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吃了一惊,喝道:「颠兄,不可鲁莽。」周颠竟不理会,走到少林三僧之前,嘻皮笑脸的说道:「三位大和尚,吃狗肉不吃?」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煮熟了的狗腿,在渡厄面前晃来晃去。原来这两日少林寺中供应的都是素斋,周颠好酒爱肉,接连几日青菜豆腐,如何能挨?昨日晚间偷了一只狗,宰来吃了一个饱,尚留着一条狗腿,此刻事急,便去扰乱少林三僧的心神。杨逍等一见,尽皆大喜,心想:「周颠平时行事疯疯癫癫,这一着却大是高招。」须知少林三僧与张无忌比拚内力,关键全在于专志凝神,周颠上前胡闹,只须有一僧动了嗔怒,心神微分,无忌便可得胜。
三僧视而不见,毫不理会。周颠拿起狗腿张口便咬,说道:「好香气,好滋味!三位大和尚,吃一口试试。」他见三僧丝毫不动声色,当下将狗腿挨到渡厄口边,待要塞到他的口中。旁观的少林群僧纷纷呼喝:「兀那癫子,快快退下!」周颠将狗腿往前一送,刚碰到渡厄口唇,突然间手臂一震,半身酸麻,拍的一声,狗腿掉在地上。原来渡厄此时内劲布满全身,以至「蝇虫不能落」的境界,四肢百骸一遇外力相加,立时反弹出来。周颠叫道:「啊哟哟!了不起,了不起!你不吃狗肉,那也罢了,何必将我好好一条狗腿,掉在地下弄得稀脏?我要你赔,我要你赔?」他手舞足蹈,大叫大嚷。不料三僧修为深湛,丝毫不受外魔所扰。周颠右手一翻,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刀,叫道:「你不领情吃我的狗腿,老子今日和你拚了。」一刀在自己脸上一划,登时鲜血淋漓。
群雄惊呼声中,周颠又用短刀在自己脸上一划,一张脸血肉模糊,甚是狰狞可怖。这等情景本来不论是谁见了都要心惊动魄,但少林三僧神游外物,五官俱失其用,不但见不到周颠自残的情景,连周颠这个人出现在身前也均不知。周颠大声叫道:「好和尚,你不赔还我的狗腿,我死在你的面前了吧!」举起短刀,便往自己心窝中插了下去。要知周颠性本忠义,眼见教主命在俄顷,决心舍生自杀,以扰乱三僧的心智。
他这一刀插下,蓦地里黄衫一闪,一个人飞身过来,手腕一翻,夹手将他的短刀夺去,跟着斜身而前,五指伸张,往周芷若头顶插了下去,所用手法,与宋青书杀毙丐帮长老的姿式全然相同。周芷若的手指与谢逊顶门相距虽然不过尺许,但敌人袭来的身法实在太快,只得翻手上托,解开了袭来的这一招。
张无忌的内劲之强,并不输与三僧联手,只是「物我两忘」的枯禅功夫,却是不及三僧,于外界事物,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地步,是以周芷若对谢逊一加威胁,他立时便心神大乱。待得周颠上前胡闹,进而抽刀自尽,张无忌一一瞧在眼里,更是焦急。正在这内息大乱、转眼便要喷血而亡的当儿,鼻中忽然闻到一阵淡淡的香气,那黄衫女子跃身进来,夺去周颠手中短刀,出招攻向周芷若,解去了谢逊的危难。
张无忌心中一喜,内功立长,将三僧攻过来的劲力一一化解,霎时之间便成了个相持不下的局面。渡厄等虽于外界事物不闻不见,但对双方内劲的消长,却是辨析入微,陡然间察觉到无忌内劲大张,可是又不反守为攻,这正是消除双方危难的最佳时机,三僧心意相通,立时将己方内劲微微一收。张无忌跟着收了一分劲力,三僧亦收一分。如此你收一分,我收一分,不到一盏茶时分,双方劲力收尽,四人同时哈哈一笑,一齐站起身来。张无忌长揖到地,渡厄、渡劫、渡难三僧同时合什还礼。四人齐声说道:「佩服,佩服!」
