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铁手当下在前领路,继续向西,一路称赞阿九美丽,又说她小小年纪,瞧不出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竟然是一身武功。承志任她嘻嘻哈哈的啰苏,并不置答,行了五里多路,来到一座古剎「华严寺」前。寺外有五毒教的教众守卫,见到承志时怒目而视,承志也不理会,进来后见大雄宝殿上铺了草席,被打他打伤的教徒一排排的躺着。承志逐一给他们解开了穴道,朗然说道:「兄弟与各位无冤无仇,由于小小误会,以致得罪,兄弟在这里向各位陪罪了。」说着团团作了一揖,五毒教的教众掉头不理,既不还礼,亦不答腔。
承志心想自己礼数已到,也不多说,转身出来,一回头,忽见一双毒眼狠狠的凝视着何铁手。这人隐身在殿隅暗处,身形一时瞧不清楚,只见双眼碧油油的放光,承志一惊,心想这眼光中充满怨毒愤激,此人是谁?凝目再瞧,那人已闪身入内,身形一动,承志立即认出这是老乞婆何红药。何铁手送他出寺,承志见她脸色有异,与刚才言夭晏晏的神态大不相同,颇为疑感。两人在寺门外行礼而别。承志从来路回去,走出里许,越想疑心越甚,寻思莫非他们另有奸谋?只怕再来骚扰,不如先探到他们的图谋,以便先有防备。当下折向南行,远远走到「华严寺」后面,四望无人,从后墙跃了进去。突然间嘘溜溜的哨声大作。
承志知道这是五毒教聚众集会的讯号,于是在一株大树背后隐蔽片刻,估量教众都已会集,然后悄悄掩大雄宝殿后面,只听见殿里传出一阵激烈的争辩之声。承志贴耳在门缝上倾听,何红药声音尖锐,齐云璈嗓门粗豪,两人你唱我和地在数说何铁手的罪愆。一个说她贪恋情欲,忘了教中大仇,反而与本教为敌。另一个说她与敌人联手,坏了拥立新君以乘机光大本教的大事。何铁手微微冷笑,说道:「你们要待怎样?」众人登时沉默,隔了一阵,何红药忽道:「另立教主!」何铁手凛然道:「咱们数百年来教规,只有老教主过世之后,才能另立教主,那么你是要我死了?」众人沉默不语。何铁手道:「谁想当新教主?」他连问三声,教众无人回答。何铁手笑道:「你们想想,谁有能耐胜得了我,就站出来抢教主!要是怕枉送性命,还是乘早别啰苏吧。」
承志右目贴到门缝上往里张望,见何铁手一人坐在椅上,数十名教众都远远站着,似乎对她颇为忌惮。承志心想:「五毒教的教众我个个交过手,确是没一人及得上她一半本事。但她凭武力压人,只怕这教主也做不长久。」他见五毒教自己内哄,并非图谋向他与青青寻仇,也就不再理会,正待抽身出寺,忽见寒光一闪,何红药手中拿了一件奇怪兵刃越众而出。
承志见这兵刃似乎是一柄极大的剪刀,非但前所未见,以前也未听师父说过,不知如何用法,倒起了好奇心,当下俯身又看。只听何红药冷然道:「我并不想做教主,也明知不是你的对手,但咱们五毒教当年七祖三子,何等辛苦,费了四十年之功,才创立教门,百年来横行天南,决不能毁在你这贱婢手里!」何铁手道:「侮慢教主,该当何罪?」何红药道:「我早已不当你是教主啦,来吧!」双手前伸,嗤的一声,兵刃张了开来,果然犹如剪刀模样,只是剪刃内弯,更像一把钳子。何铁手微微冷笑,坐在椅中不动,何红药纵身上前,吞吞两声,剪已连夹两下,她害怕何铁手武功厉害,一击不中,立即跃开。何铁手端坐椅中,只在何红药攻上来时间闪避一下,并不还击,承志正感奇怪,目光一斜,见五毒教教众手中各执兵刃,渐渐逼拢,这才知何铁手守紧门户,防备众人围攻。他因门缝狭窄,只看见殿中一长条地方,想来教众已在四面八方围住了她。
众人僵持片刻,谁也不敢躁进,何红药叫道:「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大家上呀!」
她巨剪一挥,众人吶喊上前。何铁手倏地跃起,只听见乒乓数声巨响,坐椅已被数伯兵刃击得粉碎。两名教众接连惨叫,中钩受伤,大殿上尘土飞扬,何铁手一个白影在人群纵横来去,打得猛恶已极。
袁承志是武术大行家,殿上数十人的恶斗虽然打得情势混乱,他却一招一招看得清清楚楚。五毒教所有高手都曾被他用分筋错骨手点穴法打倒,这时刚救治过来,个个身上负痛,行动极不灵活,所以何铁手脱身逃出看来并不为难。然而她竟不冲出,似想用武力压服教众,惩治叛首。再拆数十招,承志忽见人群中一人行动诡异,这人虽也随众攻打,但脚步迟缓,手中捧着一件什么东西,慢慢向何铁手逼近,承志看得仔细时,原来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突然间听他大叫一声,双手一送,一缕黄光向何铁手掷去。
何铁手一个筋斗翻开闪过,那知他放的暗器古怪之极,竟能在空中转弯追逐。何铁手再被四五件兵器同时夹击,锐叫一声,已被暗器打中,这时承志也已观看清楚,齐云璈放放竟是一件活的暗器,那就是他在雪地里捕来的那条厉害之极的金蛇。何铁手只感眼前一黑,疾忙伸手扯脱咬住她肩头的金蛇,狠狠两钩,钩死了两名教众。何红药大叫:「这贱婢给金蛇咬中啦,大家绊住她,毒性就要发作啦!」何铁手跌跌撞撞,直向后殿冲来,她虽然中毒,余威尚在,教众们一时却拦她不住。何红药纵身上前,双剪如风,径往她脑后夹去,何铁手一低头,还了一钩,潘秀达与程其斯已拦住了她的去路。何铁手在腰旁一按,「含砂射影」的毒针激射而出,潘秀达闪避不遑,未及叫喊,已是毙命。何铁手肩上毒发,神智昏迷,铁钩乱舞,使出来已不成家数。
