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郭芙那样,自以为爱着武氏兄弟,不分轩轾的情况有的是,进而,转眼之间发现原先对武氏兄弟的爱只是“小儿科”,只有对耶律齐的爱才是真的,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因为对武氏兄弟,她完全是一位骄横的公主,他们千依百顺,而她可以为所欲为,只要她想要的便一定得到,往往,这并不是真正的爱情,而只有对耶律齐产生情意,“存了患得患失之心,旁人纵然说一句全没来由的言语,只要牵涉到她意中人,不免要反复思量,细细咀嚼,”
这才像是真的爱。但是,这并不一定是最后的爱,或者——说《神雕侠侣》中所写的那样——这还不是真的爱。真爱的秘密甚至连她自己也要到很多年以后才能明白,到她真正成熟的时候。
生活中像这样的事情应该说是很多的。我们熟悉的一句话:“恨不相逢未嫁(娶)时,”大致便表示了这种巨大的遗憾。
一个人觉得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同时又为对方所爱,于是两人情投意合,相爱,甚至结合了。可是,在一段(或很长很长,或很短很短)时间以后,又发现了自己真爱的人并非自己身边的这一位,而是另一位原来不认识的、或是早已认识但压根儿便没往“那上面”想的人(如郭芙对杨过)。——这正是人世间的爱情与婚姻的悲剧的最常见的一种形式。
他或她终于在茫茫人海之中,发现了真正的爱的对象(不论男女,也不论老少),对于一个人总算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他或她可以真正地尝到那种刻骨铭心、欲仙欲死的真正的爱的滋味(这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尝到的!)。
然而,对于一个已经结婚、或已经有了爱的承诺的人来说,真正的爱的出现,无疑又是一种无法避免的悲剧。就以郭芙而言,她是继续与耶律齐相敬相亲、和睦共处,把对杨过的爱依旧深埋心底?还是离开耶律齐而去追求真正爱着的杨过?——显然,无论是哪一种都会是极大的痛苦。保持原来的状况么,一经发现自己的真情,又岂能再轻易地深埋心底?抛开现实婚姻而去追求么,一则对已婚的对象负有无可疑义的道德歉疚(特别是对方依然在爱着),一则是你所爱的人又有了自己的恋人或婚姻:从而,要么是独自心里煎熬,要么干脆将自己变成炸弹,毁灭现存的一切《神雕侠侣》没有写下郭芙发现内心秘密之后如何,恐怕也无法写了。
看来,郭大姑娘怕是要带着此生唯一的、然而也是(恰恰是)最大的遗憾和痛苦度过自己的余生了。她的脾气只会更加暴燥,她的生活只会有更多的“没来由的生气”,她的内心和她的家庭只会从此更加不得安宁。悲剧已经铸成。
这就是生活。这就是所谓的人生。
然而,生活和人生之中,还有比以上更复杂的情况。相比之下,郭芙还算是运气的,她至少还发现了自己内心的秘密,知道了自己没来由的发脾气、没来由的生气着恼、与众不同的脾气暴燥的背后,是因为内心深处爱着杨过而不自知。——至少后来终于知道了。现在知道了。
比郭芙更不幸的大有人在。他们被深深的痛苦所缠绕,将甜蜜的爱情生活变成了黑暗的炼狱,而自始至终都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小说《天龙八部》中有这样一个极为悲惨的故事。
大理王子段誉初历江湖,即遭风险。在无量山中跌下悬崖,歪打正着,使他发现了一个幽深古洞,在洞中看到了一座白玉雕成的宫装美女的玉像。
这玉像与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淡黄色绸衫微微颤动;玉像脸上白玉的纹理中隐隐透出红晕之色,与常人肤肌无异,更奇的是一对眸子莹然有光,神采飞扬,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对着人移动。段誉口中只说:“对不住,对不住!
