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是中国传统的理想人格。
稍有一点文学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小说在中国起源于神话传说、六朝志怪和唐代传奇等等;而在西方,小说则直接源于古希腊的史诗和神话。
但不管中西小说的差异如何之大,有一点是共同的,那就是它们都起源于神话传说,因而也都具有传奇这一基本特性。
然而,小说自近代以来,特别是到了现代,其固有的传奇色彩逐渐丧失殆尽了。
因为,这是一个充满物欲和追逐名利的时代,也是一个精神虚空和情感钝化的时代。
所以,里尔克有诗云:
我没有情侣,
没有房屋,
在我活着的地方没有位置,
我被捆缚在所有的物上,
这些物膨胀着把我吞噬。
在这个时候,你可以麻木、被动地顺应或承受,这无可厚非,当然,你也可以不甘示弱,不甘奴化,在艺术中再寻找一种支撑与力量,以作对现世的抗拒和否定。
已经有人这样做。
越来越多的人将这样做。
这样的智慧不一定只属于思想家,在金庸的笔下我们也经常见到这种智者。为自己所处的环境所决定,他努力地从民众中汲取着健康的力量;为自己的性情所决定,他又偏爱着一种精神的安宁与充实。
流泻在金庸手底笔下的,有不少是具古典色彩的作品,这些作品有对至美境界的礼赞,对精神自足的追求,极合漂泊四海的中国人的心:不是自欺欺人的粉饰现实,而是返璞归真,在人间寻求真善美,同时也完善自己。
世界上是有各种各样的活法的。
直面惨淡的人生,是一种活法;
走进象牙之塔,是另一种活法。
过去的文学作品赋予我们太多的经验和历史,太多的智慧和情感,太多的思虑和忧伤,而今天的文学却缺少了激情与理想,缺少批判与深刻,缺少雄浑与启迪。在经历了种种困惑之后,心灵的思考指向筛滤了一切纷陈繁杂的具体人生后,对生命对自由和自觉的渴望。
所以越来越多的人走向金庸。
于是,在一片世俗的喧嚣中,执意要从文学中寻觅诗意的人们,发现他们还能拥有一片宁静的天地——这里有童话,有童心,有武林掌故,有侠士风度,有古典情怀……
金庸把一种倨傲不凡,金玦玉砾的风度与气质,写得入木三分:追求富贵,终达对富贵的超越;追求功名,终达对功名的遗忘;追求显赫,终达对恬谈的退守……萦绕在他笔下纸上的不少都是这般早已失传的儒道风范。
真好,尽管少了点关于终极价值的话题,但这儿有着喧嚣攻不破的平和与自在,还有一种陶渊明式的风情。是的,在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之后,这个时代还需要诗意。
金庸让许多人寻找到丢失已久的中国魂。
《射雕英雄传》是金庸最受欢迎的作品之一,也是读者心目中“中国之魂”的最好的载体。所以,它一发表,便真正确立了金庸武林至尊的地位。
它倒不一定是金庸最好的作品,但却是金庸最重要的作品。
这不仅仅是因为它别称《大漠英雄传》的时候,曾在台湾受禁,引起众目所瞩。
也不仅仅是因为它里面写到的人物有个性,情节很精彩,文字最漂亮。
这些当然都是不可或缺的原因,但最重要的,是这部作品中充溢着“有所担当,敢于担当”的风骨。
铁肩担道义,这是中国老百姓最崇尚的英雄品质,也是金庸最心仪的人格理想。
他把这种英雄品质和人格理想,借着气势磅礴的《射雕英雄传》,尽情抒发,倾诉无遗。
故事由南宋中叶之后的历史为背景,那正好是一个“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的时代。
由这样的历史舞台烘托出来的武侠小说,除了丧国之耻、乱世之忧,更多的是英雄之举和爱国之心。