承志见她转瞬间就要被这批阴狠毒辣的教众所杀,心想她所以弄得众叛亲离,实在与我大有关系,既然亲眼见到,这可不得不救,忽地跃出,大叫:「大家住手!」教众见他突然出现,无不大惊,手中缓了一缓,何铁手这时已更加胡涂,一钩向承志当面划来,承志一侧身,左掌反拿她的手腕,那知她武功深湛,进退趋避之际已成自然习惯,虽然眼前金星乱舞,但一触到承志手指搭向自己手腕,手臂立即一沉,铁钩倒竖,一招「黄蜂刺」
向上疾刺,仍是既狠且准。承志一拿不中,叫道:「我来救你!」何铁手更不理,铁钩如狂风骤雨般攻来,承志解拆数招,右脚在她小腿上一勾,何铁手扑地倒下,她突然睁眼,惊叫道:「袁相公,我死了么?」承志道:「我救你出去!」拉住她手臂提了起来。五毒教教众本来在旁观看两人相斗,见承志扶着她急奔而出,发一声喊,一齐拥上。承志转身叫道:「谁敢上来!」教众个个是惊弓之鸟,不知谁先发喊,忽地一窝蜂的转身逃入殿内,砰的一声,关上了侧门。承志见他们对自己怕成这个样子,不觉好笑,俯身看何铁手时,见她左肩高肿,红扑扑的面颊上已罩上了一层黑气。
承志知她中毒已深,但想她日夕与毒物为伍,抗力甚强,总还能支持一会,于是抱起她的身子,奔回居所。青青等人见他同何铁手回来,都大感惊异,青青嗔道:「你抱着她干么?还不放手。」承志道:「快,快,快拿冰蟾救她。」宛儿扶着何铁手走进内室施救。洞玄与闵子华等又是气恼,又是奇怪,承志当下把前因后果说了,并道:「令师黄木道人的事,等她醒来后我慢慢问她。」武当诸弟子一齐拜谢。过了一顿饭时分,宛儿出来说道:「她毒气慢慢退了,但是始终昏迷不醒。」承志道:「你姶他服些解毒药,让她睡一忽儿吧。」
宛儿应了,正要进去,罗立如从外面匆匆奔进,叫道:「袁相公,大喜大喜!」青青笑道:「你才大喜呀!」宛儿脸一红,避了开去。罗立如道:「闯王大军打下了榆林汉中。」众人大喜,承志问道:「这讯息确不确实?」罗立如道:「我们帮里的张兄弟本来奉命去追寻……寻这位闵爷的,在陜西恰好遇上闯王义军攻城,炮火连天的,走不过去,后来他眼见明军杀得大败,守城的总兵官也给杀了。」承志道:「那好极啦,义军指日就来京师,咱们给他来个里应外合。」他当即定神筹划方略,到时谁放火,谁斩关,谁去刺杀守城的大将,一一盘算定当,只是事属机密,暂时不即宣布。
他连日十分忙碌,接见京中的各路豪杰,只待义军兵临城下,举事响应。这天出外议事回来,宛儿忧形于色,说道:「袁相公,那何教主仍旧昏迷不醒。」承志吃了一惊道:
「已经有许多啦,怎么还不好?」忙随着宛儿入内看视,只见何铁手面容憔悴,脸无血色,已是奄奄一息。承志沉思片刻,忽地跳起,叫道:「不好啦!」宛儿道:「怎么?」承志道:「平常人中了剧毒之后,毒气退尽,自然慢慢康复。但她从小玩弄毒物,平时又怕服用什么古怪药料,普通毒物伤害她不得,但一旦中毒,却最是厉害不过。我连日忙碌,竟没想到这层。」宛儿道:「那怎么办?」承志微一沉吟,踌躇道:「除非把那冰蟾给她服了,大概还可有救……不过我们靠此至宝解毒,要是下一次再受五毒教教众的伤害,只好束手待毙了。」宛儿也感好生为难,承志一拍大腿道:「此人虽然与咱们无亲无故,但眼见她送命终是不忍,给她服了再说。」宛儿觉得这事十分冒险,只得把冰蟾研碎,用酒调了给她服了下去,过不到半个时辰,何铁手脸色由白变红,呼吸也已不再气若游丝,慢慢粗重起来。承志知她这条命是救回来了,轻轻退了出去,洪胜海正在到处找他,一见到,忙道:「袁相公,五毒教找上门啦!」
承志眉头一皱道:「有多少人?」洪胜海道:「有一个人已到了门外,不知后面还有多少。」承志寻思道:「五毒教人众除何铁手外,余人武艺均不十分高强,但阴狠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他们本来见了我望风而逃,这次居然找上门来,想必有恃无恐。那冰蟾至宝又给何铁手服了,要是有谁再中了他们所施的毒手,那可无药可治。」忙对洪胜海道:
「你快传下令去,大家集中在大厅之中,不得我号令,不许出战。」洪胜海应声去了。承志快步出堂,抢出门去,只见一个人赤了上身,下身穿著一条破裤,双手据地,头下脚上的倒立在门口。承志数次见过五毒教教众这种古怪姿态,这时倒也不以为异,眼光往下一看,认出此人正是锦衣毒丐齐云璈,只见他肩头、背上、双臂一共插了九柄明晃晃的尺来长尖刀,每把刀都深入肉里,却无鲜血流出。承志严加防备,不知他使何妖法,喝问:「你来干什么?」齐云璈不答,口中喃喃念道:「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道:「我与贵教以后各走各路,你们不要再来纠缠,我也不再与你们为难。你快走吧!」齐云璈犹如中邪着魔一般,不住口的念:「九刀穿洞,魔教之雄!」承志仔细再看,见每把刀的刀柄上都缚着一件毒物,有的是蝎子,有的是蜈蚣,都在蠕蠕而动。这时洪胜海已邀集众人在厅中,与青青一同出来察看。