我这般瞧着姑娘,忒也无礼。”明知无礼,眼光却始终无法避开她这对眸子。
此时段誉神驰目眩,竟如着魔中邪一般。——段誉此后也确实如中了邪魔一般,对此雕像念念不忘。日后碰到了长相如同雕像一般的王语嫣姑娘,便从此痴醉,穷追不已,经历了人间诸多难以克服的困难及难以忍受的苦痛,方才终于遂了心愿。这是从雕像到人的故事,我们这里是由人到雕像的故事。
那座被段誉看到的雕像,是世人所知不多的逍遥派的掌门人逍遥子为他的师妹李秋水雕塑的,如同真人一般。——我们从他们的门派及人名中可以看到,这是一对具有道家风貌的神仙眷属。“逍遥游”与“秋水”乃是《庄子》中最有名的篇目,而这一派的“北冥神功”亦出自这部道家著名的经典。
其生活的智慧、精神及其方式的特征就是要逍遥适意,胸襟博大。自由自在,神游于天地之间。
然而,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逍遥子才高万丈、无所不通,风度翩翩而又懂得轻怜蜜爱,正是古今女性所爱慕的理想的化身。正因如此,他的师姐天山童姥(那时还没有成为“童姥”,而是在与李秋水争风吃醋、互相陷害之后才成为身有残疾,永远也长不成成人身体的童姥)与他的姐妹李秋水,为了争得逍遥子的爱而互相攻击、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结果师姐变成了永远的童身,而师妹亦被划破了面皮。两人一生为情所障,永远生活在炼狱之中。——哪有半点“逍遥”之态!?——这大概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奈何人情如此、人性亦是如此。逍遥派的门人,终身不得真正的逍遥。
且说逍遥子,因其师姐变成了一个残疾人(心理也随之多少有些变态),爱上了美貌的师妹李秋水。在大理无量山中开辟洞府,自然是两情相洽、恩爱无比。洞中墙上刻下了许多“逍遥子为秋水妹书。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也”可以为证。
想象一下,与情人厮守,开辟如此世外仙府,那是多么的令人羡慕。真是洞中无日月,人间至乐吧。
然而,好景不长。
也许是为了永恒的爱,逍遥子(他精通百艺)将李秋水的形貌体态,雕成一块玉雕,立在洞中(就是后来段誉发现的玉雕美人)。这本是一件极其优雅,又极其感人之事,只是自从这座雕像成功之后,逍遥子便对雕像入了迷而对身边活着的会说、会笑、会动、会爱他的爱侣师妹李秋水却不再注意了。似乎是他爱上了自己的雕像而对她的模特儿似乎再无兴趣了(这对于许多艺术家来说倒也是完全可能的事情)。于是,李秋水从此吃起了玉像的醋,为了报复师兄的无情,故意出洞去找了许多俊秀的少年郎君来,在逍遥子面前跟他们调情。逍遥子一怒而去,再也不回来了。而李秋水并不爱那些美少年,将那些少年一个个地杀了,沉入了湖底。然而,妙绝人寰的一对情侣,从此分手,终身未再相见。
为什么会这样?恐怕连逍遥子本人也无法解释清楚,直到他死,他也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会对雕像那么入迷那么如痴如醉,而对同雕像一模一样的活生生的人却那样冷漠,以至于一场情爱终于成了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结局?