小说一开章就破题: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晚带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虽然,民间志士意气风发,时时渴望效命疆场,收复故土,但当权者却持偏安自守的心态,奴颜婢膝事敌。风云儿女只落得义愤填膺,有泪如倾。
最后的那首诗云:
兵火有余烬,贫村才数家。
无人争晚渡,残月下寒沙。
哪一个字不撒上了滴滴英雄泪。
一部武侠小说借引那么多历史上英风雄烈的文事武功与雄韬伟略,蔚为壮观,看起来是很“出位”的。但正是因为如此,才使得这部《射雕英雄传》格外受欢迎,并从而显出它的意义非凡。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虽然敌国兵事难测,朝廷争斗不已,连岳飞也遭了令天下英雄扼腕的大灾,但江湖草莽中的豪杰依然侠气纵横,龙腾虎跃,为国为民而时刻奔忙。
不奢望能建功立业,但不能缺少那同仇敌忾之心,不能不行那驱逐胡虏之事。
最难得的是忧国忧民的心怀,大仁大度大勇的胸襟。
以天下百姓为念,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是孔子当年反复强调的人生坐标,也是中国传统儒家大侠的最高思想境界。《射雕英雄传》从多视角、多层次、多侧面反复渲染了这一点,以其内在的连贯性和统一性,抒写了真正的英雄侠士的高风亮节。
谁配得上称英雄?
英雄的内涵究竟是什么?
成吉思汗当然认为自己是大英雄。
他骑着骏马,傲目四顾,踌躇意满之心顿生,不由得就向郭靖夸口:
“靖儿,我所建大国,历代莫可与比。自国土中心达于诸方极边之地,东南西北皆有一年行程。你说古今英雄,有谁及得上我?”
但郭靖却不以为然,朗声道:
“大汗武功之盛,古来无人能及,只是大汗一人威风赫赫,天下却不知积了多少白骨,流下了多少孤儿寡妇之泪。”
因为郭靖心目中的英雄跟成吉思汗心目中的英雄是大相径庭的。郭靖的英雄概念是:
“自来英雄而为当世钦仰,后人追慕,必是为民造福,爱护百姓之人。以我之见,杀得人多未必算是英雄。”
成吉思汗一生自负,但此时也被郭靖的“英雄概念”弄得难以辩驳,回首前瞻,勒马环顾,不禁茫然若失。过了半晌,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地下。
作品在结尾中写到:
“当晚成吉思汗崩于金帐之中,临死之际,口里喃喃念着:英雄,英雄……,想是心中一直琢磨着郭靖的那番言语。”
这当然是金庸的想当然矣,你可以把它看作纯是小说家之言。“只识弯弓射大雕”
的成吉思汗,会不会那么多愁善感,那真是天晓得了。
不过,我们倒是可以从中窥见金庸的历史观与英雄观。
除了成吉思汗之外,江湖上的一流高手铁掌水上漂裘千仞也是被“英雄”一词以及词中之义逼得无地自容的人。
不过,这一次点醒他的是另一个大仁大勇的人——洪七公。
洪七公是当时与东邪、西毒、南帝齐名的北丐,他们武功超群,在江湖上名堂响当当。但东邪黄药师行为怪僻,虽然出自愤世嫉俗,心中实有难言之痛,但自行其是,从来不为人着想,人所不取。西毒欧阳锋作恶多端,邪魔外道,那是人神共厌。南帝段皇爷慈和宽厚,若是君临一方,原可造福百姓,但他为了一己小小恩怨,就此遁世隐居,亦算不得大仁大勇之人。只有北丐洪七公带领丐帮行侠仗义,扶危济困,才是当今武林的第一人。
是以当这位武林第一人去训斥裘千仞,裘千仞才会如醍醐灌顶,羞愧莫名,恨不得一死了之。
洪七公又道:“裘千仞,你铁掌帮上任帮主上官剑南何等英雄,一生尽忠报国,死而后已。你师父又何尝不是一条铁铮铮的好汉子?你接你师父当了帮主,却去与金人勾结,通敌卖国,死了有何面目去见上官帮主和你师父?你上得华山来,妄想争那武功天下第一的荣号,莫说你武功未必能独魁群雄,纵然是当世无敌,天下英雄能服你这卖国奸徒么?”