承志使了一下眼色。洪胜海甚为乖觉,听清楚了齐云璈的话,返奔入内,与宛儿同到何铁手室中,叫道:「何教主,九刀穿洞,魔教之雄,那是什么意思?」何铁手服了冰蟾之后,神智渐复,忽听洪胜海的话,疾忙坐起,问道:「谁来了?」洪胜海道:「一个不穿衣服的叫化子。」何铁手道:「好。你这位姑娘扶我出去。」宛儿见她重病初有起色,起床极为危险,正想劝阻,何铁手摆摆手命洪胜海出房,自己已坐了起来,慢慢穿上长衣。宛儿道:「你不能出去。」何铁手道:「你扶我一把。」宛儿伸手扶她,何铁手右手一翻,已拿住了她的手腕,宛儿吃了一惊,自己手上登如套了一只钢箍,身不由主的随她走到门口。宛儿心中又是害怕,又是钦佩。何铁手跨出大门,喝道:「你瞧瞧,我不是好好活着么?」齐云璈脸现喜色,双手一挺,在空中翻了两个筋斗,仍旧头下脚上的倒立。何铁手道:「你为什么来谢罪?你如不遭到危难,也决不会觉悟。」齐云璈道:「教主明鉴,小的罪该万死,伤了教主尊体,多蒙七祖三子保佑,教主尊体无恙。」何铁手喝声:「你以为金蛇伤了我,我势必丧命,按本教规矩,你就是教主了,是不是?」齐云璈又倒翻了两个筋斗。
何铁手道:「好啦,你去吧!」齐云璈双臂一屈,额角碰在地上行礼。何铁手道:「我问你,你为什么来谢罪?」齐云璈道:「小的不敢相瞒教主。照教中规矩,应该由小的继任教主,但那老乞婆与小的相争,小的敌他不过……」何铁手道:「我早知道你不安好心,既然现在尽忠于我,我饶你一命。」说着俯身在他肩头拔起一刀。齐云璈大喜,行了一礼,翻身正立,大踏步去了。
何铁手扶着宛儿回到厅中,众人都对刚才的怪事不明所以,何铁手笑道:「他被逼到了穷途末路,所以前来求我。」青青道:「这些刀干什么呀?」何铁手把刀上缚着的一只蝎子取了下来,拿手帕包了几重,放入怀中,笑道:「这是我们的邪法,各位不要见笑。
这九柄刀上都有虫豸的剧毒,以毒攻毒,只有用原来虫豸的毒汁再和上别的药料,才能治好。我每天给他拔一柄刀,这些毒虫就由我收了起来,以后每年立春那天他体内毒发时,我就给他服一剂解药。」青青点点头道:「这样他永远做你的奴仆,不敢起反叛之心。」
何铁手笑道:「夏相公料得不错。」青青又道:「那么他自己把刀拔下来不成么?」何铁手道:「那些刀是他自己插上去的,他来求我拔,就是向我归顺的意思。他曾用金蛇伤我,如不用这九刀大法,知道我决不能收他。」青青道:「那你干么不一次给他拔下来?他身上还有八柄刀,那多痛!」何铁手嫣然一笑道:「我要他多吃点苦头!」她顿了一顿道:「要是夏相公饶了他,明儿我就一齐拔了。」青青道:「由得你吧,我也不可怜这种恶人!」
洞玄待她们谈得告了一个段落,站起来道:「何教主,我们师父的事,请您瞧在袁相公脸上明白见告。」他此话一出,武当弟子都站起来。何铁手冷笑道:「袁相公于我有恩,跟你们武当派可没干系。我身体没有复原,你们是不是要乘人之危?我何铁手可不在乎。」她如此强硬,大出众人意外,承志向洞玄等一使眼色道:「何教主身体不适,咱们慢慢再谈。」何铁手哼了一声,扶着宛儿进房去了,武当诸弟子声势凶凶,七张八嘴的议论。承志道:「这事交在兄弟身上,黄木道长的下落,兄弟负责打探出来。」武当诸人这才平息。
次日齐云璈又来,何铁手给他拔了一刀,接着数日都是如此,到第九日中午,洪胜海向何铁手报道:「那人又来啦!」此时何铁手已完全复原,程青竹、沙天广、哑巴、铁罗汉、胡桂南等也均已痊愈,大家想看齐云璈身上毒刀拔除之后,何铁手如何对他,都跟着她走出大门。只见齐云璈喜形于色,倒立在地,只剩了背上一刀。
何铁手转头对青青笑道:「夏相公,这人虽然本性恶劣,但武功却强,我送给你做奴才好不好?你有解毒药在手,他不敢违背你半句话。」青青愠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种臭男人跟在身旁干什么?」何铁手大吃一惊,她自见青青以来,见她始终穿著男装,越瞧越是倾心相爱,竟没瞧出她是女子所扮,这时听她一说,呆了半响,道:「什么?」
青青道:「我不要。」何铁手道:「您说什么女孩儿家?」宛儿笑道:「这位是夏姑娘啊,他从小爱穿男装,别说您认不出来,我初次见到时也当是一位相公呢。」何铁手眼前一花,定神细看,见青青面色白腻,双眉弯弯,确是一个美貌女子,不禁又气又恨,心想:
「我怎么如此胡涂,竟为一女子而叛教舍众,这一生我也不要活了。」她性子刚硬,心中越气,脸上越是露出笑容,小咀一张,左颊露出一个酒涡,说道:「我真是胡涂啦……」
走下阶石,俯身去拔齐云璈背上最后一柄毒刀,但饶是她要强好胜,总是倏遭大变,心神把持不定,双脚发软,身子一下摇晃。