这大概有几种可能:一是,如前所述——逍遥子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他的全部的热情都熔铸于自己的创造过程之中,都附着于自己的作品之上,因而对自己创造物的宠爱,自然要比对模特儿的情感深厚得多,甚至简直无法相比。其二,也可能是他渐渐觉得不会说话、不会耍脾气,但又像真人那样美丽的玉像,集中了人间的至美至善的理想(正如段誉看到雕像以后也是如醉如痴),而真正活着的人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缺陷的。人们对艺术精品的钟爱是永恒的,而对人的感情则如天上的浮云,终难有“定”。人们对完美的理想的追求,导致全神贯注的痴迷,而对有缺陷的人生(包括他人及其世界)则自觉或不自觉地逃避着。
然而,这一切只是我们的猜想。书中提示的奥秘却并不是这样。
这就要说到另一件艺术品,一幅画了,画中的人还是李秋水。逍遥子临终之际,要觅一个长得英俊的少年,携此画为凭去找李秋水学艺,以便光大门派。——逍遥子之所以要找英俊少年去学艺,那是他以为李秋水专门喜欢英俊少年,实际上,李秋水之所以要找英俊少年当着他的面调情,正是要“气气他”,也就是说正是因为李秋水挚爱逍遥子,才会想办法报复,同时也是想办法引起师兄兼情郎的注意,从而再度焕发他们的爱情。谁料事与愿违,非但没有使情郎回心转意,反倒使他一怒而去,想必也气愤而又灰心到了极点。进而,还留下了一个表面的印象,即觉得李秋水专门喜欢与英俊少年调情逗爱。这对李秋水是多大的误解!而这对情人之间的“相知”又是多么的肤浅,多么的可怜!——只可惜逍遥子并没找到什么英俊少年(或许这正是天意),而是让像貌颇为丑陋的少林寺小和尚虚竹误打误撞地成了逍遥子的传人。当虚竹拿着这副李秋水的画像,恰逢童姥与李秋水这一双情敌力拼之后,双双进入弥留之际。
书中写道:
虚竹将图画取了过来。童姥伸手拿过,就着日光一看,不禁“咦”的一声,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再一审视,突然间哈哈大笑,叫道:“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哈哈,哈哈,哈哈!”大笑声中,两行眼泪从颊上滚滚而落,头顶一软,脑袋垂下,就此无声无息。..
..李秋水..将那画展开,只看得片刻,脸上神色大变,双手不住发抖,连得那画也是簌簌颤抖,李秋水低声道:“是她,是她,是她!哈哈,哈哈,哈哈!”笑声中充满了愁苦伤痛。
虚竹不自禁的为她难过,问道:“师叔,怎么了?”心下寻思:“一个说‘不是她’,一个说‘是她’,却不知到底是谁?”
李秋水向画中的美女凝神半晌,道:“你看,这人嘴角边有个酒窝,右眼旁有颗黑痣,是不是?”虚竹看了看画中美女,点头道:“是!”李秋水黯然道:“她是我的小妹子!”..
..李秋水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师姊初见此画,只道画中人是我,一来相貌甚像,二来师哥一直和我很好,何况..何况师姊和我相争之时,我小妹子还只十一岁,师姊说什么也不会疑心到是她,全没留心到画中人的酒窝和黑痣。师姊直到恰死之时,才发觉画中人是我小妹子,不是我,所以连说三声‘不是她’。唉,小妹子,你好,你好,你好!”跟着便怔怔地流下泪来。
虚竹心想:“原来师伯和师叔都对我师父一往情深,我师父心目之中却另有其人。..”
她提起那幅画像又看了一会,说道:“师哥,这幅画你在什么时候画的?你只道画的是我,因此叫你徒弟拿了画儿到无量山来找我。可是你不知不觉之间,却画成了我的小妹子,你自己也不知道罢?你一直以为画中人是我。师哥,你心中真正爱的是我的小妹子,你这般痴情地瞧着那玉像,为什么?为什么?现下我终于懂了。”
李秋水..突然尖声叫道:“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都..都..教这没良心的给骗了,哈哈,哈哈,哈哈!”她大笑之声,身子一仰,翻倒在地。
逍遥子死了。童姥也死了。李秋水又死了。这三个人被情感纠缠了一生,有的人至死还不明白这一场悲剧的真相。似乎只有李秋水明白了,但她也不是完全明白。她说:“师姊,你我两个都是可怜虫”,这话并不完全正确。
逍遥子更是一个大大的可怜虫。