张无忌回过头去,只见那黄衫女子和周芷若斗得正紧。黄衫女子一双空手,周芷若右手鞭,左手刀,却兀自落于下风。那黄衫女子的武功似乎与周芷若乃是一路,飘忽灵动,变幻无方,但举手抬足之间,却是正而不邪,如说周芷若形似鬼魁,那黄衫女子便是态拟神仙。无忌只看得两眼,已知黄衫女子有胜无败,义父绝无危险,但见那黄衫女子出手中颇有引逗之意,似要看明白周芷若武学的底细,若是当真求胜,早已将周芷若打倒了。
渡厄说道:「善哉,善哉!张教主,你虽胜不得我三人,我三人也胜不得你。谢居士,你请自便吧!」说着上前解开了谢逊身上的穴道,说道:「谢居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佛门户广大,世间无不可渡之人。你我在这山峰上共处多日,那也是有缘。」谢逊站起身来,说道:「我佛慈悲,多蒙三位大师指点明路,谢逊感激不尽。」
只听那黄衣女子一声清叱,左手一翻,已夺下周芷若手中长鞭,跟着手肘撞中了她胸口穴道,右手成抓,伸在她的头顶,说道:「你要不要也尝尝『九阴白骨爪』的滋味?」周芷若动弹不得,闭目待死。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但于周遭一切情景,却是听得十分明白,上前一揖,说道:「姑娘救我父子二人性命,深感大德。这位周姑娘若不悔悟,多行不义,终有遭报之日。求恳姑娘今日暂且饶她。」黄衫女子道:「金毛狮王悔改得好快啊。」身形一晃,便即退开。
张无忌携了谢逊之手,正要并肩走开,谢逊忽道:「且慢!」指着少林僧众中的一名老僧叫道:「混元霹雳手成昆,请你站将出来。当着天下众英雄之前,将各种前因后果分说明白。」群雄吃了一惊,一齐向他手指之人望去。只见这老僧弓着背脊,形容猥琐,僧袍也是十分破旧,相貌与成昆截然不同。无忌正待说:「他不是成昆」,只听谢逊又道:「成昆,你改了相貌,声音却是改不了。你一声咳嗽,我便知你是谁。」那老僧狞笑道:「谁来听你这瞎子胡说八道。」他一开口说话,张无忌立时辨认了出来,那日光明顶上他身处布袋之中,曾听成昆长篇大论的说话,对他语音记得清清楚楚。此刻他虽故意逼紧喉咙,身形容貌更是乔装得十分巧妙,但语音终究难变。张无忌纵身一跃,截断了他的后路,说道:「圆真大师,成昆前辈,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不以本来面目示人?」
成昆乔装改扮,潜伏在人丛之中,始终不露破绽,那知当黄衫女子制服周芷若之际,他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偏生谢逊双眼盲后耳音特灵,对他又是记着铭心刻骨的血仇。就谢逊而言,这一声咳嗽不啻是个晴天霹雳,立时便将他认了出来。成昆在寺中暗伏了大批党羽,今日原想挑得与会群雄自相残杀,逼出屠龙刀的下落,害死谢逊,最后更谋害空闻、空智,自己接任少林寺方丈之位。那知他的计谋虽巧,每一件事到头来都是另生变故,无不事与愿违。他见张无忌挡住去路,知道事已败露,长身大喝:「少林僧众听者:魔教捣乱佛地,藐视本派,众僧一齐动手,格杀勿论。」他手下党羽纷纷答应,抽出兵刃便要上前动手。
