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担生命的缺憾,
以爱对待发生的一切。
石破天遇到的几个较有暖色的人物是石清、闵柔夫妇,阿绣和史婆婆等,尤以石清、闵柔最具人性中亮丽的色彩,是金庸小说中,也是一般的武侠小说中难得的父母形象。
金庸在《侠客行》的后记中特别提到:“在《侠客行》这部小说中,我所想写的,主要是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所以石破天和石中玉相貌相似,并不是重心之所在。
1975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此时》中,我曾引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祝的话是这样的:
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他,我宁可性命不要,也要保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
闵柔也有一段相似的祝告:
如来佛保佑,但愿我儿痴病早愈。他小时无知,干下的罪孽,都由为娘的一身抵挡,一切责罚,都由为娘的来承受。千刀万剐,甘受不辞,只求我儿今后重新做人,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喜乐。
这几句表白已勾勒出一对洋溢着圣洁爱心的伟大父母,对于自己的孩子,只有施予,没有回报的要求,没有埋怨,只有自我承担。
父母之于子女,子女之于父母,全是因缘际会,无可选择。希望得到什么样的后代,可能恰恰得到的是另外一种;而任何一个人,也无法想让谁成为自己的父母谁就能成为自己的父母。这是宿命。
假如子女残疾,或者子女不能够成才,那么,父母会感到一种永远无法弥补的残缺。
爱心、怜惜、自责,或者是嫌弃,都可能产生。然而,人与人之间的爱,正是在这样的残缺中体现出来;又正是在这样的残缺中,我们更珍惜易逝的生命。
闵柔、石清两人遇到的是儿子的惨死和堕落。
他们本来有两个儿子,但长子被梅芳姑掳走杀死,剩下的石中玉自然宠爱有加。石清正是想让儿子成才,才狠心将他送上凌霄城拜封万里为师。
不料三年后,石中玉企图强奸雪山派掌门人白自在的孙女阿绣,未遂逃走,却致使阿绣跳崖,白自在发疯,阿绣的奶奶史小翠也离家出走,雪山派几乎分崩瓦解。阿绣的父亲白万剑亲自带了大批人马去捉拿石中玉,又派人放火烧了石、闵夫妇的山庄。
听到这个消息,石清、闵柔又是惭愧,又是难过。石清想的是“宁可像坚儿这样,一刀给人家杀了,倒也爽快。”闵柔却泪水涔涔而下,几乎泣不成声。慈母严父,判然有别,却都系于一个“爱”字。
土地庙中,白万剑等人抓住了在逃多年的“石中玉”(其实是石破天),意欲带回凌霄城中处罚。石清和闵柔刹那间见到分别多年的儿子,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石清……眼睁睁见到独生爱儿躺在满是泥污的地下,说什么也要救他回去。闵柔一进殿后,一双眼光便没离开过石破天的身上,她和爱子分别已久,乍在异地相逢,只想扑上去将他搂在怀中,亲热一番,眼中泪水早已滚来滚去,差一点要夺眶而出。……
他夫妇俩看到石破天丝毫不会雪山派剑派,以为是雪山派亏待了自己的儿子,情绪大起变化。闵柔与石破天的比剑,“这哪是比剑?比之师徒间的喂招,她更多了十二分慈爱,十二分耐心。”那种舐犊之情,几欲催人泪下。
他们第三次遇到石破天,又是一番戏剧性的场面。石破天一番好心,想悄悄为闵柔从无虚道长那儿夺回铜牌,不想打伤了两名道士,而天虚一伙人恰恰是石清、闵柔的同门。一方是爱子,一方是同门师兄弟,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而石清、闵柔作为正派英雄的本色与作为父母的本色,表现得极为自然得体,既情真意切,又不忘大义。
石清心中乱极,一转头,但见妻子泪眼盈盈,神情惶恐,当下硬着心肠说道:“师门义气为重。这小畜生到处闯祸,我夫妇也回护他不得,但凭掌门师兄处治便是。”
冲虚道:“很好!”长到一挺,便欲上前夹攻。
闵柔道:“且慢!”冲虚冷眼相睨,说道:“师妹更有什么话说?”闵柔颤声道:
“照虚、通虚两位师哥此刻来死,说不定……说不定……也……尚可有救。”冲虚仰天嘿嘿一声冷笑……
闵柔也知无望,向石破天道:“孩儿,你手掌上到底是什么毒药?可有解药没有?”
一面问,一面走到他身边,道:“我瞧瞧你衣袋中可有解药。”假装伸手去搜他衣袋,却在他耳边低声道:“快逃,快逃!爹爹、妈妈可救你不得!”
武侠小说讲究所谓的侠义道,侠义面前,六亲不认,铁面无私。为了一个“义”字,可以毫不犹豫地杀死自己不肖的儿子或徒弟,这是武侠小说中常见的英雄行为。
相比之下,石清、闵柔似乎不够“英雄”,至少是不够彻底的“英雄”,然而,更近于人性的真实状况,实在是真正的人的英雄。套用倪匡的话,是“上上人物”。
石清、闵柔性格中最动人的是他们基于“爱”的承担精神,承担痛苦。上苍不公,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儿子,又让另一个儿子误入歧途。这是注定的不完美。但他们从来没有怨恨过什么人,只是自己独自担当这生命的缺憾,变得更仁慈与博大。因为自己的苦难,而推己及人,从而达到爱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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