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就是将男人与强者联系在一起的,弱者的名字是女人。
男人意味着阳刚、强壮、豪迈;男人创造着世界,扫荡着世界,安排世界或征服世界;男人具有天然的侵略性、主动性、进攻性..等等,这些话我们经常听到。西方的最早的女性夏娃是上帝用男人亚当身上的第十三根肋骨造的。男女的孰强孰弱应该可想而知。
中国的历史也一向是男尊女卑。虽然“一阴一阳谓之道”,虽然伏羲与女娲的蛇身平等地交织在一起,然而孔子的一句“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道破了天机,从此奠定了男人统治而女人被统治的世界的坚固基石。
武侠世界中的男人就更是武功超绝、英雄了得。
然而那些都只不过是神话。武侠小说因此是神话,而那些历史及对中国历史的解释也只不过是一些肤浅的神话。那些只看到中国妇女的社会地位低下,只看到妇女被卖进妓院的悲惨遭遇的人,并不真的懂得中国历史。他们无法解释从武则天到慈禧太后的中国的皇宫历史,也并不明白中国人对“母亲”这一角色的尊崇。母亲正是女人。而母亲永远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图腾。
中国的男人永远都是“母亲”的儿子。至少在多数中国男人的心理上,在“男性世界”的最深层次上,我们并没有真正的断奶。而女人就是永恒的乳母。
你说男人强吗?古人说,柔能克刚,天下至柔莫过于水,而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男人只不过是水上之舟。
也许男人能征服世界,
但是女人能征服男人。
孰是强者,谁是弱者呢?不好说了吧。在社会上,也许男人强过女人(这不平等);然而在家庭中,在心理上,女人往往强于男人(这又不平等)。
也许中国人正是靠着这两种不平等来平衡自己的生活。然而,第一种不平等被发现了,社会上的男女不平等的研究文章要多少有多少。而后一个不平等却并未被注意,男人的心理上的(深层的)卑怯和脆弱,也许被女人的眼泪掩盖了。由于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古训,所以,男人做为弱者的秘密很少有人发现。
好吧,就此打住。我们是来讨论爱情的,而且是讨论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的。我们无需(也不大可能)对中国历史作这样或那样的评价。我们至多只能说:在“情场”上,男人常常是弱者。
在金庸小说的情爱世界中,有不少这方面的例证。
1.陈家洛:在事业的挡箭牌的背后,是他的心灵卑怯陈家洛是《书剑恩仇录》中的主人公。这部小说是金庸武侠小说的处女作,金庸笔下的第一位男主人公就是这位身穿白色长衫、脸如冠玉,人如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陈家洛。他出身于官宦之家,考取过举人的功名,流落江湖出于无奈或偶然,而不几年便成了拥有十数万会众的红花会的总舵主。
像这么一个人物,人世间的好处几乎被他占全了。至少是在他的出身经历及言谈举止中看不出哪一点不好或破绽来。英俊潇洒,少年得志,文武双全,可了不得。
我们不排除他在社会生活领域(在江湖上)是一位大英雄,但在情感的世界中却又是一个很懦弱的;在性格形象上他是光采照人的,但在心理世界中却又是一个很卑怯的人。——正是他的懦弱与卑怯,造成了两次爱情的悲剧至使自己以及情人都痛苦不堪,以至牺牲了性命。
陈家洛的爱情故事分为两个部分。一是他与霍青桐的恋爱故事,一是他与霍青桐的妹妹喀丝丽的爱情悲剧。
小说书名《书剑恩仇录》,来源于陈家洛与霍青桐的爱情故事。小说的第四回《置酒弄丸招薄怒,还书贻剑种深情》中写到陈家洛率红花会群雄帮助回疆的木卓伦(霍青桐的父亲)部夺还经书,而霍青桐则赠以宝剑,一表感激之情,二定相爱之意。——这二人一见钟情。陈家洛见“霍青桐体态婀娜,娇如春花,丽若朝霞,先前专心观看她剑法,此时临近当面,不意人间竟有如此好女子,一时不由得心跳加剧。”木卓伦表示要霍青桐兄妹留下来帮红花会的忙,“陈家洛大喜,说道:‘那是感激不尽’。”他的感激是真感激,大喜也是真的大喜,他可以与霍青桐相伴更长的时间了。