空智忍气已久,一直顾念着师兄安危,只得受本寺叛徒挟制,此刻听圆真号令僧众与明教动手,情知一场混战下来,本寺僧众不知将受到多大的损伤,权衡轻重,空闻一人事小,阖寺僧众的性命事大,当下喝道:「少林弟子不得莽撞。空闻方丈已落入这叛徒圆真手中,众弟子先擒此叛徒,再救方丈。」霎时间峰顶上乱成一团。
混乱之中,张无忌见周芷若委顿在地,脸上充满沮丧失望,心下大是不忍,当即上前解开她的穴道,扶她起身。周芷若一挥手,推开他的手臂,迳自跃回峨嵋群弟子之间。
只听谢逊朗声说道:「今日之事,全自成昆与我二人身上所起,种种恩怨纠缠,须当由我二人了结。师父,我一身本事是你所授;成昆,我全家是你所杀。你的大恩大仇,今日咱们来算个总帐。」成昆见空智不顾一切的出声号令,终究少林寺中正派者多而自己党羽较少,看来接掌少林方丈职位的图谋,终究也归镜花水月,到头来一场空幻,何况明教与渡厄等三僧若是联手,更难抵敌。他心思机敏,一计不成,二计又生,心想:「谢逊作恶多端,我若制服了他,大可将一切罪行尽数推在他的头上。他的武功皆我所授,他双眼又盲,难道我还对付他不了?」于是说道:「谢逊,江湖上有多少英雄好汉,命丧你手。今日更招引明教的大批魔头,来少林扰乱佛门福地,与天下英雄为敌。我深悔当年传授了你武功,此刻非得清理门户、整治一下你这欺师叛祖的逆徒不可。」说着大踏步走到谢逊面前。
谢逊高声道:「四方英雄听者,我谢逊的武功,原是这位成昆所授,可是他逼奸我妻不遂、杀我父母妻儿。师尊虽亲,总亲不过我亲生的爹娘。我找他报仇,该是不该?」四下里群雄轰然叫道:「该当报仇,该当报仇!」成昆一言不发,呼的一掌,便向谢逊头上劈了过去。谢逊头一偏,让过顶门要害,拍的一响,这一掌打在他的肩头。谢逊哼的一声,并不还手,说道:「成昆,当年你传我这一招『长虹经天』之际,说道若是击中敌身,便当运混元一气功伤敌,为什么不运功啊?是不是年纪老了,无功可运了?」原来成昆知己知彼,明白谢逊的武功极是了得,第一招只是虚招,没料到居然对方竟是不闪不躲,一击而中。但他这一招上全没用上劲力,是以谢逊并未受伤。
成昆左手一引,右手一掌拍出。谢逊身子一斜,仍不还招。成昆连环踢出,拍拍两响,谢逊胁下连中两腿。这两腿的劲力却是厉害无比,饶是谢逊体格粗壮,可也禁受不起,哇的一声,一大口血喷将出来。无忌急叫:「义父,还招啊!你怎能尽受打不还手。」谢逊身子摇晃了几下,苦笑道:「他是我师父,受他两腿一掌,原也应该。」
成昆心中暗叫:「倒霉,倒霉!我只道他对我仇深似海,一上来就是拚命,早知他还让我三招,我可得痛下杀手了。」见谢逊这一掌来得凌厉,当即左手一引,卸开他的掌力,身子转了半个圈子,已旋到他的身后,欺他眼不物,一掌无声无息的从他背后按了过去。谢逊便如亲眼所见,反足踢去,成昆轻轻一跃,从半空中如一只老鹰般扑击下来。他年已古稀,身手之矫捷竟是丝毫不输于少年。谢逊双手上托一弹,成昆下击之势被阻,又弹了上去,在半空中轻轻一个回旋,又扑击下来,身法之美妙,实是罕见。
两人这一搭上手,以快打快,转瞬间便拆了七八十招。谢逊双目虽然不能见物,却占了一个便宜。要知他一身武功全是成昆所授,他的拳脚成昆固所深悉,而成昆各种招数,谢逊也无不了然于胸。事过数十年,二人内功修为俱各大进,但武功上拳脚的招术,仍是本门的解数。谢逊不必用眼,便知自己这一掌过去,对方将如何拆招,而跟着来的一招,多半是那几种变化中的一种。