺里帮助师傅们打打杂,赚几两银子帮补帮补,也是好的。」无忌一想不妥:「少林寺中很多人相识于我,偶尔来厨房走走,那还罢了,在寺中一住两月,非给人认了出来不可。」说道:「妈,我媳妇儿——」易三娘心想这等天赐良机,真是可遇而不可求,说道:「你媳妇儿好好在家中,还怕你妈亏待了她吗?你在这儿,听师傅们话,不可偷懒,妈和你媳妇过得几天,便来探你。这么大的小子,离开妈一天也不成,你还要妈喂奶把尿不成?」说着伸手理了理他的头发,眼光中充满慈爱之色。
那管香积厨的僧人已烦恼多日,料想端阳大会前后,天下英雄聚会,这饭菜茶水。实是难以打发。监寺虽已增拨了不少人手,但寺中这些和尚不是勤于清修,便是钻研武功,厨房中的粗笨事务,谁都不肯去干,被监寺委派了到那是无可奈何,但在厨房中大模大样,有许多辈份均比管香积厨的僧人为高,更加差之不动。他见无忌诚朴勤恳,一心一意想留他下来,不住的劝说。
无忌心中早已是千肯万肯,只是故意装着踌躇,待那引他入寺的僧人也从旁相劝,这才勉强答应,说道:「师傅,最好你一个月给我六钱银子,我五钱银子给我妈,一钱银子给我媳妇买花布——」管香积厨的僧人呵呵笑道:「咱们一言为定,六钱就是六钱。」易三娘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同了杜百当慢慢下山。无忌追将出去,道:「妈,我媳妇儿请你多多照看,易三娘道:「我理会得,你放心便是。」
无忌回来请问那管香积厨的僧人法名,原来叫作慧止。当下跟入厨房,劈柴搬炭、烧火挑水,忙了个不亦乐乎,他故意在搬炭之时,满脸涂得黑黑地,再加上头发蓬松,水缸中一照,当真是谁也认不出来了。当晚无忌便在香积厨房的小屋之中,与众火工睡在一起。他知少林寺中卧虎藏龙,往往火工之中也有身怀绝技之人,是以处处小心。
如此过了七八日,易三娘带着赵明来探望了他两次。无忌做事勤力,从早到晚,什么粗工都做,慧止固然欢喜,旁的火工也均和他极为投机。无忌不敢探问讯息,只是竖起耳朵,从各人闲谈之中,寻找线索,心想义父既是囚在寺中,定然有人送饭,只须着落在送饭的人身上,总可访到义父被囚的所在,那知耐心等了数日,竟是瞧不出半点端倪。
到得第九日晚间,无忌睡到半夜,忽听得半里外隐隐有呼喝之声。他心中一动,悄悄起来,一见四下无人知觉,较即展开轻功,循声赶去,只听得那声音来自寺左的树林之中,无忌生怕自己踪迹败露,一纵身上了一株大树,查明树后草中无人隐伏,这才从此树跃至彼树,逐渐移近,这时林中兵刃相交,已有数人斗在一起。无忌隐身在树后一看,密林中一片黑暗,瞧不清人影,但见刀光纵横,剑影闪动,六个人分成两边相斗。
无忌看了数招,从那剑光之中,已看出三个使剑的便是青海三剑,但见这三人布开了正反五行的「假三才阵」,守得甚是繁密,在旁相攻的乃是三个僧人。各使戒刀,破阵直进。拆到二十余招时,噗的一声响,青海三剑中一人中刀倒地。假三才阵一破,余下二人更加不是对手,更拆数招,一人「啊」的一声惨呼,被砍毙命,听声音是那矮胖子马法通。余下一人右臂带伤,兀自死战。一名僧人低声喝道:「且住!」三把戒刀将他团团围住,却不再攻。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你青海玉真观和我少林派向来无冤无仇,何故夤夜来犯?」青海三剑中余下那人乃是云鹤,惨然道:「咱师兄弟三人既然败阵,只怨自己学艺不精,更有什么好问?」那苍老的声音冷笑道:「你们是为谢逊而来,还是为了想屠龙刀?嘿嘿,没听说谢逊曾杀过玉真观中人!谅必是为了宝刀啦。凭这点儿玩艺,也想来闯荡少林寺么?少林寺领袖武林千余年,没想到被人如此小看了。」云鹤乘他说得高兴,刷的一剑,中锋直进。那僧人急忙闪避,终于慢了一步,被他一剑刺中左肩。旁边二僧双刀齐下,云鹤登时身首异处。
三名僧人一言不发,提起青海三剑的尸身,快步便向寺中走去。无忌正想跟随前去瞧个究竟,忽听得右前方长草之中,有人轻轻呼吸,暗道:「好险!原来尚有埋伏。」当下静伏不动,过了小半个时辰,才听得草中有人轻轻击掌二下,远处有人击掌相应,只见前后左右,六名僧人长身而起,或持禅杖,或挺刀剑,散作扇形回入寺中。
无忌待那六人走远,才回到小屋,同睡的众火工兀自好梦不醒。无忌心下暗叹:「若非亲眼得见,怎知在这片刻之间,三条好汉已静悄悄的死于非命。」自经此役,他知少林寺防范之周,迥非寻常,更是多加了一分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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