不料事出意外,女扮男装的李沅芷驰马过来,与霍青桐不拘形迹,俯身搂着她的肩膀。这一切陈家洛看在眼里“见霍青桐和这美貌少年如此亲热,心中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由得呆呆的出了神”。这乃是本能的反应,只是陈家洛从此变卦,不让霍青桐帮他们的忙了,口里对木卓伦说道:“令郎和令爱,还是请老英雄带同回乡。老英雄这番美意,我们感激不尽,但惊动令郎令爱大驾,实不敢当。”陈家洛此言一出,木卓伦父子三人俱都出于意料之外,心想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变了卦。
如果事情到这里为止,那倒也罢了。此情突然而起,又突然消逝,大家南北西东,后会无期,那就一了百了。问题是陈家洛与霍青桐已是情愫暗生,不能自己,这才有后面的故事。
临别之际,小说中如此写道:
霍青桐奔了一段路,忽然勒马回身,见陈家洛正自呆呆相望,一咬嘴唇,举手向他招了两下。陈家洛见她招手,不由得一阵迷乱,走了过去。霍青桐跳下马来。两人面对面的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霍青桐一定神,说道:“我性命承公子相救,族中圣物,又蒙公子夺回。不论公子如何待我,都决不怨你。”说到这里,伸手解下腰间短剑,说道:“这短剑是我爹爹所赐,据说剑里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几百年来辗转相传,始终无人参译得出。今日一别,后会无期,此剑请公子收下。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剑中奥妙。”说罢把短剑双手奉上。陈家洛也伸手接过,说道“此剑既是珍物,本不敢受。但既是姑娘所赠,却之不恭,只好腼颜收下。”
霍青桐见他神情落寞,心中很不好受,微一踌躇,说道:“你不要我跟你去救文四爷,为了什么,我心中明白。你昨日见了那少年对待我的模样,便瞧我不起。这人是陆菲青陆老前辈的徒弟,是怎么样的人,你可以去问陆老前辈,瞧我是不是不知自重的女子!”
说罢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霍青桐说得已经够明白了,一是“我爱你”,二是“你不要误会”。陈家洛也听明白了,他接受了她的短剑(这谁都知道是定情之物),表明他爱她。只是误会却始终没有消除,以至于陈家洛重返回疆之际,偶遇喀丝丽,再一次一见倾心,从而使霍青桐陷入痛苦的深渊。
看起来这段故事没有什么“破绽”,一切都是命运的捉弄:如果不是李沅芷女扮男妆引起误会该有多好;如果陈家洛没有遇见喀丝丽该有多好;如果喀丝丽不是霍青桐的亲妹妹该有多好;如果..
然而,如果我们往深处读,就会发现在这一切表象的背后,隐藏的是陈家洛性格心理的秘密,他的卑怯脆弱而又要虚伪掩饰的灵魂。——他的“破绽”露了不少,也许只是我们没有注意罢了(我们读者天然地有“为尊者讳”
及“为英雄辩”的心理倾向)。
其一,上面我们所引的几个自然段,每一段的开头都是“霍青桐..”
如何如何,这看起来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意思,实则大有讲究。那就是,在这一场情爱曲折中,霍青桐始终是以主动者的姿态出现的。相对地,陈家洛则完全成了一个被动者。——他不敢表白自己的爱情,说到底正是内心卑怯所致。——无独有偶,在他与喀丝丽的交往中,又是喀丝丽主动地前来“偎郎”
(这使陈家洛喜从天降),而他则再一次扮演了被动的接受者的角色。如此这般地被动地享用“飞来艳福”,恐怕是陈家洛的性格所致。当然,这也可以部分地解释为,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表达方式,霍青桐与喀丝丽乃是中国的少数民族的姑娘,她们天然地热情生动地追求自己的爱人,这是她们的(令人羡慕的)民族性。而陈家洛是汉族书生,知书识礼之人(这是多么令人遗憾乃至愤恨的“礼”!)自然要含蓄、被动得多。然而,这只是部分的解答,若非陈家洛接受了霍青桐的短剑,而又没有拒绝喀丝丽的爱,这—场乃至两场爱情的悲剧不就可以避免么?
其二,陈家洛不敢表白自己的爱情,更谈不上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李沅芷女扮男装与霍青桐亲热地谈笑所引起的误会,在一个真正的勇敢者的眼里实在算不了什么。漫说李沅芷是一个女的,她就是一个男的,是一个“情敌”又怎么样?(当然这只是“设想”而已。对陈家洛而言是不可想象的)。
陈家洛不知李沅芷的来头,没有看出她是男装,这倒也罢了,因为陈家洛没有多少江湖经验及男女知识,再则其时妒火攻心,神智糊涂也是足以使他闭目塞听的。问题是,霍青桐已经很明白地叫他去问陆菲青,他为什么不去问!?