加上他年纪比成昆小了十余岁,气血较壮,冰火岛上奇寒酷热的锻炼,于内力修为大有好处,因之最初一百余招中,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谢逊与成昆仇深似海,苦候数十年,此刻方始交上了手,张无忌本来料他定要不顾性命的扑击,与成昆斗个两败俱伤,那知谢逊一招一式,全是沉稳异常,将自己门户守得极是严密。无忌初时略觉诧异,又看了数十招,当即领悟,成昆武功之强,实是不输于渡劫、渡难等三僧,谢逊若是上来便逞血气之勇,只怕支持不到五百招以上。他师徒二人于对方功夫修为,自是知己知彼,谢逊心中仇恨越深,手上越是谨慎,生怕自己先毁在成昆手下,报不了父母妻儿的血仇。
堪堪拆到二百余招,谢逊大喝一声,呼的一拳击出。崆峒派的常敬之叫道:「七伤拳!」只见谢逊左右双拳连继续击出,威猛无俦,崆峒诸老相顾骇然。这七伤拳乃是谢逊从崆峒派盗得拳谱而学成,但拳上威力之强,远过于崆峒嫡派的唐文亮、常敬之之诸老。成昆左掌一带,待他又是一拳击到时,右掌平推出去。拍的一响,拳掌相交,谢逊须发俱张,威风凛凛的站着不动,成昆却是连退三步,旁观群雄中许多人都喝起采来。原来谢逊与成昆结仇经过,江湖上传闻已遍,众人虽恼恨他出手太辣,滥伤无辜,但也觉他所遇太惨,不免寄以同情之心,旁观人众一大半是盼他得胜。
只见谢逊抢上三步,跟着又是呼呼两拳击出,成昆还了两掌,复退三步。无忌暗叫:「不好!成昆用的是少林九阳功,那是他拜空见神僧为师后学来的功夫,成昆深悉其中关键所在,故示以弱,却将少林九阳功使将出来。谢逊每一拳打出,成昆受了他拳力的七成,以少林九阳功化解,其余三成却反激回去。谢逊呼呼打出十二掌,成昆连退数十步,外表看来似是谢逊大占上风,其实内伤越受越重。」
无忌心中焦急万分,这是义父一生梦寐以求的复仇机缘,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插手相助,但如此再斗得数十拳,谢逊势必呕血身亡。空智突然冷冷的道:「圆真,我师兄当年传你这少林九阳功,是教你用来害人的么?」成昆冷笑一声道:「我恩师命丧七伤拳下,今日我是为恩师报仇雪耻。」赵明突然大声说道:「空见神僧的九阳功修为在你之上,他为什么不能抵挡七伤拳?空见大师是否害在你这奸贼手里的。是你骗得他老人家出头化解冤孽,骗得他老人家挨打不还手。嘿嘿,你看,你看,你背后站的是何人,满脸是血,怒目指着你的背心,这不是空见神僧么?」成昆明知是假,但他作了亏心事后,总是内疚神明,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噤。正在此时,谢逊又是一拳击到,成昆还了一掌,身子一晃,竟没后退,分心之下,真气走得岔了,被这一拳打得胸口气血翻涌,当即展开轻身功夫,在谢逊身旁游走,片刻后方调匀了气息。
赵明叫道:「空见神僧,你紧紧钉住他,不错,就是这样,在他后颈中呵些冷风。你死在徒儿手中,他也必死在徒儿手中,这叫做一报还一报,老天爷有眼,报应不爽。」成昆给她叫得心中发毛,疑心生暗鬼,隐隐似觉后颈中果然有阵阵冷风吹袭。其实这峰顶上终年山风不绝,加之他二人纵跃来去的打斗,后心自然有风。赵明见他微有迟疑之态,又叫:「啊,成昆,你回过头来看看背后。你不敢回头么?你瞧瞧地下黑影,为什么二人打斗,却有三个黑影。」成昆情不自禁的一低头,果见两个人影多了一个黑影,心中一窒,谢逊呼的一拳打了过来。成昆不及运神功化解,硬碰硬的还拳相击,砰的一响,二人各以真力相抗,都是身子一晃,向后退了一步。成昆这才看清,所多的那个黑影,原来是那株断折了的半截松树所投。