宛儿正要上前相扶,突然路旁一声猛喝,一人疾逾奔马窜了出来,纵到齐云璈身后,一弯腰,又纵了开去,只听见齐云璈狂喊一声,俯伏在地,背后那柄刀尺来长的毒刀已深入背心,直没到刀柄。这一下犹如晴空霹历,正所谓迅雷不及掩耳,虽有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广、哑巴等许多高手在旁,但没一个来得及施救。众人齐声惊呼,看那暗施毒手杀害齐云璈的人时,正是老乞婆何红药。她呵呵怪叫,左手又挥又舞,双足乱跳,却总是捽不开咬在她手背上的一条小金蛇。齐云璈抬头叫道:「好,好!」身子一阵扭动,低头而死。众人这时齐都注意着何红药,只见她一脸害怕之极的神色,但始终无法可施,右手几次伸出,想拉金蛇的身体,刚要碰到时立即缩回,似乎一碰金蛇的身体就有大祸临头一般。何铁手只是嘻嘻而笑,旁观不语,何红药白眼一翻,忽地从怀里摸出一柄利刃,刀光一闪,擦的一声,把自己左手手腕砍了下来,急速撕下衣襟包住断手,狂奔而去。众人见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说不出话来。何铁手弯腰在齐云璈身上摸出一个铁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铁钩在断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那块肉,连肉把金蛇倒在筒里,盖上塞子。承志问道:「这金蛇是那里来?」何铁手惨然一笑道:「这姓齐的虽然求我收留,但总不放心,怕我害他,所以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如果我替他拔刀,那就罢了,要是加害他,就用金蛇反击。哼哼,那知姑姑放他不过。总算她心狠得下,切下自己的手。再迟疑片刻,那就不可救了。」
承志叹道:「这真叫做『蝮蛇螯手,壮士断腕』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这样割断的么?」何铁手横了她一眼,并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个钉子,气道:
「这人也真怪。」宛儿一直默不作声,这时脸现忧色,低声道:「我去陪陪她,别出什么乱子。」她入内片刻,随即匆匆出来说道:「袁相公,何教主自己关在房里,我叫她总是不理。」承志道:「让他休息一会吧。」宛儿道:「不,我瞧情形不对。」承志道:「好,咱们大家瞧瞧去。」三人一同走到何铁手房外,宛儿伸手拍门,里面寂无回音,宛儿绕到窗口,往里一张,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来!」她语声未毕,双掌一招「横堤拦涛」,拍拍的两声,已把木窗推开,飞身入去。承志和青青知道事情不对,跟着跃进,承志一见何铁手,不由得脸上一红,原来她解开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脯,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那条金蛇,正要放到自己上。承志这时不暇思索,右手一挥,嗤嗤两声,两枚围棋子破空而去,一一打入金蛇口中。何铁手一惊,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来。青青抢过铁管,把金蛇收入,柔声道:「干么你要自寻短见?你的教众们不要你,你跟咱们大家在一起不好么?」何铁手只是哭泣。承志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弃邪归正,与五毒教一刀两断,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伤心。」这时程青竹等闻声,也都过来劝慰。
何铁手心里愧恨难当,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死关头突然被人救治,求生之念反转热切,灵机一动,双眸仰视,精光四射,笑道:「您肯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这人一瞬之前正要自戕,哭了一场忽然又笑,她要大哥什么呢?啊哟不对,莫非她看中了他!」忙道:「你要他答应什么?」何铁手道:「袁相公您先说肯不肯。」承志道:「不知何教主要兄弟办什么事。」这时他心中也起了疑窦,不即答应。何铁手向青青宛儿一笑,忽地在承志面前跪下,连连磕头。承志大惊,不住作揖还礼,说道:「快别行礼,快别行礼。」何铁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赖着不起来啦。」青青心头一宽,笑道:「何教主这样厉害的功夫,谁能做你师父啊。」何铁手笑道:「师父,您不收我这个徒弟,我在这里跪一辈子。」承志道:「我出师不到一年,那能授徒?何教主要是不嫌我本领低微,咱们互相切磋、研究一下武艺,或许大家都有进益,拜师之说,再也别提。」
何铁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承志伸手要去相扶,何铁手手肘一缩,笑道:「我手上有毒!」乌光一闪,一钩往承志手掌上钩去。
承志双手并不退避,反而向前一伸,在间不容发之际,抢在她的头里,只在她手肘上向上一托,何铁手身不由自主的腾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缩腰,斗然间身子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仍旧跪着。旁观众人见两人各自露了一手绝技,不自禁的齐声喝采。