——按照主动的追求者的脾气,其实可以当面问清的,问霍青桐本人又有何妨!?——这又是他的汉族性及书生气的虚伪与卑怯所致,把妒恨交迸的心理深深地掩饰起来,装得若无其事。不敢表白,更不敢追求,甚至不敢“打听”一下。如果说陆菲青不好问,那余鱼同乃是他的“属下”总该可以问一问吧?如此等等,我们看到,消除这一小小误会的机会有的是,奈何我们的主人公总怕露出“儿女情长”而“英雄气短”的马脚,而越是这样,就越发显出了他的虚伪和可怜。
其三,陈家洛对待霍青桐的矛盾态度(想爱而又不敢表白和追求)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一原因甚至是“潜意识”地存在着。那就是霍青桐英姿飒爽、智计过人、豪迈超群,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光彩照人的巾帼英雄、女中大丈夫——她的智慧使红花会的“武诸葛”黯然失色,她的豪爽英姿使李沅芷又羡又妒;她的超迈通达使周绮、陈家洛显得或过于幼稚、或过于虚怯..
而陈家洛内心深处最“怯”的恰恰正是这一点!仿佛娶了一位“巾帼丈夫”
自己就没有丈夫气了。这是他的内心的最深刻的隐秘。小说的第十七回中,终于透露了他的心思,陈家洛与霍青桐、喀丝丽在迷宫之中,夜不能寐,一忽儿想“我心中真正爱的到底是谁?”一忽儿想“那么到底谁是真正地爱我呢?”结果是“一个可敬可感,一个可爱可亲,实在难分轻重。”又想:
“..霍青桐是这般能干,我敬重她,甚至有点怕她..”
“日后光复汉业,不知有多少剧繁艰巨之事,她谋略尤胜七哥,如能得她臂助,获益良多..唉,难道我心底深处,是不喜欢她太能干么?”
想到这里,矍然心惊,轻轻说道:“陈家洛,陈家洛,你胸襟竟是这般小么?”
答曰:是的。他是不喜欢霍青桐太能干。他的胸襟是这般的狭小。他怕霍青桐的豪迈之气压得他显出小男人的真形。——他之所以爱上了喀丝丽,固然因为喀丝丽美如天仙且纯洁如玉,天真烂漫,温柔多情,可亲可爱;然而也因为喀丝丽不会武功、不通谋略,什么也不懂,而且把他当成了无所不能、空前绝后的大英雄、大丈夫、大豪杰。他更爱这种“大丈夫大英雄”的感觉。这种感觉只有同喀丝丽在一起才会产生,而与霍青桐在一起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是不愿意、也不敢正视自己、不愿也不敢直面内心的卑怯与脆弱。需要生活在丈夫、英雄的幻影之中,希望爱人把他当成举世无双的豪杰..。
这也正是无数卑怯的男人的共同心事。这正是真正的“男人的秘密”。
古往今来,有多少男人要娶“柔弱之妻”,乃是为了衬出自己“强烈伟丈夫之气”。为的是掩饰内心的那一份虚怯和脆弱。他们不去追求真正的英勇伟烈,而宁愿生活在那种“娇柔”的衬托及“她以为..”的假相之中。——
现今不少霍青桐这样的“女强人”爱情、婚姻的“困难”,其重要原因就在于男人“怕”她们的强显出了自己的弱(这种弱是从外到内的真弱)。是因为男人的虚、怯、自私而又不敢承认,甚至不敢正视。——可见男人“爱”
的是自己(的幻影),至少爱自己的幻影甚于爱她人。这是男人的又一个秘密。
其四,陈家洛与喀丝丽的爱情最终还是以悲剧结局,喀丝丽为之献出了生命。其中主要当然是因为“命运”的外因在支配着,但也凸现了主人公陈家洛的“事业”与“爱情”的矛盾心理及其冲突与抉择,此外还有一个“爱情的位置”的问题。
小说中的陈家洛是红花会的首领,红花会是反清组织,而清廷的首脑乾隆皇帝又是陈家的同胞兄长。乾隆也看上了喀丝丽,要求陈家洛将她“让”
给自己,作为“复汉”的条件。在陈家洛面前,摆出了一对“国事”与“私情”的矛盾。陈家洛竟没有感到乾隆的这一条件是多么的荒唐,只是自己陷入了两难选择的痛苦之中(这一痛苦是真实的,然而再一次显出了他的怯懦)。喀丝丽心目中的天神般的大丈夫陈家洛最后非但没有保护她,相反为了“国事”而牺牲了她和他的“私情”,将她做为条件和礼物送给了乾隆。
对喀丝丽而言,这不仅是葬送了她的爱情,而且也葬送了她的信仰(爱与生命的信仰),从而等于葬送了她的青春、生命。喀丝丽果然自杀身亡了。陈家洛的“事业”也以一败涂地而告终,结果是“国事”与“私情”的双重失败,是命运与人格的双重悲剧。
按照传统的观念,考虑到中国文化中“爱情的位置”,我们能理解陈家洛的选择,并且对他的牺牲私情,奉献人生的精神表示理解和崇敬。——如果是西方人,就不会这么做,也不会这么去理解了。甚而,如果是现代的中国人也许不会这样理解或这样做。——陈家洛毕竟是古人,而且又是陈家洛。