成昆久战谢逊不下,心中正自焦躁,暗想:「他是我徒儿,双眼又盲了,我竟然仍是奈何他不得,我的心腹在旁瞧着也是不服。眼下情势险恶,唯有制住这叛徒,一来可挟制明教,二来挑动与他有仇之人。如能逼问出屠龙刀所在,那是更好不过,否则至少也能自求脱身。」突然间见到断松的黑影,心念一动,移步换形,悄没声的向断松处退了两步。谢逊一拳击出,抢上两步,成昆又退两步,想要引他绊倒在断松之上。谢逊正待上前追击,张无忌叫道:「义父,小心脚下。」谢逊心中一凛,向旁跨开,便是这么稍一迟疑,成昆已找到空隙,一掌无声无息的拍到,正印在谢逊胸口,掌力一吐,谢逊向后便倒。
成昆一脚向他头盖上踹去,谢逊一个打滚,又站了起来,嘴角边不住流出鲜血,成昆寂然不动,一掌缓缓伸出。要知谢逊与他相斗,全仗熟悉招数,辅以听风辨形,此刻成昆一招得手,领悟到招数越慢,出手无声,谢逊便越是难以提防,这一掌慢慢移到谢逊面门,一按一翻,一掌又是打在他的肩头。谢逊身子一晃,强力撑住。群雄中许多人看得不服,纷纷叫嚷起来:「亮眼人打瞎子,用这等卑鄙手段!」成昆不理,又是缓缓一掌拍出。谢逊凝神顷听,他手掌略抖,立时举手招架,格开了这一掌。无忌见他满头黄发飞舞,嘴角都是鲜血,心下又愤又急,情知这般斗将下去,那是非死在成昆手中不可,只是谢逊一世英雄,在这当口自己若是出手相助,纵是杀得成昆,谢逊也是虽生犹死,英名尽行付与流水。他找住赵明的手,急道:「明妹,快想个计较才好。」赵明道:「你能偷发暗器,打瞎了老贼双目么?」无忌摇头道:「义父宁死也不肯让我做这等事!」
忽然间日色渐暗,似乎乌云蔽天,有人叫了起来:「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无忌抬头一看,只见一轮红日缺了一片,正是日食之象。四下里喧声渐响,有的抬头望日,有的仍是目不转睛的凝神瞧着成谢二人打斗,有的心中惊恐,竟跪下来向着太阳磕拜。赵明叫道:「成昆老贼,你作恶多端,老天爷也不饶你,这不是示警惩罚于你吗?你今日寿元已终,死后上刀山,下油锅,万劫不得超生。」成昆本已心虚,但见四下里越来越黑,听赵明这么一叫,更是胆怯,双掌呼呼接连拍出,便欲脱身逃走下山,但谢逊一心报仇,于四周变故全不大理会,紧紧缠住了他,令成昆难以抽身。猛听得山峰下雄鸡喔喔而啼,片刻之间,太阳已全被月亮的阴影遮住,远远更传来兽吼犬吠之声。群雄虽均胆大,但身处空旷之地,陡遭天变,心中无不惴惴。这一次日蚀甚是奇怪,日光竟被遮得半点不露,人人眼前黑漆一团,伸手不见五指。张无忌握住赵明的手,虽是用力凝视,也已瞧不见谢逊和成昆相斗的情景。
这一日月无光,成昆登时成了瞎子,初时还隐隐约约的看到谢逊身形游动的影子,到得后来,竟如双眼蒙了一块厚厚的黑布。他急速后跃,只盼远离谢逊,但谢逊一招快似一招,黑影中只听得成昆「啊」的一声惨叫,胸口已被一招七伤拳击中。成昆究是老谋深算,知道自己一拳受伤不轻,若再后跃,只有连续中拳,黑暗中当即招数一变,以「小擒拿手」御敌。这「小擒拿手」原是黑暗中近身搏击之用,讲究应变奇速,不必用眼观看,手指、手掌、手臂、手肘任何一处碰到敌人身体,立时擒拿抓打、撕拍钩碰。谢逊大喝一声,也以「小擒拿手」对付。两人所使的武术招数并无分别,群雄只听得黑暗中呼喝连连,夹杂着拳掌与肉体相碰之声,迅如爆豆,想是两人均是全速相攻。