承志道:「何教主好好休息一会吧,我要出去会客。」说着径自出门,何铁手大急,叫道:「你当真不收为徒?」承志道:「兄弟不敢当。」何铁手道:「好,夏姑娘,我讲个半夜里把图放在床边的故事给你听。」青青愕然不解,承志却已满脸通红,心想这何铁手什么事都做得出,自己与阿九的事本来问心无愧,但青年男女,夜里睡在一床,这事被她传扬开来,不但青青生气,而且败坏了自己令名,不禁连连搓手。何铁手向承志笑道:
「师父,还是答应了的好。」承志沉吟道:「唔,唔。」何铁手大喜道:「好呀,你答应了。」双膝一挺,身子轻轻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礼来。承志为势所迫,只得还半礼。众人纷纷过来道贺。青青满腹疑窦,对何铁手道:「你讲什么故事?」何铁手笑道:「咱们教里有一种邪法,只要我画了一个人的肖像放在床边,再向他磕几个头,行起法来,那人就会心痛头痛一连三个月不会好。」青青将信将疑,承志听她撒谎,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师也没这样要挟的。如她心术不改,我决不授她武艺。」当下正色说道:
「其实我并无本领收徒传艺,既然你是一番诚意,咱们暂且挂了这个名,等我禀明师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后,我才能传你华山本门的武功。」何铁手眉花眼笑,没口子的答应。青青道:「何教主……」何铁手道:「你不能叫我作教主啦,师父,请您给我改个名儿。」
承志想了一下道:「好吧,你就名叫惕守。惕是惕往之非,守是守正行端的意思。」何铁手大喜道:「好好,夏师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纪比我大,本领又比我高,怎么叫我师叔?」何惕守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现在叫您师叔,将来叫你师母呢!
」青青双颊晕红,芳心窃喜,自此对何惕守颇为好感,正要开口骂她,忽见洞玄与闵子华两人走进室来。承志道:「现在咱是一家人啦!黄木道长是存是殁,你对两位道长说吧。
」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云南大……」
她刚说得半句,只听得轰天价一声巨响,震得桌上茶壸、茶盏不住晃动,众人吃了一惊,刚定了定神,响声接连不断。程青竹道:「那是炮声。」众人涌到厅上,洪胜海从大门口直冲进来,叫道:「闯王大军到啦!」这时炮声不绝,城外火光烛光,杀声大震,闯王军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承志对洞玄道:「道长,她已拜为师,尊师的事咱们慢一步再说……」何惕守道:「黄大道人被我姑姑关在云南大理毒龙洞里,你们拿这个去放他出来吧。」说着拿出一个乌黑的蛇形铁哨来。洞玄与闵子华说师父无恙,大喜过望,连忙谢过,接了哨子。何惕守道:「这是我的令符,你们马上赶去,只要抢在头里,云南教众不知道我已经叛教,见了这令符自然会放尊师出来。」洞玄与闵子华匆匆去了。
两人走了不久,北京城里各路豪杰齐来听承志号令,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谁放火,谁接应,分派得井井有条。当下他派人到城边打探,过不多久,一名头目拿了一封书信过来,是闯王手下制将军李岩命人混进城来,送给承志的。承志大喜,当即派人四出行事,黄昏间,各人已将歌谣到处传播,只听西城闲人与小儿们唱了起来:「朝求升,幕求合,近来贫汉存活,早早开门拜闯王,管教大小欢悦!」又听东城的闲汉们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城中明兵早已大乱,有谁禁止得住。承志携来的十大铁箱珍宝,这时早已变卖为银钱,分遣得力人员向守城官兵贿赂。次日是三月十八日,承志与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广等化装明兵,齐到城头眺望,只见义军都穿着黄衣黄甲,数十万人犹如黄云蔽野,炮火不住往城上轰来。守军阵势早乱,那里抵敌得住,有的受了贿赂,箭矢向天乱射,炮中不实铁丸,北京城墙虽然坚厚,眼见指日可下。