他所面临的选择,表面上是国事与私情之间的选择,其实是“天理”与“人欲”之间的选择,进而,是“国家利益”与“人的本性”之间的选择。而在这一选择中,对中国人而言,私情、人欲及人性的这—面,永远处于劣势。
美其名曰奉献与牺牲。在这一事业、国事、天理的挡箭牌的背后,是私情的悲苦,人欲的压抑和人格精神的萎缩。是人的失败。当然首先是男人的失败、对陈家洛而言,这种失败是多重的。
2.老顽童:情的蒙昧及其自我放逐,或逃避爱情世界怯于情,其极端的例子是老顽童周伯通。
这位出现在《射雕英雄传》及《神雕侠侣》中的人物,是留给我们的印象最深的并获得我们喜爱最多的人物之一。
老顽童的最大的特点便是不管到了多大的年纪,哪怕头发胡须全都白了,也仍然是天真烂漫,喜欢玩耍胡闹。与比他晚一两辈的郭靖结拜兄弟,是他与读者第一次见面时的“见面礼”。从此,只要他出现的场面,总会有无穷的笑料,当然,有时也叫人哭笑不得。
老顽童是真正的老顽童,不仅他的行为举止一如顽童,而且他的心理状态也永远是像顽童那样。这种心理状态常常是逗人喜爱的根源,然而就一个人,一个男人来说,其实是悲剧性的。只是,我们注意了他的生活的喜剧性的那一面,而很少注意到这种性格心理的悲剧性的因素。
更没多少人注意到老顽童的爱情生活态度及其悲剧性。
老顽童对待爱情和婚姻的态度确实具有一定程度的喜剧色彩。比如他对黄药师新婚,便大大的不以为然,以为“黄老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讨老婆有什么好”,于是便加以取笑。再如郭靖要娶黄蓉,他更是认为大大的不妥,对郭靖道:“娶了老婆哪,有许多好功夫不能练,这就很可惜了。我..
我就常常懊悔,那也不用说它。好兄弟,你听我说,还是不要老婆的好。”
“你瞧,你还只是想想老婆,就分了心,今日的功夫是必定练不好的了。若是真的娶了黄老邪的闺女,唉,可惜啦可惜!想当年我只不过..唉,那也不用说了,总而言之,若是有女人缠上了你,你就练不好武功,固然不好,还要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而且你自是忘不了她,不知道她现今..总而言之,女人的面是见不得的,她的身子更加碰不得,你教她点穴功夫,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要娶她为妻,更是万万不可..”如此这般,唠唠叨叨地向郭靖数说娶妻的诸般坏处。——老顽童的这番话实在是令人莞尔。大概谁也不会真的将它记住,将它放在心上。可是,这里牵涉到他的生活的一个大秘密。
老顽童说的话,只有一句我们能听得清它的意思,即“娶了老婆便练不好武功”。看来这是爱情(婚姻)与事业的冲突的一种原始的表述。老顽童显然是一个“热爱事业”的人,因而强烈地反对结婚。因为结了婚便练不成“童子功”了,便会失去自己的童贞。
实际上,老顽童的这种态度和意见,有着它独特的生活背景及其心理背景。直到小说的第三十一回《鸳鸯锦帕》,才由一灯大师(即名列“五绝”
之一的“南帝”段智兴)披露了老顽童周伯通的一段生活故事。——当年全真教主王重阳带着老顽童周伯通到大理王宫拜访南帝,传南帝先天功并切磋武艺,住了半个月时间。老顽童在这十多天中闷得发慌,在王宫中东游西逛,见一个姓刘的贵妃在园中练武,而老顽童“是个第一好武之人,生性又是天真烂漫,不知男女之防,眼见刘贵妃练得起劲,立即上前和她过招”。三招两式,就以点穴法将刘贵妃点倒,老顽童甚是得意,便即高谈阔论说起点穴功夫的秘奥来。刘贵妃立即向他恭敬请教,一来二去,周伯通血气方刚,刘贵妃正当妙龄,两个人肌肤相接,日久情深,终于发生了性关系。王重阳将老顽童捆起来让段皇爷发落,南帝非但没有责罚周伯通,还将刘贵妃叫来,命他们结为夫妇。
事情到此,都应该说没有什么奇怪的。奇怪的是老顽童听说要叫他结婚,便“大叫大嚷说道本来不知这是错事,既然这事不好,那就杀了他头也决计不干,无论如何不肯娶刘贵妃为妻。”说罢从怀中抽出一块锦帕,递给刘贵妃道:“还你。”刘贵妃惨然一笑,却不接过。这是刘贵妃送给老顽童的定情之物,上面织着一幅鸳鸯戏水图,还绣了一首小词:“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可怜未老头先白。春波碧草,晓寒深处,相对浴红衣。”..
