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猜妒情原切  娇嗔爱始真



  袁承志忙问:「第二件是什么?伯母请说。」温仪道:「你……你们……你们……」
  她手指着青青,一口气接不上来,眼睛一闭,头垂下不动了。袁承志伸手到她身边一探,已停了呼吸。青青伏在母亲身上大哭,哭不多时,昏了过去。袁承志大惊,连叫:「青弟,青弟!」黄真道:「不要紧,她是伤心过度。」取出身边艾绒,亮火折点着了,在青青鼻下一熏,她打了一个喷嚏,悠悠醒来,这时双目瞪视,一副失神落魄的样子。袁承志连问:「青弟,你怎么了?」她只是不答,黄真和小慧等不知袁承志与她们母女的关系,都觉奇怪,心想瞧她们模样,以乎是石梁派的人,怎么反而被自己人所害,因为不明所以,也出不了主意。袁承志垂泪道:「青弟,你跟我们去吧,这里是不能住了。」青青呆呆的点了点头。袁承志抱起温仪身体,向外走出,黄真、青青、小慧、崔希敏跟在后面,温明达等见他们这样旁若无人,肆无忌惮的把自己的孙女带了去,无不怒火填膺,但经昨日这么一战,那里还敢上前阻拦,只得眼睁睁的让他们走出大门。黄真对崔希敏道:「这一百两银子,你快拿去给咱们住过的那家农家,叫他他们连夜搬家。」崔希敏接了,瞪着眼对师父道:「干么要连夜搬家呀?」黄真道:「石梁派的人对咱们无可奈何,自然会迁怒在别人身上,一定会去和给咱们借宿的农家为难。」崔希敏点头道:「师父你真想得周到。
  」飞奔着去了。
  四人等他回来,绕小路离开石梁,行了卅多里,见半山上有一座破庙,庙门上依稀还看得出有「灵官庙」三个大字。黄真道:「进去歇歇吧。」走进庙中,到处尘封蛛结,十分破败,五人在殿中坐了。黄真道:「这位太太的遗体怎么办!是就地安葬呢,还是到城里找仵作入殓?」袁承志皱眉不语。黄真道:「如到城里找灵柩入殓,官府查问起来,咱们虽然不怕,但总是麻烦。」他言下意思是就在此葬了。温青青哭道:「不成!妈妈说过的,她要和爸爸葬在一起。」黄真道:「令尊遗体葬在什么地方?」青青说不出来,望着袁承志。袁承志道:「在咱们华山!」四人听了都感十分诧异。袁承志又道:「她父亲就是当年江湖怪杰金蛇郎君夏老前辈。」黄真的年纪与夏雪宜差不多,他初出道时,金蛇郎君威名就已震动武林,这时不由得肃然起敬,微一沉吟,说道:「我有一个主意,姑娘听了莫怪。」青青见他年长,道:「老伯请说。」黄真一指袁承志道:「他是我师弟,你叫我老伯不敢当,还是称大哥吧。」崔希敏向青青瞪了一眼,心想:「这样一来,我岂不是又得叫你这小妞儿作姑姑?」
  青青向袁承志望了一眼,竟然改了称呼道:「黄大哥的话,小妹一定依从。」崔希敏怔了一怔,心想:「糟糕,糟糕,这人居然老实不客气的叫起黄大哥来。」黄真那里想到这浑小子肚里有这许多念头,对青青道:「令堂遗志是要与令尊合葬,咱们总要完成她这番心愿才好。但不说这里到华山是千里迢迢,灵柩难运,就算灵柩到了华山脚下,也运不上去。」青青道:「怎么?」袁承志道:「那山峰险峻之极,武功稍差一些的,就上不了,要运灵柩,那是绝不可能。」黄真道:「另外有一个办法是把令尊的遗骨接下来合葬,不过令尊遗体已经安居泉壤,再去惊动,似乎也不很妥当。」青青见他说得在理,十分着急,哭道:「那怎么办呢?」黄真道:「我意思是把令堂遗体在这里火化了,然后把骨灰送上山去安葬。」青青虽然不大愿意,但除此之外也无别法,只得含泪点头。当下众人收集柴草,把温仪的尸体火化了。青青出世以来,从小至大,始终处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大家之中,除了母亲一人真心爱她以外,所受的不是讥嘲取笑,就是冷淡歧视,所以养成了她一副倔强怪僻的脾气,这时见她生平至爱之人在火中渐渐消失,不禁伏地大哭,众人知道劝也无用,任她哭个畅快,以消心中郁积。
  袁承志在破庙中找了一个瓦罐,等火熄尸销,将骨灰检入罐中,拜了两拜,暗暗祷祝:「伯母在天之灵尽管放心,小侄一定将伯母骨灰送到华山绝顶安葬,决不敢有负重托。
  」黄真见此事已毕,对袁承志道:「我们要将这批黄金送到江西九江去,闯王派了许多兄弟在苏浙赣皖一带联络,以待中原举事之时,南方也起义旗响应。袁师弟夺还这批黄金,功劳真是不小。」青青道:「小妹不知这批金子如此事关重大,要不是两位大哥出来,真坏了闯王大事。」崔希敏道:「也要你知道才好。」青青在口角上素不让人,立即还以颜色,道:「如不是黄大哥亲自护送,只怕路上还要出乱子。」她这话是明明讥讽他与小慧无能。崔希敏正要反唇相稽,黄真眼睛一横,不许他多说多话,随即说道:「袁师弟与温姑娘没什么事,十家一起到九江如何?」袁承志道:「小弟本来想到南京去见师父请示,还想见崔叔叔。」黄真道:「师父他老人家和秋山老弟都已回陜西去啦,这时刻军务紧急,闯王大举,只怕就是指日间之事。」袁承志心头一震,心想:「那正是我报父亲大仇的时机到了!」他是十分尊重师兄,处处听他的吩咐。