张无忌心中怦怦乱跳,暗想义父若是遭到凶险,便欲出手相救,也不可得,极目凝视,也是无法辨别二人的身形。
谢逊瞧不见天象奇变,但数招之间,已觉察到成昆拳脚之来,往往着于空处,再听到旁人大叫:「天狗吃太阳,天狗吃太阳。」登时明白了这中间的道理。他双眼已盲了二十余年,听声辨形的功夫早已练得烂熟,以耳代目,行之已惯。成昆却是陡然间成了瞎子,乱打乱拿,双方优劣之势,立时逆转。谢逊加速进击,心想日食之变片间便即过去,只须太阳稍露光芒,自己暂时所占的上风便即失却。成昆步步退后,谢逊则是着着进逼。成昆心中惊惧,饶是他平时老奸巨滑,但此刻心智失常,竟没有想到紧守门户,以待日食之过,只想黑暗中相斗于自己大大不利,务须及早料理谢逊,是以脚下不住倒退,两条手臂却是使得犹如疾风骤雨一般,「小擒拿手」中的毒招狠着,加快的施展。
蓦地里谢逊双掌一分,抢击成昆胁下。成昆大喜,叫一声:「着!」右手食中二指,取向谢逊双手。这一招「双龙抢珠」,招式原非极奇,只是挟在「小擒拿手」中使将出来,却有极大的威力,对方侧头一避,他左手横扫一掌,非击中他太阳要穴不可。那知谢逊不闪不避,也喝一声:「着!」也是一招「双龙抢珠」使出,食中二指插向他的双目。成昆二指插中谢逊眼珠,脑海中如电光石火一闪:「糟糕!」跟着自己双眼一痛,已被谢逊二指插中。
这时月影轻移,太阳周围露出一圈日晕。群雄只见成昆和谢逊均是双目流血,相对不动。二人所受的伤一模一样,但谢逊双眼早盲,再被成昆二指插中,只不过是皮肉受损,并无所失。成昆却变成了盲人。谢逊冷笑道:「瞎子的滋味好不好过?」呼的一拳击去,成昆目不见物,无法闪避,这一招「七伤拳」正打在他的胸口。谢逊左手跟着又是一拳,成昆倒退数步,摔在断松之上,口中鲜血狂喷。忽听得渡厄说道:「因果报应,善哉善哉!」谢逊一呆,第三拳没再击去,说道:「我本当打你一十三拳七伤拳。但你武功全失,双目已盲,从此成为废人,再也不能在世间为恶。余下的一十一拳,那也不用打了。」
群雄见他大获全胜,都欢呼起来。谢逊突然坐倒在地,全身骨骼格格乱响,无忌大吃一惊,知道他是逆运内息,要散尽全身武功,此举非同小可,忙道:「义父,使不得!」抢上前去,正待伸手按上他的背心以九阳神功制止。谢逊猛地里跃起身来,伸手在自己胸口砰的狠击一拳,口中鲜血狂喷。无忌忙伸手扶住,只觉他手掌衰弱无力,知他功力已失,再难以复原了。谢逊指着成昆说道:「成昆你杀我全家,我今日毁你双目,除了你的武功,以此相报。师父,我的一身武功是你所授,今日我尽数毁了,还了给你。从此我和你无恩无怨,你永远瞧不见我,我也永远瞧不见你。」成昆双手按着自己眼睛,痛哼一声,并不回答。
群雄面面相觑,那想到这一场师徒相拚竟会如此收场。谢逊朗声说道:「我谢逊作恶多端,原没想能活到今日,天下英雄之中,有那一位的父兄师友曾为谢某所害,便请来取了谢某的性命去。无忌,你不得阻止,更不得事后报复,免增你义父罪孽。」张无忌含泪答应。群雄中虽有不少人与他怨仇极深,但见他报复自己全家血仇,只是废去成昆的武功,他此刻武功也毁了,若是上前刺他一剑,打他一拳,却也不是英雄行径。人丛中忽然走出一条汉子,说道:「谢逊,我父亲一指镇普南邱英雄伤在你的拳下,我给先父报仇来啦!」说着走到身前。