这就是老顽童所谓“对不起朋友,得罪了师哥..让她抚摸你周身穴道,那便上了大当”云云的始末。
刘贵妃后来改名瑛姑,对老顽童痴心不改,苦苦追随,然而老顽童却对她避如蛇蝎,望风而逃。只要有人喊一句“瑛姑来了”,老顽童肯定一溜烟遁去,实在躲避不及,便会说“我要拉屎了,你不要来!..”
老顽童对瑛姑的逃避和恐惧,成了众所周知的一件事,是《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二本书中的常见的情景,是其笑料的来源之一。然而,这一情形也有着某种深刻的形而上的象征意义。
其一,老顽童虽然身体发育成熟,而且学武的智慧也很发达,可身体健康、武功高强,怎么看怎么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大老爷们儿。然而,他的心理的发育却极不平衡、不成熟(要不怎么会叫老顽童呢?)尤其是他的性爱(包括爱情与婚姻)心理则更是十分的蒙昧无知——他居然“不知道(与他人之妇发生性关系)那是错事”,居然将刘贵妃送给他的充满情意的鸳鸯锦帕像玩具似地抛还给她。——如果是其他人,我们一定会说他“玩弄女性”,因为他不仅与她发生性关系,而且还接受了她的定情之物(鸳鸯永远是爱情的明白象征物),但却出尔反尔地将她抛弃,并且一次又一次地逃避。但对老顽童这个人,我们真的无法扣上这顶大帽子,因为他是真的不大懂得这件事。
老顽童不懂性与爱,这没有什么奇怪的。在中国文化传统中,虽有孟子“食,色性也”的语录,但后来“天理”逐渐灭了“人欲”。从而使性与爱的话题成了一种禁忌。使一代又一代的少年男女无不陷于极端无知的蒙昧之中。只能像盲人摸象似的在一片黑暗的领域里慢慢地摸索,靠着自己的运气,有的摸对了路子,而大多数人则继续在蒙昧之中。
无知产生恐惧,蒙昧产生好奇。老顽童在好奇似的尝了“禁果”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并主导了他全部身心,主导了他今后的岁月,使他失去了“长大”的唯一的机会,成了永远的老顽童。这一从无知到恐惧的发展,从蒙昧到逃避的延伸,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符合规律的。
其次,顽童的心理不仅在于无知,不成熟及对性爱的蒙昧和恐惧,而且还在于对“责任”的逃避。我们都知道儿童做事(无论对错)是可以不负责任的。这是儿童的权力。而老顽童周伯通则无限期地延长了他的这种不负责任的权力。
这种不负责任的逃避,这种对爱的付出与奉献的恐惧,看起来像是对事业的热爱和对自由的固守,其实则根源于男人的冷漠和怯弱。两位美国的学者指出:“一些女人的冷漠、含蓄常常是不得已的,在不至于使自己难堪、窘迫的条件下,她们又是大胆的,挑逗的。而对着这种大胆和挑逗,胆怯的男人不是回应而是回避。男人的冷漠从此开始。”“这个问题至今没有受到足够的重视。”①直至《神雕侠侣》的下册,第三十四回,杨过已年过三十,而老顽童已过了百岁。杨过来请老顽童去见瑛姑,老顽童说什么也不去。似乎瑛姑这个名字是一种禁忌。直至最后,才赶了上来对杨过和郭襄说:“你们走后,我想着杨兄弟的话,越想越是牵肠挂肚。倘若不去见她,以后的日子别想再睡得着,这句话非要问她个清楚不可。”——什么话呢?——书中写道:
周伯通走到瑛姑身前,大声道:“瑛姑,咱们所生的孩儿,头顶心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瑛姑一呆,万没想到少年时和他分手,暮年重会,他开口便问这样不相干的一句话,于是答道:“是两个旋儿。”周伯通拍手大喜,叫道:“好,那像我,真是个聪明娃儿。”跟着叹了口气,摇头道:“可惜死了。”