  黄真道:「闯王举事,正用得着人才,袁师弟这样一副好身手,回陕辅佐闯王,那真是再好也没有。将来为民除奸,有得你辛苦了。」袁承志肃然道:「还请大师哥多多教诲。」黄真笑道:「我不跟你来这套,咱们就此别过。」站起来一拱手,转头就走,崔希敏也向师叔拜别。小慧对袁承志道:「承志大哥,你自己保重。」袁承志点了点头道:「见到安婶婶时,说我很记挂她。」小慧道:「妈妈也常说起你,她要是知道你现在长得这样高了,一定很喜欢。我去啦!」她福了福,追上黄真和崔希敏两人,向南而去。她一面走,一面转头挥手,袁承志也不停挥手招呼,直至三人在山边转弯,不见背影为止。
  只听见青青「哼」了一声:「你干么不追上去再挥手啊!」袁承志怔了一怔,不知她什么意思。青青又道:「你干么不跟她一起去?这样恋恋不舍的。」袁承志才明白她原来生的是这个气,笑道:「我小时还到危难,承她妈妈相救,我们从小就在一起儿玩的。」
  青青更加气了,拿了一块石头,在石阶上乱砸,只得打得火星直迸,过了一会,冷冷的道:「那就叫做青梅竹马了。」袁承志觉得这位姑娘有点不可理喻,只好不作声,青青怒道:「你和她这么有说有笑的,见了我就闷闷不乐。」袁承志道:「我几时闷闷不乐啊?」
  青青道:「人家的妈妈好,在你小时候救你疼你,我可是个没妈妈的人。」说到妈妈,又垂下泪来。袁承志急道:「你别尽发小姐脾气啦,咱们来好好商量一下,以后怎样?」青青苍白的脸上微微一红,道:「商量什么?你去追你那小慧妹妹去,我这苦命人,在天涯海角漂泊罢啦。」袁承志无言可答,心中盘算,这一位青年大姑娘如何安置,那确是一件难事。青青见他不语,站起来捧了盛母亲骨灰的瓦罐,掉头就走。袁承志忙问:「你到那里去?」青青道:「你理我呢?」一径向北,袁承志无奈,只得跟在后面。在路青青始终不与他交谈,袁承志逗她说话,她总是不理。
  到了金华之后,青青上街买了一套男人衣巾,又改穿男装。袁承志知她仓卒出来,身边没带什么钱,乘她出外时,放了两锭金子在她衣囊之中,青青回来时见了,嘟起了嘴送回袁承志房中。这天晚上她出去做案,在一家富户家中盗了五百两银子,第二天金华城里轰传起来。袁承志知是她干的事,暗皱眉头。袁承志虽然一身上乘武功,但怎样对付一个发脾气的大姑娘,却是一窍不通。要软言相求吧,实在放不下脸来,弃之不理吧,又觉让她孤身一个少女独闯江湖,未免心有不忍。想来想去,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日两人离开了金华,正向义乌走去。青青赌着气在前面走,袁承志跟在后面。行了三十多里,忽然天边乌云密布,两人知道转瞬间就有一场大雨,忙加紧脚步,行不到五里,大雨倾盆而下,袁承志带着雨伞,青青却嫌雨伞累赘,并没有带,她展开轻身功夫,向前急奔,附近偏偏没有庙亭宇凉可以躲雨。袁承志脚下加快,倏忽之间已抢在她的前面,把伞递去给她。青青把伞一推,袁承志道:「青弟,咱们是结义兄弟,说的是同生共死,祸福与共,怎么你到现在还生哥哥的气?」青青听他这么说,气色稍和,道:「你要我不生气,那就得依我一件事。」袁承志道:「你说吧,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了。」青青道:
  「好,你听着。从今而后,你不能再见那个安姑娘和他的母亲。假如你答应了,找马上向你陪不是。」说着嫣然一笑。袁承志好生为难,心想安家母女对自己有恩,将来终须设法报答,无缘无故的避不见面,那成什么话?他是诚实忠厚之人,不肯随便答应,当下很是踌躇。青青脸一板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你那小慧妹妹。」转过身体,向前狂奔。袁承志大叫:「青弟,青弟!」青青丝毫不理。她转了几个弯,只见路中有一座凉亭,直窜进去,袁承志跟着进亭,见她全身已经湿透,她是一位大姑娘家,这时天气正热,衣衫又很单薄,被雨浸湿之后,极为不雅,青青又羞又急,伏在凉亭栏杆上哭了起来,叫道:「你欺侮我,你欺侮我。」袁承志心想:「这倒奇了,我几时欺侮过你了?」这时也不分辩,解下自己长衫,给她披在身上,他因为手中有伞,所以长衫尚干。青青想起母亲惨死,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袁承志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阵,雨渐渐停了,青青却仍是哭个不停,她偷眼向承志一望,只见承志也正在望她,忙转向眼光,继续大哭。承志也横了心,心想:「看你有多少眼泪!」
  两人正在僵持不决,忽然北面脚步声响,一个青年农民扶着一个少妇走进亭来。那少妇身上有病,哼个不停,那农民似乎是她丈夫,很是怜惜,不住温言安慰,青青见有人来,也就收泪不哭了。袁承志心念一动,想道:「我试试这法儿看。」过不多时,这个少年夫妻出亭去了,青青见雨已全停,正要上道,承志忽然「啊哟,啊哟」的喊了起来。青青吃了一惊,回头看时,见她捧住了肚子,蹲在地下,忙走过去看。承志内功精湛,一运气,头上顿时黄豆般的汗珠直淌下来。青青慌了,连问:「你怎么了?肚子痛么?」承志心想:「装假索性装到底!」运气闭了手上穴道,青青一摸他的手,只感到一阵冰冷,更是慌了手脚。