承志等心中大喜,当日下午指挥人众,在城中四处放火,截杀官兵,贫民到处响应,城中乱成一团。群雄正在大呼酣斗,承志忽见一队官兵拥着一个锦衣太监,呼喝而来,火光中远远望见正是曹化淳。承志大喜,叫道:「大家跟我来,拿下这奸贼。」铁罗汉与何惕守当先开路,直冲过去,群雄都是武林中顶尖儿的人物,普通官兵那里阻拦得住。曹化淳见形势不对,拨转马头想逃,承志一跃而前,扯住他的脚一拉,已提下马来。曹化淳见是承志,又惊又怕。承志喝道:「你到那里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小人督…战彰义门。」承志道:「好,到彰义门去。」群雄拥着曹化淳直上城头,遥遥望见城外一面大旗迎风飘扬,旗下一人头戴毡笠,跨着乌驳马往来驰骋督战,正是闯王李自成。承志叫道:「快开城门迎接闯王!」说着手上一用劲,曹化淳痛得险险晕了过去,他性命悬人之手,那敢违抗,何况眼见大势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图富贵,当下传下令来,彰义门大开。城外闯军欢声雷动,直冲进来。承志率领众人,随溃败的明兵退进了内城。内城守兵甚众,加上从外城溃退进来的明兵,重重叠叠,挤满了城头。这时天色已晚,外城义军呜金休息,承志等在乱军中也退回居所。城边钲鼓声,吶喊声乱成一片,统兵的将官有的逃跑,有的在城头督战,谁也顾不到承志等这一小撮人。
群雄退回正条子胡同,换下身上血衣,饱餐已毕,站在屋顶瞭望,只见城内处处火光,承志喜道:「内城明日清晨必可攻破,今晚是我手刃仇人的时候了。」众人知他要去刺杀崇祯为父报仇,都愿随同入宫。承志道:「各位辛苦了一日,今晚好好休息,明晨尚有大事要办。兵荒马乱之际,皇宫戒备必疏,刺杀昏君只是一举手之劳,还是兄弟一个去办吧。」各人心想他绝世武功,现在皇帝的侍卫只怕都已逃光,要去刺杀这个孤家寡人,实在不费吹灰之力,俱都依言。承志请青青点起香烛,写了「先君故兵部尚书蓟辽督帅袁」
的灵牌,安排了灵位,只待割了崇祯的头来祭了父亲,然后把首级拿到城头,登高一呼,内城的守军自然溃散。他带了一个革囊以备盛放崇祯的首级,腰间藏了一柄尺来长的尖刀,径向皇宫奔去。
一路火光烛天,溃兵败将,到处在乘乱抢掠。承志直入宫门,守门的卫兵宫监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承志见皇宫冷清清的一片,心中不觉一惊:「崇祯要是逃匿起来,那可功亏一篑。」当下直奔寝宫,跑到门外,只听见一个女人声音正在大声斥骂。承志闪在门边,往里一张,心头大喜,原来崇祯好端端坐在椅上,一个穿皇后装束的女人向他戟指而骂:
「十多年来,只要你听我几句话,也不会闹到今日这步田地。你使宗庙社稷沦于贼手,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列祖列宗。」崇祯俯首不语,皇后骂了一阵,掩面奔出。承志正要抢进去动手,忽然殿旁人影一闪,一个少女提剑跃到崇祯面前,叫道:「父皇,时势紧迫,赶快出宫吧。」这少女正是长平公主阿九,她转头对一名太监道:「王公公,你好好服侍陛下。」那太监名叫王承恩,垂泪道:「是,公主殿下跟咱们一起逃吧!」阿九道:「不,我还要在宫里耽一忽儿。」王承恩道:「内城转眼就破,殿下留在宫里很是危险。」阿九道:「我要等一个人。」崇祯变色道:「你等袁崇焕的儿子?」阿九脸上一红道:「不错,儿臣今日要和陛下告别了。」崇祯道:「你等他干什么?」阿九道:「他答应过我,一定会来的。」崇祯道:「你把剑给我。」他接过阿九手中那柄金蛇宝剑,忽地手起剑落,乌光一闪,,一剑向阿九头顶直劈下来。
阿九惊叫一声,身子一晃。承志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崇祯竟会对亲生女儿下如此毒手,他与两人隔得很远,一见形势危急,疾忙扑上相救,跃到半路,阿九已经跌倒。崇祯提剑正待再砍,承志身子如箭离弦,左手直伸,只在他右腕上一点,崇祯那里把握得住,金蛇剑直飞上去。承志左手一翻,已搭住崇祯手腕,右手按住落下来的宝剑,看阿九时,全身卧在血泊之中,左臂已被砍断。承志大怒,喝道:「你这昏君,害死我的父亲,今日取你性命!」崇祯见是承志,叹了口气道:「不错,我自坏长城,今日悔之已晚,你动手吧!」说罢闭目待死,两名内监抢上想拉承志,被他一脚一个,踢得直飞出去。
承志右手一挥,挽了一个剑花,正要往崇祯头上砍去,阿九睁开眼睛,奋起平生之力,倏地跃起,抱住崇祯叫道:「你要杀父皇,先杀我……」眼中满是哀恳的神色,望着承志,一语未毕,人已晕厥了过去。承志见她断臂处鲜血兀自泊泊流出,大为不忍,左手微微用力一推,崇祯仰天一交直跌了出去。承志俯身抱起阿九,把她左肩和背心各处通血的脉道俱都用点穴法闭住,鲜血登时不再如泉喷涌,然后从怀里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止血药给她敷上,撕下衣襟扎住伤口。阿九慢慢转醒。王承恩等数名太监扶起崇祯,夺门而出。
承志喝道:「那里走!」放下阿九,要待追赶,阿九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叫:「别伤他,别伤他!」承志转念一想,城破在即,料崇祯也逃不了性命,虽然不是亲自手刃,父仇总是报了,也免得阿九之心,当下点点头道:「好!」阿九右手抱着他,心头一宽,又晕了过去。
承志见宫中各处大乱,心想阿九身受重伤,无人照料,势必丧命,只好将她救返自己居所再说。当下抱起她的身子,出宫时已交三更,抬头见半天照得通红,到处哭声喊声,想是明兵溃败之后,正在乘机劫掠百姓。到得正条子胡同,众人正坐着等候,青青见承志又抱了一个女子回来,先已不悦,走近一看,竟是阿九,板起脸问道:「皇帝的首级呢?