看起来老顽童在长到一百岁以后,终于有些成熟起来了,终于——经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去见了少年时的情人,敢于“直面人生了”。
然而,这也不尽然。
其三,我们要看到的是,老顽童去见瑛姑,一不是情丝未断,二不是关心瑛姑这几十年来的痛苦,而是问“咱们所生的孩子是一个旋儿呢,还是两个旋儿?”这样的一问表现了两重意思,一是他虽为老顽,但已做过“大人”,从而首要的问题便是自己的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话老顽童想必知道。再说他也有一种做父亲的本能。可见他关心的还不是情爱及其爱人(过去没有过,现在也不会有)。二是他更关心“一个旋儿,两个旋儿”。两个旋儿就像他,就是:“聪明娃儿”——小顽童!?——更重要的是,他就能据此而确认那个娃儿千真万确的是他的种子。
老顽童可以永远不具备成熟的情爱心理,但是对“父与子”这一重大问题却还是有一定的知识的,尤其是他的态度严肃认真。这也可以算是中国文化的一大奇观吧。
其四,在老顽童的故事中,在我们对他的熟悉、喜爱、怜悯、逗趣(他宁可逗趣也不要尊敬)的过程中,我想,金庸笔下的老顽童的形象,是否在一定的程度上反映了我们汉民族的男性的某种普遍特征呢?诸如性爱心理的蒙昧和不成熟,(潜意识)对爱情与责任的恐惧和逃避,我们只愿意去“做”,而不愿意去爱..等等。不是有思想家将我们的国民性称之为“老顽童”吗?
在性爱世界中的老顽童及“老顽童现象”是极值得研究的。这不仅仅是一种怯弱的问题,而是一个“长不大”,的问题——说“长不大”,他又能与女性生孩子——是一种心理蒙昧无知及性格与精神品质上的不负责任的问题。
在艺术中,这一人物也许是以让人喜爱并给人们带来乐呵呵的笑声。然而在生活及其历史中,这是一种个性心理的极严重的残疾。
① [美]詹姆斯·瑟伯、爱尔文·怀特《性是必须的吗?》中国电影出版社1988 年版,第105 页。
最后,我想到在我国民间的历史观念中,有一个流行的看法,那就是“红颜祸水”、“女人误国论”,著名的红颜有妲己、杨贵妃等等。这种说法或观念当然是荒诞不经的。但过去我们对此至多只注意到了这种论调是“推卸男人(国之君臣)的责任”。从而不承认“红颜祸水”这一说,然而,它也有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掩盖了男人的真正的怯弱和无能,是男人的对性爱世界的(沉溺的)恐惧和逃脱(责任)的一种托辞。
3.谭公:婚姻的秘密在于他学到了挨打不还手的功夫..
也许老顽童是一个真正的天才,他靠着自己的本能逃避了婚姻,甚至也逃避了爱情。
俄国的大作家屠格涅夫也是终身未婚,因为他发现了婚姻和爱情的“本质”。——在《乡居一月》中,拉基金宣称“爱情里是没有平等的。只有老爷和奴隶。所以诗人说爱情是锁链,这话是有道理的。您等着瞧吧!您大概会看到,这双温柔的小手多么善于折磨人,它们是多么含情脉脉地把一颗心撕得粉碎..您会看到,拜倒在石榴裙下是什么滋味..这种奴隶地位是多么丢人”。而在《烟》里,波图金也说过类似的话:“男子软弱,女子有力,机缘更有无穷威力。安于淡泊的生活是困难的..这里有美貌和同情,这里有温暖和光明,——怎么抗拒得了呢?你就像婴儿扑向保姆一样奔过去..