  青青见袁承志斗然身怀重病,惊忙异常,忙问道:「你怎么了?怎么了?」承志大声呻吟,只是不答。青青急得又哭了起来,承志道:「青弟,我这病是好不了的了,你莫理我。你自己去吧。」青青急道:「怎么你好端端的生起病来?」承志有气没力的道:「我从小有一个病……受不得气……要是人家发我脾气,我心里一急,我会心痛肚痛,啊唷,啊唷。痛死啦。」青青这时再也顾不得男女嫌疑,双手搂住了他,给他胸口揉搓。承志被她抱住,很是不好意思,青青哭道:「承志大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啦。」承志心想:「如果我不继续装假,那就被她当作轻薄少年。」此时骑虎难,只好垂下了头,呻吟道:「我是活不成啦,我死之后,你给我葬了,你去告诉我大师哥一声。」他越装越像,肚里却在暗暗好笑。青青哭道:「你不能死呀,你不知道,我生气是假的呀,我是故意气气你的,我心里……心里很是欢喜你呀。你要是死了,我跟你一起死!」袁承志心头一惊:
  「原来她是爱着我。」他初尝情味,心里是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又是欢喜,又是羞愧,怔怔的不语。青青以为他快要死了,紧紧的抱住他,叫道:「大哥,大哥,你不能死呀。」
  承志只觉得她吹气如兰,软绵绵的身体偎倚着他,不禁一阵神魂颠倒,但随即惊觉,心想:「我父仇未报,那能顾儿女之私。大丈夫光明磊落,岂能欺骗一个弱女子。」这时青青又叫道:「我生气是假的呀,你别当真。」承志哈哈一笑,说道:「我生病也是假的呀,你别当真!」
  青青一呆,忽地从他怀中跳起,劈脸一个耳光,打得承志眼前金星乱冒。青青掩脸就走,承志愕然不解,心想:「刚才还说很喜欢我,没有我就活不成,怎么翻脸就打人?」
  他对青青的心事丝毫不解,只好跟在后面。青青一阵脾气发作之后,心里舒畅得多,见承志左边脸上红红的印着自己五个手指印,不禁有些歉然,也不禁有些得意,想起无意中泄露自己心思,又感羞愧难当。这天傍晚到了义乌,她在一家店房中住下吃饭,承志也坐到她桌上来。青青嫣然一笑,说道:「死皮赖活的跟着人家,真讨厌。」承志摸着脸颊,笑道:「我肚痛是假,这里痛却是真的。」青青一笑,两人于是和好如初。晚饭后闲谈一会,两人分房睡了。青青见他对自己温文守礼,芳心窃喜。
  次日起来,承志道:「青弟,咱们第一件大事是把令堂的骨灰送到华山去安葬。」青青道:「不错。你到底是怎样见到我爹爹遗骨的?」承志道:「咱们路上说吧。」两人向北而行,承志于是把猩猩怎样发现洞穴,他怎样进洞见到骷髅,怎样掘到铁盒,怎样看见图谱等事详细告诉她听。
  承志又讲到张春九和那个和尚的事,把青青听得毛骨悚然,道:「那张春九是我四爷的徒弟,最是奸恶不过。那和尚是不是脸当中有一个大伤疤的?」承志道:「不错,正是他。」青青道:「他叫悟因,是二爷爷的徒弟。自从我爹爹失了踪迹之后,他们派出了十多批得力的弟子,到处搜寻他的行踪,每隔三年,回报一次。这两个家伙奸毒如此,这样死还是便宜他们了。」她过了一会又道:「我爹爹死了之后还能用计杀敌,真是了不起。
  」言下十分赞叹。袁承志道:「他们知道我与令尊有关之后,只怕搜寻之心更加切了。」
  青青道:「可是他们又打你不过,只好干著急。要是爹爹活着,见到你把他们打得这样狼狈,一定很高兴……嗯,妈妈是亲眼见到的,她一定会告诉爹爹的。……你再把爹爹的笔迹给我瞧瞧。」袁志把那幅图递给了她道:「这是你爹爹的东西,应该归你。」青青望着金蛇郎君的字迹,又是伤心,又是欢喜。此后每日宿歇之后,青青一定把这张图拿出来抚摸细看一会。
  这天来到松江,青青忽道:「到了南京之后,咱们先把宝贝起出来。」承志奇道:「什么宝贝?」青青道:「爹爹这张图不是明明叫做『重宝之图』么?他说得宝之人要酬我妈妈黄金十万两,那么这批宝藏一定是珍贵无比的了。」承志微微沉吟道:「话是不错,但咱们办理正事要紧。」他一心记挂着的是会见师父之后去报父仇。青青道:「现在有了图,去找这批重宝,也不见得会耽搁多少时候。」承志道:「咱俩拿到这许多黄金又有什么用?青弟,我劝你总要规规矩矩的做人,别这样贪财。」他接着重重的规劝了她一顿,祗说得青青撅起了嘴,赌气不吃晚饭。
  第二天上路,青青道:「大哥,我不过拿了闯王二千两黄金,他们就急得什么似的,要你大师兄亲自出马,来取回去。闯王干么这样小家气啊?」承志道:「闯王那里是小家气?我见过他的,他待人最是仗义疏财。他是为天下老百姓解除疾苦,自己节俭的很,那真是一位大英雄大豪杰。这二千两黄金他有正用,自然不能轻易失去。」青青道:「是呀,要是咱们给闯王献上黄金二十万两,甚至二百万两,二千万两,你说这件事好不好呢?