」承志道:「我没杀他。焦姑娘,请你费心照料她。」宛儿答应了,把阿九抱进内室。青青又问:「干么不杀?」承志迟疑了一下,向内一指道:「她求我不杀!」青青怒道:「她,她是谁?你干么这样听她话?」承志尚未回答,何惕守笑道:「这样美貌的姑娘,怎么断了一臂?师父,她画的那幅肖像呢?有没有带出来?」承志连使眼色,何惕守还想说笑,见承志与青青两人脸色都很郑重,伸了伸舌头,住口不说了。青青问道:「什么肖像?」何惕守笑道:「这位姑娘会画画,我见过她画自己的一幅小照,画得真好。」青青白了一眼道:「是么?」转身入内去了。何惕守向承志又伸了伸舌头。
承志回房假寐片刻,天将明时,洪胜海匆匆奔进房来,叫道:「袁相公,沙寨主拿住了太监王相尧,已率兵开了宣武门!」承志一跃而起,问道:「义军进城了么?」洪胜海道:「刘宗敏将军已进来了。」承志道:「好极了,咱们出去迎接。」两人走到厅上,何惕守道:「师父,您放心,我会照顾她们。」承志点了点头。程青竹从前是崇祯的侍卫长,所以承志调动人手接应闯军诸事,他一概不来参加,这几日只是反锁在自己房里,不闻不问。承志知他是对旧主的恩义,丝毫不加勉强。这时沙天广与铁罗汉尚未回来,承志带领哑巴、胡桂南、洪胜海、四人往大明门来。只见阴云四合,白雪微飘,街道上溃兵败卒,四散奔逃,有人大呼而过:「正阳门,齐化门,东直门都打开啦!」走了一阵,败兵渐少,百姓们在门上贴了「永昌元年顺大王万万岁」的黄纸,执香站在门口,人人欢声雷动,有的还在门口摆设酒浆劳军。承志对胡桂南道:「人心如此,闯王那得不成大事。」
又走一阵,前面号角齐鸣,数千人拥了过来,当先正是沙天广与铁罗汉。两人率领北京城内的英雄豪杰,到处截杀明,见了承志,都大声欢呼起来。铁罗汉叫道:「闯王就要来啦!」一言方毕,前面数骑急奔而来,一名闯卒手中拿着一面大旗,上面写着「制将军李」四个大字,李岩身穿黄衫,纵马疾驰。承志大喜,叫道:「大哥!」跃到马前,李岩一怔,当即翻下马,笑道:「二弟,破城之功,你居第一!」承志道:「闯王大军一到,明兵望风而降,小弟有何功劳。」两人执手说了几句话,以前在老鸦山见过的刘一虎,以及崔秋山、崔希敏叔侄、安大娘、小慧等人一时俱到,众人欢聚平生。突然号角声响,众军大呼:「大王到啦,大王到啦!」
承志等闪在一旁,只见精骑百余骑前导,李自毡笠缥衣,乘乌驳马从得胜门进来。李岩过去低语几语,李自成笑道:「好极了,请袁兄弟过来。」李岩招招手,承志走到两人马前,李自成笑道:「袁兄弟,你立了大功!你没马么?」说着一跃下地,把坐骑的马缰交给了他,承志连忙拜谢,众人齐呼万岁。李自成换了一匹马,在众拥卫下走向承天门。
他转头对承志笑道:「你是承父之志,我是承天!」弯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中「天」字之下。李自成神力惊力,这一箭直没入城墙之中,群雄又是一齐欢呼。来到得胜门时,太监王德化率领了三百名内监伏地迎接。李自成投鞭大笑,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去年在陜西见到我时,可想到会有今日?」承志道:「大王克成大业,天下有识之士早就知道了,只是万想不到如此之快。」李自成拊掌大笑,忽有一人疾奔而来,向李自成报道:「大王,有一个太监说,他见到崇祯逃到煤山那边去了。」李自成转头对承志道:「袁兄弟,你快带人去拿来!」承志道:「是!」手一摆,率领了胡桂南等人驰向煤山。
那煤山其实只是一个小丘,众人上得山来,不禁吃一惊,只见大树下吊着两人,一人披头散发,身穿白袷短蓝衣,元色镶边,白绵绸背心,白绸裤,左脚赤脚,右脚着了绫袜与红色方头鞋。承志披开他头发一看,果然是崇祯皇帝。又见他衣前用血写着几行字道:
「朕自登基十七年,致敌入内地四次,逆贼直逼京师。朕虽然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诸臣误朕也。朕死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承志拿了这张御笔血诏,颇感怅惘,二十年来大仇今日得报,本是喜事,但见仇人如此凄惨下场,不禁恻然久之,叹道:「你现在说得漂亮,什么勿伤百姓一人。要是你早知道爱惜百姓,不是逼得天下饥民无路可走,那里会到今日这步田地。」洪胜海道:「袁相公,那边吊死的是个太监。」承志道:「这皇帝死时只有一个太监陪他,真叫做土崩瓦解,众叛亲离了。胜海,你把尸首抬出去,别让人侵侮。」洪胜海应了,承志驰回报告。