反正免不了要落入什么人的手心就是了。”这种奴役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铁屑投向磁石一样。直到有一日,“死亡来解脱我们。”①男人是软弱的。至少男人在情爱世界中是软弱的,这不仅是屠格涅夫一个人的发现,而是他那个时代的俄国大作家们的共同发现。从普希金笔下的叶甫根尼·奥涅金开始,到莱蒙托夫笔下的毕乔林、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摩夫、托尔斯泰笔下的聂赫留朵夫..
莎士比亚发现了人的伟大也发现了人的软弱(哈姆莱特等等),从而划了一个时代。而俄国的一批伟大的作家发现了男人的伟大也发现了男人的软弱,又划了一个时代。
只有实际上最为“阴盛阳衰”的中国人,至今依然陶醉在“男人伟大,女人软弱”的自以为是的迷幻梦境之中。这也是中国人、尤其是中国男人的又一大奇迹。
武侠世界更是一个大男人的世界。大侠客大豪杰、大英雄都是“男人”
的别称。只有少数的优秀作家,如梁羽生写出了卓一航①,古龙写出傅红雪②,而金庸则写出了陈家洛。
在金庸的笔下,我们甚至可以发现这样一种模式:男主人公在江湖上是英雄豪迈,不愧为大侠大好汉,而在情爱里,在女性面前却有一种本能的卑怯、软弱、被动。——我们可以列出一系列这样的名字,包括陈家洛、余鱼同、徐天宏、胡斐、苗人凤、张无忌、石破天、令狐冲、狄云、段誉..
且让我们来看一看次要人物。
《天龙八部》中有一个怪人叫赵钱孙——这自然不是他的真名,他因战① 参见瓦西列夫《情爱论》第394 页。
① 梁羽生《白发魔女传》中人物。
② 古龙《天涯·明月·刀》中人物
场惊吓而又情场失意而变得有些疯疯癫癫,不知“我是谁”也不愿知“我是谁”,只以“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诸卫、蒋沈韩杨..”自称。简称赵钱孙。(这可以是每一个人,男性)——少年时爱上了他的师妹,师妹也对他有意,不料阴差阳错,两人终于未能成就美好姻缘。他的师妹小娟另嫁他人。这对赵钱孙(我们权且呼之)来说无疑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更要命的是,他四十年以来一直不明白他与师妹究竟是为什么会阴差阳错的。——直到四十年后,大家都成了老者,师妹的丈夫由小谭变成了谭公,而小娟自然也就变成了谭婆。谭婆因丐帮徐长老相邀,因而约了师兄赵钱孙一道一同赶往丐帮所在地:
谭公突然满面怒色,向谭婆道:“怎么?是你去叫他来的么?怎地事先不跟我说?
瞒着我偷偷摸摸。”谭婆怒道:“什么瞒着你偷偷摸摸?我写了信,要徐长老遣人送去,乃是光明正大之事。就是你爱喝干醋,我怕你唠叨罗嗦,宁可不跟你说。”谭公道:“背夫行事,不守妇道,那就不该!”
谭婆更不打话,出手便是一掌,拍的一声,打了丈夫一个耳光。
的武功明明远比谭婆为高,但妻子这一掌打来,既不招架,亦不闪避,一动也不动的挨了她一掌,跟着从怀中又取出一只小盒,伸指沾点油膏,涂在脸上,顿时便消肿退青。一个打得快,一个治得快,这么一来,两人心头怒火一齐消了。旁人瞧着,无不好笑。
只听得赵钱孙长叹一声,声音悲切哀怨之至,说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地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往事,这小师妹脾气暴燥,爱使小性儿,动不动就出手打人,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
数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打心上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大不了?”..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听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第十五回)
以上这段故事像是一个笑话,一场闹剧,更像是一个寓言。
既然女子像一块磁石,而男子像是铁屑,那男子就不可能表现出自由意志。两人之间的平等只是徒具虚名,因为女子的随心所欲就压制了男子的自由。当然男女之间的关系,也可能有相反的情况①即男子也可能压制女子的自由。不过,这不是常态,不像表现上人们以为的那样。——有一首中国的情① 参见瓦西列夫《情爱论》第395 页。
歌这样唱道:
我愿做一只小羊,
躺在你身旁,
我愿让你细细的皮鞭,
轻轻地抽打在我的身上..