  」一言把承志提醒,他忘形之下,抓住了青青的手道:「青弟,我真胡涂啦,多亏你说。
  」青青把手一摔道:「我也不要你见情,以后少骂骂人家就是啦。」承志连忙陪笑道:「要是我们找到这批金珠宝贝,献给闯王,那真是嘉惠天下苍生。」两人坐在路边,取出图来细看,祗见图中心处有一个红圈,旁边注着:「魏国公府」四字。
  两人又细细看了一会,袁承志道:「宝藏是在魏国公府的一间僻房底下,向下挖掘,掀开铁板,下面有十只大铁箱,那就是宝藏了。」青青道:「咱们到南京先寻到魏国公府,就有办法。」袁承志道:「魏国公是大将军徐达的封号,他是本朝第一大臣,府第一定非同小可,就算混得进去,要这样大举挖掘,实在也为难得紧。」青青道:「现在凭空猜测,也是无用,到了南京再相机行事吧。」
  于路数日,到了南京。那金陵石头城是天下第一大城,又是孝陵所在,是太祖当年开国建都的地方,虽遭乱世,仍旧十分繁华。两人在客店中歇了,假称是来南京访友的士人,第二日,承志把店伴叫来,问他魏国公府在什么地方。那店伴茫然不知,说南京那里有什么魏国公府。青青恼了,骂道:「魏国公是本朝的第一大功臣,什么没有国公府?」店伴道:「要是有,请相公去找吧,小人是不知道。」青青怪他挺撞,伸手要打,被承志挡住,那店伴唠唠叨叨的去了。
  两人在南京寻访了七八天,毫无头绪。袁承志报仇心切,想暂时撇开,但青青坚执不允。两人又探问了五六日,都说徐大将军的后人现在袭封王爵,执掌南京的兵权,王府是数年前新起的,却不知有什么魏国公府。依青青说就要夜闯王府,袁承志极力反对,说王府是年前新建的,宝藏一定不在那里,就算真在王府之内,凭两人之力也决起不出来,别一动手之后,让王府得知了消息,反而把重宝挖了去。青青一听有理,也无别法。
  两人这天叫了一艘河船,在秦淮河中解闷。承志道:「令尊何等英雄,他得了这张图却也找不到宝藏,可见这回事本来是很渺茫的。」青青道:「我爹爹明明这样写着,那里有错。又不是一两金子二两银子的事,当然不能轻轻易易就教人得到。」承志道:「再找一天,如仍旧问不到,咱们得走了。」青青道:「再找三天!」这时河中笙歌处处,浆声灯影,青青喝了几杯酒,脸上酡红,灯下尤其显得美艳。袁承志笑道:「好,依你,三天就三天!」青青见邻船中传出阵阵歌声,盈盈笑语,加上酒意微醺,笑道:「大哥,咱们叫两个姐儿来唱曲喝酒好么?」承志为人方正,听她说要叫妓陪酒,脸上通红,说道:「你喝醉了么?这样胡闹!」那游船上的船夫最喜客人叫妓陪酒,他们可以分到赏钱,忙道:「到秦淮河来的相公们,那一个不叫姐儿们陪陪,相公们如有相熟的,小的就去叫来。
  」袁承志双手乱摇,连叫:「不要,不要!」青青道:「河上那几位姑娘最出名呀?」船夫道:「讲到名头,像卞玉京啦,柳如是啦,董小宛啦,李香君啦,哪一位不是又会做诗,又会写字的女秀才哪!」
  青青道:「那么你把什么柳如是、董小宛给我们叫两个来吧。」船夫伸了伸舌头道:
  「你这位相公大概是初来金陵。」青青道:「怎么?」船夫道:「这些出名的姑娘,相交的是王孙公子和出名的读书人。普通做生意的,就是把金山银山抬去,要见她们一面也未必能见到呢,那里能请得来?」青青啐道:「一个妓女也有这么大的势派!」船夫道:「秦淮河里有的是姑娘,小的给两位相公叫两个来吧。」承志道:「咱们要回去哩,改天再说吧。」青青笑道:「我还没玩够呢!」她转头对船夫道:「你叫吧!」那船夫巴不得有这么一声,提高声音喊了几声,不多一刻,一艘花舫从河边转了出来,两名妓女从跳板上过来,向承志与青青福了两福。承志起身回礼,脸上十分尴尬,青青见他一副狼狈模样,心中暗暗好笑。那两名妓女自是庸脂俗粉,一个吹了一会箫,一个唱了两个小曲,青青暗暗皱眉,觉得不堪入耳。承志低声埋怨:「你胡闹得越来越不成话啦!」青青笑着央求:
  「好啦,还骂不够么?我吹一会箫给你听。」从姑娘手中接过箫来,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处擦了半天,接嘴吐气,同时是一箫,音调登时大不相同。承志当日在石梁玫瑰坡上听她吹过。这时河上波光月影,酒浓脂香,又是一番光景。那两个妓女听她吹得如此好听,都不觉呆了。
  承志正听得出神,没发觉一艘大花舫已靠在他们船边,祗听见有人哈哈大笑,叫道:
  「好箫,好箫!」接着三个人跨上船来。青青见有人打扰,心头恚怒,放下箫管,侧目斜视。见上来三人中前面一人摇着折扇,满身锦绣,大约三十几岁年纪,生得粗眉细眼,一脸横肉。后面跟着的是两个家丁,提着的灯笼上面写着「总督府」三个大字。袁承志站起来拱手相迎,两名妓女已叩下头去,青青却端坐不动。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进厅来,说道:「打扰了,打扰了!」大刺刺的坐了下来。袁承志道:「不敢请问台驾尊姓大名。」
  那人还没回答,一个妓女道:「这位是凤阳总督府里的马公子。」马公子也没问袁承志姓名,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尽在青青的脸上溜来溜去,笑道:「你是那个班子里的?倒吹得好箫,怎么不来伺候我大爷啊?哈哈!」青青听他把她当作是唱小旦的戏子,柳眉倒竖,当场就要发作,承志向她连使眼色,道:「这位是我兄弟,咱们是到南京来访友的。」马公子道:「访什么友?今日遇见了我,交了我这个朋友,你们就吃着不尽了。」袁承志心中十分恼怒,当下不动声色,问道:「马士英马大人与阁下怎样称呼?」马公子十分得意道:「那是家叔。」这时那边花舫上又过来一人。
  那人穿著一身藕色熟罗宜裰,獐头鼠目,留了两撇小胡子,作了一揖,向马公子笑道:「公子爷,这位兄弟的箫吹得不错吧?」承志见他模样,知道他是马公子的清客篾片。
  马公子道:「景亭,你对他们说说。」那人姓杨名景亭,当下对袁温两人道:「马公子是凤阳总督马大人的亲侄儿,交朋友是最热心不过的。马大人最喜欢他,待他如亲生儿子一模一样。这位兄弟最好就搬到马公子府上去住。」承志见他们出言不逊已极,生怕青青发怒,那知青青突然笑颜逐开,说道:「那是再好不过,咱们这就上岸去吧。」马公子就如天上掉下了一个宝贝,伸手去拉他,青青一缩,笑着把一名妓女往他身上推去。承志心中大奇,只好默不作声。青青站起身来,对马公子道:「这两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赏五两银子……」马公子忙道:「当然是兄弟给,你们明儿到账房来领吧!」青青嫣然一笑道:「今儿赏了她们,岂不爽快?」马公子连说:「是,是!」他手一摆,家丁已拿出十五两银子放在桌上。船夫与两名妓女谢了,马公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青青,不一会,船已拢岸。
  杨景亭道:「我去叫轿子!」青青忽然道:「啊哟,我有一件要紧东西放在下处,这就要去拿。」马公子道:「我差家人给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那里?」青青道:「我住在金川门外的法华寺里。这东西不能让别人去拿。」杨景亭在马公子耳边道:「钉着他,别让这孩子溜了!」马公子眨眨眼道:「不错,不错!」他转头对青青道:「那么好兄弟,我和你去!」说着伸手要搂她的肩膀,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道:「不,我不要你去!」马公子见她撤娇撒痴,魂都没了,对杨景亭道:「景亭,你瞧这位兄弟穿了女装,金陵城里没一个娘们能比得上。」青青道:「大哥,咱们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向前走去。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他们后面,他抢上几步,和青青说笑,青青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他闲谈。青青与承志为了寻访魏国公府,十多天来南京城内城外都走遍了,所以两人道路已很熟悉。承志见她尽往荒僻无人之地走去,知她已启了杀机,心想:「这马公子虽然无行,但这事罪不致死,师父常说,学武之人决不能滥杀无辜,这是本门大戒,我如何不阻?」于是停步说道:「青弟,咱们回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吧!