这番话只把裘千仞听得如痴如呆,数十年来往事,一一涌上心头。想起师父素日的教诲,后来接任铁掌帮帮主,师父在病榻上传授帮规遗训,谆谆告诫该当如何爱国爱民,哪知自己年岁渐长,武功渐强,越来越与本帮当日忠义报国,杀敌御侮的宗旨相违。陷溺渐深,帮众流品日滥,忠义之辈洁身引去,奸恶之徒蠡聚群集,竟把大好一个铁掌帮变成了藏污纳垢,为非作歹的盗窟邪薮。一抬头,只见明月在天,低下头来,见洪七公一对眸子凛然生威的盯住自己,猛然间天良发现,但觉一生行事,无一而非伤天害理,不禁全身冷汗如雨,叹道:“洪七公,你教训得是。”转过身来,纵身便往崖下跳去。
真正的英雄不是那么容易当的,威武骁勇如成吉思汗,依然为人诟病;武功高强如裘千仞,甚至连革心洗面的机会都难寻。
真正的英雄又是不那么难当的,只要你有一颗爱国爱民之心,一生行侠仗义,勉力为之,即使暂时正不压邪,人们也会给你竖起大拇指,谓:真大英雄也。
这看似矛盾而悖理的结论,正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给人最大的启思。
《射雕英雄传》的整个故事架构根本就是“华山论剑更论英雄”。
大漠只不过是虚写,华山才是实写。
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老顽童,全真七子,江南七怪,黑风双煞,以及东邪门人,渔樵耕读,还有这个帮,那个帮,一干人等,或正或邪,或善或恶,或痴或怪,等而下之,全是为了华山论剑而聚到一起。不是冤家不聚头也好,英雄惜英雄也好,最后的歌与叹笑与哭都凝结在华山之巅。
华山在五岳中称为西岳。天下名山之中,数它最为奇险无比,也数它最多激动人心的故事。
有一个故事是这样讲的:
话说一位陈抟老祖,生于唐末,中历梁唐晋汉周五代,每闻换朝改姓,总是愀然不乐,闭门高卧。世间传他一睡经年,其实只是他忧心天下纷扰,百姓受苦,不愿出门,及闻宋太祖登基,却哈哈大笑,欢喜得从驴背上掉下来,说道天下从此太平了。宋太祖果然仁厚爱民,天下百姓确实休养生息了一阵子。
华山就是在这时候,成为陈抟老祖与宋太祖两人的赌注。他们两人在赌棋亭上奔棋,宋太祖赌输了,从此华山上的土地就不须缴纳钱粮。本来就是一座名山,现在更为声名大噪,竟成了心忧天下者之所居。
但金庸不大喜欢这个故事,他借书中人物之口,批评了陈抟老祖虽是高人,但为忧世而袖手高卧,却并非仁人侠士的行径。
所以,他自己另辟躁径,重构了一个充满着侠义之气、豪迈之情的华山故事。
这里面,有着高大完美的理想人格的典范:他们是以国家、民族等大义的利益为本位的,他们的事业、目标,正是为了国家和民族的根本利益;他们不一定是当世第一高手,但他们的人品气度及言行举止,一定会为天下人钦佩。
华山论剑论的不仅是剑,论的还是人品。
华山在此其时也,就如一座大熔炉,多少豪杰都从中沥炼。
孰优孰劣,孰高孰低,孰先优后劣,孰先低后高,华山之巅一一数分明。
始是华山论剑,终还是华山论剑,两回华山论剑,都造就了一批英雄豪杰。但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后一回的华山论剑,才是《射雕英雄传》的主要题旨。
虽然上一次华山论剑的侠烈肝胆,遗风不绝于缕,但毕竟是“俱往矣,数英雄人物,还看今朝。”
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始自华山论剑第二回合。
自古名山出英雄,华山与侠士,在金庸的笔下可谓是相得益彰,相互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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