上述谭公、谭婆之间的关系,大致就是这样。当真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无法明其究竟,也无法说什么。比如那可怜的赵钱孙,就因为不懂个中道理,结果落得孤身一人,形影相吊。这真是“男人的智慧反成了男人的愚蠢;女人的无所用心却把她推上了至尊的宝座。”②对此,你还能说什么呢?对此,男人有什么样的选择呢?显然只有两种,一种是像谭公那样学会挨打不还手的功夫;另一种是像赵钱孙那样失恋失落,孤苦无依。
男人在情爱世界中的命运就是那样。这不仅仅是因为男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而也是因为人类的男女关系的现实,迫得男人常常不得不如此。这倒不一定就是悲剧,但这是一种事实。
说男人是理性为主,女人是以感情为主,因而男人比女人坚强,因为理智比情感坚强云云,这只不过是一种形式的推理。实际上,在这一公式中也还有另一种推理形式的存在,即男人的理性的力量恰恰是造成他们软弱卑怯的重要原因,而女人的情感则恰恰是导致她们勇敢、主动、冲击一切的根本动力。男人的理性在对付自然、社会时,在其“征服世界”时确有其坚强的一面,而男人的理性在情爱关系中,由于过多地考虑伦理、道德、文化背景及生活秩序等等,恰恰使他瞻前顾后、顾虑重重举步维艰。女人征服男人,是用的她的情感,女人的情感一旦爆发,正如火山的岩浆,可以不顾一切地冲入云霄,明知要跌入尘埃也在所不惜!这造成了女性的主动和坚强。哪怕这坚强的结果是以悲剧的形式——如易卜生笔下的挪拉,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金庸笔下的马春花、南兰、刘瑛姑..等等——但她的生命的火花与情感的潮水足以使任何男人大惊失色。
几千年前孔子的一句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一直被视为轻视妇女的经典根据,而遭到了现代人的激烈的批判。然而现代的“女权主义”则早已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即便是男女平等的倡导者,也常常忘记了男女之间的差异。——孔子的那句话,其中也包含了一定的学术价值(而不仅仅像我们以为的那样是一种伦理判断)。那就是“小人”与“女子”的非理性本质,而这种非理性的力量是惊人的、可怕的。可怕到连孔子也觉得胆颤心惊,因为非理性可以冲决一切、不顾—切,毁灭一切,远比理性的力量大得多。所以感叹道:“..难养也!”未必就是轻视妇女,更非将女子等同于小人,只是取其一点(其非理性这一点)而不及其余罢了。
女性的非理性,并不意味着她们的没有智计。恰恰相反,女人将精力集中在情爱世界中时,她们的敏锐、直觉、智计都是惊人的。不然何以男人会那样心甘情愿地缴械投降呢。
比如《雪山飞狐》中的天龙门北宗掌门人田归农的女儿田青文,已许配② [美]詹姆斯·瑟伯等著《情是必需的吗·序言》第7 页。
了陶子安,心里大约也对陶子安有些感情,但她却又禁不住师兄曹云奇在身边诱惑(是她诱惑还是他诱惑,这是一个谜)与曹云奇发生性关系。此事揭穿以后,按说陶子安与曹云奇应该看出田青文的不是了吧,这两个男人也确实都对田青文不满:一个以为既然订婚就不应该与他人私通;一个以为既然与我有了性关系就不应该再爱陶子安。然而未久,这两个男人又不自禁地矛头对外,一腔仇怨全都倾泄向自己的情敌,也就是自己的同类。
书中写道:
..田青文向他瞧也不瞧,幽幽的道:“你害了我一世,要再怎样折磨我,也只好由你。陶子安是我丈夫,我对他不起。他虽然不能再要我,可是除了他之外,我心里决不能再有旁人。”
陶子安大声叫道:“我当然要你,青妹,我当然要你。”..
..田青文眼望地下,待他们叫声停歇,轻轻道:“你虽然要我,可是我怎么还有脸再来跟你?出洞之后,你永远别再见我了。”陶子安急道:“不,不,青妹,都是他不好。他欺侮你,折磨你,我跟他拼了。”提起单刀,直奔曹云奇。..
..余人见田青文以退为进,将陶曹二人耍得服服贴贴,心中都是暗暗好笑。(第8 节)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以守为攻,这乃是女性的法宝。在这样的法宝面前,男人自不免要“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陶子安、曹云奇乃至谭公、赵钱孙等等,都不一定算是优秀的男人的代表。但他们是男人,这一点是不能否定的吧。
是男人,就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本能的弱点,只不过是其表现形式不同罢了。
男人的怯弱,不一定是“规律”,在金庸的作品中,我们也可以找出一些相反的例子。不过,男人——对女人——的卑怯、软弱以及被动、乃至恐惧等等,在金庸的笔下更为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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