  」马公子大喜,道:「对,对,你一个人回去。」袁承志摇头叹息:「这人死到临头,还是不悟!」说话之间已到了一片坟场,马公子已走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问道:「快到了吗?」青青一声长笑,说道:「已经到啦!」
  马公子一楞,心想到这坟堆中来干什么。那篾片杨景亭看出情形有点不对,但想我们有四个人,这两名家丁又都孔武有力,谅这两个文弱书生使不出什么奸来,当下说道:「小兄弟,别去啦,大伙儿到公子府上热烘烘的去喝两钟吧!」青青冷笑两声,袁承志道:
  「你们快回去,别啰唆啦。」他存心指点一条明路给他们,但这四个酒囊饭袋那里懂得。
  马公子诈癫纳福,说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肩旁,伸右臂往她肩头搭去,只见白光一闪,承志暗叫不好,待要上前拦阻,马公子那个胡涂脑袋已滚下地来,脖子中鲜血宜喷。杨景亭和两名家丁都惊呆了,青青上前一剑一个,全都刺死,承志心想既已杀了一个,形迹已露,那么索性斩草除根,以免后患,当下也不再阻挡。青青在马公子身上拭干了剑上血迹,嘻嘻娇笑。承志道:「这种人打一顿教训教训也就够了,你也忒狠了一点。」青青眼睛一白道:「这种脏气我受不下。」承志心想马公子这种人仗势横行,伤天害理之事一定做了不少,杀了也不能说不对,于是正色道:「这种坏蛋,杀就杀了,要是你将来乱杀一个好人,咱们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头,笑道:「兄弟不敢!」两人把尸首踢在草丛之中,正要回归客店,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两人忙缩身躲在左边一个坟堆后面。只听见脚步声响,东面和西面都有人过来,两人从坟后探眼相望,见两边都有十多人,均提着油纸灯笼,走到相近,东面的人击掌三下,西边的人击掌两下,跟着又击两下,大家一言不发,围坐在坟前。他们坐的地方,与两人相距有十多丈,说什么听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听。承志拉住她衣袖低声道:「等一下。」青青道:「等什么?」承志摇手示意,叫她别作声,青青等得很不耐烦,大约过了一盏茶时光,一阵疾风吹来,四下枯草瑟瑟作声,坟边的松柏枝条飞舞,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轻功,竟不长身,犹如脚不点地般奔出了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后的一个大坟后面伏下。这时风声未息,那些人丝毫没有发觉。青青见承志矮着身体能如此飞奔,而且用手托去了自己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脚下仍旧几乎毫无声息,轻功之高,实在已臻化境,心中佩服之极。两人一伏下,承志立即把手缩回,如避蛇蝎。青青心想:「他确实是个志诚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这时只听见一个嗓子微微沙嗄的人道:「贵派各位大哥远道前来,拔刀助阵,兄弟实在万分感激。」又听见另一人道:「我师父卧病已达一月,起不了床,所以请追风剑万方万师叔带我们十二名弟子来供闵老师差遣。」
  又听见那嗓子沙嗄的人道:「尊师龙爷子这番拔刀相助,兄弟真是感激得很。万师兄追风剑威震天南,现在亲临金陵,那有不马到成功之理,兄弟一见万师兄驾到,心头立即石头落地了。」只听见一个人细声细气的道:「好说,好说,只怕我们点苍派不能给闵老师出什么力。」袁承志心头一震,想起师父闲时和他谈论天下剑法,曾说举世剑派中,武当、昆仑、华山、点苍,是四大剑系,各派人材辈出,均有独得之秘,这姓万的号称追风剑,又是点苍派的高手,千里迢迢的赶到金陵来,不知图什么大事,倒要细听一下。
  祗听见两人客气了几句,远处又有人击掌之声,这边击掌相应,过不多时,先后来了三起人物,听他们相见叙话,知道一起是福建莆田林寺的僧众,由达摩院监院十力大师率领;一起是浙闽沿海的海盗,由七十二岛总盟主碧海长鲸郑起云率领;第三起是辽东长白山派的三位盟兄弟,号称长白三英的史秉光、史秉文、李刚三人。袁承志越听越奇,心想这些都是武林中顶儿尖儿的人物,怎么忽然都聚集到南京来?祗听见那姓闵的不住称谢,显然这些人都是他邀来的了。青青也早已发觉这批人行踪诡秘,很想问问承志,可是知道这些人中高手如云,只要自己稍稍一动,立时会被他们发觉,所以当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这时听见那姓闵的提高了嗓子,说道:「我闵子华……」袁承志又是一怔,心想:「闵子华这名字好熟,一定是听师父说起过的,他是怎么样的人呀?怎么一时想不起了?」「承各位师兄师弟千山万山的赶来相助,请受我一拜!」听声音是跪下来叩头,众人连忙谦逊扶起,都说:「闵二哥快别这样!」「折杀小弟了。这那里敢当?」
  乱了一阵,闵子华又道:「这几日内,昆仑派的张心一师兄,峨嵋派的几位道长,华山派的几位师兄也都可到了。」有人问道:「华山派也有人来吗?那好极了,是谁的门下呀?」袁承志心想:「你问得正好,我也想问这几句话。」闵子华道:「盘石山农门下的几位师兄。」袁承志想道:「那是二师哥的门下了。」那人又问:「闵二哥和归辛树夫妇有交情么?那好极啦,有他们夫妇撑腰,还怕那姓焦的奸贼什么?」闵子华道:「归氏夫妇我那里够得上结交,他大徒弟梅剑和却和我是过命的交情。」另一个道:「梅剑和?那就是在山东道上一剑伏七雄的没影子了。」闵子华道:「不错,正是他。」袁承志听到这里,登时松懈了下来,心想既有本门中人参预其事,那一定是一桩正事,我且不露面,如有机缘,不妨在暗中帮他们一个忙。