谢逊道:「不错,令尊是在下所害,便请邱兄动手。」那姓邱的汉子拔刀在手,走上两步。张无忌心中一片混乱,若不出手阻止,义父眼下便要命丧这汉子刀下,但若将这汉子打发了,只怕反令义父有生之年,更增烦恼,何况他双目已盲,武功全失,活在世上是否尚有人生之乐,实在也难说得很。他身子发颤,不由自主的也踏上了两步。谢逊喝道:「无忌孩儿,如你阻人报仇,对我大大的不孝。我死之后,你到地牢中细细察看便知一切。」那姓邱的汉子举刀当胸,突然眼中垂下泪来,一口唾沬,吐到了谢逊脸上,哽咽道:「先父一世英雄,如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我手刃一个武功全失的盲人,定然恼我不肖——」呛啷一声,单刀落地,掩面奔入人丛之中。
跟着又有一个中年妇人走出,说道:「谢逊,我为兄长阴阳判官秦鹏飞报仇来啦。」走到谢逊面门,也是一口唾沬吐到了他脸上,大哭走开。无忌见义父接连受辱,始终直立不动,心中痛如刀割。须知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这二人每人一口唾沬吐在他的脸上,实是最大的侮辱,谢逊却是安然忍受,可知他于过去所作罪孽,当真痛悔到了极点。人丛中一个又一个的出来,有的打谢逊两记耳光,有的踢他一脚,更有人破口痛骂,谢逊始终低头忍受,既不退避,更不恶言相报。
如此接连三十余人,一一将谢逊侮辱了一番,到最后一名长须道人出来,稽首说道:「贫道太虚子,我两位师兄,命丧谢大侠拳底。贫道今日得见谢大侠仁心英风,深自惭愧,贫道剑下也曾杀过无数黑白两道的豪杰。我若找你报仇,旁人也可找我报仇。」说着拔出长剑,左手振指一弹,当的一声,长剑断两截。他将断剑投在地下,稽首行礼而去。
群雄窃窃私议,这太虚子江湖上其名不着,武功却是如此了得,更难得的是心胸宽广,能够自责,看来再没有人出来向谢逊为难了。不料群议未毕,峨嵋派中走出一名中年女尼,走到谢逊身前,说道:「杀夫之仇,我也是一口唾沬了结了吧!」说着口一张,一口唾沫向谢逊额头吐了过去。那知这口唾沬势夹劲风,中间竟是混着一枚枣核钢钉。谢逊听得风声有异,微微苦笑,并不闪避,心想:「我此刻方死,已然迟了。」
蓦地里黄影一闪,那黄衫女子衣袖拂处,将这枚枣核钉卷在袖中,喝道:「这位师太法名如何称呼?」那女尼见突击不中,脸中微惊惶之色,道:「我叫静照。」黄衫女子道:「嗯,静照,静照。你出家之前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怎地为谢大侠所害?」静照怒道:「这跟你有什么相干?要你多管什么闲事?」黄衫女子道:「谢大侠忏悔前罪,若是有人为报父兄师友的大仇,纵是将他千刀万剐,谢大侠均是甘愿忍受,旁人原也不能干预。但若有人心怀叵测,意图混水摸鱼,杀人灭口,那可人人管得。」静照道:「我和谢逊无怨无仇,何必要杀人灭——」底下这「口」字尚未说出,斗然间知道错了话,急忙停住,脸色惨白,不禁向周芷若望了一眼。黄衫女子道:「不错,你跟谢大侠无怨无仇,何故要杀人灭口?哼,峨嵋派静字辈十二女尼之中,静玄、静虚、静空、静慧、静照,均是闺女出家,何来丈夫?」静照一言不发,掉头便走。
黄衫女子喝道:「这么容易便走了?」抢上两步,伸掌往她肩头抓去。静照斜身卸肩,避开了她这一抓。黄衫女子右手食指戳向她的腰间,跟着飞起一脚,踢中了她腿上环跳穴。静照哼了一声摔倒在地。黄衫女子笑道:「周姑娘,这杀人灭口之计好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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