李自成已进内宫,守门的闯军认得他,恭恭敬敬的引他进宫。只见李自成坐在椅上,一个衣冠不整的少年站在一旁。李自成见承志进来,叫道:「好,袁兄弟,皇帝呢,带他上来吧。」承志道:「崇祯自缢死了。」自成一呆,从承志手里接过崇祯的遗诏观看,旁立的少年忽然伏地大哭,几乎昏厥了过去。自成道:「那是太子!」承志道:「嗯!」伸手扶了他起来。自成道:「你家为什么失天下,你知道么?」太子道:「因为误用了奸臣周延儒等人。」自成笑道:「我也明白。」随即正色道:「告诉你,你父皇又胡涂又忍心,害得天下百姓好苦。你父皇今日吊死固然很惨,但他在位十七年,天下百姓被逼得吊死的不知有几千几万,那更惨得多了。」太子俯首不语,过了一会道:「那你快杀我吧。」
承志见他倔强,不禁为他担心。自成道:「你还是孩子,并没犯罪,我那会乱杀人。」太子道:「那么我求你几件事。」自成道:「你说来听听。」太子道:「求你不要惊动我祖宗陵墓,并好好葬我父皇母后。」自成道:「当然,那何必你求我?」太子道:「还求你别杀戮百姓。」自成呵呵大笑道:「孩子不懂事。我就是百姓!是咱们百姓攻破你的京城,你懂了么?」
太子道:「那么你是不杀百姓的了?」自成倏地解开自己上身衣服,只见胸前肩头,斑斑鞭笞的伤痕,众人不禁骇然。自成道:「我本是好好的百姓,给贪官污吏这一顿打,才忍无可忍的起来造反。哼,你父子俩假仁假义的说什么爱惜百姓,我军中上上下下,那一个不吃过你们的苦头。」太子默然低头,自成穿上衣服,道:「你下去吧,念你是先皇的太子,我封你一个王,让你知道咱们老百姓不念旧恶。封你什么王?嗯,你父把江山送在我手里,就封你为宋王吧。」太监曹化淳站在一旁,说道:「快向陛下谢恩。」太子怒目而视,忽地回手一掌,拍的一声,曹化淳面颊上顿时起了五个手指印。自成哈哈大笑,道:「好,这种不忠不义的奸贼,打得好。来呀,把他带下去砍了!」曹化淳吓得脸如土色,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连磕响头,额角上血都磕了出来。自成一脚把他踢了一个筋斗,喝道:「滚出去,以后你再敢见我的面,把你剐了!」曹化淳连说:「不敢!」磕头退出,太子随后昂首走出。
自成对承志笑道:「听说皇帝还有个公主,不知道在那里。」承志接口道:「皇帝把他砍去了一条臂膀,是我接她在家里养伤,待她伤愈以后,再带她来叩见大王。」自成笑道:「好好!你功劳不小,我正想不出该赏你什么,这公主就赏给你吧。」承志窘道:「不,不,那……」宋献策笑道:「袁兄弟,害什么臊?究竟是英雄出在少年。刘将军他们功劳虽大,大王也只赏他们几名宫娥呢。」承志听他话中有刺,不禁一愕,仔细打量,见他身长不满三尺,右足短了一截,所以身子向一边倾侧,手中拄一根木杖,面狭而长,一脸精悍机智之色,望着承志微微而笑。正在这时,李岩从外面匆匆进来,叫道:「大王,刘将军他们闹得太不成话啦!」自成道:「怎么?」李岩道:「他们抓了大批官吏富户,严刑勒赎,听说已杀了不少人啦。」宋献策笑道:「他们出生入死,拚了性命打下江山,弄点钱花花,那也没什么不该吧。」李岩怒道:「不,现在江南未定,山海关吴三桂宋降,人心正乱,带兵的人只想发财,那怎么得了?」宋献策淡淡笑道:「发财有什么要紧?
只怕自己收揽人心,对大王不利,那就不好了。」自成脸上筋肉微微一动,不由自主的向李岩斜睨了一眼,李岩愤然道:「咱们得成大事,不是靠了人心所向,老百姓的拥戴么?
」承志见他们越吵越是厉害,心想自己不是闯王旧人,不便介在中间,于是向自成行了个礼,退出宫去。刚出宫门,迎面一人奔来,叫道:「小师叔,我正到处找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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