  又听那闵子华道:「家兄当年惨遭害死,兄弟十多年来到处访查,始终不知道仇家是谁,现在幸蒙长白山史氏昆仲示下,才知害死家兄的竟是这姓焦的奸贼。我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祗听当的一声,想是他用兵器在墓碑上砍了一下立誓。又听见另一人道:「铁背金鳌焦公礼也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汉子,想不到做出这等事来,史氏昆仲不知从那里得来的讯息?」言下似乎颇有点疑惑。闵子华不等史氏兄弟答腔,抢着说道:「史氏昆仲已把家兄在山东遭难的经过情形,详细与兄弟说了,那是有凭有据的事,十力大师不必多疑。
  」另一人又道:「这次好朋友来的很多,难保对头不会发觉,明日各位驾到时,请向在门口接待的兄弟伸出右手中指、无名指、小指三个指头作一下手势,轻轻说一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以免被对头派人混进来摸了底去。「众人都说正该如此,助拳的人来自四方八面,大多数都互不熟识,以后临敌都用这个手势和暗号作为记认。众人又谈了一些怎样派人到焦家去探察的话,陆续散了。等众人去远,承志和青青才躺下来休息。青青蹲着一动不动,这时脚都麻了,说道:「大哥,咱们明儿瞧瞧热闹去。」承志道:「瞧瞧是可以的,你一定得听我话,不许闹事。」青青道:「谁说要闹事了啊?」
  次日中午,马公子被杀的消息在南京城里传得沸沸扬扬,承志和青青整天躲在客店里不出来,傍晚时分,两人换了衣衫,踱到谢家巷去。祇见一对朱漆大门前点亮了灯笼,客人陆绎不绝的进去,承志和青青走到门口,伸出三指一扬,说了句:「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一位身穿长袍的人连连拱手,旁边一个壮汉陪他们进去,献上茶来,请教姓名,承志和青青随口胡诌,一个说姓程,一个说姓文,那壮汉连说:「久仰久仰,兄弟在江湖上久闻两位大名。」青青肚里暗笑,想道:「这大名连我们自己也还是第一次听到呢,你倒久闻了。」不久客人越来越多,那壮汉见他们两人年轻,心想必是那一派中跟随师长而来的弟子,也不特别看重,说了声「失陪」,又去招呼别人去了。不一会开出席来,承志和青青在偏席上坐了,陪席的是闵子华的第五个徒弟,同席的都是些后辈门人,也没人来留意他们。
  酒过三巡,闵子华到各席敬酒,敬到袁承志他们席上时,承志细看这闵子华,见他大约四十八九岁年纪,手上青筋凸起,一脸精悍之色,气度步武间,颇见武功深湛,为人干练,双目红肿,显然想起兄长被害之仇,连日悲伤哀哭,袁承志心想:「此人笃于手足之情,十分可敬,他大举邀朋集友,想来那姓焦的仇人必然声势十分浩大了。」闵子华先向众人作了三揖,连声道谢,然后敬酒。席上众都是晚辈,全都避席还礼。
  这时一名弟子忽忽走到闵子华身边,俯耳说了几句话,闵子华大喜,把酒杯往弟子手中一放,抢到门外而去。不多一会,他恭恭敬敬陪着三个人进来,到首席上坐下,承志见他神气,知道这三人来头很大,仔细看了几眼。见头一人儒生打扮,背负长剑,只眼微微上翻,傲气逼人。第二人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第三人却是二十二三岁的青年女子,相貌极美,然而美丽之中似乎蕴蓄着一股寒意。闵子华大声说道:「梅大哥及时赶到,兄弟实在感谢。」那儒生笑道:「闵二哥的事,咱们岂有不来之理。」承志想道:「那么这人是二师哥归辛树的弟子梅剑和了,怎么神气如此倨傲?」只听见梅剑和道:「这种江湖上的事,我师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不肯插手的了。可是我给你多事,代邀了两位帮手。这位是我三师弟刘培生,这位是我五师妹孙仲君。」闵子华道:「久仰神拳太保与孙女侠的威名,兄弟真是万分有幸。」他不敢说孙仲君的浑号,原来她在江湖上人称「飞天魔女」,仗着师娘的宠爱,武功又高,行事心狠手辣,大家都忌惮她三分。当下闵子华又替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碧海长鲸、追风剑万方等众人引见了,大家欢呼畅饮。
  正吃得高兴,闵家一名弟子手中拿了两张大红帖子进来,递给了师父。闵子华一看,脸色立变,干笑数声,说道:「焦老儿毕竟神通广大,咱们还没找他,他倒先找起咱们来啦。梅大哥,你们刚到,他竟已得了消息。」梅剑和接过帖子,见上面写着:「后学教弟焦公礼顿首百拜」几个大字,另一张帖子上写着闵子华,十力大师,长白三英等姓名,连梅剑和等三人都写上了,邀请他们明日中午到焦宅赴宴。梅剑和道:「焦老儿这地头蛇也真有他的,咱们够不上做强龙,可是这地头蛇也得斗上一斗。」闵子华道:「请送帖来的那位朋友进来吧!」他弟子应声出去,众人停杯不饮,目光都望着门口,只见那弟子身后跟着一人,三十岁左右年纪,身穿长袍,缓步进来,走到闵子华跟前,作了一揖,说道:
  「我师父听说和位前辈都到了金陵,明天请各位过去叙叙,先命弟子邀请各位的大驾。」
  梅剑和冷笑道:「焦老儿摆下鸿门宴啦!」