因为事情并不完全像虚竹想象的那样,是童姥与李秋水都爱逍遥子,而逍遥子又爱上了李秋水的妹妹——“秋水妹”变成了“秋水的妹妹”——不是的,不完全是的,因为逍遥子至死也没有明白真相,他甚至到死也不知道,他画的那一幅画,如何在不知不觉之间变成了李秋水的妹妹。他是想画李秋水的,可是却画成了她妹妹(这对姐妹长相极像,只有一些极细微的差异,如小黑痣、小酒窝等)。他到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痴痴地看上了雕像,而对李秋水的感情一落千丈——他们在无量山中曾经相爱,且逍遥快活,胜过神仙。李秋水为他生了一个女儿(王语嫣的妈妈),他们之间的热恋是不容置疑的。——只是,这种爱,逐渐地通过这座原本是按照李秋水的形体而雕成的玉像,而转移了。
逍遥子只知道是转移了,但他至死也没有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移,至死也没有明白地知道:他爱上了李秋水的妹妹。他如果知道了,也许还要痛苦,但那至少要比这样稀里糊涂地离开爱他的人,又离开他所不爱的人世要好得多。他只道他“不爱”什么,但却不知道他“爱”什么。——这常常是人性的普遍的悲哀。——所以,李秋水说她和童姥都被逍遥子“骗”了,这是不公道的。因为逍遥子自己也被生活所骗,而且还被“蒙”了。
这个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并不那么简单,并不是“道德品质”方面的原因所能解释的。它牵涉到人类爱情心理的复杂的奥秘。
小说中所揭示的是一种特殊的、悲剧性的心理现象及情感状态。人有时并不知道自己爱什么人,从而陷入了“无名”的痛苦之中,这种无名的痛苦才是一种真正的内心隐痛,是一种地地道道的内伤。相比之下,童姥与李秋水的痛苦只不过是一种较为肤浅的“有名”的痛苦,即自己所爱的人并不(像原先希望的那样)爱自己。这是一种可以能摸得到的伤痛,且这种伤痛可以通过“争风吃醋”而得到部分的缓解,而又可以通过“恨”的方式来转化。
虽然这种伤痛至死也难以获得全部的消解,但总比逍遥子的那种无名的伤痛要好得多。
逍遥子一辈子都没有获得名符其实的逍遥。那种无名的隐痛缠绕着他。
他热烈地爱过,但不久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真正的爱,不能真正地使自己(在爱中)获得超度、升华与逍遥。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去爱什么。
——李秋水的妹妹?那也可能只是一种幻像。就像李秋水的玉雕那样。
逍遥子将李秋水雕成了玉像,结果痴迷地爱上了自己的艺术作品。那么,他——不自觉地——将李秋水的妹妹画进了图画,是否还是像以前那样爱艺术作品(雕像、图画)更甚于爱人(模特儿)本身呢?也就是说:他是爱图画中的李秋水的妹妹呢,还是(在潜意识中)真的爱李秋水的妹妹那个人呢?
是爱雕像,而不爱真人(李秋水)。
是爱图画,还是爱真人(李秋水的妹妹)?
这是一个问题。而且是一个很深很深的问题,同时,又差不多可以说是一个永恒的问题。是人性中的一种难以解决的深刻矛盾和冲突。
一般的读者,可能理解为逍遥子这家伙骗了童姥,也骗了李秋水,而爱上了李秋水的妹妹。比这更深一些的读者,则知道逍遥子并没有欺骗李秋水,因为他俩真正地热恋过。至少是在恋爱的时候自以为是这样。后来才发现他不那么爱她了,但他并不明白自己爱上了她的妹妹(那幅画不是有意的)。
然而,这还不是最后的答案,也不是问题的实质。——问题的实质是,逍遥子是一个有着极深刻的艺术修养同时又具有至性至情的、多才多艺的艺术家,对于这样的人,对于这样的人的爱情及其心理世界,我们无法以常情去测度。他是更爱自己的情人,还是更爱以情人为模特儿的艺术杰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艺术是他的另一个情人。更重要的情人。艺术家对于唯美和完满的追求,使他们超凡脱俗,他们心中的至爱的情侣,也许是一件又一件—
—而且永远也无法“满足”、“满意”或“完美”的——艺术作品。
李秋水只是他的一个——美与爱的——梦。(也许先前童姥也曾经是他的一个梦)他对她的爱应该说也是真的而且是美的,由于他对美的追求更甚于真,所以玉像一旦雕成,他与李秋水这个人之间的美与爱之梦就结束了。
只有雕像才是这个美与爱的梦境的结晶、见证及纪录。那么,李秋水的妹妹(此人在书中并未出现)是不是他的又一个梦呢?
永远也没法再知道了。因为他死了。
他死了。他的情感与心理的谜还留在人间,折磨着后人。也许同时还启发着后人。这就要看谁能真正地悟到这个谜的答案了。显然,对此心理与情感世界的秘密,仅靠我们的理智及逻辑推理是无能为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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