  梅剑和转头对送请帖的人道:「喂,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听他言语无礼,但仍恭谨答道:「弟子名叫罗立如。」梅剑和喝道:「焦公礼邀我们过去,可有什么诡计,你知道么?」罗立如道:「家师听见各位前辈驾临南京,十分仰慕,想和和位见见,实在别无他意。」梅剑和道:「哼,话倒说得漂亮,我问你,焦公礼当年害死闵老师的兄长闵子叶的时候,你在不在场?」罗立如道:「这件事说来话长,家师明日请各位过去,一则是向各位前辈表示景仰之意,二则是要向闵二爷陪话谢罪。」梅剑和喝道:「杀了人,陪话谢罪就成了么?」罗立如道:「当时家师实在被逼得没有办法,以致失手,他一直心里很是后悔……」飞天魔女孙仲君突然尖声叫道:「那么那时你在场的了?」罗立如道:「我虽不在场,但我师父为人正派,决不致滥伤无辜!」孙仲君尖声叫道:「好哇,你还强嘴!」
  叫声中一个人飞鸟般纵了出来,明晃晃的一柄长剑已握在手中,左手一掌向罗立如胸口按到。罗立如大吃一惊,右臂一个「铁门闩」在胸前横格,袁承志低声对青青道:「糟糕,他的右臂要被卸下来了!」青青道:「怎么?……」承志未及回答,只见罗立如惨叫一声,一条右臂果真被剑斩了下来,厅中各人齐声惊呼,都站了起来。罗立如脸色惨白,但居然并不晕倒,左手撕下衣襟,在右肩上一缠,俯身拾起那条臂膀,大踏步走了出去。众人见他如此硬朗,不禁骇然,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孙仲君拭去剑上血迹,神色自若的归座饮酒。梅剑和道:「这人这样凶悍,他师父一定更加顽恶,咱们明天去不去赴宴?」追风剑万方道:「那当然去啊,不去岂非让他们小觑了。」碧海长鲸郑起云道:「咱们今晚派人去踩盘子,摸一个底细,瞧那焦公礼邀了些什么帮手,明天有什么鬼计。」闵子华道:「郑岛主所见极是。我想他们一定防备得很紧,倒要请几位兄长辛苦一赵才好。」万方道:「小弟来自告奋勇吧!」闵子华站起来斟了一杯酒,捧到万芳面前,说道:「兄弟先敬万大哥一杯!」万方一饮而尽。
  筵席散后,和人纷纷告辞出去,承志一打手势,两人悄悄跟在万方后面,这时已是二更时分,只见他回到客店去换了短装,向东而去。两人远远跟着,他转弯抹角的穿过了七八条街道,绕到一所大宅第后面,径自窜了进去。承志见他身法极快,心想:「倒也不枉了『追风剑』三字。」两人随后跟进,见一间房中透出灯光来,于是悄悄过去,看前后左右都没有人来,找着窗户,从窗缝中一张,见那是一间斗室,室中坐着三人,朝外一人五十多岁年纪,眉头紧锁,忧形于色。
  只听见那人叹了一口气道:「立如怎样了?」下首一人道:「罗师哥晕过去了几次,现在血是止住了。」承志听他们口气,知道那是焦公礼师徒在谈罗立如的伤势。又听见另一人道:「师父,咱们最好派几位兄弟在宅子四周巡查巡查,对头只怕有人来踩盘子。」
  焦公礼叹道:「查不查都是一样,我是认命啦!明天上午,你们送师娘,师妹和小师弟到湖州吴家去。」那徒弟道:「师父!您也不必气馁,咱们南京城里有两千多兄弟,集起来和他们拚个死活,怕他们怎的?」焦公礼叹道:「对头邀的都是江湖上顶尖儿的好手,咱们这些兄弟和他们对敌只是白送性命……唉,我死之后,你们好好侍奉师娘。师妹和师弟都要靠你们教养成人了。」说着不禁流下泪来,一个徒弟道:「您老人家快别这么说,您老人家一身武功,威镇江南,就算不胜,也决不致落败。咱们二十五名师兄弟,除了罗师哥之外,还有二十四人,真的打不嬴,您老人家交游遍天下,再邀朋友,跟他们再拚过…
  …」焦公礼道:「当年我血气方刚,性子也是和你一样暴躁,以致惹了这场祸事。现在我让他们杀了,还了这件血债,也就算了。」承志和青青在窗外听得很是凄惨,心想:这焦公礼似乎并非穷凶极恶之辈,就算当年做错了事,现在却已诚心悔过。过了一会,听见一个徒弟叫了一声:「师父!」焦公礼道:「怎么!」那人道:「师父既然不愿与他们对敌,那么咱们连夜动身,暂时避他们一避。」另一人急道:「那怎么成?师父一世英名,难道怕了他们?」焦公礼道:「什么英名不英名,我也不在乎了,不过避是避不掉的。明天一早,你们大家都走,我一人留在这里对付他们。」两个徒弟都急了起来,齐声说道:「我留着陪师父。」焦公礼怒道:「怎么?我大难临头,你们还不听我话吗?」两个徒弟不敢言语了。焦公礼道:「你们去帮师娘收拾收拾,瞧瞧车子套好了没有?」两人答应了,可是始终不走。焦公礼道:「也好,你们去叫大家进来!」两人开门走了出来,承志和青青忙在墙角一缩,一瞥之下,见西边墙角有两人伏着,一个看身形是追风剑万方,另一个身材苗条,穿了一件红衣,却是个女子,原来是飞天魔女孙仲君。
  袁承志气她刚才出手歹毒,要暗中惩戒她一下,悄声对青青道:「你在这里,不许动一动!」青青把身体摇了几下,轻轻笑道:「我偏偏要动几动。」承志一笑,伏低了身,见万方与孙仲君都在凝神向里面张望,并未发见他,于是悄没声的从孙仲君身旁一掠而过,随手已把她腰里的剑抽在手中。孙仲君精神灌注,丝毫没有察觉。
  袁承志回到青青身边。青青见他偷了人家姑娘的宝剑,颇为不悦,承志把剑递给她,低声道:「你给收着!」青青这才高兴。两人又向室内张望,只见陆陆续续进来了二十多个人,年长的有四旬左右年纪,最年轻的却只有十多岁,想来都是焦公礼的徒弟了。大家向师父行了礼,一言不发,站立着听师父示下。焦公礼脸色惨然,说道:「我年轻时身在绿林,现在也不必对大家相瞒了。」承志见众徒脸现诧异之色,知道他们并不知师父少年时候的事情。焦公礼又道:「现在仇人找上门来,我要对大家说一说结仇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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